评论

著名评论家姜广平与凌鼎年的对话

网站总编2010-09-11 08:15:34
“我不是坚守‘小’,我是选择‘小’”
○姜广平
○凌鼎年
【关于凌鼎年】:
凌鼎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报·手机小说报》执行主编、江苏省微型小说研究会会长、蒲松龄文学奖(微型小说)评委会副主任。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报刊发表过约700多万字作品。《茶垢》《让儿子独立一回》等作品收入《微型小说鉴赏辞典》《新文学大系·微型小说卷》《中国当代小小说大系》等选本。作品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等。
 
【导语】:
凌鼎年是一位将小小说当作事业的作家。也是凌鼎年,使文学界与读者对小小说有了更深刻的体认。
最早论及小小说源流的是小小说理论家江曾培。他在《微型小说初论》中认为,小小说“古已有之”,中国小说的发展过程就是由小小说而短篇而长篇,不断进步的。不过在此发展过程中小小说并没有引退,而是按照自己的发展轨迹前进着,并不断出现了一些堪为小说史增辉的作品。
在国内诸多小小说作家中,凌鼎年可谓一种“现象”——产量之丰、质量之高,都是国内具有代表性的。不仅如此,在将这一文体走向世界方面,凌鼎年作出了不懈的努力,并获得了不俗的成绩。此外,凌鼎年借助自己的影响力,通过几十年不间断的努力,使小小说这一文体具有了广泛而高度的世界性认同。
关键词:小小说 节奏 欧·亨利式结尾 精品 精品意识
 
 
姜广平:小小说,其实大有意味,作家奥莱尔的名篇《在柏林》、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陈启佑的《永远的蝴蝶》、聂华苓的《人,又少了一个》等篇什,我曾非常醉心过。
凌鼎年:这几篇都是小小说的名篇,海内外各种报刊多次选载、转载,各种选本多次选用,评论家反复评论、提及,有评论家甚至定为经典之作。《麦琪的礼物》引出的欧·亨利式的结尾,对我国的小小说创作,曾经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当然也有作家反对欧·亨利式的结尾,认为导致模式化。我觉得“出人意料,情理之中”依然不失为小小说创作的手法之一,特别是初学者通常比较喜欢这种结构手法。但切忌一以贯之,反复使用同一结构法,读者必会感到乏味。
姜广平:国内像汪曾祺的《陈小手》、许行的《立正》我同样非常醉心。这样的小说,不应以长短论。
凌鼎年:我非常赞同你“小说不应以长短论”的说法。汪曾祺的《陈小手》与许行的《立正》都是我比较偏爱的小小说,这两篇都收到过我主编的小小说选本中,我还给许行的《立正》写过评论。《陈小手》与《立正》,故事都很好读,人物都有血有肉,且立意深刻。以我的观点,《立正》的容量大大超过普通的短篇,完全可以铺排成一部中篇小说,但许行老先生惜墨如金,在千余字的篇幅里塑造了一位让读者过目难忘的“这一个”,这怎么说都是一种成功,都是让人尊重的、钦佩的。
姜广平:同样是汪曾祺的话,我觉得说得非常好:短篇小说的一般素质,小小说是应该具备的。小小说和短篇小说在本质上既相近,又有所区别。大体上讲,短篇小说散文的成分更多一些,而小小说则应有更多的诗的成分。小小说是短篇小说和诗杂交出来的一个新品种。它不能有叙事诗那样的恢宏,也不如抒情诗有那样强的音乐性。它可以说是用散文写的比叙事诗更为空灵,较抒情诗更具情节性的那么一种东西。它又不是散文诗,因为它毕竟还是小说。
