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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长篇小说)连载之四

蒋廷朝2020-09-04 18:42:46
那个人(长篇小说)连载之四
 
作者:蒋廷朝
 
  十六、 神奇的小盒子
 

  我跟随四号教务长回到学堂,刚进学堂的大门,迎面碰上了仓库保管员。此刻,她是我最不想遇见的人,偏偏就第一个遇见了。我看看自己的衣服,有的地方被撕扯破烂了,有的地方弄得肮脏了,有的地方还沾着血污。而这些不堪的地方偏偏那么显眼,已经这么显眼了,还嫌不够,阳光又出奇的明亮,让这些不堪的地方熠熠生辉。
  再想想自己的头脸,我感觉十分的羞愧,当时,我就想象自己能够像土行孙一样,会土遁之术,一下子钻到地底下。可惜,我的身体并没有跟随我的想象而钻入地下,在阳光下似乎还明亮、膨大了许多。
  即便到现在,我也没有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他们打我、关押我只说明他们无道,我为什么要在女同仁面前羞愧呢?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将头昂了昂,将胸脯挺了挺。这样做了之后,我居然大感意外地更加羞愧了。我又不由自主将头缩了缩,将胸脯含了含。我想,要是仓库保管员看不见我该有多好啊!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口,仓库保管员和四号教务长欢笑着打了招呼。她和四号教务长打完招呼,仿佛我不存在一样,径直走去。
  我本来是想她看不见我的,如今,她真的看不见我了。按道理,这完全合了我的心意,我应该庆幸才对。事实上,等她走过去,我确认她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我先是委屈,继而恼怒了,哪怕你不和我打招呼,就用眼神瞄我一下,传达一点对我的安慰也是好的呀!也太过分了!这样的女人!唉!也许她……以为我因此……她决定再也不理我了,哼!这样薄情的女人不理我也很好。
  晚上,我躺在床上,思考如何写检查。思绪无论如何不能和写检查靠上,我想到了一号督学。一号督学虽然是为了学堂的声誉,才出面把我保出来,毕竟是他把我保出来,不是别人。唉!叫我写检查,我就写吧。
  忽然,从窗户扔进来一个小盒子。就落在我的床上。我拾起来一看,笑了。这就是我幼年经常做、经常玩的小“喇叭”。
  在一根细线上,扣一截未燃尽的火柴梗,然后,在空火柴盒中间用针穿一个小孔,再把那扣有火柴梗的细线从这小孔穿过,一个小“喇叭”就做成了。玩法是这样的:一个小伙伴,把这根细线拉紧,我把火柴盒放到耳边,小伙伴用手轻弹细线,火柴盒就会发出较大的“嘭嘭”声。
  此时,见到幼年的玩具,只是,这比我幼年做的更加精致而已。我怀着莫大的兴趣想试一试,就把这小盒子放到耳边,此时,这个细线居然拉紧了,小盒子里发出有些模糊的声音:“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我大吃一惊。我做的小“喇叭”只能传递“嘭嘭”声,这个小“喇叭”居然能传递说话。我慌忙把小盒子拿到嘴前,大声说:“我听到你说话了,你是谁呀?”
  “我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
  “这个东西有点变声,我现在听出来了。您是师母吧!?”
  “什么师母不师母的。我听说你的事情了,你受了委屈,我也不敢到你宿舍看望你。刚好二号督学去外地了,你一会就到我们家。我给你准备了吃的。”二号督学老婆叫我到她家去,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和她交合,可是,我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可能……?于是,我故意吞吞吐吐地说:“二号督学去外地,我怎么敢去你家呢?那样嫌疑更大了呀。”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二号督学去外地,所有人都不知道,别人还会看见他在家里进出。知道吗?但是,他真的去外地了。你不要顾虑。赶快到我家呀!迟了,鸡汤凉了还要热。”
  自从我劳动改造在槐树林和仓库保管员一起交流以后,我自认为和仓库保管员之间有了默契,这默契就是恋爱的苗头。从那天起,我下定了决心,再也不和二号督学老婆交合了,我要一心一意和仓库保管员谈恋爱,直至结婚。
  在我的头脑中,我还是传统的观念,把性和爱看成一体。或者说,性和爱是一体的两面。不像有的“阿特兰蒂”人那么分明。他们认为性就是性,爱就是爱。由性而爱、由爱而性都是可以的。性和爱统一当然很好,就是分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想仓库保管员这个势利小人,看我遭了这点挫折,不要说对我有一点点的关爱了,就是普通同仁之间的礼节也没有了,对我不理不睬。这样,还有恋爱的可能吗?没有这个可能了。既然没有恋爱的可能,二号督学的老婆叫我去,我还有什么顾虑的呢?在我心里,仓库保管员依然保有许多美好的意象和想象,我进而有一种背叛的快感,好像我因此惩罚了仓库保管员对我的冷漠。
  当我走到二号督学家门前,我吓了一跳。因为二号督学并没有到外地,而是稳稳地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我想退回去,看见二号督学已经发现了我,他站了起来,我慌忙紧步上前和他打招呼:“二号督学您好!吃了吧?”二号督学的行为举止一切无异于平常,他的嘴也在动,好像在回答我的问题。可是,我听不到他一点点的声音,就好像古老的无声电影在我眼前放映。在这种无声的状态下,他客气地把我让进屋内,然后,自己进了卧室,把卧室的门关上。
