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众生中的那个人

高兴2020-08-31 15:35:29
众生中的那个人
——读蒋廷朝长篇小说《那个人》
 
作者:高兴
 
  之前并不知晓小说家蒋廷朝。若不是因了一次文学评奖,若不是因了随后举行的颁奖典礼,与廷朝的遇见兴许还会是个时间未知数。但我相信,遇见廷朝是迟早的事,是必定的事,是文学的事,因为他的作品已经在那里等候。
 
  七月,淮安,蒋廷朝以获奖者身份出现在我们身边,高高的个子,身材壮实,私下说话却徐缓、柔和,一副诚恳又憨厚的样子,甚至还有点大男孩的神情。但研讨发言时,却思维敏捷,极具个性,绝不人云亦云。记得颁奖典礼上,该他发表获奖感言时,他忽然意识到稿子没带,连忙跑下台,拿上稿子,再登上台,走到讲坛边……阴差阳错,这一细节倒是让我们记住了他。
 
  最终让我彻底记住他的还是他的长篇小说《那个人》。真正的遇见也就从此开始。
 
  《那个人》标题似乎寻常,但寻常得意味深长。那个人又是怎样的人?读者不禁会发问。“那个人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界限分明的、真正清晰的人,一个有高度辨识特质的人,一个一眼就能够看出的不同于其他人的人。”“那个人”曾在异邦接受过新式教育,又回到自己的故土。“那个人”显然是一个特定的个体,一个独立的存在。于是,“那个人”所看到的世界自然也会有别于其他人所看到的世界。“那个人就是我”,《那个人》就是“我”讲述的故事。而“我”讲述的故事自然也会有别于其他人所讲述的故事。从一开始,小说就在读者心里引发起某种异样的阅读期待。
 
  果然,《那个人》的故事背景就十分异样:幽暗、模糊、封闭、亦真亦幻的小镇和学堂,弥散着神秘和怪诞的气息。如此地点可以是此处,可以是彼处,也可以是处处。小说中的人物均没有具体名姓,只有身份代码或者外号:我,祖母,一号督学,二号督学,四号教务长,仓库保管员,“怀孕的蒙娜丽莎”,镇长,灵魂工程师,等等。除了“我”和“祖母”外,所有其余人似乎都丧失了本真,丧失了自我,变成了某种符号。每个人物似乎都代表一类人,既具体,又抽象;既实在,又梦幻;既简单,又复杂;既特别,又普遍;既有哲学含义,又有诗学意蕴。小说内在的张力也因此生发。
 
  主要人物中,祖母的智慧,一号督学的狡黠和无耻,二号督学的“奉献”和分裂、四号教务长的凶狠和变脸、仓库保管员和“怀孕的蒙娜丽莎”的异化都给了我深刻的印象。轻度的夸张,适当的变形,不时的暗示,又使得这些人物充满了戏剧性、神秘感和典型意义,他们的故事也就格外的好看而又耐看。而故事又需要细节支撑。 祖母教“我”写检查的细节,一号督学打扫厕所的细节,二号督学用奉献精神面对自己老婆和“我”交合的细节,二号督学的影子和二号督学一前一后奔跑的细节,“我”劳动改造的细节,民众喜剧节上比赛胳肢的细节都令人叫绝,让人难忘。小说中这样的细节比比皆是。这样的细节自然是需要非凡的想象力的。我向来以为,对于小说家而言,想象力就是创造力和生命力。
 
  现代小说都不会回避性,正如健康人生绕不开性那样。《那个人》亦如此。小说主要描写了“我”与两个女人的性爱:“我”与二号督学老婆的性爱缠绵,热烈,大胆,投入,美好,令“我”热血喷张,仿佛生命顿时被打开。而“我”与仓库保管员的性爱,勉强,扭曲,可怜,胆战心惊,半途而废,让“我”陷入无比的沮丧。毋庸讳言,性爱描写无疑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但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作者绝不是为了性爱而描写性爱的。我不由得想起了大名鼎鼎的昆德拉。昆德拉小说中时常会出现性爱场景。有读者甚至认为,政治和性是昆德拉小说的两大法宝。而昆德拉自己却郑重声明:性爱是一道强光,可以照亮小说人物的生存境况。换句话说,昆德拉试图表明,他小说中的性爱完全是小说艺术的需要。我想,这同样适合于《那个人》。
 
