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站在雪山,书写青藏

史映红2019-11-13 15:35:24
站在雪山,书写青藏
——浅析欧阳美书诗集《青藏》

作者:史映红
 
  1933年,英国著名小说家詹姆斯·希尔顿在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描绘,在中国西南部藏区,有一个永恒、和平、宁静之地,那里有高耸入云的雪山,蓝月亮山谷的沃土,金碧辉煌的寺庙,明确的“香格里拉时刻”,高深莫测的喇嘛和虚无缥缈的灵性。至此,半个多世纪以来,地处大西南的康巴地区,始终是很多人神往之地。众多探险家在这一地区考察旅游、观光探险。这一神秘、美丽之地慢慢展现在世人面前:众多高山湖泊,散落于连绵群峰之间,草原辽阔、碧绿,无数牛羊珠撒玉缀;藏、汉、回、白、纳西等诸多少数民族幸福生活、和谐相处。智慧的各族人民在文学、歌舞、绘画、雕刻、建筑等方面创造了悠久灿烂、底蕴深厚的民族文化,熏陶和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康巴人民,使这里人文景观既有高原的恢宏与磅礴,又有民族的典雅与精巧。

  奇绝美丽的另一面,则是青藏高原应有的基本特征:高寒缺氧、干燥多风、紫外线强、昼夜温差大,科学家说海拔超过4000米的地区,建议人类不长期居住,因为含氧量不足内地的百分之五十。在这样高海拔地区,旅游观光、探险寻梦的,来也匆匆,走也匆匆,写几篇游记,晒一些美图,在朋友圈炫耀一番。而能长期生活工作于此,达到30多年的人少之又少;诗人、文学评论家欧阳美书就是一个,从1986年7月到康定工作,已经整整33年。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中写过:“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欧阳美书就是“埋头苦干的人”,也是“拼命硬干的人”。评论家马迎春在评析诗集《青藏》时说:“他的身心早已融入康巴这块神奇的土地;而康巴大地的雪山、草地、物象、精神、信仰、神秘和血性也已交汇进他的血液当中,成为他‘生命最隐密的节律’。诗集《青藏》就是这些年欧阳美书在高原生活工作的所见所闻、所悟所感,是一部绽露内心情感,讴歌真善美的心灵乐章,下面从三方面浅析《青藏》。

  青藏,心灵的牧场
 
  群峰万仞,天河奔涌,危崖万丈的青藏高原,在亿万年前曾是一片无垠的海洋,因为地壳巨大挤压、碰撞,这一地区被撕裂、沉陷和凸起,地球第三极就诞生了,它的高度容纳了诸多生物繁衍生息;它的广度包容了诸多事物繁衍变化。这片高耸之地,用母性和原生态创造了无数神奇和美丽,人们赞美、讴歌它,称颂、感悟它。在这片高地生活工作33年的欧阳美书,且行且走,且走且悟,用文字和诗歌描绘高原的雄奇与伟岸,吟诵雪域的广袤与博大。在《青藏》里有很多这样的作品,比如《珠穆朗玛的雪》:“从极西之地飞来∕大寒之境,大美之象∕一场叫珠穆朗玛的雪,绝对的幸福∕顷刻把我覆盖∕找不到恰当的比喻∕唯有两行热泪∕与天地同悲∥纯净到极致的纯净,狂暴到极致的狂暴∕除了雪,没有谁∕能卷起阳光的炙烈风的凛然∕刀光剑影,十面埋伏,天地同辉∥鹰笛滑过荒原的霜痕∕一只鹰不懂埋怨,它简单地转身∕就撕开了天地∕铺天盖地的雪,沿着高原的轮廓∕纷纷而下∕等待赞美的生命∕被海慢慢托起,峥嵘着海的气息∕带着偏见的高度,隐在云端里∕偶尔展露绝世的容颜∕雪下高山∕传唱千年的民谣里∕我顷刻而成∕一片花海,一片青稞∕以及,一片草场和一片羊群”。从第一节就轻易看到欧阳美书诗歌的与众不同,特别是写地域、名胜古迹、高山大河这类题材,宏阔高远,大气磅礴,“极西之地、大寒之境,大美之象,天地同辉、传唱千年”等词汇使用,把珠穆朗玛峰无与伦比的高,把“珠穆朗玛的雪”飘飞的场面与气吞山河的壮观,把人类在大自然、珠穆朗玛峰面前的渺小与微弱、匆促与短暂凸显出来;壮观到极致,变幻到无穷。“找不到恰当的比喻”,此刻文字和诗歌也是有限的,只能用心感受,“唯有两行热泪,与天地同悲”。这种无以言状的感受我也有过,有一两次,我们的车行驶在前往林芝的米拉山巅,那群峰耸云、冰刀簇拥、巨峰皑皑挤挤的宏阔场面,延伸到视域之外、人力之外;冽风如剑,把扎绑在巨石上的哈达、经幡吹得如雷般轰鸣。而包裹在大衣里的自己,已冻得瑟瑟发抖,全身像浇透了冷水。斯情斯景,只觉得自己就是一片树叶,随时会被飓风掠走,自身在大自然面前的微渺让人刻骨铭心。还有一次,我们穿行于藏南峡谷,谷底雅鲁藏布江奔涌、咆哮、激流拍岸;两岸雪峰连绵、冰峰万丈,眼睛紧贴着窗玻璃,压低身子仰望,根本就看不到峰顶,只有无穷无尽的雪峰,有的像万匹骏马奔腾,有的像千头雄狮追赶,有的像刺向苍穹的长矛,有的像一尊尊巨佛静默,看云卷云舒。而我们的车,像一只可怜的甲壳虫,缓缓移动,不知来自何处,将要去向何方?巨大的震撼面前,我也“唯有两行热泪”,肆意流淌。

