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写作的秘密

金汝平2020-04-01 17:48:58
 
金汝平(刘不伟/摄)

写作的秘密
 
作者:金汝平
 
  不同文体都承载着不同的内容。被这内容所要求,所决定,不同的美学风格和书写姿势也会背道而驰,甚至迥然有异。这就对了。我们人类精神的百花园才花团绵簇五彩缤纷。相比而言,散文直白而诗隐晦不明,散文观点明确而诗含而不露,散文以透彻的认识和丰富的材料,启人深思,诗则别具匠心挖掘语言的深层的奇异魅力,驱使读者沉浸于这奇异魅力的动人心魄的迷幻之美中,不能自拔。又意味无穷。彻底用逻缉和理性的手术刀,解剖一首诗,无疑是屠杀一首诗,毁灭一首诗。诗无达沽,对诗反复品味又不求甚解,恰是读诗的最好方式。因此一个词就是无数个词,一个字就是无数个字,一个问号就是无数个问号。一首诗也就是无数首诗。诗产生歧义是必然的。岐义再生产更多歧义,乃是必然中的必然。在这个意义上,诗又最容易被误解、被歪曲,被某些人不怀好意地利用、或者打击,以“政治正确”的道貌岸然的名义。历史上比比皆是的文字狱,就是这样产生的,而且还会产生,正在产生,继续产生。人们习以为常,甚至充当落井下石的无耻无知的帮凶。当一首不合时宜的诗,穿越语言的单行道,通向大众狂欢的广场,它的歧义,将带来它的厄运,它的劫难。大众群起而攻之,仿佛它犯下滔天罪行。一只鸟要承受万箭齐发,一个诗人,也必被大众带毒的痰和口水,彻底淹没。鲁迅,早在多少年前就苍凉悲哀地预言了这一点。“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1913年,里尔克在致友人信中这样说:“我们这些鼹鼠诗人挣扎在怎样不幸的土壤里又从来不会知道会撞上什么东西,只要我们稍稍露出满是尘土的嘴脸,就不知会被谁吞吃了下去。”
   
  要想成为好诗人,男的要学李青莲,女的要学李易安。
 
  遍地诗人遍地诗,涂满一张羊皮纸。用一首空洞的诗赞美这空洞风景,何其美妙的对称!但被黄土高坡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毁坏。你的精神被这外部的狰狞之物缓慢毁坏,完整乃是不可企及的乌托邦。玻璃之内,有人写诗;玻璃之外,有人吊死。通过自己的眼睛容纳世间万象,鸽子跳来跳去,跳进火里。那咚咚的心跳出谁的心脏?不停书写迷宫的人,也把自已写成一个迷宫。
 
  横穿大沙漠的人,不吃羊肉吃石头;写杰出的诗的人,不说人话说鬼话。
 
  有人的五指如鹰爪,有人的五指如冬日枯树之上裂开的枝桠。一手写《红书》,一手写《黑书》,左右开弓同时书写《道德经》与《奥义书》。谁人才拥有这样的盖世天才?一个严峻的拷问,来自堆满土拨鼠尸体的大地的黑洞。无人听见,无人回答,而荣格和伊斯坦布尔的帕慕克,打了一架。老子还骑着青牛,朝西天的太阳,悠悠前行,函谷关在背后投下诡密的阴影,一会儿小,一会儿大。
 
  怀疑一切,或一切皆怀疑。就是把合理的怀疑,推向不合理的绝对怀疑。而这怀疑将取消怀疑。因为它最后的终极,是怀疑自己。一个人在思想的迷宫中,是不可能狂奔的。他前行,又倒退,他左顾右盼,他惊慌失措,他游移不定,他用手摸索,也用脚踢打,他不知道他为何陷落在这个迷宫。或许,他注定死在这个迷宫里,断气之前叹一口气。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深不可测的迷宫?
 
