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时光和生命的深度

邢海珍2021-04-12 15:23:53
时光和生命的深度
——读郭栋超诗集《岁月 沉重后走远》
 
作者:邢海珍
 
  时间的维度使诗歌转瞬成为历史,一切体验和感受都进入过去时。生命的直觉状态在匆促地更新,记忆不断被时间沉淀或积累,诗的感悟和情境便有了背景和底蕴。《岁月  沉重后走远》是诗人郭栋超一部非常重要的诗集,他对深重历史感的咏叹和对沧桑岁月生命过往的反思,极大地拓展了自我的襟抱和丰富多彩的诗意境界。
 
  与其说郭栋超描述了历史的境界,倒不如说他是抒写了生命仰望时的缅怀与想象。正如诗人在《是影子 又不是影子》一诗中所描述的那样:“存在的身驱 意象影影绰绰/是影子 又不是/浸润过的土地/弥漫所有的风景 风景视野可及/哀号无声 无声的还有光下的影子。”

  当往事穿空而过时,消失的事物只留下时光的影子,由记忆储存下来,留给诗人去想象。郭栋超书写知青题材,但他不是知青实践的亲历者,那是童年的记忆为他的诗意抒写提供了时代的佐证。他的这本诗集是包括“知青”感怀在内的人生历程的心灵体验,是一种内心独白式的表达,在许多可以构成的象征世界里剖白人情事态,或敞开,或隐含,形成了时光和生命的深度走向,诗的叙述大气舒展,让人在阅读中感受到不寻常的精神力量。
 
  明代著名诗论家谢榛说:“夫情景相融而成诗,此作家长也。或有时不拘形胜,面西言东,但假山川以发豪兴尔。譬若倚太行而咏峨嵋,见衡漳而赋沧海,退近以彻远。犹夫兵法之出奇也。”(《四溟诗话》)诗人是以情与景相融而成为诗,这是诗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构成方式,情与景的遇合而成为意境或意象。但是二者不是机械或僵化的形态,而是灵动的,变化的状态,是想象及诗人的主观性使之成为一种心性的寄托,“假山川以发豪兴尔”,“退近以彻远”,凭借想象来拓展诗意的内涵。
 
在《风:托着灵魂!》为题的诗中,郭栋超描述了知青“返城”后的诗意情境,青春不再,岁月蹉跎,“城市空明  史诗已远”,时光流逝中的反思让人不能不在冷静中回望往昔:
 
  风 穿梭城镇乡村/悲悯而虔诚/悠久的邂逅 小巷匆匆/撑着油纸伞的女人高傲又冷漠/色彩斑斓 欺骗着谁/阻断的风飘游/无处落脚/梦里为什么还是山野 森林//城不是宁古塔 谁能再次放逐/社稷 心存社稷/春花悄悄开了 一树青红/飓风刮过 坚守没有掉落/羁旅纵马 添了白发/追思中救赎 纯静/走呀 兴安岭 雪山戈壁/走呀 江边水城 高原窑洞//托着灵魂 灵魂高大 追赶风影
 
  当历史退朝之后,留下的是人生羁旅的旧梦,山河大地依然存在,但人事已是面目全非。飓风刮过,人添了白发,“追思中救赎”的心,如今在哪里跳动?这绝不是在唱颂歌,郭栋超有万千感慨都在诗中,是悠远的凝视,是动情的叹息。诗中的凛然之气如风刮过,诗人用诗笔的锋芒拨开时光,我们看到了一种关注人情和人性的岁月遗迹以及诗人洞察幽深的真性情的艺术表现力。
 
  郭栋超的诗性虽然重视心理和内在的开掘,但他并不局促,而时时呈现出开放的姿态,他总是远望开阔的世界。《夜与昼》是以戏剧的舞台的场景来象喻人生命运的崎岖坎坷,夜与昼的黑白对比,来衬托生离死别的悲剧内蕴。诗人这样写道:
 
  夜的光 渐渐亮起 /锣鼓 越敲越紧 /舞台 辗转 徘徊 挣扎 /一寸寸陷落 //深情注视的城池 /头上招摇的野鸡翎 /一根根掉下 /大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悲鸣着 生命的注视不停不息 /晨的光 你快点来吧! /死别 刺得人心痛 //来一点真正的日光 /即使恍惚中夹杂些许亮丽 //极昼 欣欣然光临 /冰川 皑皑无垠 /阳光交织 万丈亮度 /铺展着射出 直抵心底 //积雪下穴居 /亮光无处可藏 /烦躁 疯狂 焦虑 /你又渴求黑暗 /即使暗无天日 //坎坷 磨难 /好运 甜蜜 /人呀!温热爽冷缤纷着四季 /高蹈着 泰然处之 //春 夏 秋 冬 /乌江水 不舍昼夜 /缓缓东去
 