  返回第二节,给读者感觉是动感的加剧,剧烈到有一种碰撞感,一种无穷力量扑面而来,“狂暴到极致的狂暴,除了雪;没有谁,能卷起阳光的炙烈风的凛然”,寥寥数句,力透纸面,让读者感受到自然的博大、天地的力量、时空的永恒与无穷。第三节,诗人写到“鹰笛滑过荒原的霜痕;一只鹰不懂埋怨,它简单地转身,就撕开了天地”,诗人巧妙借助两个物象,“鹰笛,鹰”,把天空的苍茫、浩淼,把高原的广袤、亘古,把大地的空旷、辽远衬托而出。诗歌结尾,诗人一句“雪下高山”,像变魔术一样,一个瞬间的时空转换,又给读者呈现另一番景象,“一片花海,一片青稞;以及,一片草场和一片羊群”。前后呼应,让人们知晓高原既有宏阔、广博、苍茫,甚至冷酷的一面,也有美丽、平和、欣欣向荣的一面。整首作品想象宏阔、遣词磅礴,意蕴深远,结尾戛然而止,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接着品读《唐古拉》:“唐古拉∕巨大的砾石是一条分界线∕之上,是皑皑雪峰屹立万年∕之下,是缕缕溪流奔向无尽东海∕砾石之间的荒原∕一部族群在夕阳中衰老死亡∕一部族群在晨曦中繁衍新生∕空中,无尽的星光与我们同在∥行走在唐古拉∕我没有憎恨也没有热爱∕动物和植物在这里隐秘地加减∕简单地交换∕一只水鸟,红红的喙上∕叼着生存的可爱∕一丛艾蒿,纤弱的身子∕高举着单瓣的花∕不停地在风中呐喊∥苍茫唐古拉∕我不得不拥抱的存在∕在冰雪的寒意里坚硬的生∕在毡毯的包裹下柔软的爱∕一顶黑帐篷与一个老阿妈自成天地∕她们宁静而沉默的眼神里∕一个年轻人狂舞着牧鞭∕头羊所指∕是一片如花短暂的草原∥唐古拉,大河之源∕当我的头颅超越云端,我看见了你的澎湃∕冰雪融化为水的挣扎∕水浸润草根的缠绵∕泥土被洪流带向大海的无奈∕唐古拉,生命之源∕如果你的荒芜就是永恒,苍茫就是习惯∕我一定要做那粒埋进冻土的草籽∕等待着刺破春天的一刻”。第一节以“巨大的砾石、屹立万年、无尽东海、无尽的星光”等词句,把唐古拉高耸雄奇、冷峻苍茫呈现在读者眼前。唐古拉的确是一条分界线,“之上,是皑皑雪峰屹立万年;之下,是缕缕溪流奔向无尽东海”,唐古拉又是传统意义上云中青海和天上西藏的分界线。巍巍唐古拉似乎还在很多人心中,是一条检验强者与弱者的分界线,走近、攀登、翻越它,作为个体的人,境界也就不一样了。第二节,诗人用一贯的磅礴之笔写到:“行走在唐古拉,我没有憎恨也没有热爱”。对于生活工作高原已经33年、并很多次讴歌、赞颂这片高天厚土的人来说,走在唐古拉山,诗人感触可想而知,这一片空灵大地,这一方离太阳最近的冰冻土地,这一座唐玄奘曾踽踽西行、文成公主的驼队浩浩驰骋的峰峦,这一道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翻越的高耸脊梁,对多愁善感的诗人来说,诸多激越、感怀、震撼扑面而来。紧接着“一只水鸟,叼着生存的可爱”“一丛艾蒿,不停地在风中呐喊”。这个呐喊是什么?呐喊唐古拉的高耸奇伟、冰清玉洁?呐喊唐古拉记录了岁月凄冷、历史沧桑?呐喊生命的酣畅神旺、不屈不挠?在这一节写作中,诗性语言的特征超越了在场的诸多东西,进而通达于不在场的诸多元素。法国哲学家利科认为:“语言的神奇性正是在于:语言是利用象征的特性玩弄‘指明——隐藏’的双重方向的运动的魔术——语言在‘指明’时就包含了一种新的‘隐藏’,而在‘隐藏’时又包含了再次指明的可能性”。第三节,“一顶黑帐篷与一个老阿妈自成天地”,无需赘述,一个不屈不挠的民族,一个顽强坚韧的民族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他们没有叹息,没有抱怨,只有隐忍和向前。最后一节把青藏高原“万水之宗”和“亚洲水塔”加以呈现: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怒江、森格藏布江、澜沧江等众多江河孕育于此、发源于此,一路向东、向南、向远方,滋养着中华广袤大地和无数生灵万物。欧阳美书用“大河之源、澎湃、水的挣扎、生命之源”等词句,深情讴歌青藏高原,称颂“生命之源”。这首作品既有雄阔辽远、气势恢宏的一面,又有蕴藉灵动、温情含蓄的一面。诗人用富有张力的语言,一种不急不躁的节奏,缓缓弥散开来,饱满情感徐徐走进读者心田。