  二号督学的老婆从厨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一盘炒好的菜,悲戚戚地对我说:“还好嘛!不像传说中的那样。也比我想象的要好。”说着,她放下盘子,就把我搂在怀里。看我脸上有青肿,就在青肿的地方轻轻地亲吻。我从被打到现在没有流一滴眼泪,此时,却哇哇地大哭起来,泪雨滂沱,好像内心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愤都化成了眼泪。二号督学的老婆见我如此痛哭,并没有安慰我,只是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直到我饮泣吞声,才抚摸着我的头不断地轻轻呼唤我:“小乖!小乖!”。然后,她出人意表地掏出她硕大的乳房,把乳头送进我的嘴里,好像我是她生下来的婴儿。
  等我平静下来,二号督学的老婆扶着我来到餐桌边。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吃饭,二号督学的老婆却硬要喂我吃,等我吃饱了,她才匆匆忙忙吃几口,就说吃好了。
  然后,也没有收拾,她就把我领进一间卧室。叫我躺下,我想,这个女人性欲太强了,我都这样了,她还不放过我,唉!吃人家的嘴短,如果她要我,我尽力满足她吧。
  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凡是我有伤的地方,她都给我涂抹一种红色的药液,据她说,这是跌打损伤的特效药,涂抹上去消肿镇痛。并把药水给我,叫我带回去使用。她始终没有对我提出性的要求。而我经过她这样一番涂抹、爱抚,我的欲望反而上来了,生理上有强烈的反应。我就搂着她说:“我想要你了。”她轻轻推开我,低声而严肃地说:“不行的。受伤这么重,怎么可以做那个事呢?听话!就是要我,也等你恢复的啊!”她这样说,我以为是她的虚伪、客气,她内心很想做又故意装作这个样子,说这样的话,以示对我的关心。为了戳穿她的虚伪也满足自己的性欲,我将手伸进了她的阴部,她的阴部果然干燥燥的,没有一点那个意思。我羞愧难当地把手抽回来,喃喃自语说:“我真是……真是……”
二号督学的老婆是真心实意对我好的女人,我由此更尊敬她,也更喜欢她。
 
  十七、别开生面的检查
 
  我以为写检查很荒谬,也很无聊。写检查目的是通过写检查改变写检查人的思想。我不知道别人能不能通过写一次检查就改变根深蒂固的思想,从事实看,我是不会通过一次写检查就改变思想的。它不能改变我的思想,也不能提供我新的认识,只能使我学会撒谎。
  我拿了一叠稿纸坐到写字台前准备写检查,可是,思来想去一个字也写不出。于是,我就拿着这叠稿纸颠来倒去地玩,想发现这些稿纸有什么不同。一位大贤说:“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这话是对的,因为此时此地只有一片树叶,其他树叶一定不尽相同了。
  这叠稿纸,我看来看去没有什么不同,我断定他们毕竟是不同的。我开始数这些稿纸,一共是三十九张。呵!三十九是一个吉祥的数字啊。也许我会交上好运呢。
  一个字也写不出啊!明天还要交上去呢。头疼!我克制自己把稿纸铺好,然后拿起笔对着稿纸逼迫自己写。磨蹭半天还是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意想不到的是,我在稿纸上画了一个小狗。没想到我还是有绘画才能的,我画的小狗还是比较形象的。呵呵,多么可爱的一个小狗啊。
  对了,假如这个小狗能够替我报仇该有多好,去咬死那三个王八蛋。那三个王八蛋不是人,把我打得这样狠。操他的祖宗,哪天我有机会一定整死他们。想到我画的小狗去咬死那  三个王八蛋,我赶忙又把小狗的牙齿画得长一些,尖利一些。“汪”地一口,就咬断一个王八蛋的脖子。
  怎么办?一个字也写不出。怎么办?我忽然想起祖母教我的法子。对!还按照上次的模子套一下。
  上次灵,这一次居然不灵了。第一次交上去没有通过,叫我修改;第二次送上去,还没有通过,又叫我修改;第三次送上去,还是不行。说实在的,我已经没有再改的能力了,所谓“江郎才尽”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让我开心的是,学堂不要我写检查了,叫四号教务长代替我写。我弄不明白,我以为四号教务长是我的师父,莫非我犯了错误由他代过?
事实上并非如此。
  学堂为我的检查专门召开了全体教职员工大会,在大会上,一号督学首先讲了他如何打扫厕所、如何无私奉献,从来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情。接着便是对我严厉地批评,甚至是辱骂。我能怎么样呢?我只能默默地忍受。
  接下来,一号督学大声宣布我上台作检查。我一听就慌了,因为学堂后来不要我写检查,我就没有写。现在怎么又要我上台做检查呢?就在我疑惑之间,两个年轻力壮的保安冲到了我的面前,一人扭着我一条膀臂,把我朝讲台上压去。他们一扭我,我就开始挣扎,可是,我的挣扎无济于事,只会让他们俩把扭得更紧,我疼得更厉害,最终,我就放弃了挣扎。
  他们把我压到台上,面对着台下所有教职员工。这时,学堂医务室的医生单手端着一个托盘朝我走来。我又糊涂了,难道这个医生要在这样的场合为我疗伤?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医生走近我,也不和我搭话,将我的右耳朵一拧,用棉签在酒精瓶子里蘸一下,然后,就用这根棉签清理我的耳朵。等我的耳朵清理干净了,他就把一个软木塞使劲地塞进我的右耳朵,疼得我“哇哇”叫喊。我忍不住责问:“干嘛把我的耳朵塞起来?塞我的耳朵干什么?”这个平时能说会道的医生此时成了不折不扣的哑巴,对我的责问充耳不闻。更不要说回答我的责问了。这引起所有教职员工的哄堂大笑。
