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晓娅：《新诗十二名家》序

 
　　1917年，王国维在《殷周制度论》中说：“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出此断言之际，想必王国维没有预见到两年后“暴飚突进”（郭沫若语）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发生，无法预知此间确立的新锐文化人格对文学发展的深远影响，更瞻想不到白话文运动释放的强大能量，以及其所确立的语言文字改革对回返文言道路的迅速截断，它使文言文成了类似于外国语言的第二语言系统。
 
　　王国维的话总让我想起别尔嘉耶夫，他在概括19世纪初至20世纪初俄罗斯思想状态时曾说：“这是一个思考和语言的世纪，同时也是一个尖锐地分裂的世纪，对于俄罗斯来说，最大的特点则是内在的解放和紧张的精神追求和社会追求。”从某种程度来说，几乎处于同时期的中国社会和文化状态也有相通的情景。诚然，在中国历史上，缘起于思想的变化，形诸语言文字变革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第一次举起了“人的解放”的旗帜。将个性解放为核心的人道主义作为全部文化思想的基础构架，以中国人人性和人格的全面复归或自我实现为目标，“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步建立起一套与传统迥异的具有现代性质的新文化系统，并在此基础上实现了中国文学的根本革新，开创了中国新文学的传统。
 
　　作为从旧学中叛逆出离的新文化运动的集中体现，新诗自诞生之日就在内容和形式等多个维度上开创了新格局，即以反传统为传统，它引发的剧变（而非渐变）始终交织着古今中外文学在反叛与继承、吸收与创新等问题上的博弈。新诗走了一条前无古人之路：它不同于北宋以来崇尚革故鼎新之道的有标准的“创新”——新文体以律诗为衡定标准；也不同于19世纪末黄遵宪等倡导的“诗界革命”的先声——“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即今流俗语，我若登简编，五千年后人，惊为古澜斑”；它超越了梁启超立足于政治改革立场提出的不彻底的“诗界革命”口号——“过渡时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当革其精神，非革其形式。吾党近好言诗界革命。虽然，若以堆积满纸新名词为革命，是又满洲政府变法维新之类也。能以旧风格含新意境，斯可以举革命之实也。”梁启超重视诗的精神，但没能突破诗歌的形式变革，因而并未预见真正意义上的新诗。
 
　　胡适承续并完成了“诗界革命”这项未竟的事业，将其匡扶为汉语诗歌现代化工程之滥觞。新诗力主语言与形式的变革，诗人的职责在于发明未来的语言。换言之，用语言进行创新是诗人的责任和使命。在成就“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诸因素中，最有力而稳定的，是在白话文运动中确立的语言文字改革——它实现了一次空前伟大的语言飞跃，进而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前景产生不可忽视的重大影响。伴随语言变革的，是内容主题、文体形式、诗艺观念、审美趣味、情感风格、音韵节奏等全方位的变革和创新。
 
　　新诗经典化的步伐远未止息。本书从百年新诗发展史中选取十二位具有一定代表性和影响力的诗人作为讲读对象，以期对20世纪以来汉语新诗版图的动人风景加以展示。我们无意于为新诗经典确立或归纳尺度和标准，而是更倾向于通过对这十二位诗人的诗学观念、创作历程、代表诗作的介绍、阐释和鉴赏，力图从发生机制、文本细读、美学评价、影响研究及认知诗学等维度管窥和呈现新诗的艺术成就与精神特质：共同追问郭沫若是如何把“五四”时期“暴飚突进”的时代主题做出深刻有力的传达，并创造了新诗的新“纪元”？徐志摩的诗为什么能在不同时代、不同读者中具有长盛不衰的影响，以致吴宓这样的古典文化尊奉者也肯定了徐志摩的成就？早期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何以后来获取了与西方现代诗界平等交流的资格？戴望舒如何“上承中国古典的余泽，旁采法国象征派的残芬，不但领袖当时的象征派作者，抑且遥启现代派诗风”（余光中语）？如何读懂卞之琳诗的“智性化”并抵达其诗晦涩背后的深意，其戏剧性处境和独白的构筑确立了怎样的诗写经验？如何读透穆旦诗中复杂又痛苦分裂的“我”，去体会现代人灵魂深处的自我搏斗，感知现代知识分子的良知？从西南联大走上诗坛的郑敏如何在哲学维度上打开了她的创作视野，我们该如何评定其杰出的诗学建构能力与阐释能力？“汗血诗人”牛汉是少数在晚年创作中仍然走上坡路的“世纪常青树”，其不同时期精神向度和诗学立场的转变带给我们怎样的阅读震撼？北岛为当代诗歌语言建设带来了何种“新的美学原则”，他代表了“朦胧诗”的何种品质以及后来的创作又如何突破既有的成绩？翟永明的女性诗歌创作如何揭示女性生命经验的真相与本质，奏出一曲长期被男性话语遮蔽的“黑夜中的素歌”？骆一禾从“为美而想”到“博大生命”的诗歌修炼如何超越“朦胧诗”为当代诗歌创设新的高度？张枣诗歌“化欧化古”的见地和实践对当代新诗写作产生了何种新的启发？这些议题，都会在本书中深入浅出地铺展开来。
 