凌鼎年:不管是小小说,是微型小说,其实质还是小说,“小”“微型”与“短篇”都不过是修饰成分。所以,小小说应该具备小说的基本要素。1994年在新加坡召开的首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研讨会上,就有与会者提出“微型小说是与诗歌嫁接的文体”,后来还有研究者认为“微型小说与杂文有亲缘关系”“微型小说是与散文最接近的文体”等等,这都是一家之言,不管评论家、研究者观点多么五花八门,我们作家还是坚持小说写法,人物、故事、细节、立意、叙述是最基本的,偶尔的文体探索,只是尝试,只是换换笔法而已。
姜广平:最初,可能小小说只是被当作作家们的试笔,小试牛刀,小试锋芒,偶一逞技。像汪曾祺、陈启佑、刘绍棠、王蒙、赵大年、鲍昌、蒋子龙、刘心武、陈建功、刘兆林、贾大山、毕淑敏、贾平凹等,都曾试笔过小小说,也都写得非常出彩。现在,将小小说独立为一种小说种类,与长篇、中篇、短篇相提并论的时机可能已经成熟了。
凌鼎年:作家尝试各种体裁的写作是天性,谁不希望自己多种文体都能得心应手呢。据我知道,不少名作家都写过小小说,或多或少,有的是心血来潮,偶一为之,有的是换换脑子,换换笔法,更多的是应约而写,也有的带有倡导性、示范性,名家的参与创作,对小小说的发展,对小小说能有今天的规模,可说功不可没。
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各种报刊小小说、微型小说征文很多,主办者需要名家的支持、捧场,就千方百计约他们写,有的因此写出了味道,有的则是敏锐地看到了这种文体的前景。像王蒙、冯骥才、蒋子龙、林斤澜等都出版过自己的小小说专集,其中,冯骥才、林斤澜等作家就比较看好这种文体,写得比较自觉,在多种场合为小小说这种文体说话,为这文体的发展、繁荣推波助澜,小小说发展到今天,离不开他们的支持与鼓励。
姜广平:所以,我非常想要知道你怎么界定小小说这一文体?
凌鼎年:小小说文体的界定应该是理论家或评论家的事,小小说作家最要紧的是就是写好自己的作品。我没有从事理论研究的学者那样有专业的理论素养,要我界定有点勉为其难,我个人认为:小小说是一种顺应时代潮流,适应多元文化状态,符合快节奏生活条件下阅读审美,而又相对独立的小说新文体,其篇幅在1500字上下,已成为普通读者喜闻乐见的一种文学样式。
 
姜广平:其实,在我看来,小小说就是小说,或者,直接说成是短篇小说。当然,前提是小小说的品质与短篇小说的品质相当。
凌鼎年:小小说原本与短篇小说是不分家的,笼而统之称之为短篇小说,直到老舍、茅盾在《天津文学》的前身《新港》杂志发表提倡小小说创作的文章后,这个名称才为文学界接受。但真正形成气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这与社会发展,经济发展是相吻合的,是读者有这个阅读需求,才逐步形成读者市场,不是谁想提倡就能提倡的,也不是谁想让之边缘化就能边缘化的。
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小小说已形成了自己的作者队伍,评论队伍,读者队伍,编辑队伍,自己的出版市场,应该说以走向成熟。
我个人认为:优秀的小小说并不弱短篇小说。整体相比,就很难说品质相当了。
姜广平:我一直认为,现在,小小说被很多小小说家们搞得格局小了起来,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小小说毕竟是太小了,它无法承载更多的内涵。虽然,我承认,尺幅之内,举轻若重,是小小说的本领。但要做得好,也就是要形成气候,现在看来,是非常艰难的。小小说的外部,文学品种繁多且成熟,可能多少也制约了小小说的发展。
凌鼎年:但在纯文学普遍不景气的大气候下,小小说、微型小说能有如此的市面,不说一花独秀,至少也算难得吧。
对于小小说,一直有看涨派与看跌派。有人抱成见地小瞧小小说,总认为这么短的篇幅,这么可能写出好作品呢。其实小瞧小小说的,大部分是从不看小小说,或几乎不看小小说的,他们怕写了小小说,读了小小说,评了小小说,就掉价。因为他们不了解小小说,对小小说的评价,也就有偏差,或者说不公正。
