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陀螺

屈赳2021-01-10 09:43:51
陀螺(短篇小说)
 
作者:屈赳
 
  山海讨厌坐地铁,在幽长的隧道里穿梭,除了灯光点缀的广告牌,看不到一点蔚然成风的明媚,这让他觉得压抑。山海认为,有时缓慢抵达的乐趣,胜过了纯粹为了节省时间的风驰电掣。所以,在交通状况堪忧的废都,山海更喜欢搭乘近乎蜗行的公交车。在靠窗的角落,听一首五条人的歌,在摄人心魄的声音里泅渡,幻想着潮湿的海滨之城,或者,手掌支棱起下巴看看沿途的风景,雁南路,凤栖原,幸福立交,每一个意蕴非凡的地名,都让山海陷入遐思,有时他会中途下车,走入一个陌生的区域,嘴里叼着烟,然后,从上衣左口袋里掏出一支英雄牌钢笔,在随身携带的手帕大小的笔记本上,写下一首短诗,回去后贴到一个叫“死亡诗社”的豆瓣小组上。这些奇奇怪怪的举止,让山海一度怀疑自己得了癔症,后来朋友劝慰,人在孤独的时候,总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想法,这时山海才明白,原来自己也是一个孤独症患者。
 
  今天和往日不一样,后天就要考研了,分分秒秒,都显得格外珍贵。早上,太阳在矮冬瓜似的山冈之后,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没露出头,山海就起床了,赶第一班地铁,去了东郊父母工作的地方。之前山海打算考完了,再和他们照面,可是父母不放心,尤其山海的母亲,煞有介事地说,山海要上“战场”了,必须给好好饯行。母亲还筹划带山海去医院打葡萄糖和氨基酸,补充一下能量,让山海更加斗志昂扬。中考,高考,山海都无法摆脱这种荒唐的把戏,偏僻的小乡村,生活条件差,小孩大多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不在少数,每逢那种人生十字路口的考试,大人们不约而同几乎都是这么按图索骥。这一次,山海拒绝了,和父母简单地唠了唠,一起吃了顿黄记煌三汁焖锅,在五环体育买了双打折的运动鞋,没有留宿一晚,山海就又乘坐地铁返回何家营了。
 
  何家营是西京学院旁边的一个城中村,离学校只隔了一个狭窄的巷子,山海已然毕业,但是凭借之前的学生证,仍然可以自由出入那个环境优越的校园,去明亮的图书馆和比自己低一级的学弟学妹一起复习。再加上何家营那一块租金便宜,对于一个正在摩拳擦掌,还没有在生活的擂台上,左勾拳,右勾拳的浪荡子来说,毋庸置疑,是个两全其美的事。
 
  山海毕业之际,才萌生考研的想法,而且螳臂当车似的,立志要考重点大学。山海就是这个德行,做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小时候,别的孩子都能背“床前明月光”了,山海还咿呀不出个一二三,上了大学,同学带女孩都住遍大学城的酒店了,甚至能说出哪家酒店的席梦思最柔软,山海还是一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样子。自始至终,山海都如同一个三流爵士乐队的鼓手,在五脊六兽的岁月里,掌控着自己飘忽不定的节奏。
 
  出了韦曲南站,夜幕刚刚四合,山海长舒一口气,钻出地面的感觉,就像搁浅的鲫鱼,又重新被浪涛裹挟到了海里。魏家凉皮前的空地上,戴着山寨北面针织帽的中年男人,在卖姜汁可乐,八块钱一杯,这是个有点昂贵的价格。山海百无聊赖,走过去和老板逗趣着说,陕师院那边才卖五块钱一杯,你这太贵了。老板有点尴尬,不服气,用铝勺从不锈钢桶底舀了一下,对山海说,你看,我这都放的是大姜片,喝起来真的能驱寒暖胃,一分钱一分货。山海僵笑着说,那给我也来一杯吧!驱驱寒气,也去去晦气。山海冬天喜欢喝姜汁可乐,更眷恋它带给自己的温暖。可乐是美国的一个药剂师发明的,姜汁可乐一定是中国人发明的,因地制宜。山海又和老板瞎贫了几句,然后才挥手离开。
 