  人们都说,诗人是敏感和多愁善感的,的确如此,一位诗人,如果心灵麻木、感觉钝化,或者对事物和外界失去了解的欲望,失去诚实体验的动力,要写出感动读者的作品就如同上树抓鱼、沙漠捕虾。作家韩少功说:“恢复感觉力就是政治,恢复同情和理解就是文学的大政治”。《中庸》里有几句话:“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在欧阳美书诗歌里,有很多“诚实”的东西,而通过这些“诚实”,又能轻易看到诗人的诗感,这种诗感不是口号式的吆喊,不是高大上的凌空虚蹈;而是既真挚,又真诚,让读者可亲、可信和似曾相识,是来自诗人内心;进而渗透到字里行间,用富有诗意的文字加以表现,比如《我站在贡嘎山顶向东眺望》:“海子弹着蓝调,远古的忧伤∕在山脊起伏,在沟谷流淌∕把立夏的麦穗和八月的高山杜鹃∕送达彼岸,送达幸福∥黎明,深刻而又浅显的黎明∕因为一面火红的旗帜浴火重生∕因为枷锁,因为一日三餐的简单生活∕晨风,梳理着我与大地的血脉∥我站在贡嘎山顶向东眺望∕万峰群涌,北衔长城南接长江∕看最纯粹的溪流,看我双手的忠诚∕一步一坑的茶马古道如何更加宽广∥这是秋天一个极富意义的瞬间∕横断山有如彩色的细胞切片∕冰川下的事物,比7556米更高的理想∕登上了名叫时代的高速列车∥它阡陌纵横,每一个神经末梢∕都系结着一颗火热而澎湃的心脏∕坡上,茶农采集着季节的清香∕坡下,孩子手握书本,手握未来∥我站在贡嘎山顶向东眺望∕东方大地,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城郭∕红日喷薄,红日中一只雄鹰临空飞翔∕背负着我的百年屈辱和百年梦想”。第一节“海子弹着蓝调”这既是色彩、飘逸的,能“在山脊起伏”,能“在沟谷流淌”;把雪域山峦的高低起伏,湖水的碧蓝透亮,加上“立夏的麦穗和八月的高山杜鹃”,造就特有的、只属于青藏高原独有景致。第二节诗人运用“黎明、火红的旗帜、浴火重生、枷锁、大地”等词汇,诗人肯定想到这片多灾多难的中华大地,想到生养华夏儿女五千年的父母之邦,“火红的旗帜浴火重生”,何其艰难?多少人悲壮牺牲,多少人前赴后继,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多少土地血泪浸染?才有一个宝贵的“黎明”,才有渴盼许久的“晨风”!