其实,还是有不少优秀的小小说作品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有两百来篇小小说进入海内外大学、中学、小学的教科书。
当然,小小说,单篇要与中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相比,肯定无法比肩的,如果想让小小说与中短篇小说具有同样的内涵,这可能对小小说有点苛求了。
姜广平:小小说的参与者,可能从总数上讲,还是少得多了。
凌鼎年:小小说参与者应该说为数众多。
姜广平:但和中短篇所代表的文学品种不好放在同一层面与角度上。
凌鼎年:这些参与者中不乏文学青年、文学爱好者、文学起步者,他们的作品与成熟的中短篇小说作家相比,自然不在一个层面上。我们在评价小小说时,还是要多读选本,多读小小说作家的集子。实事求是地说,小小说还是有很多好作品的。
目前的文学市场,有制约小小说发展的因素,也有促进小小说发展的有力因素。手机小说的崛起,可能是小小说大发展的契机。
姜广平:但一直以来,小小说不被主流文学重视,认为它就是一种文学的边角料,是难于登上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只是作为小说家写作之余的调整和补充。这可能也是小小说难以形成气候的原因。但一种情形非常有意味,小小说在青年学生有非常广泛的读者。
凌鼎年:我认为正确的表述应该是:小小说经过自身的努力,正在逐渐被主流文学重视、接纳,并在给予其应有的地位与评价。把小小说视为文学的边角料,视为雕虫小技,是一种陈旧观念,持这种观点的人已越来越少。至于把小小说看做写作之余的调整和补充,那是偶然为之的大腕作家,他们的作品在整个小小说界所占比例极小极小,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小说选本,选编者尽量把文坛著名作家的小小说作品选进去,不管质量如何,都置于头条、副头条的重要位置,以示分量,但近一两年的小小说选本,大腕作家的小小说作品少了,集子的打头稿往往是可读性强的,内涵足的,底蕴深的,作者的名字似乎淡化多了。这应该是小小说的正常现象,看得出小小说文坛自信了,成熟了。
我的观点与你有些不同,我认为小小说正在形成气候。今年在吉林出版集团与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小小说名家档案》,已全部出版,整整100本,印的也颇大气。据我知道,北京中大文景图书出版公司也准备推出微型小说作家的个人选本100本,组稿已结束。我在主编的《世界华文微型小说100强》第一辑已进入出版程序,将在凤凰出版集团出版,如果出齐,也是100本。成不成气候,我想这些事实比我说的应该更有说服力。
姜广平:量的问题,当然可以说明一些问题了。但我仍然认为,量不是一种判断标准。何况,这种量的存在,除了要面对市场外,还要面对时间。
对了,一个相关的问题,有可能是专营小小说的作家们经常忽略的,就是精品意识。毕竟,小小说的写作,在现代这样的环境下,是更容易成立的行为。
凌鼎年:其实,大有大的难处,大有大的气势,小也有小的不易,小也有小的优势。有人认为,短的比长的更难写,作为一家之言,也不能说完全是抬杠之言。
其实,关于精品意识,在小小说界从来没有忽略过,圈内的作家、评论家一直有人写文章强调、呼吁,每次小小说、微型小说研讨会,也总有类似要注重精品意识的发言与论文。
说来说去,还是认为小小说精品太少。关于小小说精品,确实少了些,与读者,与评论家的期望值有一定差距。但其它文体也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现在每年要出版上千部长篇小说,有几部能真正称得上精品?