  坐地铁的时候,山海很着急,心里都是要背的知识点和自己整理好的英语作文模板,可是一出了地铁站,一瞬间就如同失忆了,嘴里开始哼唱“怎么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然而大伙都在……”李宗盛的原歌词是,总是平白无故地难过起来,可是山海唱成了疑问句,停顿换气时,喝口姜味很浓的可乐,暖流不停输灌进胃,他摇头晃脑享受着这片刻的欢愉。
 
  嘭,啪,嘭,啪,目之所及,不远处长乐广场鞭子抽打的声音,又一次吸引了山海,他扬起了头,放慢了吮吸的节奏,疾步走了过去。斑驳的地砖仿佛供人宣泄精力的马背,一只只色彩斑斓的陀螺,在漫无目的地旋转着,有的木头纹路里还带着荧光,迟钝了一些夜的黑,分散了人们对于寒冷的恐惧。大家围着圈,看几个穿着单薄运动衣的老者,在不停鞭打着迫击炮弹大小的木质陀螺,噼啪作响,他们精神矍铄,花白的头发蒸腾着热气,好像感受不到疲惫。过了一会,其中一个去接电话,把还留有体温的鞭子,交给了山海,笑容可掬地说,小伙,你也耍一下。山海有点兴奋,可是半天都没有把陀螺抽动起来,怎么打都不对,一顿操作猛如虎,定睛一看原地杵,好不容易有点眉目了,可是陀螺转个十几秒,就又如同一个醉汉,东倒西歪,躺在了地上。老者接完电话,看到山海笨拙的样子说,陀螺就是黄牛,你抽得越狠,犁铧插得越深,地耕得越快,你不要下手太轻。说完,老者从山海手里接过鞭子,咬着牙,额头上盘根错节的青筋凸出着,猛抽了几下,陀螺如同受了惊吓的家畜,蹦跳着转了起来,围观的人群,传来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对老者的技艺表示敬佩。
 
  上小学的时候,山海也玩过陀螺,他们乡下管这种东西就叫“牛”,随便在山野间折一段树枝,绑一截废弃的衣料,鞭子就做成了。陀螺,父辈在劈柴的时候,拿着斧头挑一截粗壮的槐木,削两下就好了,有的人做得精细,陀螺的底部还会放上钢珠。山海不怎么喜欢玩这个,打起来,总是让他头晕目眩,可是小伙伴们喜欢,冬天宋家寨水库结了厚实的冰,他们还去冰上打,太阳耀眼的光,映在他们冻得通红的脸上,有的大人骑着摩托车从水库边驶过,就会大声叫骂,你们这些碎   ,小心掉到冰窟窿里去,把身上的棉衣弄湿了,回去吃“五指烧饼”,那是童年永不磨灭的欢乐记忆。
 