  舞台上演绎的是“霸王别姬”的悲剧,“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生离死别的英雄末路。诗人远望历史,“高蹈着  泰然处之”。在夜与昼之中,抒写人生世界上极为复杂的心绪,诗的情境纷繁杂处,时而纠结,时而放松,构成了情感的回环往复与起伏跌宕。生死如何,成败如何,人间世界总要朝前走,就如“乌江水  不舍昼夜/缓缓东去”。诗人郭栋超是从大视角展开诗的风景,历史的影像与现实的情景已经难解难分。
 
  郭栋超的诗写得有活性、有张力,他善于抓住一点然后舒展开来,既有生活的感性,又有象征的深度,多元性的意蕴,多维度的思路,放得开,收得拢,诗思洋溢,色彩纷呈。
 
  《围墙》是一首灵动自如的诗,短句跳跃,不拘一格,显现了诗人的写作个性:“墙上的刺梅/翘望雨水/云飘着/飘着飘着就走了/是该相逢/整整一个冬季//雨 来吧 /墙内/黄狗 撞破笼子/扯拽根枝//谁挡了谁/头伸出 缀满粉嘟嘟的花蕊/嫰尖 憋屈着破土/晶莹的是水珠/剔透的是绿意/咳嗽轻了点的人/弹掉霉气/牛羊的蹄印/一地生机//枣红马抽打墙的四壁/有了啪啪的响动/啪啪的响动有了/是阳光照着的窗户/阻贼于外/可也放不出了自己//田野都是它们的/围着主人的狗儿/打着圈圈/手机哆嗦着落地/古墙 一如往昔//高铁邻院而过/鸟声汇聚/主人打了个寒颤/镜中是谁//黄狗 装聋做哑//谁是黄狗/黄狗是谁/踩着手机的蹄子/没有抬起/“孩 该吃饭了”/娘的烟囱/冒出早春的热气。”这是一首很有意味的诗,围墙之内,季节更迭,一个冬季过去,早春到来,许多动物植物都萌动了生机。诗写得率性从容,节奏气韵潇洒流畅,情趣、深度俱佳。结尾“孩  该吃饭了”一声呼唤,动感十足。“娘的烟囱/冒出早春的热气”,真是蓄了人情人性之根,诗意自是枝叶繁茂的。
 
  《岁月  沉重后走远》中的许多诗都有时光和生命的色彩,从一些诗的题目即可看出时间的印记,可看出生命的动感,比如《村庄我那从生到老的部落》《从前的麦收》《你也会成等待的人》《走远  仍有目光注视》《孩子  有一天我会默默地离开》《有过的  我看到头发白了》等题目都与时间有关,而且都是对于生命流逝的一种反应。深度来自独特的思考,悟性自在其中。
 
  在诗歌题材的开掘上,郭栋超穿行于当下、历史的不同时间层面,对现实的、虚拟的内容进行心理整合,加大想象的力度,使诗意的情境具有更高的艺术品位,更富审美的感染力。以《一山一河佳肴醉了 醉了》为例,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在创作中对题材处理的匠心独运,本是山水行吟,却写成一场历史的“盛宴”,把不同时期的众多历史人物聚在一起,用想象的粘合剂实现了诗情诗意的整体性。诗的开头这样写道:
 
  山划出那缕白色粘稠血液
  浓密着阻断
  蓝色如黑的眸子
  不带一丝尘世气息
  古道瘦马  敲打
  越走越远的长安
  飞鹰拽着王安石那身破衣
  稀疏了白发
  嘴唇含不住口水
  散了  贬了
  前度刘郎  宗元  韩愈
  人呀  难在山顶览古
  山呀  瘴气缠绕
  一步步  走近了你
  如你一步步走来
  走近了我
 
  诗意的构成读来有一种山路的长度,看似随意的叙述却使诗的情境豁然耀目,充满神性的景致与生动鲜活的人物神态融合在一起,真是诗意盎然,有了一种虚实相生、如梦似幻的效果。诗意境界的优化,在很大程度上充分体现个性精神在创造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以其独到的面目表现出来。郭栋超把山川景物想象为一场“盛宴”,是“一山一河佳肴”,既有创造性又有博大的气象。“这初雪 洁白了夜/一山一河佳肴/端起酒杯 找不到苏轼/船泊瓜洲 来呀/古渡鱼跃 己醉自醉/忘了 南阳张衡/蒸饼暖不了三品朝服/雪落流水 无痕无声/大江东去/明春 芦苇新芽/两岸桃花 你的我的他的/哈哈 醉了 醉了/两岸桃花/一山一河佳肴”,诗人凭着个性的追求,把一个很平常的山水行吟或是咏怀古迹的题材翻出了新意。
 