　　除上述十二位诗人外，新诗史上还有一些重要的诗人值得我们专章研究，比如闻一多、艾青、多多、舒婷、昌耀、于坚、王小妮、王家新、海子、西川、臧棣、蓝蓝等。这部书稿最初缘于教育部的一门慕课的录制，因由课程设置的时间所限，以及各种原因考量，我们最后择定这十二位诗人，比如艾青、昌耀已经在我们另一门“中国现当代文学名作鉴赏”的慕课中选讲。本书在保留授课形态的基础上，做了大量修润和增改补充，以期展开中国新诗研究的更多话题。我负责绪论、郭沫若、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牛汉、北岛部分的撰写，张光昕老师负责冯至、穆旦、郑敏、翟永明、骆一禾、张枣部分的撰写。在撰写过程中，我们不停留于阐释性、史料性、鉴赏性以及文学史意义的研究，而是努力回到诗人主体的感受状态，挖掘写作者的思维方式与习惯，读解他们自己的“语义编码”，分析诗作复杂的意蕴和深层的心理内涵，品味背后丰富的社会语境、诗歌生态和衍生的诗学问题。同时，我们也特别侧重培养和提高读者对新诗的鉴赏能力，扩展文学审美视域，分享诗人独特的思想气质、人格风采、诗艺才情和艺术成就，并梳理相关前沿研究，呈现汉语诗歌的基本发展脉络和丰饶的精神魅力。
 
　　由衷感谢主动联络本书出版事宜的张志忠教授，以及参与本书校对的研究生许敏霏、鹿丁红、宋云静、李佳悦、朱瑜、寇硕恒、张福超和张留哲。新诗名家无有定数，他们诗歌创作的开拓精神和非凡实绩为中国新诗增添了不同的风景，共同构筑了20世纪中国新诗的辉煌。本书谨以对十二位诗人的研究展现百年新诗某些必要的维度，诚望学界同仁提出宝贵意见。
 
　　本书目录：
 
　　绪论  “五四”初期新诗界的代表诗人及十二名家选因
 
　　第一讲 与时代共舞的诗人——郭沫若诗歌创作导读
　　第二讲 诗坛上的京华烟云——徐志摩诗歌创作导读
　　第三讲 “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诗歌创作导读
　　第四讲  在激情与沉哀之间——戴望舒诗歌创作导读
　　第五讲 “世界丰富了我的妆台”——卞之琳诗歌创作导读
　　第六讲 “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穆旦诗歌创作导读
　　第七讲 “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郑敏诗歌创作导读
　　第八讲  跋涉的汗血诗人——牛汉诗歌创作导读
　　第九讲  漂泊的行者——北岛诗歌创作导读
　　第十讲  “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翟永明诗歌创作导读
　　第十一讲  从“唯美而想”到“博大生命”——骆一禾诗歌创作导读
　　第十二讲  南山梅花，镜中诗——张枣诗歌创作导读

　　作者简介：
 
　　孙晓娅：文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长城学者，现任教育部重点人文研究基地、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理事，中华吟诵协会理事，《中国诗歌研究动态》执行主编。出版学术专著《跋涉的梦游者——牛汉诗歌研究》、《读懂徐志摩》、《新世纪诗歌现场研究》、《新诗十二名家》（合著）。编撰《中国新诗研究论文索引（2000-2009）》、《彼岸之观——跨语际诗歌交流》，主编《中国新诗百年大典》（第7卷）、《新世纪十年散文诗选》、《牛汉的诗》、《诗歌十二使徒》等。曾在《新华文摘》、《文艺研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文艺争鸣》《诗刊》等刊物上发表论文数十篇。

　　张光昕，男，文学博士，现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昌耀论》、《补饮之书》，编有《在彼此身上创造悬崖：北京青年诗会诗选》、《诗歌选粹》（2013、2014、2015年）、《我们不能活反了：王小妮研究集》等。
 
　　作者：孙晓娅
　　来源：中国诗歌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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