  在长乐广场,看了一会,山海有点困了,慵懒地打着哈欠,他打算回租住的地方,晚上温习一下专业课,背背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法兰克福学派什么的,这两天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可人算不如天算,山海刚到门口,碰到了房东刘叔,他这次又带了一个山海不认识的女人,打眼一看,四十岁出头,烫着一头大波浪,但是卷得很凌乱,应该是托尼老师用火钳子烫的,身上也不知道喷了什么香水,山海一闻见就开始打喷嚏。刘叔问山海这几天复习得怎么样,山海说凑合,反正考研就是探险,自己成不成都是勇士,刘叔吸了口手里的飞天兰州,漏出一口刚补的烤瓷牙,笑着说,小伙还是会说话啊!那突兀的白有点阴森,山海看了很不习惯。旁边的大波浪也搭腔说,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小伙子还是大学生。山海耸了耸肩说,大姐,见笑了。他是想说阿姨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瞎扯了一阵,山海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可刚迈开步子,刘叔就问山海,你今天晚上有事没有,山海说,早上去东郊见了父母,后天就要考试了,折腾了一天,烧点热水,泡个脚,就睡了。刘叔说,年轻人不熬夜,算什么年轻人,你今天晚上陪叔去赴个酒局,你把叔的英菲尼迪开上,不要喝酒,晚上把我和你杜鹃姐再送回来,刘叔脑袋侧了一下,示意山海眼前的这个半老徐娘就是他口中的杜鹃姐。山海有点犹豫,因为刘叔这个人虽然私生活有点混乱,但是挺慷慨的,平日里自己手头拮据了,没有钱交房费拖几个礼拜一个月的,刘叔都没有为难过他,因此,山海欠着他的人情。看着山海有些迟疑,刘叔说,不行了,叔给你免半个月房费,多大点事嘛。山海说,叔,不是钱的事,既然你开口了,那没问题,关键我开车技术不好,给你把车磕碰了怎么办。刘叔说,自己的车都是全险,不碍事的,只要不把油门当成刹车踩,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次是一群高中同学聚会,等会到了酒店让山海就说是他的司机,跟他们打个招呼,就撤到车里,等两个小时差不多就结束了。刘叔说同学之间看着感情深厚,其实都是放他妈的屁,大家凑到一起,就是为了炫耀,炫车,炫房,炫孩子,恨不得给自己脸上也镀金镶玉的,好让别人知道自己过得有多么舒坦,自己不愿意和他们有太多的瓜葛,但是谁都得照顾面子。
 
  山海驾照拿了好几年了,可是车几乎没碰过,有点基础都是十五六岁农忙的时候,开时风农用车翻沟越岭练出来的,刘叔这次赶鸭子上架,山海也不好推辞,只能扑棱棱乱飞一下了。山海开着车,身体几乎抖成筛糠了,过第一个红绿灯,差点抢跑,还好在刘叔的指导下,平稳地度过了。莽撞地开了一阵,额头上都沁出了汗。刘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还是我来开吧!他娴熟地驾驶着红色的英菲尼迪,穿越一个又一个繁华的街区,好似飞驰在赛道上的F1赛车手。几十分钟后,刘叔就把车缓缓停在了绿地酒店前面,并且对山海又叮咛了一次,等会上去我给他们介绍完你,你就撤。刘叔以为山海是老司机,没想到又一个马路杀手,他心想自己喝完了,再找代驾吧。最后对山海说,等会你再下来了,就在车里休息一下,或者在周边逛逛也行,我们到时候一起回家,你等我消息,那我和你杜鹃姐先上去,等几分钟我给你打电话,你再上来,山海没有说话,小鸡啄米一样点了下头。
 
  山海看着刘叔挽着“大波浪”,通过了酒店的旋转门,他调整座椅躺了下来,又摇开玻璃,点了根刘叔放在车里的飞天兰州,忽明忽暗,火光翕动之间,山海回想起自己多年前在QQ空间发的一条说说,金碧辉煌的宫殿,我掏光身上所有的钱,都不够留宿一晚。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还是这样,山海笑了,后视镜里可以看见他眼睛的湿润。
 
  山海一直没有等到刘叔的发号施令,心想这老家伙肯定喝多了,宴会结束就在酒店休息了,和那个杜鹃姐游龙戏凤,十八般武艺齐上阵,把自己给理所应当地忘了。山海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垂头丧气,突然意识到绿地酒店和刘家庙不远,就隔了两站。2008年之前,父母在那里做蔬菜批发生意,山海也在那里读的初中,周一家也在刘家庙附近,那几年,山海每天早上骑着自己从废品市场淘来的环球自行车,和周一一起去上学,周一喜欢下围棋,在她的熏陶下,山海也能下得有模有样,两个人形影不离,就像鸡蛋灌饼和辣酱的关系。初中毕业后,周一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山海则名落好多山,回了小县城读了一个普通的如同收容所的农村高中。山海还记得,当时告诉周一自己要回老家读高中了,周一那张白皙的脸上愁云密布,悲怆的泪水潮起潮落,山海则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抱了下她,痞里痞气说,这不过是长征路上的一个小小的分别,王同志要淡定,今日的分道扬镳是为了来日更好的相见。可那天之后,就像电影里一个剧情狗血的桥段,山海和周一再没有见过,弹指两挥间,差不多十年的华年流逝。不是周一的问题,只是山海自卑,他从周一的网络动态和同学的口中得知,周一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是那个花园式高中的风云人物。周一给山海打过很多通电话,约山海看电影,吃火锅之类的,山海都推脱说自己忙,后来,周一不再一厢情愿了,两个人的关系好似一滴墨汁晕染在水缸里,越来越淡,只是彼此没有删了联系方式罢了。山海也憋着一股劲,希望在高考的时候能一雪前耻,考个好大学,金榜题名时再趾高气扬地面对周一,但是事与愿违,山海最后只考上了个三本,周一则去了首都,读了万里挑一的金融专业。
 