但你的提醒还是有价值的。小小说界是需要不断有这样的提醒与诤言。
不过,现在有一种误导的观点,总认为写的少就是精品意识,写的多就非精品意识,其实这问题要辩证地看,写不出,硬写,就算十年磨一剑,也未必磨出好剑;有生活积累,有创作激情,集中喷发,一年磨十剑,往往更能出好作品,比如像滕刚的颇受评论家与读者争议、好评的两三百篇作品,几乎都是在两年内一气呵成写出的。
我最高峰时,一年写的小小说超过一百篇,而被读者、评论家认可的作品大都是那时期写的。说句不中听的话,并不是有精品意识就能写出精品的。作为作家,谁不想写出精品,但你想写精品就出精品吗?关键还是作家的深层思考、生活积累、文学修养等综合因素对作品的精与不精起决定作用。
当然,我也看到有些小小说作家的作品有重复自己,重复别人的现象,这还是与少读书,少思考有关系。文化层次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作品的内涵。一个聪明的小小说作家,当他意识带自己的创作接近制造时,要懂得调整自己的创作思路与创作方向。题材的调整,体裁的调整,都有助于走出低谷,走出被人诟病的非精品意识怪圈。
 
 
姜广平:你如何看待小说节奏这一问题?你觉得小小说的节奏又该如何把握?
凌鼎年:这个问题很专业,文艺理论家才说的清,我们搞创作的,谈这个问题可能说不到点子上。以我创作为例,我落笔时不会刻意去考虑节奏,但自己明白写的是小小说,故一般都开门见山,不会像我家乡的一句土话“城头上出棺材——远兜远转”。通常不会有闲笔,不会有过细的描写笔调,叙述尽量简洁,推向高潮后,抓紧收笔,有的干脆把高潮设置在结尾,所谓“抖包袱”,所谓“豹尾”。
写得多了,熟能生巧,写到千余字后,就会自然而然地煞尾。如果一唠叨,一拖踏,字数就控制不住了,篇幅就上去了,就成短篇小说的写法了。
姜广平:在小小说中,有很多精品,往往凝重而大气。很多作品也都是以文化胜。我发现你的小小说,在这方面也做得比较足。娄城、娄东,一直是你的小小说背景。浓酽的坊间色泽和民间风味浸润了一个个小城故事,书事、画事、石事、茶事、酒事以及园林、拓片、剪裁、花木、演艺之事,各各透着历史深层的气息,折射着现实纷纭的世象。这种意义上的江南古城,是不是可以看成是你力图在纸上打造太仓、娄东这样的文学版图呢?看来,几乎每一个作家,都会在自己的童年与故乡这里停留一生。
凌鼎年:每个人的童年记忆往往是最难忘,最深刻,最刻骨铭心的,作家也是如此。尽管我在弱冠之年去了微山湖畔的煤矿,一去就是二十年,但江南家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然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当我重新回到生我养我的太仓后,当我用归来游子的眼光重新观察、审视她时,可能我有了南北方文化、民俗的比较,我对太仓的认识远比以前深刻,也比从未远离太仓的本土作家多了一种观照,我的小小说作品也就更多的把背景放在太仓。刚开始时无意识的,我的不少故事发生在古庙镇、七丫镇等江南小镇上,篇幅一多,我开始意识到应该形成集束手榴弹,我就把以后写江南的人与事都置于古庙镇这样一方小天地中。1992年新加坡《联合早报》连载我小小说时,就冠以《古庙镇风情系列》。写着写着,我觉得古庙镇的舞台似乎小了点,难以包容更多的人与事,于是我又设置了一个娄城系列,把古庙镇置于娄城之下,娄城毕竟是县城,有些重大点的故事就可放在娄城展开。这个娄城,以我家乡太仓为主要背景,又不全是,反正是江南的一个县城,我希望娄城故事能打造出一方区别于其他作家的文学版图。
都说作家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因为我与文化圈的人交往比较多,了解他们,知晓他们,写他们得心应手,不用挖空心思去胡编乱造,文化题材也就越写越多,无形中成了我的特色之一。
姜广平:福克纳建构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便成了非常迷人的地方,贾平凹的商洛地区、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的“枫杨树村”和“香椿树街”,现在,也成了人们非常称道的文化版图。这方面,其实很多作家都非常着意。所以,你的“娄城”,也一定有着这方面的野心的。
凌鼎年:如果我创作、经营的“娄城风情系列”,有朝一日能像贾平凹笔下的商洛地区、莫言笔下的高密、苏童的“枫杨树村”“香椿树街”、王安忆笔下的上海、陆文夫和范小青笔下的苏州,能为读者认可,那当然是最大的快慰,这也将是对我最高的褒扬。“娄城风情微型小说系列”出版后,有多位评论家写了评论,给予了肯定与美言。有评论家在评论我的“娄城风情系列”时,提到了福克纳建构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也确实提到了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我知道这是对我的高标准,对我的严要求,更是对我的鼓励,对我的鞭策。日本国学院大学的渡边晴夫教授是国际上有名的小小说研究专家,他对我的“娄城系列”很有兴趣,曾经两次借到复旦大学的机会,来太仓实地考察。也有外地朋友来太仓,说就是想看看我笔下的娄城风光。这对我来说比获得什么奖都更高兴更快慰。
 
姜广平:你似乎不以复杂性取胜。像《药膳大师》《万卷楼主》《茉莉姑娘》《盲人夫妇》《洋媳妇》的指向性,似乎都非常单一,就是向善。当然,你的作品肯定不只是这样的取向与指向。但这里的问题,是不是因为小小说体裁本身的原因造成的呢?小小说姓“小”,尺幅之内,似乎没有更大的腾挪空间?