  熟悉欧阳美书的人应该知道,他老家四川中江,是天府之国,一年绝大多数季节稻香环绕、油菜流金、果蔬遍地。自1986年7月大学毕业来到雪域高原,一干33年,这是多么不易,我深信那“一面火红的旗帜”一定时常在他脑际猎猎飘扬,那是他的图腾,是他的宗教。第三节“万峰群涌,北衔长城南接长江”,长城的雄伟、悠久、厚重,长江的咆哮、汹涌、澎湃,支撑起一个国,叫中国。支撑起一个民族,叫中华民族。“看我双手的忠诚,一步一坑的茶马古道如何更加宽广”,一条茶马古道,1300多年来,无数马匹、驼队走过,无数凄美故事曾经上演;这条路既是大西南商贸交流、经济发展、民族团结的纽带,又是这片神奇土地数千年的缩影和记录,是大西南的历史和标志。字里行间,表达诗人热爱祖国、奉献高原的决心,这种决绝和内心忠诚让人动容。诗歌结尾,诗人用“神经末梢、系结着一颗火热而澎湃的心脏、茶农采集着季节的清香、孩子手握书本、背负着我的百年屈辱和百年梦想”等诗句,描写边地虽然远离祖国心脏,但即使再遥远,也与首都血脉相通、脐带相连。诗人以亲历者身份,见证高原近些年的发展巨变,一座座城郭拔地而起,收获的茶农荡漾着丰收的笑脸,校园手捧书卷的学子意气风发。欧阳美书这首诗,既有跨越历史、时空和地域上的宽度,又有切入现实生活的纵深;既回顾历史的沧桑,又投射现实生活的真实,彰显诗人深层次思考和地域写作上的气魄。
 
  生活,倾听你的呼唤
 
  稍微关注当下文学圈,我们不难发现,很多人不是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写作上,而是争当媒体和市场的宠儿,整天忙着参加评奖、跑奖、打探评委是谁,奖金多少等;奔波于编辑部和出版社之间,讨价还价,忙于分析书市走向,像个商海的弄潮儿一样,脑子里想着钱,嘴上谈着钱,左一个合同,右一个项目。而作品越写越差,越来越没有现实和生活气息。那有“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唐·杜甫《偶题》)的深刻认识?那有“文章声价从来重,霄汉途程此去长”(唐·姚鹄《送黄颇归袁》)的切实感悟?那有“文章从古不同时,诗语警人笔亦奇”(宋·陈师道《赠秦观兼简苏迨》)的尊崇敬畏?我在慢慢品读《青藏》时,发现很多作品写到普通劳动者,有农民、牧民、茶农、打工者、小商小贩等。因为这些人就生活在街头巷尾,就是我们的亲人朋友,所以读着很亲,感觉很近,回味又非常感人。这些作品的成功,能看出诗人眼里有弱小,心里有底层的悲悯胸襟,比如《工作服》:“它的表面涂满了油垢∕它的肘部被缀上了一个补丁∕它的颜色曾经是天空的骄傲∕它的质料是结实的帆布∥帆是白色的,它被大海染蓝∕帆是厚实的,它穿越了空气、视线和手∕帆是幸福的∕因为有风的吹拂,鸥的翱翔∥因此,它升到了脚手架的空中∕它的劲力有如数字一般节节拔高∕它深埋入地下∕在深邃的黑暗中前行∥一天,老师傅终于力气衰竭∕工作服的日子也走到了尽头∕老阿妈将它剪成碎片∕纳入了一双鞋底之中”。第一节诗人如数家珍,详细描写一件工作服,“它的表面涂满了油垢,它的肘部被缀上了一个补丁”,并没有太多交代衣服主人,但通过衣服,不难看出主人是一个多么勤奋、踏实、任劳任怨的劳动者。他穿着这件衣服,多少次被太阳炙烤、被雨水淋透;多少回披星戴月,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第二节很有意思,诗人以帆布想到帆,再想到大海,想到扬帆万里,想到“穿越了空气”,又进而想到“风的吹拂,鸥的翱翔”,给读者一种轻灵、动感美,让人耳目一新。第三节“它升到了脚手架的空中”这一句尤其精彩,读到这里,我们脑海马上出现一些高空作业的劳动者,远看像蠕动的蚂蚁,万丈高楼就在这些“蚂蚁”辛勤劳作下节节攀升;一座座城市在无数“蚂蚁”努力下变高变大变美。“它深埋入地下,在深邃的黑暗中前行”。桥梁、隧道通畅了,地铁四通八达,各种管道、光缆走进千家万户,如果没有人在“黑暗中前行”,简直不可想象。当下,我们打开电视电脑和手机,八卦攻关、投机钻营、出轨绯闻、明星再婚等垃圾信息铺天盖地;明星行踪、演员离婚、土豪炫富比比皆是。而很少有普通劳动者的消息,他们的喜乐忧伤、滂沱汗水,他们的工伤事故、讨薪要账却很少有人关注。但是欧阳美书关注了,关注他们粗糙、没有油水和营养的饭菜,关注他们简陋、四处走风露气的工棚;以及讨薪要账的无比艰难和辛酸。整首诗在写作中,诗人并没有特意考虑形式和修辞,只是把感悟写下,把情感注满,让我们心灵受到震撼,内心产生共鸣。