  我的右耳朵被软木塞塞紧,一点也听不见了。医生又拧着我的耳朵仔细端详了一会,确认他的工作非常完美,他才朝坐在主席台上的一号督学鞠了一躬,转过身,又朝台下所有教职员工鞠了一躬,然后,故作优雅地走下台去,仿佛他是一位演出成功的哑剧明星。
  我从来没有尝过一个耳朵被软木塞塞住的滋味,当一个耳朵完全听不见了,就会感觉这个耳朵不存在了,而软木塞引起的胀痛,有强烈地显示耳朵的存在。这样的感觉太特别了,也太难受了。
  我内心又充满疑惑,做检查就做检查,干嘛把我压在这里呢?压在这里也许是对我的批判,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个我还能够理解,至于把我右面的耳朵塞死,一点也不让我听见就匪夷所思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我的腰好酸,我想把腰直一直,刚刚把腰微微一挺,就被两个保安死死地按住,我又一次试探性地把腰挺一挺,试图让他们理解我的苦楚,就是稍微直一点也不至于影响他们的工作质量,于我却能够缓解痛楚,可是,这两个保安就像两个没有灵魂和人性的机器人,对我发出的信号一点也不能理解,只顾死死地按住我,不让我有丝毫的动弹。我索性腰部不使一点力气,任凭上半身朝下,他们俩扭着我双臂,上半身也不至于趴下,这样稍微好受了一点。
  此时,一号督学大声说了一句什么话,我没有听清楚。没有听清楚并不是因为我的右耳朵被塞死,我的左耳朵还畅通如故。而是因为我胡思乱想,加上身体痛楚分神的原因。我就不去想他说什么了,因为他说什么话虽然与我有关,但是,也不需要我去做什么,因为我被压在这里。
  四号教务长手里拿着讲稿,信步走上台来了,他的脸色并不像他的步伐一样坚定,好像有满肚子的委屈。他先到了我的右边,刚站定,台下就哄堂大笑起来。四号教务长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边说一句“对不起”边转到我的左边。
  四号教务长低声对我说:“现在你开始做检查。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我没有回答。他开始念了第一句:“各位掌管!各位同仁!”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此时,我忽然拗了起来,明明听见他念完,就是不跟着念。他也不问我为什么不跟着他念,只是凑近我的左耳朵,大声又念一遍,我还是没有跟着念。于是,他挪一挪身子,将嘴巴贴着我的左耳朵,拼命地大喊:“各位掌管!各位同仁!”我的耳朵被他震得嗡嗡作响,紧接着,又拼命地大喊一声:“各位掌管!各位同仁!”我的耳朵不仅有嗡嗡的幻听,好像也脱离了我的身体,我吓坏了。假如我再不跟着他念,我的这个耳朵一定会被他震聋的。
  天啦!没想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家伙这样能喊。
  他替我写的检查,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想到的。我只想自己的大脑处于休眠状态,就像梦游的人一样,跟着他念,而我的脑子对我听的是什么、念的是什么却一无所知。可是,那些肮脏的词语,还是一个劲地朝我的脑子里钻。他将第二张稿纸翻过后,我终于忍无可忍,痛哭起来。
  每念一句,就是对我一次无耻的羞辱,加上内心的委屈、悲愤,我怎么能够控制住自己呢?见我如此痛哭,四号教务长也不要我跟着他念了,自顾自代表我把检查念完。
  最后,一号督学总结说,这个检查触动了我的灵魂,看看我刚才的痛哭就不难理解我已经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并决心痛改前非了。只要我痛改前非,学堂就不会放弃我,一定会帮助我成长。
  没想到我的痛哭被这样误解,难道这样的误解不好吗?如果一号督学没有这样的误解,我的检查能够通过吗?有多少人希望别人的理解,而我,为别人对我的误解感到庆幸。
检查大会结束以后,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塞进右耳朵的软木塞弄出来,而且,我知道我的右耳朵因为被塞得太紧也肿胀了,这样软木塞在右耳朵里面就愈加紧了,我怎么可能弄得出来呢?
  我只好去医务室向医生求助。医生懒洋洋地告诉我说:“我是奉一号督学的命令把你的耳朵塞起来的,没有一号督学的允许,我怎么好把你耳朵里的软木塞取出来呢?”我只好捂着耳朵,去找一号督学。一号督学听了我的请求,骂道:“这个猪脑子医生。既然检查已经做过了,还把耳朵塞着干什么!你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叫他赶紧把软木塞从耳朵里取出来。”
  医生用一把镊子费了好大劲才把软木塞从我的耳朵里拔出来。软木塞一拔出来,我以为我的右耳朵会好受许多,不想,右耳朵反而痛得厉害,一种空落落的、尖锐的疼痛,伴随着“吱吱”的耳鸣。
  即便我被折磨得如此不堪,我的好奇心也没有泯灭,我问医生:“一号督学干嘛叫你把我右耳朵塞起来呢?”医生笑了,优越感溢于言表,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藐视,好像他是见多识广的城里人,而我是孤陋寡闻的乡下人。他接着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不想告诉我谜底,可是,好为人师的欲望还是胜过了他的顾虑,他夸张着惊奇的表情对我说:“难道这个你也不懂啊?俗话说,‘左耳听,右耳冒。’一号督学担心你把检查当耳旁风,入不了你的脑子里,下次再犯类似的错误。就叫我把你的右耳朵塞起来的。为了你,一号督学用心良苦啊!”