凌鼎年:小小说因为篇幅的有限,不可能像中短篇小说那样,更不可能像长篇小说那样人物众多,矛盾复杂,故事曲折,主题多义,其多数作品可能主旨相对单一,这是它的局限性,就像你说的没有更大的腾挪空间。等于传统的戏台上,因其小,只能用挥舞一根马鞭替代骏马上场一样。
关于我作品的价值取向与指向,我也是不断变化的,记得我早期的作品,反封建是我的基本母题;有一段时间,真善美成了我笔下的大宗题材;一度,揭露官场腐败,揭露社会丑恶,我集中写了几十篇;我还写过微型武侠小说、微型科幻小说、微型侦破小说,幽默小说,写过故事新编,写过荒诞派作品,写过文体探索作品,我希望通过题材的变换,主题的变换,多角度,多层次,多方位地写出我对历史,对现实,对社会,对人生的看法,写出我对家乡,对民族,对国家的爱。
姜广平:范小青谈你的作品,我觉得饶有意味,她将你的小说与苏州联系起来了。“读凌鼎年的小小说,使人想起苏州,想起苏州的园林,苏州的街巷,苏州的风格,苏州的人。”“苏州是小苏州,园林也是小的,街巷也是小的,苏州的风格是柔的,苏州人的脾气呢,是温和的,很少有大的气派。”范小青其实还应该说说苏州女子,“小家碧玉”,别有一种江南风情。这些可能现在不能再加到苏州女子的头上,但你的小说倒是很好地传承了这些“小”的文化内涵。
凌鼎年:范小青的比喻很有创意,记得我专门写过一篇《小小说与苏州园林》的文学随笔。因为苏州园林讲究“水要曲,园要隔”;讲究“借景”;讲究“以小见大”;讲究“咫尺千里”,讲究“曲径通幽”;讲究“水穷山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对小小说创作都不无启迪。
比起大小说,小小说确实小了点,无论篇幅、内涵,从一般意义上讲,有着重量级与轻量级的差别,不承认就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姜广平:其实,苏州的园林最大的特点应该是精致。
凌鼎年:是啊,精致不等于小家子气。如果把苏州园林的小,释义为小家子气,是一种误读。这可以联想到小小说的某些误读。小小说也有大江东去,金戈铁马式的作品,像许行的《天职》,沈宏的《走出沙漠》,冯曙光的《二次大战在双牛镇的最后一天》,杨少衡的《复活节岛的落日》,尹全生的《海葬》《延安旧事》,曹德权的《逃兵》《生命》等,以我看就很大气。而像白小易的《客厅里的爆炸》,司玉笙的《高等教育》,绍六的《一个复杂的故事》,唐训华的《两地书》,邵宝健的《永远的门》,许行的《立正》,孙方友的《蚊刑》,刘国芳的《诱惑》,滕刚的《预感》,王奎山的《画家与他的孙女》,谢志强的《杨梅》,毕淑敏的《紫色人形》,相裕亭的《威风》,邢庆杰《玉米的馨香》,吴万夫的《看夕阳》,高虹的《唐家寺的雨伞》,罗伟章的《独腿人生》等作品虽然场面不足以震慑读者,但作品所具有的底蕴,又岂是一个“小”字能解释的。
姜广平:你不像你说的那样,你写小小说,对小小说的研究也已经有了相当的高度。此外,在你这里我还看到一个非常好的文化现象,你不像文学圈子里的有些作家,甚至是相当有影响的作家,他们一般都不读同行的作品。你对同行的作品涉猎颇深。当然,很多作家不读同行作品的理由倒也值得理解,他们认为,他们已经为中国文学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又何必要去关注其他作家是否也达到这一层面呢?