  继续探讨《兄弟》:“当日子还在三九四九之间徘徊∕兄弟,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去远方的路上∕除了兄弟孑孓的身影∕我希望,梦想∕能化解你脚下的浮冰∥这里是城市∕抬头之际∕入云的高楼会让你眩晕∕这里是远方∕一碗烧酒∕就把孤独从暮霭甩到晨曦∕这里很闭塞∕即使在小区的门口眺望∕保安也会阻挠兄弟∕欣赏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风景∥其实,我看见了∕兄弟那单薄的衣衫∕总是行走在寒冷的风里∕其实,我更知道∕兄弟单薄的身躯∕扛着一家老小的憧憬∥从土黄色的面容里,就可以看出∕兄弟很实诚∕兄弟的双肩很瘦削∕却像黄牛一样坚韧∕所以,在老板们的眼里∕兄弟就是一个好劳动力∕城里人对兄弟大多不屑一顾∕但要说到一身力气∕都不得不夸耀兄弟两句……”。评论家何西来曾撰文:“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层,从总体上说,是一个民族专司思考的部分,体现着这个民族的理性与智慧。他们中的先进分子,常常代表了他们生存的时代的最高智慧。知识分子的最可贵的品格,就是他们的永不休止地向未来世界探索的自由理性”。评论家杨光祖也说:“那些养尊处优的作家可以附庸风雅,也可以写些赚钱的书,得名也可,得利也可,但应该清楚这样的不是文学。文学属于下层、边缘、血泪,甚至生命,作家应该清楚这一点,读者也应该清楚这一点”。来自农村的人都知道,由于气候交通、肥料和粮食价格等诸多原因,种地根本赚不了钱,很多农村青壮年只好外出谋生,致使农村很多土地荒芜、蒿草遍地。这个务工的庞大群体,肩负着全家人希望和孩子们的期盼,年年如此。他们中年龄大的,头发如雪、满脸沧桑、腰弓背驼,是我们父亲的年纪;年龄小的,一脸稚嫩,双肩瘦弱,比我们孩子还小。他们普遍把自己放得很低,乘车时既怕弄脏车座,又怕弄脏别人,如履薄冰,随便找个角落,或站或蹲;走在路上,亦步亦趋,怕惊扰了异乡的明月和星辰;但是我要说,他们心灵最清纯,所挣的每一分钱也最干净,比很多官吏、明星和土豪的钱要干净,虽然很少,但用着踏实,花着安心。