  很久之后,山海才知道自己当时对周一的那种感情,其实就是喜欢,高中到大学,山海再没有遇到一个让自己心花爆放的姑娘,他也试着去联系周一,原先的号码打过去,显示为“中原煤炭”,接听的是一个操一口河南腔的中年男人,急不可耐地说,你找谁,你是谁,干啥的,夺命连环问,让山海不知所措。发QQ消息也一直没有回信,最后,山海从一个初中同学那里搞到了周一的微信。山海只是发了个你好,周一回了一个“权津二”的疑惑表情,山海再一句话都没说,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山海很想知道周一现在长成什么样了,有没有男朋友,还在练围棋吗?可是山海的自尊战胜了好奇,再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一句。
 
  阴差阳错,没想到陪刘叔到了刘家庙附近,一些陈旧的往事呼啸,山海的记忆森林飒飒作响,山海决定先不管刘叔了,别人在巫山云雨,哪有闲工夫理他,他打算自己到刘家庙走一遭看看。山海盯了一眼手机屏幕,时间显示刚过十点,城市的灯红酒绿正在如火如荼的阶段,汽笛声如同船工的号子,让眼前的一切都沸腾了起来。山海沉浸在喧嚣之中,好像重新拥有了什么,因为考研而带来的紧张,在这个让人诧异的夜晚涤荡得一干二净,他沿着一条笔直的林荫道低着头往前走,在他的印象里刘家庙就在这条叫作金花北路的尽头,“月亮”锅巴厂,槐树底下的小卖部,断断续续的狗吠声,人们依旧行色匆匆,时过境迁,这里好像没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山海来到了摊铺众多的刘家庙蔬菜批发市场,菜贩在热情洋溢地招徕顾客,人来人往,七嘴八舌,嘈杂中有着诸多让人回味的场景。山海爱逛菜市场,聚集的烟火气,让山海觉得活着是件十分美好的事,在这里人只需要为最基本的吃喝忙碌,不需要想太多焦头烂额的事。山海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想起了曾经初中放学之后也会来这里帮父母卖菜,山海熟悉九九乘法表一样知晓西红柿,土豆,莴笋等等蔬菜的价格,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也只是装修变了,接纳了更多的人来这里谋生,除此之外,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那些难以忘怀的片段,如同一幅色彩瑰丽的拼图,在山海的脑海里开始汇聚。刘家庙初中,也依然是那个蓝色的校门,现在正门已经锁上了,只留了一个侧门,好像一个狗洞,山海没有进去。隔着传达室的玻璃,看见一个白发稀疏的老头坐在布艺沙发上看《亮剑》,李云龙为了给魏和尚报仇,发兵黑风寨那一集。老头山海认识,他读初中的时候,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翻围墙出去上网,被老头截过一回,山海一紧张,还把脚崴了,那时正值中考前夕,迫不得已在家休养了半个月,山海觉得自己中考没有发挥好,和这个也有百分之八十的关系。那个时候,老头还看着英姿飒爽,晚上拿着个强光手电筒东照西照的,神气得如同稽查队长,现在老骥伏枥了,一瞥,气息奄奄的样子。山海敲了下窗户说,大爷,看电视呢?对方问,你有什么事。山海说,自己之前就是这个学校的。大爷说,哦,现在晚上不让社会闲杂人员入校。山海说,我不进去,只是在外围看看。大爷打开窗户,端详了山海一番,眼前的这个小伙,他好像在哪见过,大爷挠了挠头。山海冲他笑了笑,又缓步离开了,在学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蹲了下来。山海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周一就是在这里,那时是夏天,月光皎洁,可以听见蝉鸣声,隔壁夜市翻炒的香味,飘然而来。周一那一天穿了白底碎花的连衣裙,山海头一次不敢直视她水汪汪的眼睛,他觉得周一好像《倩女幽魂》里的王祖贤,然而自己之前并没有太多的留意。许多年后,山海还是会给自己的几个挚友,不厌其烦地复述他和周一的故事,结果,传着传着就变成了张无忌和周芷若的恩怨情仇。
 
