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良纲，落入民间的意象美

 
　　在文化学的范畴中“意象”一词往往被定义为“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形象显现”（康德语）。读姜良纲的诗就有一种直观感，许多意象的联想充满着他的诗歌文本，使读者在踏入诗意过程中获得超越诗作本身的审美意义。
 
　　《房间里》一诗：“看着屏幕看到了你∕你坐在桌前  桌上一张白纸∕你双手铺在纸上∕一侧有窗  在一个有光的房间∕静  一切很静  静得如光”。我们被带到房间里，我们看到的一切是宁静而有序。“你看到了天空  看到了田野∕看到了昔日往事∕你的白色的裙角飘了起来∕湖水波浪一样飘了起来∕天空很亮  很美  风格外清澈∕你独立站在田野上”。在这个宁静的房间里，透过室内的物品仿佛看到了天空、田野、白色的裙子、湖水的波浪。唯美而清晰的画面，令人动容。“你看到了我  一个黑色的影子∕树干一样的影子  影子飘逸∕似水中变幻  黑色越来越少∕越来越淡  越来越薄∕消失∕我站在你面前  带着笑∕光打到我的脸上∕你打了一个寒颤∕你抬起双手  搓了一下脸∕然后  你听到了一个声音∕你  几乎要喊了出来”。诗中一点都没有虚构，“你”看到了“我”，由黑影子移动过来，慢动作一样出现在“你”面前，光打到“我”的脸上，“你”搓了一下脸，“你”听到一个声音，“你”吃惊地发现似乎是自己，“几乎要喊了出来”。此诗的情结和结构简单，直觉，平移式的推进，最后的精彩是意象的重合，人性还有不可知的另一面吗。
 
　　《教师》写一个老教师，坐在那里，眼前幻化着以往的回忆场景。“一个个美丽的天使 唱歌  跳舞∕教杆下  合着他内心的节奏∕多少年了  这种光荣  自豪∕使得他形象高大  宛如大地的主人∕自由地游走 率性地发挥”。那时候，天使一般的孩子簇拥着，荣誉和称号支撑虚荣心，挥动教杆的自豪，都使得老教师感觉到“形象高大  宛如大地的主人”，那时真是自由而自信。现在笔锋一转：“现在  一切使他迷茫  老了∕真的老了  这些天使  愈发调皮∕愈发不守规矩  不是天使  而是∕一个个恶作剧的魔鬼  跳跃  呼喊∕咂着他的名字  敲着他的灵魂∕倒立  歪斜  残缺  顶着破烂外衣∕甚至堆积起来 杂耍 傀儡∕一种听不懂的噪音  灰糟糟的画面”。颠覆三观的“现在”是老教师不愿看到的，这不仅是停留在表象的粗逆，而是灵魂的质变。这一切的改变深深地将老教师置身于疼痛与哀伤之中。最后一段：“他的教杆  再也挥不出以往的清晰利落∕多年热爱的声音和节奏∕一切走了样  ……变了  一切都变了∕诡异  畸形  扭曲∕昏暗中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沼泽∕四处冒泡∕又似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他说  这不是真实”。读到这里，我能理解老教师的心理状态：无奈、恐惧、恍惚、绝望，面对深渊，无法相信。但对作者的状态却迷茫了。我似乎想起了老托尔斯泰在回答罗曼罗兰面对现实变化时说的那句名言：“一切使人们团结的，是善与美；一切使人们分裂的，是恶与丑”。是的，抱有质疑也是对美好追求的一种态度。
 
　　我怀疑我的智商了，因为《纵火犯》读完我就失去方向了。我再一次进入《纵火犯》，那跳跃纵横而无需的词语，上下折断而内在支撑的意象，激越、紧张、焦虑、回闪、尖锐、深刻：

　　初生的婴  点起的火  泉的涌
　　健硕的奔  熊熊的燃  激流的泻
　　淡淡的归  摇曳的尾  平息的缓
　　退化  固化   一层层  一点点
　　惯性  挡不住  先是腿
　　然后手  然后胸  血液  筋骨
　　带着腐朽的样子  曲还是那曲
　　唱片  唱机  断齿  卡顿 
　　眼球在转  嘴巴在张
　　一切  忽东忽西 不由人的样子 
　　他  一辈子  东抢西夺  四处纵火
　　干着纵马驰骋的伟业  如今
　　雄心未泯  旗帜依然脑海中飘扬
　　但  一切身不由己
　　任凭喊   任凭嘶哑 
　　僵尸  雕塑
　　逐渐定格
 