  把自我与外部世界隔开的,只是一片被暴风雨冲洗的玻璃。敲碎它,用铁锤和斧头敲碎它,你就能和这魔幻莫测的世界,融为一体?这日复一日的惨淡光阴,这噩耗滚滚而来的又一个早晨,我们已无力凝视这奇异的魔幻的浴火重生的太阳。坚持,坚守,坚定,坚强,坚硬,也更加坚挺。日复一日同样腐蚀侵袭我们的,还有一种叫虚无的病毒,无孔不入的病毒。活下去,活下去,你要和它进行更严酷的战争。听,炮声隆隆。在哪里,在你的心跳里,你鲜血的奔腾里。请看一只雄赳赳的战斗鸡,凌空狂舞,岂能披着一张美人皮?
 
  一首诗,是不断被诗人反复修改的一首诗。多余的,被删除;缺乏的,将补充。以句号替代逗号,以空白强调更多空白,最后抛进散发恶臭味的发黄的故纸堆中,被遗忘是它的命运。谁能以一次狂喜而亢奋的细细阅读,让它重新活过来?我们这些诗人,我们这些古怪的难以理喻的孤僻的写作者,注定要在这书写中。被书间本身修改,被时间修改,被太阳和它隐秘而残忍的光,修改,修改成我们无法梦见但不能不承受的样子。这个黄昏,比一万个黄昏,更加沉闷、漫长。一只飞鸟,永远飞不出一个爱鸟者对鸟的想象。一种新的瘟疫,首先把与它搏击的白色天使们,扑打在地。把我的烟灰,弹进梦幻之海蓝得荒诞的波涛吧,也弹进带毒的春风中吧,但不要凝视房间里这或明或暗的镜子,尤其不要痴痴凝视那镜中人。非你,非我,也非她。修改、变形、转移、异化、不断分裂意味着不断形成。不断形成又必被大地深处阴的无形之力。一次次粉碎。我们在时间的修改中,将无法认识自己,最后彻底丧失。如一滴水,一粒灰土,一丝清凉的雨。诗人,这个命名何其虚幻而渺茫。什么是诗,谁又是诗人?一群魑魅魍魉,又在这残忍的时间中,孕育另一群怎样的牛鬼蛇神。
 
  一些青年和中年时代的强力诗人,以不可阻挡的衰退,溃逃进老年。哪怕自己不承认,不甘心。但作品在那明摆着。该写的好像都写过了,不能写的也好像真不能写了,沉沦在自我固有风格的陷陷阱中难以自拔。僵硬代替柔软,制造冒充创造。一种不断弱化的老调重弹,成为大多老诗人逃不出的命运。质越来越低。量也越来越少。最后弃笔不写,或只能奉献一些功成名就后的游戏之作应酬之作。老诗人老作家的写作,难为我们带来更大的新奇,这是带有普通性的一种现象。在人的肉身剧烈衰退时,要保持精神上的不衰退,是极其困难的。存在的无情悖论,贯穿每一个写作者的处境。我们的语言背叛了我们的心灵,我们的心灵也背叛了我们的语言。没有人,能写出他想写的。一条绝时的裂缝,横亘于心灵与语言之间。气数已尽!自然的法则。老年写作,确是众多诗人的鬼门关。谁能逾越?
 
  听不懂梦的言语的人,不是诗人。
 
  沉默,一种人的处境。所有关于沉默的多重阐释,无法揭示沉默的真谛。因为它用言辞来阐释沉默,就证实了沉默的未可知。沉默现象,引发了关心沉默这种现象的无数聒噪,又归于沉默。但我们, 沉默与聒噪之间还活着的人,用聒噪来击破沉默,但它能击破吗?沉默,是一种不是回答的回答,也是一种貌似回答的不回答。船来了,从此岸到彼岸,我们已听见对岸那春风的呼唤。
 