  念初中的时候,周一和山海住一个小区,唯一不同的是,山海家的房子是租的,而周一家的是买的。初中毕业那年,山海家从水岸东方小区搬了出来,而周一家则一直居住在这个没有电梯的老式公寓楼里。一切的线路,好像有人暗中规划好了一样。在母校门口,静坐冥想了一阵,山海又晃晃悠悠到了水岸东方小区,期间,脑袋磕到了一根水泥电杆,山海狠狠踹了一脚,运动鞋开了胶。
 
  水岸东方二单元204是周一家,现在窗帘已经拉上了,但是灯没有熄灭,山海踱步进了小区,凝视着周一家的窗子,只有一个影子,时隐时现,山海心里犯起了嘀咕,那会不会是周一。于是就鼓足勇气,再一次给周一发消息,这一下比较直接,开门见山就说自己是山海,周一发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问山海,现在好吗?山海太讨厌这种古板的聊天词汇了,但是周一回了他,山海还是一阵狂喜。山海说还行,又问周一怎么样?周一说,自己也是当和尚撞钟。对于山海这个“不速之客”,周一有些喜出望外,她告诉山海,现在自己在北京工作,薪资待遇尚可,但是日子太单调了,如同上了发调的机器,都失去了人生的意义,这些天正在申请澳洲的研究生。山海听到周一的抱怨,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家现在是锦缎上面要再绣上花,自己不过还是一块破抹布,搓干净都费劲,生活的轨迹俨然有了云泥之别,周一问到山海的境遇,他说自己正在准备考研,准备当分母。两个人聊到过去,周一落落大方说,自己其实那个时候很喜欢山海,就等山海一个答复,可是山海迟迟没有回应。在这个冬夜,山海打算破罐子狠摔一次了,按着语音大声说了句,周一,我爱你,然后,贼眉鼠眼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听见自己的突然一吼,才肯作罢。周一回山海,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两个人月朦胧鸟朦胧了一阵,山海告诉周一,他现在就在水岸东方,在周一她家楼下,说自己鬼使神差就来到了这里,周一说,那真不凑巧,自己刚刚返校,明年春节就回来了,两个人约定到时候一起去吃海底捞,不用再像初中那样攒一个月的零花钱,偷偷摸摸吃一顿,这一次,山海爱吃的雪花肥牛管够。
 
  山海和周一聊了好多,彼此都知道,过去的一切只能往事随风了,现在还能拾起来的,最让人舒服的应该是友情。山海在小区绿化带边的长椅上,坐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就聊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被周一一句我要去洗澡了终结。
 
  盯着手机屏幕又看了一会,确定周一再没有消息发过来,山海才昂首阔步从水岸东方出来,结束了自己的午夜之旅。山海站在凌晨的街道上,一时间不知道去哪了,好像真像歌里唱的那样,美丽世界的孤儿。刘叔还没有打电话过来,寒风凛冽,山海决定再散步回去,刘叔英菲尼迪的钥匙,还在自己手里,躺在车里,开着空调睡一晚,凑合一下得了。
 