  “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我当着医生的面,没有敢骂出口,只在心里骂了一句。等我回到宿舍,关起门,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骂道:“我操你八辈子祖宗!”骂完,倒在床上嚎啕大哭,只哭得昏天黑地。
  
  十八、歌咏比赛
 
  我们部落每年都要举办歌咏比赛。歌咏比赛只唱一首歌,就是《光辉进行曲》。《光辉进行曲》本来并不叫《光辉进行曲》,而是一首名叫《阿依阿依》的民乐协奏曲,因为这个《阿依阿依》的民乐协奏曲是歌颂男女之间火热爱情的,整个曲子节奏明快。T师爷十分喜欢这首曲子,后来就有部落文化总署的专家将《阿依阿依》改名为《光辉进行曲》,并说明《光辉进行曲》是我们部落歌颂T师爷的英雄赞歌。
  说起《阿依阿依》,它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它是由一位民间行走音乐家创作的。这也是这位行走音乐家的代表作品。据说这位音乐家在当年是有名字的,而且他的名字非常有名。后来,T师爷执政以后,为了反对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就宣称这首民乐协奏曲是广大民众共同创造的。
  当年《阿依阿依》一经推出,它那绚丽的旋律立即为所有年轻人喜爱。有词作者配上歌词,年轻人就疯狂传唱,很快就风靡整个部落。歌词有七八个版本,都是歌唱爱情的,其中,一个版本最为年轻人喜爱,其他版本也就慢慢零落到不为人们所知了。
  歌唱、倾听《阿依阿依》都是畅快淋漓的,融入其中后,便感觉到它的珍贵。许多年轻人唱着唱着哭了,然后,又笑了。唱完总会默默地静坐一会,回味悠长。这忧伤而又意境深远的乐曲中,不仅流露出对爱情的感伤和激昂,而且寄托了年轻人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向往。
  全曲进行,时而沉静、忧郁;时而躁动、激昂;时而平静如水。这样的变奏使整个曲子既深沉而又辽远。随着音乐娓娓道来的陈述、展开,年轻人对于爱情的情感得到了充分而深刻的抒发。
]  《阿依阿依》深入人心。所以,改名叫《光辉进行曲》之后,所有听众想到的依然是自己的爱情,而不是T师爷。后来,T师爷的追随者可能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安排部落文化总署的词作家给《光辉进行曲》配上歌颂T师爷的歌词,要求整个部落的民众学会唱这首新歌。
  自从这首歌颂T师爷的新歌推出以来,各级政府机构、各个社会团体都组织民众学唱。也就三天时间,整个部落能够张嘴说话的就没有不会唱这首新歌的了。而且,一旦会唱,政府就鼓励民众天天唱。
  大多数民众一天唱七八遍是正常的,也有少的,少的也没有少于三四遍的。据说,在京都,有一个唱《光辉进行曲》的模范,他一天唱了二百三十二遍。最近两年情况有点变化,有的民众不再天天唱了,当然,有的民众还坚持天天唱。不过,一年一度官方组织的歌咏比赛一直照常进行。歌咏比赛就唱一首歌,就是《光辉进行曲》。
  对于一年一度的歌咏比赛,民众是爱恨交加。之所以爱,因为只要参加比赛,不管比赛成绩如何都会获得参赛奖。参赛奖是一张肉券,凭这张肉券可以到镇上副食品配置中心领取半斤猪肉。之所以恨,我就讲讲在我身上发生的一件事情。
  在我的幼年,那是我不到两岁时间发生的一件事情。临近三元节,我祖母在“阿特兰蒂”的弟弟给她汇了一点钱,好让我的祖母带着我能够过一个像样的三元节。要知道三元节是我们部落一年中最看重的一个节日,也是一个预示美好未来的喜庆节日。所谓:三阳开泰。
  结果,从“阿特兰蒂”汇来的钱,并没有被兑换成我们部落的钱,而是直接被兑换成了八斤半的肥猪肉,由村信息员送给我的祖母。我的祖母看着这八斤半的肥猪肉一筹莫展。因为全是肥猪肉,怎么吃呢?最后,我的祖母只好硬着头皮提着这八斤半肥猪肉去了镇上。
  到副食品配置中心,我的祖母希望挑换一点瘦肉。副食品配置中心的人告诉她,不能挑换。因为,那天杀的那头猪浑身上下都是肥肉,没有一点瘦肉。这样的鬼话谁也不会相信的。全天下有一头浑身全是肥肉的猪吗?在我七八岁时间,我的祖母讲这件事情给我听,我还想,也许世界上真有这样一头浑身上下都是肥肉的猪呢。后来,我长大一点才明白,副食品配置中心的公务人员拒绝我的祖母,连编一个听上去像模像样的谎话都不愿意,只编这样谁都不信的谎话来恶心我的祖母。
  就是肥猪肉在那个年代也是稀罕的好东西。我的祖母自己舍不得吃,每顿饭都给我喂一块肥猪肉,等这肥猪肉吃到一大半时间,我已经不能再吃了,一吃就吐。换句话说,我肥猪肉吃多了,开始厌食。我的祖母并不知道这样的道理,还是硬朝我的嘴里塞,直到我不要说吃肥猪肉了、就是看见肥猪肉或者闻见肥猪肉的味道我就要吐,到了这个时候, 我的祖母才恋恋不舍地罢休。
  任何东西都要适度,一旦过度就会形成伤害。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莫不如此。这是我根据我幼年吃肥猪肉总结出来的经验。我在“阿特兰蒂”  期间,曾经看过一篇报道,是记者对列巴国外交部一位外交官的采访。这位记者问这位外交官:“《天鹅河》是我们国家享誉世界的芭蕾舞剧,你喜欢吗?” 这位外交官回答:“不喜欢!我无论看见还是听见《天鹅河》我都想吐。我厌烦透了。”记者绝没有想到这位外交官会说这样的话,大为惊讶,问:“为什么?”这位外交官说:“我是外交官,国外有来访的,我们国家都安排观看《天鹅河》,我作为负责接待的外交官就得陪着。我已经看过《天鹅河》四百多场了,我万分厌倦。”这种情况,和我因过度食用肥猪肉而厌食是差不多的,只不过名称不同而已,这叫做:审美疲劳。
  一年一度歌咏比赛的第二天,我们部落的空气中都有一股呕吐的馊臭味,经久不衰。一些敏感的民众,因为呕吐得厉害,仿佛害了一场大病。相反,一些不敏感的民众,则喜气洋洋,因为他们吼个几分钟就能得到半斤猪肉,这比干什么活计都来得划算。
  我们学堂的歌咏比赛开始了,首先登台的是一号督学,他唱的完全不着调,就像月圆之夜,失群的孤狼发出凄厉、同时又令人胆寒的嚎叫。开始,他是闭着眼睛唱的,唱着唱着,他 忽然如大梦初醒一般睁开双眼,凌厉的寒光扫向全场,所有的人都被这寒光击溃了,魂飞魄散。因为过度的恐惧,一个个都把眼睛睁得圆圆的,鼻孔张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圆圆的。这五个大小不一的圆圈在每一个人脸上晃动、漂浮,立刻就把活生生的人虚化成简单的几何图案了。