  《那个人》中,“我”的讲述有着特别的语调:诚恳,朴素,本分,甚至还有点笨拙和拘谨,这反而让小说具有了一种生活感和真实感。而隐喻,变形,夸张,暗示,寓言,轻喜剧,黑色幽默等手法的娴熟运用又使得小说获得了浓郁的现代性和先锋性。字里行间发散着怀疑精神。小说还写得特别狠,特别极致。是那种绵里藏刀的狠,是那种不动声色的极致。作者显然想通过狠和极致抵达世界和人性最幽微之处。
 
  读《那个人》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一些作家、理论家及其作品:奥威尔,贡布罗维奇,昆德拉,卡达莱,卢斯蒂格,乌力卡罗,萨特,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动物农场》,《费尔迪杜凯》,《缓慢》,《梦幻宫殿》,《白桦林》,《乌村幻影》,《存在与虚无》,《逻辑哲学导论》,《梦的解析》,等等,等等……这里既有艺术和思想上的不谋而合,也有影响和融合的印迹。实际上,严格来说,任何作家都是在影响和融合中成长起来的。关键在于,他最终能否确立自己的指纹,找到自己的声音。廷朝显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打量一下他已发表的两部小长篇小说《从》和《那个人》,敏感的读者会发现,廷朝的小说创作已有了一定的辨识度。我们也完全可以给他贴上一个响亮的标签。但贴标签终究是件冒险的事,容易简单化并模式化一个作家,容易遮蔽文学创作的丰富性和复杂性。想当初,《百年孤独》的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的标签时,他本人对此相当不以为然。加西亚•马尔克斯坚持认为,他就是一名现实主义作家,他小说中的任何细节都有现实来源。我倒是更希望蒋廷朝始终就是蒋廷朝,始终就是小说家中的那个人。
 
  世界真的会变得更好吗?人性真的会变得更善吗?科技的进步是否同时意味着道德的进步?进化论是否同样适用于道德领域和灵魂范畴?《那个人》通过一个个故事提出了一个个问题。这些其实都是严重的问题,根本的问题,关乎世界,关乎人性,关乎人类,《那个人》因而也就站到了相当的高度,进入了相当的深度,并获得了普遍的意义。
 
  《那个人》是一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力作。它机智、微妙地处理了现实和艺术的关系。我以为,写作者和创作者实际上是两个概念,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写作者仅仅停留于记录生活,描绘世界,抒发情感。写作者多如牛毛。而创作者则努力将个人经验和现实土壤提升到诗意的高度,思想的高度,艺术的高度。创作者实在难能可贵。在此方面,不少文学先贤已为我们树立了光辉的典范。令我欣喜的是,廷朝从一开始就以创作者的姿态登上了文坛。他是积蓄了足够的储备、足够的能量、足够的经验、足够的底蕴才正式亮相的,也就是说,他是有备而来的。当然,创作还需要天赋。这一点,在《那个人》中,我们已经充分地感受到了。
  
  要做有别于众生的“那个人”,这既是一个真正的人的抱负,也是一位真正的作家的抱负。文学中,天赋、个性、修养、积累、沉静、想象力、探索的勇气和怀疑精神、自己的声音,这些是多么的重要!廷朝绝对是胸怀这样的人生抱负和文学抱负的。廷朝也一定深知文学创作的艰难和无边无际。惟其艰难,惟其无边无际,方显高尚,方显弥足珍贵。这恰恰正是文学创作的价值和魔力。
 
  《那个人》是廷朝的第二部长篇小说,第二部长篇小说就能写出如此的水准,如此的境界,如此的个性,真正是出手不凡。这让我对小说家蒋廷朝怀有莫大的期待。我要祝福他。
     
  2019年10月20日早晨 定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