　　首先我被征服了。动词的短语，急切的描述，扑面而来的画面，从形式上就给人以紧张的氛围，读者会直接受到他的这种氛围的影响。但这不是关键，我们要看看此诗的内容。我反复看了几遍，细读了诗中要表达的东西。我觉得作者虽用了“纵火犯”一词，但读完就觉的并不是写犯罪案件的，横看竖看都是一种信仰破灭，无可奈何的世界。
 
　　姜良纲的诗很有特点：第一是取材小而内涵大，注重意象的表达，注重自我反省，有批判精神，有责任感，还有担当的勇气。第二是诗的语言表现出色，常常追求先锋思潮，以驾驭多种形式的语言成为自己的风格。读姜良纲的诗要有耐心，进入了就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精彩。
 
　　2020/5/25（古盐河边）

 
◑ 房间里
 
看着屏幕看到了你 
你坐在桌前  桌上一张白纸 
你双手铺在纸上
一侧有窗  在一个有光的房间
静  一切很静  静得如光
你看到了天空  看到了田野
看到了昔日往事
你的白色的裙角飘了起来
湖水波浪一样飘了起来
天空很亮  很美  风格外清澈
你独立站在田野上
你看到了我  一个黑色的影子
树干一样的影子 影子飘逸
似水中变幻 黑色越来越少 
越来越淡  越来越薄
消失
我站在你面前 带着笑
光打到我的脸上
你打了一个寒颤
你抬起双手  搓了一下脸
然后 你听到了一个声音 
你  几乎要喊了出来
 
2020.4.22
 
◑ 纵火犯
 
初生的婴  点起的火  泉的涌
健硕的奔  熊熊的燃  激流的泻
淡淡的归  摇曳的尾 平息的缓
退化  固化   一层层  一点点
惯性  挡不住  先是腿
然后手 然后胸  血液  筋骨
带着腐朽的样子  曲还是那曲
唱片 唱机  断齿  卡顿 
眼球在转  嘴巴在张
一切  忽东忽西 不由人的样子 
他  一辈子  东抢西夺  四处纵火
干着纵马驰骋的伟业  如今
雄心未泯 旗帜依然脑海中飘扬
但  一切身不由己
任凭喊   任凭嘶哑 
僵尸  雕塑
逐渐定格
 
2020.5.14
 
◑ 教师
 
坐在那里  斑驳的树影透着昏暗
老了  他说  数千年的光荣
神性的光芒  摇曳的文字
一个个美丽的天使 唱歌  跳舞
教杆下  合着他内心的节奏
多少年了  这种光荣  自豪
使得他形象高大  宛如大地的主人
自由地游走 率性地发挥
 
现在  一切使他迷茫  老了
真的老了  这些天使  愈发调皮
愈发不守规矩  不是天使  而是
一个个恶作剧的魔鬼  跳跃  呼喊
咂着他的名字  敲着他的灵魂
倒立  歪斜  残缺  顶着破烂外衣
甚至堆积起来 杂耍 傀儡
一种听不懂的噪音  灰糟糟的画面
 
他的教杆  再也挥不出以往的清晰利落
多年热爱的声音和节奏
一切走了样  -----变了  一切都变了
诡异  畸形  扭曲 
昏暗中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沼泽 
四处冒泡
又似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
他说  这不是真实
 