  “徒具形骸”是我熟悉的一个成语,此前我的理解并不深刻。通过一号督学的演唱,我从相反的一面深刻理解了这个成语。人们害怕毒蛇猛兽,并不是害怕毒蛇猛兽的形骸,而是害怕毒蛇猛兽的眼神和作态,毒蛇眼神中的虚无,仿佛死神的召唤;猛兽眼神中的阴冷,仿佛魔鬼的笛音。一个毒蛇猛兽的模型,不要说大人不会害怕,就是孩子也会玩耍呢。一号督学虽然不具备毒蛇猛兽的形骸,他的眼神、他的嚎叫和毒蛇猛兽散发出的气息一模一样,所以,他看上去是一个人,依然像毒蛇猛兽一样令人胆战心寒。
  我的所有同仁还在恐惧之中没有脱身出来,我已经不再恐惧了。我辨别出一号督学的眼神和嚎叫传递给我一种真实,这真实深深地打动了我、激动了我。一号督学的眼神、嚎叫,我并不感到恐怖,相反我感到这是温暖的、亲切的。就像一匹孤狼听到另一匹孤狼的嚎叫,得悉同伴讯息的欣喜在我内心升腾。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我情不自禁地热泪盈眶。我有冲上舞台拥抱一号督学的冲动,联想到种种禁忌,最终,我克制了自己,没有冲上去拥抱一号督学。
  二号督学开始歌唱了,他的音调中规中矩,一个音符也没有唱错。声音则是沙沙的,仿佛风吹过漏风的门发出的声音,似乎是真实的,似乎又是虚无缥缈的 。 我有这样的感觉 :二号督学站在那里并没有唱歌,他只是在那里做做样子,声音是从一个他随身携带的一个神奇装置里面发出的。
  四号教务长在舞台上的样子非常好笑,东张张西瞧瞧的,好像随时准备行窃的扒手。眼神一会儿落在一号督学身上,一会儿又落在二号督学身上……他总是诚惶诚恐的。当他朝我望一眼时,竟然显得高高在上,对我是一副鄙夷、轻侮的表情,眼神则是不屑一顾的。这让我非常恼怒,一个老鼠一样胆怯的人,居然如此蔑视我……
  他的嘴巴自从张开就一直没有合上,而他依然能够把歌唱继续下去,这真是一种神奇的本领,也许四号教务长是一个优秀的腹语者。
  我想仓库保管员的歌声一定像老鼠的吱吱叫一样难听,像她那样尖尖细细的声音能唱出什么好听的歌呢?呵呵,看她那忸怩作态的样子,看她那故作羞涩的表情,真想不到,她的内心是如此冷漠。
  事与愿违,她唱歌丝丝入扣、甜蜜动人。
  轮到我演唱了。我开始就准备好的,依照曲调、歌词,一板一眼、循规蹈矩地唱完就好,也不图得什么好的名次,只求安安稳稳过关。
  当我跨上舞台,扫一眼在场的所有人时,特别当我望见四号教务长那似笑非笑的嘴脸,忽然,有巨大的东西一下子堵到我的心里,使我不能正常的呼吸,更不用说进行演唱了。我只好竭力张大嘴巴,放开喉咙,竭尽全力大喊一声,发出虎啸一样的怒吼,我才把堵在我心里的东西喷出。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居然产生了慷慨赴死的强烈冲动,我一定要大声地呼号,把我的心、肺、肝……统统喷出体外,让我的五脏六腑在半空中漂浮;我要把我所有的血液喷出,让天空布满血红,让人间充满血腥……
  当我唱完最后一句,我仿佛成了空空的皮囊,失去了所有的内在,软软地瘫倒在舞台上。我冥冥之中听到有一个人开始鼓掌,那是一号督学在鼓掌。紧接着,所有人开始鼓掌,掌声如海潮一般响起。
  我是被两个同仁扶下舞台的,当他们把我放到座位上,我已经睁开双眼,并能够对两个同仁说谢谢。两个同仁见我恢复正常,就回到自己的座位。我用右手摸摸自己的脸,摸着摸着竟然泪如泉涌,在这样的公共场合,怎么能够哭泣呢?我强忍着。然而,我饮泣吞声的声音依然很大,歌咏比赛不得已只好暂时中止。我想,我一定会因此受到惩罚的。
  一号督学开始讲话了:“大家不要交头接耳了,你们鬼鬼祟祟在说什么呢?看看吧!这就是对T师爷感情的真实流露,这就是对部落感情的真实流露。如果不懂感情,叫他哭,也哭不出来。如果不信,你们哪个出来哭给我看看。”
  一号督学话音未落,所有人都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被大家如此一哭,我反而不想哭了,开始想笑。并好奇地看着所有同仁。忽然,一号督学大吼一声:“不要哭了!”巨大而嘈杂的哭声戛然而止。
  一号督学又大声宣布:“歌咏比赛继续进行!”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我根本没有心思听同仁演唱。我要琢磨一号督学对我的态度。他既然说我哭是对T师爷情深似海,就不至于因为我中断歌咏比赛而处理我。但是,也难说。毕竟是我引起了不必要的混乱。同仁们在我哭的时间都窃窃私语,该不会说我疯了吧。呵呵,说我疯了就疯了吧,以后我就疯疯癫癫、倚疯作邪。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这次歌咏比赛我得了第一名,这真是意外的惊喜,我开心了好一阵。到第二年,我才知道,第一名是轮流得的。因为一到三名除了镇上发的半斤肉票,学堂还有一笔数额相等的小小奖金,学堂把这笔小小的奖金当作教职员工福利的一部分,就让每个人轮流得前三名以显示公平,幸运的是,我第一年参加歌咏比赛就轮到了我。
 
  十九、 第二次约会
 
  临近黄昏时分,天边的火烧云蔚为壮观,仿佛天上一场巨大的烈火正在燃烧,中间白炽,稍外一点便是一片亮黄,再外一点,是亮红,继而暗红,边沿是灰黑,这灰黑的云仿佛真是大火冒的浓烟。太逼真、太奇妙了。因为我知道,这一切,居然是水汽和阳光共同作用的结果。
  这样壮观、绚丽的场面布满西方的半边天空。假如这样的场面出现在人间,那将是人类不可想象的灾难,我仿佛已经听到那喧腾的、凄厉的呼号了。然而,大自然能够为人类提供如此壮丽的场面让人欣赏而对人类没有丝毫的伤害。正因为没有伤害的恐惧、壮烈属于审美,我才可以静静地躺在槐树林边欣赏这一切。隔岸观火和身陷大火的心境是天壤之别的。想想,大自然已经为人类提供了足够丰富的满足了,可是,人对大自然的供给并不感到满足,不来欣赏天上壮观的大火,却要费精劳神去弄那微不足道的烟火。人总喜欢干让上帝发笑的事情。
  “心情不错吗?躺在这里,想什么呢?”这细细软软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仓库保管员。因为我对她心怀芥蒂,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话,只好扭过头望着她尴尬地笑了笑。