  在我老家,正月外出,腊月回家是务工人员的基本规律;工伤事故时有发生,轻则伤筋动骨、致伤致残,重则危及生命。这首诗前半部分,诗人用“义无反顾地走了、孑孓的身影、这里是远方、单薄的衣衫”等词句,一是写兄弟肩上沉甸甸的责任,赡养老人、供养孩子、油盐酱醋等开支,谁都知道经济社会,离开钱寸步难行,无法生存。二是写兄弟为全家劳作和奔命的不易,在一些人不屑的目光下干最脏最累的活,却得到不多的报酬,有时黑工头巧设名目,层层截扣,有时甚至干满一年,老板卷钱而走,他们欲哭无泪。后半部分“兄弟很实诚、像黄牛一样坚韧”等句词使用,把兄弟作为一个乡下农民的美德呈现出来,他忠厚质朴、踏实勤奋,他不浮皮潦草、偷奸耍滑,他不人前一套,背后一套,所以不管是“老板们的眼里”,还是“城里人”,“都不得不夸耀兄弟两句”。这首诗用情真挚,感情投入非常饱满,作者从开始就像给读者播放一段又一段小视频,现场感、画面感十分强烈。突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书信·致姚克》里一句话:“其实只要写出实情,即于中国有益,是非曲直,昭然具在,揭其障蔽,便是公道耳”。眼里有百姓,心里有底层,诗里有泥土,这是很多人喜欢欧阳美书作品的原因吧!
 
  风从故乡来
 
  每一个作家和诗人,都有自己心灵的沃土,有自己灵魂寄托和扎根的地方,这个地方基本上是故乡;贫穷也罢,富庶也好,故乡的影子和情结始终是作家和诗人百写不厌的主题。我在认真品读《青藏》时,同样发现欧阳美书很多次写到故乡、亲人朋友及左邻右舍。这些有关乡土题材的作品,读着很容易走进我们内心。这也许是我与欧阳美书人生经历相似的原因吧!比如《风从故乡来》:“风从故乡来∕它穿越了珠穆朗玛的山口∕带来季节的花伞∕瞬间明亮了我的视线∥雷啊电啊,我真诚地感受∕轻啊重啊,我御下了前途∕远啊近啊,我模糊的情思∕生啊死啊,我踩到了门槛∥一只鹰在高空翱翔∕一只兔在灌木丛诡异地奔跑∕一群蜜蜂嗡嗡地营造着声势∕一片花海散发着芳香∥云从故乡来∕它洁白的身影里隐藏者忧伤∕邻居老奶奶去了天堂∕村口落满了旧屋的瓦片”。第一节就给人一种温暖温馨的感觉,世界何其大,故乡多么遥远,那一缕“带来季节的花伞”的“从故乡来”的风,不吹拂到别处,偏偏来到诗人面前,还“明亮了我的视线”,显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是应用非常恰当、妥贴、舒服。第二节诗人面对故乡和故乡的风,感触非常多,特别是对一个离家33年的人。离开,走向远方,往大说,是奉献边地、建设边疆、振兴高原;往小说就是养家糊口,尽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沉甸甸的责任。第三节诗人调整笔触,像一位丹青高手,通过“一只鹰、一只兔、一群蜜蜂、一片花海”等排比运用和简洁勾勒,一幅高原和谐、美丽的画卷跃然纸上。而这美丽、和谐的边地风光,各族人民安居乐业、怡然自得的幸福生活,不就是无数像欧阳美书这样的人抛家离子,奉献本职、任劳任怨所换来的吗?刚刚被授予“共和国勋章”、我国“核潜艇之父”黄旭华感言:“忠孝不能两全,对国家的忠,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此生属于祖国,此生无怨无悔”。语言多么激昂,哲思多么深刻。第四节,诗人又营造了一个忧伤的氛围,那是故乡的云告诉他的,“邻居老奶奶去了天堂”,并且“村口落满了旧屋的瓦片”。无数座城市的快速崛起、繁华、GDP节节攀升的后面,就是无数乡村的日益萧条、冷落、破败。整首诗作者采取远近结合,时空转换等写作手法,有沉静的思考,有清丽的语言,有恰到好处的意象设置;抒发了诗人饱满、纯粹、灼热的思乡情感;写作中不掩饰、不做作、不扭捏,我认为是一首抒情佳作。