凌鼎年:2002年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编的《2001中国短篇小说精选》,选了我的小小说《了悟禅师》,鲁迅文学院副院长胡平在该书的《2001年短篇小说创作漫评》中这样写道:“不过一千五百字的一个小小说,质量抵得上一个平庸的中篇——这样的小说是很得人心的”。胡平是著名评论家,以他的身份,以他法眼,想来如此评之,是有感而发。
小小说也是可以写出大气势,写出深底蕴的。
姜广平:说到这一点,我觉得你刻意营造娄东风情,是想与苏州文化形成对接与呼应哩。我们可不可以这样认定,一个作家还是必须有自己的故乡,当然,我在一些评论中谈到,一些作家走出了家乡,走向了大千世界,但对故乡的守望或者回望,应该是一个作家惯常的行为方式。
凌鼎年: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对“娄城风情系列”确实倾注了相当的心血,我想以小小说的形式,写出太仓地区的历史与现实,写出几个家乡父老人物,因为我熟悉这块热土,热爱这块热土。只要我动笔,那熟悉的身影就会向我走来,那音容笑貌就会浮现在我脑海里,使我下笔有话可说,有事可写。其实,一个优秀的作家,特别是小说作家通常都会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我把从小生活的太仓视为了自己的创作基地,视为了素材库。汪曾祺早就离开了江苏的高邮,但他优秀的作品,大抵与高邮的风土人情有关系;高晓声也离开江苏武进多年,但他最脍炙人口的小说作品都是以武进农村为背景的。
姜广平:坚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固然有必要,但守得住,还要走得出。
凌鼎年:是这样的。所谓走得出,一是指作家的思想,作家的意识要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二是作家的踪迹要走出去,所谓行万里路,没有开阔的视野,没有见多识广,没有东西方文化的比较,如何有全球意识;第三,作品走出地方,走向全国,走出国门,走向世界。
姜广平:说到这一点,突然发现,你现在差不多把微山湖给扔了。
凌鼎年:因为我在微山湖畔的煤矿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因此我一度以微山湖为创作题材,以煤矿为创作题材,我七八十年代写的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几乎一大半以上与微山湖有关系,譬如,当年上海的《文汇月刊》从创刊到停刊,100期中唯一发的一篇处女作就是我的短篇小说《风乍起》,是以微山湖风情为背景的。我还算经营出了微型小说的《微山湖风情系列》。只是八十年代时,我还在煤矿讨生活,充其量是个文学青年、业余作者,籍籍无名,人微言轻,很少有人会关注到我的《微山湖风情系列》。19902月我调离煤矿,回到生我养我的家乡太仓,一晃也整整二十年了,我曾经回到微山湖畔两次,应该讲那边的变化也不小,我自己觉得我对现在的微山湖一带的了解很表面,很肤浅,故我不敢再随便动笔写微山湖风情的小说了,怕贻笑大方,怕亵渎了我的第二故乡。
微山湖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站,也是我文学创作的重要起点,我对微山湖也是有感情的,我不会忘怀微山湖。在我的散文等回忆性文章里,微山湖还是在我作品中多次出现的。
姜广平:当然,从题材角度论,你还涉及到佛教。然而,在这里,我似乎有一层担心,佛教的精髓,会不会因为小小说之“小”而受到消解呢?