  她走近我,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坐了下来,说:“恭喜你歌咏比赛得第一名哦,什么时间请我客呀?”我不冷不热地说:“你对我也不好,我干嘛要请你客啊。”我这样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惊愕得合不拢嘴,半天回不过神来。我看她这样,情不自禁地笑了,有恶作剧过后的快感。
  她思考着,过一会对我说:“我们只是一般同仁,也谈不上什么好不好的,大面上过得去而已。”听她这样说,我不悦了,加重语气说:“可是,你大面上也没有过得去啊。和我迎对面,连个招呼也不打,只跟四号教务长打招呼。把我晾在一边,连看一眼都不看。”她听我这样说,窘得脸色发白,张口结舌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我给你气的,不想理你。”说完,低下头,用手指在地上胡乱地画了起来。我想知道她画什么,看了半天也没看出端倪。我想,她只是无意识地乱画,以排遣内心的情绪。
  “我给你气的,不想理你。”乍乍一听,她这话说得并不好听。我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可是,她居然还说我这样让她生气了,也太过分了吧?仔细一想,不对,我和她非亲非故,只是一般同仁,她有必要为我生气吗?一点必要也没有。现在,她居然因为我而生气,说明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要是我没有和二号督学老婆第二次的聚首,我一定会因此而欣喜的。可是,现在我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冷冷地、轻蔑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也许我的表现大大出乎她的预料,她的脸上有明显的疑惑和怒气,继而,她的脚在地上跺了一下,下意识微微挺了挺胸部,然后,直直地盯着我看。她的整个身体似乎大了一圈,就像发怒的狗竖起鬃毛也显得大了一圈。她想通过展示、挑衅的做派引起我的反应,引起我的关注。
  我微微一笑,侧目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向天边的火烧云。天边的火烧云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化成一块一块不大的云朵。之前,仓库保管员对我有巨大吸引力的乳房、屁股、细腻的肌肤,此时,这三样东西于我而言,和地上的泥块、石头、枯枝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我这样对她冷漠、轻视,她一定会愤而离去的。出乎我的预料,她并没有离去,相反,她向我走来,这让我大吃一惊,不知道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她走近我,蹲下身子,把右手伸到我的面前,说:“听同仁说,你算命算得很准,也给我算算吧!”
  看相算命是我们部落民众窥探命运玄机的一种手段。在我看来,与其说是窥探命运的玄机,还不如说就是一种心灵的慰藉。域外民众在生活上出了问题,引起心理的变故,会去找心理医生;我们这里民众在生活上出了问题,引起心理变故,会去找相士。
  在我们部落,有关看相算命的教科书多如牛毛。而爱好看相算命的民众也数不胜数。在我们学堂,几乎每一个教职员工都看过这类看相算命的专业书。一旦,提起命运的玄机,每一个人都头头是道,仿佛自己就是专家。
  我在幼年,不可能对这类看相算命的书感兴趣,就是感兴趣也看不懂。后来,我去了“阿特兰蒂”六年时间,没有机会接触这类看相算命的专业书。我从回来到现在,也从来没有看过一本有关看相算命的书,对看相算命我一窍不通,更谈不上帮别人看手相算命了。
  我想,仓库保管员自以为几乎人人都擅长的看相算命,我一定也懂一点的。她于是就找这个借口来和亲近。切切我对这个一窍不通。
  假如,我告诉仓库保管员我一点也不会看相算命,就等于我揭穿了她,这样就非常难堪了。于是,我就伸出四个手指托住她的指甲,给她看相算命。
  她伸出自己的手,让我帮看相算命,我就是握住她的四根手指也是礼仪所容许的,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做,她白嫩细软的手就像肥猪肉一样让我难受。
  我一心想把她糊弄走,就胡乱地夸她几句,说她命好,将来一定会嫁一个大掌管。这个掌管起码也是我们学堂的一号督学。
  她听我这样说,面露笑意,眼睛慢慢地开始潮湿,发出奇异的光彩,这样的光彩,不需要任何的智力判断,只凭始祖给我们留下的本能,我就知道她的心理和生理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了。我不敢看她……
  忽然,她抽回手,说:“你算得不准。我走了。”说完,站起来,拍拍屁股,撒腿就跑,我的一只手还空空地托在那里。坏了,她一定又会错了意。我的意思是,她应该找一个表现好、有前途的人结婚,我这样经常闯祸的人,她就没必要考虑了。她可能认为,我是在暗示她,命中注定我就应该和她结婚,并表明我会努力当上学堂的一号督学。因为,在我们学堂还没有订婚、结婚的男性只有我一个人。
  天啦!刚刚,我为什么不说她未来的丈夫是个镇长呢?这样,她会错意的可能也许会小一点。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我真的能放弃仓库保管员,一直和二号督学的老婆好下去?我感觉我的内心已经向危险迈出了一步。
  我想,在世间存在着许多道德律条,它们或高高在上、或深藏民众的内心。其实,这些道德律条除了桎梏信奉者,伤害违拗者,不能给民众带来任何的好处。这样的道德律条还不如当作垃圾扔进垃圾桶的好。抛弃这些垃圾道德,民众会享受更大的自由。我和二号督学的老婆相好,也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对了,开始,我对仓库保管员有强烈的亲近欲望,当时,我还想,这到底是单纯的性的吸引还是有其他的成分,当时,我想不通。现在我完全明白了,仓库保管员对我就是单纯的性的吸引。