  结尾来品析《阿妈》:“遥望阿妈∕阳光的脚步雪样晶莹∕内心的祈祷∕牧群在草滩酣睡∕早晨的炊烟透过帐篷袅袅上升∥贴满墙壁的日子∕流走的歌声已经发霉∕村庄灵巧的手∕遍抚雪山幸福的源头∕荒野的鹰∕在阿妈的怀里徜徉∕真实的植物∕在沙土中洗净∕不知为谁,河源美丽的项链∕在草滩上翻滚∥冰消雪融季节∕村庄在远方回忆∕阿妈,你头顶的阳光∕正灿灿地照着∕很轻,又很重∕很浅,又很深”。这些年里,一直忘不了《圣经》里的两句话,一句是《旧约·箴言》上的“人心里怎样思量,他为人就是怎样”;另一句是《新约·马太福音》里的“人心里所充满的,口里就说出来”。正所谓“我手写我心”,奥妙也正是在此。回到诗作,第一节“牧群在草滩酣睡,早晨的炊烟透过帐篷袅袅上升”,其实在牧区,女主人非常辛苦,劳动量很多很大:天色微明就早早起来,在雪山和草原的酣睡中起来,在草尖露珠目光的注视下开始劳动,生火煮茶、背水做饭、挤牛奶,为放牧的男主人预备干粮等。这样的劳作方式,贯穿着牧区妇女的一生。欧阳美书通过寥寥数笔,就把老阿妈一生勤俭持家、贤惠付出尽显纸上。第二节通过“流走的歌声、灵巧的手、遍抚雪山、草滩上翻滚”等名词和动词运用,把高原草场自然风光一一呈现,蓝天白云、雪山绿地、牛羊帐篷、牧歌苍鹰等,一切都那么恬静、悠然、和谐。衬托出祖国边疆稳固、民族团结、生态和谐的可喜景象。也衬托出阿妈为一个家庭巨大的牺牲和付出。记得俄国文豪托尔斯泰说:“任何艺术作品中最主要、最有价值而且最有说服力的乃是作者本人对生活的态度,以及他在作品中写到这种态度的一切地方”。在《青藏》这部诗集,诗人始终围绕着“抒藏汉情,写团结篇;描康巴景,绘发展图;讴人间爱,歌善美心;谱和谐曲,扬奉献风”(王承伟《天赐香巴拉》)这一主题加以书写,作品充满了浓浓正能量。返回到《阿妈》结尾,“阿妈,你头顶的阳光,正灿灿地照着;很轻,又很重,很浅,又很深”。场景多么明晰生动,语言多么干净简洁;阿妈头顶的阳光,是沧桑和智慧,是慈善与博爱,是信仰与悲悯。整首诗显得灵动活泛、韵味十足;既有诗人把自己置身特定场景的亲切感,又有把心放置现场的直观感。溢涌着内心的温热,荡漾着诗人来自本能的感恩情怀。

  作家胡志金在评论《青藏》时写到:“以祈求雪神引领开篇,以化身纷纷大雪袅袅作结,其间求索青藏自我的神奇、领略青藏生命的壮美、感悟青藏生活的真谛、吟唱青藏时代的变换、演绎青藏人生的旅思,宛如感天动地的心灵乐章”。欧阳美书作为近些年势头非常猛的康巴作家群里重要一员,他的诗歌和评论创作稳健而精进,娴熟而多产;加上他背后无尽的自然和人文资源,我们有理由对他期待更多。

  最后用本人非常喜欢的、他在《横断山之无主题变奏》里几句诗作为结尾:“当一个诗人埋头写诗时∕世界沉默着∕当一个诗人为名利奔忙时∕世界沉默着∕当一个诗人死亡时∕世界沉默着∕当一个诗人死而复生时∕世界终于摇了摇头……”。
 
  作者简介:
  史映红:笔名桑雪,藏名岗日罗布,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甘肃庄浪县,九十年代入伍进藏,已转业;居山西太原市;在《诗刊》《解放军报》《文艺报》等发表诗文950余篇(首),著有诗集《西藏,西藏》等4部,文学评论集正在出版中;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九届高研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欧阳美书,1963年生,四川中江人,1986年到康定工作至今;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诗集《诗歌练习簿》《青藏》;主编《康巴作家群评论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