  故乡和亲人是诗歌抒写的根,一个优秀的诗人,心中都必然揣着一片故土和故土之上栖居行走的亲人,诗人的故乡也是人情人性开花结果的故乡。郭栋超写故土亲人的诗篇读来让人感动,是绵绵的赤子之心在漫漫长夜里的深情眷恋,是深深的时光之水从隐隐岁月伸出的不绝如缕的乡愁。如《别发呆了 无人传承你的手艺》,是写几代人在一棵“歪脖子柿树”之下不同的生存状态。大伯的手艺已经无人传承,新的一代也已离开乡村进城。“别发呆了”是一种无奈的叹息,也是在时代变迁的大趋势之下对于亲人的提醒。在诗的结尾,诗人写下了这样一番情义深长的嘱托:“有时我又靠上柿树独言/城里能活人吗/不能 就回来吧/回与不回 儿呀/我不敢不愿不能不想/问你//那火灭了吗/地下室潮湿/是冬季了/天有点冷/冷着冷着麦苗/就返青了/冷着冷着羊就会跑了/院内飘着雪/你娘做的面条/长着哩/儿呀 日子长着哩。”一种怅然,一种失落,都浸润在深情之中,对亲人的惦念,对儿子的提醒,都以诗意的方式敞开了家乡故土的淳朴民风和久远深挚的悲悯情怀。
 
  《失去 还是不是大地的诗人》一诗中,父亲失去了土地,被儿子接进了城里,离开故乡和土地的父亲,把眼泪和着云雨写进了诗中:
 
  父亲老了  兄弟们接着
  要进城了
  乱而忘形的农人
  一地烂泥两道轮迹
  云  赶集似地跑着
  雨或者已经雨过的
  天空
  泪光微明
 
  改革开放的大趋势,使中国的人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郭栋超笔下书写的故乡就是处在这种变化之中。“父亲”一代对于难以割舍的乡村、土地的依恋,“长长的晨曦/投上父亲用过的箩筐/微风启动大地/铁犁划过黄土春花盛开/生机埋进土地 深沉/尔后 丝丝芽尖/鞭梢意切情真/晚霞饱满 父亲饱满/肩上 扛着命运 收成/种子似逗点 顿号/秋收句点 作品动容/父亲抚摸土地如我/抚摸摊开的稿纸”,“父亲”因土地而成为“大地诗人”,但失去土地之后,他还能成为“大地诗人”了吗?
 
  这一系列故乡亲情题材的诗歌,是诗人一种别开生面的写法,既有很鲜明的口语特色,又有活跃的生活气息,把对话、心理活动都纳入到诗意叙述的整体中来。比如写母亲的《淡淡的 眼上起了湿雾》一诗,母亲的话语具象地呈现在郭栋超诗中就很常见,自然质朴,生活的烟火味十足,“父亲在墙上 目光轻移/暖 身上又多了一层厚被/娘 蹑手蹑脚 搓我儿时砍柴/摔出的伤疤/泪 一滴一滴掉在脸面/别装了 给娘说说话吧/像儿时想说啥说啥/别问娘 娘好着哩/你也老大不小了/别逞强 要知足/该回就回 该归就归”,至情至理的诉说,率性自由的叙述,把人带进了如在目前的境界。郭栋超的这些诗有血有肉,体现了深切的乡土特色和充沛的民俗文化精神。
 
  著名作家周国平对于自己的写作这样说过:“我不企求身后的不朽。在我有生之年,我的文字陪伴着我,唤回我的记忆,沟通我的岁月,这就够了,这就是我唯一可以把握的永恒。”每个写作者都可能有写出经典的希求,但这是不可能的。写出经典、留下不朽的作品的人只是凤毛麟角。但是作为作家诗人是要努力争取写得更好,在每一次写作中发挥最大的能量、挖掘最大的潜力,达到自己的最高水准。郭栋超的诗歌作品追求感悟的深度,充满了创造的激情,体现了内在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若再假以时日不断走向精致化,就会达成写作人生目标的高度,不断走向更为理想的境界。
 
  郭栋超的诗集《岁月  沉重后走远》是一部有情怀有思想的厚重之作,时光流逝,诗人的生命体验不断走向深度。在时代变迁的大格局中,诗人郭栋超以自我心性感受社会和人生的日新月异,饱含人情人性的汁液,表现了历史和现实清晰而宏大的景观。在艺术的虚化和想象中,诗人洞察幽微、举目望远,敏锐的诗思构成了个性精神十足的大空间,襟抱敞开,激情回荡,有心性引领而奔向诗与美的远方。
2021/4/2
 
  作者简介:
  邢海珍,男,黑龙江海伦人。文学创作以诗歌为主,曾在《诗刊》《星星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诗作。创作之余兼及诗歌理论和评论,出版专著多部。曾获黑龙江省文艺奖、《中国诗人》年度奖等奖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绥化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