  记得我在“阿特兰蒂”期间,有一个同级的黑黑的小女生,我非常喜欢她,可是,我不敢表白,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令我感动,我只要远远望着她就感到非常的满足了。她朝我善意的微笑都会让我激动得颤抖。我发自内心想为她奉献。可是,我从来没有把她作为性的对象进行想象。
  黑黑的小女生,你现在还继续上学吗?我已经是一名教员了。也许你已经忘记我了,我还依然记得你。此时,你正和同学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吧。
  忽然,我有要哭的冲动,为了止住眼泪流出,我抬起头遥望西方的天空,那灿烂的火烧云已经燃尽,留下广阔无际的一片深蓝……
  有“呜呜”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近而远,我辨不清声音的方向,四下张望,只见一群鸟儿作归林前的巡飞。古诗云:“秋游不觉晚,暮鸟归林迟。”我躺在这里,鸟儿们一定是有所担心,想归林早也不敢呢,呵呵,我也早点回去,也让鸟儿早点归家吧。
 
  二十、 怀孕的蒙娜丽莎
 
  我在“阿特兰蒂”期间,曾经看过一幅照片。这幅照片上是一个坐着的怀孕裸体少妇,其发型、头脸、表情和闻名世界的油画《蒙娜丽莎》中的蒙娜丽莎几乎一模一样。这幅摄影作品的名称叫:蒙娜丽莎,第三场景。
  我之所以对这幅裸体照片印象深刻,是因为这幅照片的作者是一位后现代摄影师。他宣称他的这幅作品属于后现代摄影作品,大家也都这么认同。可我并不这么看。这幅《蒙娜丽莎,第三场景》固然是一位后现代摄影师的作品,并不能表明这幅作品就属于后现代作品。因为,这幅作品除了选材独特,在摄影的表现手法上非常传统。看不出一点后现代的元素。
  当我第一眼看见她时,我惊呆了。我以为她就是那幅《蒙娜丽莎,第三场景》的模特。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这幅《蒙娜丽莎,第三场景》已经流传于世好多年,而她现在还和照片中的“蒙娜丽莎”一样年轻漂亮,一样怀着身孕。另外,她连闻名世界的油画《蒙娜丽莎》都不知道,就更不用说由此衍生出来 的《蒙娜丽莎,第三场景》了。
  她和我同教一个班级,她教的是历史。她那略带忧郁、哀伤的微笑楚楚可怜,令人不忍。这是从审美和心理学角度看的;假如用我们部落面相学的观点看,她这样的女人注定是苦命的女人。她为人也极为羞涩、谦和。我很喜欢她,愿意和她接近。
  我曾想,假如让她看了《蒙娜丽莎,第三场景》这幅照片,她一定会因为羞愧难当而痛不欲生,死不瞑目,哪个无耻之徒偷拍了她?因为她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照片,她才得以平平淡淡地生活。
  我知道这一切,我不想说。我想,就是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是啊!我的这位女同仁和蒙娜丽莎属于不同的种族而又能够如此的相像,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别人告诉我,我也不会相信的。
  我内心叫她“怀孕的蒙娜丽莎”,叫出口还是叫她大姐。
  说起来,这位“怀孕的蒙娜丽莎”确实时乖命蹇,她怀孕不仅有其他孕妇常有的浮肿等不良反应,她久站便腹痛难忍,去医院检查,又查不出什么毛病。她为此十分苦恼,她向四号教务长反映了自己的身体状态,并想请假休息。四号教务长没有反对她休假的请求,只向她说明了学堂没人替她顶班这个困难。她想到了我,就和我商量,想请我为她顶班。我们平常相处融洽,此时,她有困难,我怎么好袖手旁观呢?她一向我提出,我二话没说,就满口应承了。
  她乐颠颠地再次去找四号教务长汇报,说她已经找好了顶班的人。四号教务长一听她已经找好了顶班的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只好结结巴巴地对她说,这个事情不是他能做主的,他还要向一号督学汇报,由一号督学决定。叫她等待消息。
  最终,学堂拒绝了她的请假要求。理由有二:其一、学堂历史上没有一个教员怀孕请假的;其二:医院并没有检查出她有毛病,说明她是正常怀孕,也没有必要请假。
  “怀孕的蒙娜丽莎”只好克服苦痛,坚持上班。一天,我正在办公室翻看一本闲书,一个小随学跑进来,告诉我说,他的历史先生不行了。我丢下闲书,赶忙朝她上课的教室跑去。到了教室只见“怀孕的蒙娜丽莎”斜趴在讲台上,痛苦万状。我急忙上前扶起她。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我不行了,赶快送我去医院。谢谢……谢谢、谢谢……”我安慰她说:“问题不大,你放心。”然后,我大声对班上乱作一团的随学们喊道:“班长带一个随学赶快去报告一号督学,请一号督学联系医院的救护车;生活助理带一个同学去学堂医务室叫医生赶快过来。”
  我刚安排好这些,忽然听到“哗啦”一声,好像泼下一盆水。全班的随学们同时发出一片惊呼。我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淌了一滩的血水,在这血水当中有一个肉肉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跳动。我明白,怀孕的蒙娜丽莎流产了……那跳动的一团肉肉就是流产下来的婴儿。想到这里,我再看那团肉肉的东西,它已经停止了跳动。
  忽然,我的胃部开始剧烈地抽搐,我“哇哇”地呕吐起来。在这个时候呕吐,并不是我看见一滩血水恶心的缘故,而是因为我看见那肉肉的东西由跳动而静止,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厌恶,这厌恶是对这起恐怖事件的整体厌恶。这种厌恶的感觉,不是极其敏感的人加之亲身体验是很难理解的。
  冥冥之中,我看见满教室鬼火一样的恐怖眼睛在闪烁,看见“怀孕的蒙娜丽莎”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我就这样抱着“怀孕的蒙娜丽莎”晕了过去。
  一号督学进来了,大叫一声:“赶快把病人抬上救护车,赶快!”听见一号督学火烧火燎地叫喊,我也恢复了清醒,爬起来协助大家一起把“怀孕的蒙娜丽莎”抬上救护车,救护车代替病人“呜啊呜啊”地痛苦叫了起来,疾驰而去。