2020.5.20
 
那些人（组诗）
 
◑ 摘松花的人
 
我看到那个人在摘松花
我知道  他饿了
他在想办法充饥
 
整个疫情封城
大雪过后  世界寂静
 
他带着口罩的样子
复加孤寂
 
我说
你回去吧  都还没开门
 
2020.5.20
 
◑ 弃物
 
我看到一个破包  一件破衣衫
扔在桥洞下
摊在那里
 
昨天在
今早在
今晚还在
一个个的人路过
还在
 
我想一定是一个人扔了
我想  更可能是 他没扔
但他被带走了
 
2020.5.20
 
◑ 雪中人
 
一
 
大雪漫天地下
一个人站在桥洞下  倚着栏杆
低着头
看不到他的脸
 
大雪漫天地下 
第二天早晨  他还站在那里
还是那个姿势
 
疫情闭户  大雪铺满了天地
难得见着一个人
 
他是谁
他为什么站在那里
 
二
 
我看到一个人
迎面走来
嘴里嘟嘟囔囔
声音时高时低
我想
他的世界战斗正酣
 
一天 我又看到这个人
一天 我再看到这个人
我想
他就是桥洞的那个人
 
三
 
我见到这个人
再见到这个人
 
我试着给他摆了一下手
他点了一下头
 
我试着又给他摆了一下手
他又点了一下头
 
我说您是干什么的呢
他说干保安
但回答得甩了半个尾巴
 
四
 
他甩了半个尾巴后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红红的脸膛
多像故乡的亲人
 
然后
我走在另一条路上
又看到了他
他走在远远的树林里
和我
像走在两个平行的世界
 
2020.5.20
 
◑ 桥洞的人
 
寒风抽空了世界
一个人睡在抽不到的桥洞里
我问：你是谁
他用被子盖上了脸
 
寒风继续抽
桥洞里见不到他
他去了哪里
 
一天  我看到他手提几个馒头
在塑料袋里
 
一天  我看到他
在另一座桥上来回走
 
2020.5.20
 
◑ 一条鱼
 
多少年前 
我刚到京城
有一天  我饿了 
到了一个大酒店
要了一碗面条
九元
这么贵  这么少
我低着头
 
那个人
又给我上了一条鱼
我看着鱼
有些茫然
 
多少年后
我一直想那个人
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表情
 
2020.5.20
 
土地（组诗）
 
◑ 母亲
 
仰望天空  总是看到母亲
面带微笑  说着河流  说着村庄
说着种种传奇
她的话语缠绕在炊烟里
 
低下头  总看到  清寂的黑夜
她最后坐起  说着土地
说着秦朝   说着大饥饿
说着国民党和山里的八路军
然后  只剩下黑夜
 
征地的人说  要是解放前
她准是刚烈的妇女主任
 
解放前  她最恨日本鬼子 
因为日本兵把她的狗刺死了
 
2020.5.20
 
◑ 他说
 
他说  我们能办大事
说征就征 说建设就建设
一代接着一代干
 
我说太容易 
谁搞实体呢
 
没有地  怎么有实体呢
 
我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 
仿佛战国的一个草医
 
2020.5.21
 
◑ 我目光悬异
 
我说征地给农民的太少了
他说多了好吗？
我愣了一下 
 
他说  有一年  大瘟疫
有个地方  官员领着饥民
修祠堂建庙宇
按照劳动分粥赈灾
另一个地方  却是按人施粥
灾民两眼巴巴候在那里
 
瘟疫过后 
你想啊 那些靠劳动吃粥的
很快发展起来
等粥的依然贫穷
 
我瞪大了眼
 
2020.5.21
 
◑ 败家子
 
九十多岁的老父亲
老是给我讲败家子的故事
 
他说  有个大户人家
几辈子攒下百八十亩地
轮着这一代  赌博  嫖娼 
没有钱了就卖地
卖着卖着就成了穷光蛋
 
我说他为什么不改呢
 
改什么改 
要是能改  就不是不正干了
 
2020.5.21
 
◑ 镇长
 
大道理  谁不会讲？
他看了我一眼
我回了一闪
 
他叹了一声：
时间等空间吧
 
我脑海风暴急旋
恶补一阵
 
不卖地  还有什么呢
 
彼此
摆了摆手
 
2020.5.21
 
◑ 多少年
 
多少年前  我坐在这里
多少年后  我还是坐在这里
多少年前  这里是村庄  树木
沟渠  庄稼  还有袅袅的炊烟
还有村子里你呼我应的叫喊
 
现在  这些都没有了
都是楼房  道路  商场
一个个的人   走动着 
一辆辆车行者  划着直线
像排排树木行在倒影里
 
几位老人  坐在路边 
夕阳夕照 说着清朝 说着民国
说着土改  说着批斗  说着工厂
说着家长里短  说着绝育的国策
和那一些女人的哭喊
 
多少年后  这些老人  也像
他们烟袋冒出的烟
消失
 
202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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