  如果你预知,今夜你做什么样的梦。你就会摇身一变,成为神的代言人。但猴子们统治花果山,眼睛大得像恐龙蛋。无数被火烧红的蝙幅,彻夜盘旋又盘旋你的头顶。梦,你无法预知;死,你无法预知。一刹那的偶尔的喷嚏,只让你惧怕患上黑死病。黑死病与上帝,同时主宰中世纪的红发魔女。把钥匙从锁孔抽开,没有一个人,能把这个世界关在门外。这茫茫长夜,我们也会在千里外的悬崖上,奔跑如飞。虚渺的现实,逼真的噩梦,梦是无法复制的,但梦是可以书写的。书写的梦已被作者以理性的意志重新改造,离原初的真实何其遥远。把混乱迷离的梦,改造成具备内在精神秩序的又充满审美魔力的艺术品。
 
  对于一些人,不说真话难;对于更多人,不说假话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莫辨,星光闪闪。我们被命注定沉浮起落于真与假的凶猛激荡的语言漩涡中。拈花一笑,乃无言的言语,死者才冷冷无言。或者,他们也在发言,我们也在听,但无法听懂。鬼才听懂鬼的言,群鬼高举火把冲向海角天涯,群鬼把人的卑微尸体,纵横践踏。
 
  不屑于和他人对话,是源于内在的骄傲;老和自已对话,不过是一个喃喃自语的傻瓜。再狰狞的词,也不能对称更狰狞的现实。诗人掷笔而去,泡进滔滔的烈酒中。
 
  有花心的人才种花,有诗情的人才写诗。雨中不打伞,雪地扔掉鞋。死后的英雄才变为偶像,黑森林的鬼火光芒万丈。
 
  言说是贫乏的,饶舌是贫乏的, 沉默同样意味着贫乏。我们总是陷落在这精神的极度贫乏中,难以解脱,难以超越。总有一天,战士放弃了战斗,播种者放弃了播种,怀疑者放弃了怀疑,写作者放弃了写作。诸神之死,人又怎样生存?总有这一天,只是我们希求这一天来得晚些再晚些。大海的惊涛骇浪,也必变为惨绿腐臭的死水一潭。
 
  慢性自杀的一种方式,是写诗。但对于写不出诗的诗人,他实际上已自杀,自杀于“无血的大戳中。”(鲁迅语)垂危的人,濒死的人,忧心忡忡夜不成寐的人,在命运的黑色漩涡中挣扎沉沦的人,整日挥舞秃一枝绘制天堂图景的人,请侧耳倾听这一曲绝美晨光里的歌,给你抚慰,给你温情,给你花与香光与影,给你活下去并记住的力量。晨光里那两匹迎向东方地平线的红马,打着响鼻,用蹄子叩打苏醒的土地。让少男少女播种爱情,我们播下黄金种子,播下乌有之乡的狂想。对于我们,绝处逢生的,也是写诗 。
 
  昌耀和海子都留下来了,当代活的诗人还会有一些留下来。但要获取更多读者。必须在他们死后。赞美一个伟人或天才,人们一般是吝啬的,如果他活着。一旦他死去,人们对他的赞美将相对慷慨。每一场暴雨狂风或凌乱摇曳的树枝,都把一个诗人逼回自己的内心。归根到底,诗人会越来越逃离外部世界对他的束缚和制约,活在内心中,活在语言中,这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一种偏执,代表一种坚定。一种质疑。显示一种柔软。把这杯毒血一饮而尽吧,那夭折的就借尸还魂。阳光,阳光,总是用金色利剑斩妖杀魔。谁的巫术夹着魔术能阻止臭虫泛滥成灾?出卖主人的人也被他的看门人出卖,我,幽居乡间,荒无人烟。不吃蜂蜜吃黄莲,不写歪诗写格言。一边吐血一边抽风,偶尔靠在干巴巴的枯树上。眺望太阳那恶毒的红,淫荡的红,想着千万年后再次统治地球的恐龙。它,真能统治地球吗?灰飞烟灭的一切,不也是至高无上的毁灭之美吗?
 
  他之所以是小诗人,就是因为他把许多大诗人的诗,都背得滚瓜烂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