凌鼎年:对佛教、道教、伊斯兰教等我并没有什么研究,但我相信,我不会去以“小”消解这些伟大的哲学。中国的十大著名寺庙,我除了拉萨的大昭寺没有去过,其他如拉卜楞寺、塔尔寺、法门寺、白马寺等我都先后去过,像孔庙,我因接待陪同竟去过16次。我也有几位佛教界的朋友,偶尔会去问道,去讨教,去切磋,去交流。因为有些接触,我笔下就有了佛教的小小说,好像写过六七篇吧,不过是借佛教故事来阐述我对佛教的理解与尊重,主题无非是真善美,基本上都是向上的。例如《血经》,写抗日战争时期弘善法师养真法师沥血写《大方广佛华严经》的故事,他们表示:前方将士在为民族存亡而流血,我们佛家弟子也要流点血,这是一种精神。
佛教的精髓博大精深,绝不会因我的几篇小小说而消解的。小小说作家中,像山东的闵凡利等也多次发表过佛教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家都是与佛教有缘,与佛家走的比较近的,都一心愿为弘扬佛教思想作贡献的,即便我们对佛教的理解不全面,甚至有点偏差,但佛教一定会包容的。
这里又会谈到小小说之“小”。小小说的形式小,但这又何妨呢?
姜广平:现在的作家们,大都从短篇而中篇而长篇,像你这样坚守着“小”的,可能确实不多见了。
凌鼎年:我不是坚守“小”,我是选择“小”。我最初是写诗的,然后杂文,然后再中短篇小说。最早的一篇小小说写于19759月,大约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开始转向以小小说创作为主。我与现在的大部分小小说作家的不同之处在于我是先写中短篇小说,再写小小说的,而现在的小小说作家,不少是小小说写出了成绩,再短篇小说,再中篇小说。
换句话说,小小说创作是我的自觉选择。因为我看到了小小说的前景,我愿为这个新兴的文体开拓、实践,甚至奉献。
我在写小小说的同时,中短篇小说也写一些,但写得不多,最长的中篇小说写了8万多字。也许退休后,会尝试些长篇小说。
姜广平:写小小说,可能要花点小心思。这可能是与做中长篇不一样的。当然,中长篇也需要技术与技巧,然而,在小小说,可能更需要匠心。我发现你的小小说足可说明这一点。被人们经常提起的的《菊痴》《茶垢》《画·人·价》《一份腰围记录》等篇什,便非常巧妙地在技术与匠心上胜人一筹。
凌鼎年:长篇小说我没有写过,没有心得体会,中篇小说集子与短篇小说集子我都出版过。我有一种体验,我的不少小小说完全可以写成短篇小说,我写时,笔触稍微放一放,就成短篇小说的框架了,但我有意识地收住。有人说我傻,但我不悔。因为我相信,我的小小说远比我的中短篇小说有读者,有价值,有流传下去的可能。
我曾经说过:中国的小小说把中短篇小说的技巧几乎都运用过了,并一再在探索,在翻新,我一直想主编一本《小小说技巧探索大观》,想在这本书里呈现小小说的所有技巧,并希望人们将小小说与中短篇小说在这个角度上做一些深层的比较与探索。
我的小小说量上多。在国内,超过一千篇的作家为数不多,我是其中之一。这样就逼得我题材翻新,立意翻新,结构翻新,笔法翻新,所谓的技巧也就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上去了。
我不敢说我的作品技术与匠心上胜人一筹,但我创作时应该讲是很投入的,是动了脑筋,花了心思的。我的技巧,不是为技巧而技巧,都是为主题服务的。巧妙的结构,可使作品的效果事半功倍。
 
姜广平:当初你是怎么样走上文学之路的?你在微山湖畔煤矿工作近20年,这一段生活给了你不少东西吧?
凌鼎年:回过头来看,我走上文学之路,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可能有点遗传性吧。我祖籍浙江湖州晟舍,系明代写《拍案惊奇》的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