  山海还没走多远,橘红色的夜空,下起了小雪,鸡毛般往四面八方窜飞,北风鹤唳,风雪夜归人,倒有些古典的韵味了。毕业去找工作,面试官问山海,你能自备运输工具吗?虽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但是山海并不愿意当一个“状元”快递员,那一阵的山海成了一个愁容骑士,和这个夜晚一样无所适从,之后,才选择了考研。
 
  没有伞,好在雪也不是很大,还能看清前路的轨迹。这个城市好些年没下过雪了,簌簌落下,白色的王国,不消一夜就可以落成,粉妆玉砌,一切又可以变得洁净而温柔,哪怕只是须臾的错觉,也让人无比欢欣。冰凉的雪花,纷纷扬扬,在山海的身体上着陆,催他清醒,研究生入学考试,准确说明天就要举行了,山海还有些激动,行与不行,就看如何在那几张试卷上笔走龙蛇了,山海知道自己多半是炮灰,但是当炮灰也不能是一吹就飞的那种,自己得发挥该有的水平,说不定还有奇迹发生,命运女神缺个宠儿。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对于山海来说,也许是一次缓兵之计,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人生,一团乱麻,山海不认可这个世界上的许多法则,但是他又知道自己摆脱不了,所以,就得找个更符合心意的事,先去捣鼓一番,哪怕是消磨时间。
 
  雪越下越大,山海疾跑了起来,险些被一辆送外卖的摩托车给撞倒。外卖员为了躲避山海,自己滑倒了,撞到了路边的消防栓上,摔了个人仰马翻,饭菜黏腻的汁液从外卖箱里流出来,在薄薄雪层上,洇浇出一块殷红的图案。山海面如土色,停下了脚步,准备扶起躺在雪地上的外卖员,可他还没走到跟前,对方脚底如同按了弹簧一样站了起来,气喘吁吁卸下了头盔,怒不可遏地扇了山海一巴掌,咒骂着说,急着投胎啊!然后,自己悻悻地一瘸一拐骑着摩托车走了。
 
  山海站在雪地里,呆若木鸡,一时间还没有缓过神,身上的衣服也淋湿了。这个时候,刘叔打来了电话,告诉山海自己已经在绿地酒店下榻了,自己享受,也不能亏待了朋友,他让前台给山海也预留了一间房,登记一下身份证就能入住了,山海回答说,谢谢。在风雪交加中委蛇许久,山海着了凉,脑袋里好像有两个螃蟹在掐架,疼得厉害,走路都没有力气了,跌跌撞撞回到了酒店。
 
  刚一进房间,山海就冲进了浴室,莲蓬头迸射出温热的水柱,让他获得了重生,刚才那段不愉快的遭遇,一瞬间,抛到了脑后。山海没有住过这么好的酒店,高考结束后,和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姑娘,稀里糊涂上了床,也是在城中村八十块钱一晚的小旅馆,蚊子特别多,两个人被一阵“狂轰滥炸”。
 
  几分钟后,山海关掉了水阀,用浴巾擦掉了镜子上的水雾,看着光秃秃的自己,哈哈大笑,眼前的这个胡子拉碴的青年是他吗,山海产生了怀疑,这就是别人二十几年来看到的自己吗?高耸的发迹线,参差不齐的牙齿,额头上还有个月牙状的疤痕,因此,小时候同伴都取笑他,叫山海“包公”。
 
  山海充满了困惑,这一刻和往常的许多片段一样,和刚才的窘迫一样,山海面前都是一堵无法翻越的墙,以前总要刨根问底寻求答案,现在他放过了自己。山海又扬起脸,躲到了水帘之下,白雾弥漫之中,驾轻就熟的抚摸,让他爬升到快乐之巅,眼前隐约浮现出一个巨大无比的陀螺,在旋转,没有猛烈的抽打,越转越快,飞出了长乐公园,飞出了水岸东方,飞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刊于《草原》2020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屈赳,1994年出生, 陕西蓝田人。作品见于《美文》《青春》《海子诗刊》等刊,曾获第八届“包商银行杯”全国高校征文诗歌组三等奖。
 
来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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