  我正望着远去的救护车出神,一号督学走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小伙子!你还好吧?”我答:“没什么,非常好!一号督学。”一号督学问候我时间声音是沉重的、表情是凝重的,可是,我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他沉重的声音掩盖下的是兴高采烈,他那凝重的表情掩盖下的是喜气洋洋。
  我一直对自己的感觉非常自信,这一次,我不再自信了。我理性地认为,我的感觉毫无疑问是错了,因为,我无论如何挖空心思地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一号督学高兴的理由。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就这样死了,一个本来可以做幸福妈妈的女人失去了孩子,自己也要到医院急救……而她落下的课程学堂还要想办法找人顶替,难道这些还值得一号督学高兴?绝对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一号督学问候我一句之后,我的回答好像他也无意听。他望着远方出神,然后,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他的自言自语证明了我的感觉一如既往的准确,一号督学真的非常高兴呢!他自言自语地说:“学堂好几年没有出典型了,也没有出像样的劳动模范。现在好了,终于有了!终于有了!”
  一号督学在自言自语的时间,根本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当他自言自语之后发现和我并排站着,一愣,然后朝我笑笑。我死死地盯着一号督学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一号督学能说出这样的话。
  一号督学也许明白了我的心里所想,他严肃地对我说:“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愿意看到。你是,我也是。可是,既然发生了,我们就要宣传。如果不宣传,那也太对不起她了。她付出这么多,应该受到社会尊敬的。你理解吗?”
  此时,我好像不能自己,居然胆大妄为地轻声责问一号督学道:“当初是学堂没有批准她休病假的啊!?”一号督学见我如此责问他,勃然大怒,然而,这股怒气仿佛水蒸气遇到冷空气一样,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本没有对我造成任何的影响。一号督学满脸堆笑,耐着性子对我解释说:“当初学堂之所以没有批准她请假,是因为她不符合请假的条件。你明白吗?什么样情况可以请假,什么样情况不可以请假,这个上面都是有条条杠杠的,不是我个人说了算的。”
  他这样解释似乎合情合理,我一时间也想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再看看一号督学冷峻而威严的脸,我只好信服地点点头。一号督学见我已经心悦诚服,哈哈大笑起来。紧接着拍着我的肩膀,煞有介事而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为了民众的教育事业,不顾个人安危,值得所有民众学习啊!小伙子!你的表现也不错,见到同仁生病,积极救助,也不简单啊!到时间,我们学堂肯定要成立事迹宣讲团,你也是成员之一哦。对了!这样的事情,一刻也不能耽搁,我得赶快安排写材料上报。”说完,一号督学匆匆离去。
  这个问题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搞得我非常的苦恼,而又想不出答案。一号督学自言自语说,学堂好几年没有出典型了,也没有出像样的劳动模范。现在好了,终于有了!终于有了!”
  自言自语绝对不会说假话的。这肯定是真的。说明他一直想在学堂树一个劳动模范的标杆。既然是这样,会不会是他故意不批准“怀孕的蒙娜丽莎”请病假,致使她这样的结局?如果是这样,一号督学也就太无耻、太没有人性了。换句话说,一号督学用无耻和没有人性来创造高尚。而听一号督学的解释,似乎也合情合理,他只是一个普通学堂的一号督学,怎么有权违背部落的有关规定而同意她请假呢?毕竟医院没有检查出她有毛病啊!想想“怀孕的蒙娜丽莎”真是可怜,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如果不宣传她,就这样让这件事情过去,她真的太亏了。
  “怀孕的蒙娜丽莎”住院期间,镇上的镇长、镇上的一号灵魂工程师都去医院看望了她,其他官员更不在话下了。媒体对她的光荣事迹也做了大量的报道。我和学堂同仁去医院看望她,根本就排不上队。因为看望她的人实在太多了,而且都是职位高、有社会影响的人物,要不就是新闻媒体。我们学堂的教员算什么?只能朝后排排。这样朝后一排再排,她住院期间我根本就没有见到她。
  据说,“怀孕的蒙娜丽莎”是自己主动要求出院上班的,医院的医生再三要求她多住一些日子,等恢复恢复再上班。她居然流着泪对医生说:“我实在放心不下那些小随学啊!我现在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个中的苦恼不是你们医生能够理解的,让我出院吧!我相信,我站在讲台上心情好,恢复会更快。”
  她第一天上班,我就感觉她变了,本来很谦和的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高冷的女人,和我再也没有之前的亲近和融洽了,她忸怩作态地端着架子,一副不容亲近的、高高在上的派头。开始,我还以为她遭此不幸,是内心凄苦造成她这样,我同情她、怜悯她,我试图安慰她,不想,她对我的安慰嗤之以鼻,冷冰冰地对我说:“为了民众的教育工作,流产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把教育工作做好,就是流产十个孩子又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呢?”
  她说话的口气、音调、内容都令我痛恨。以至于学堂叫我参加她的事迹宣讲团,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开始,我内心称她为“怀孕的蒙娜丽莎”,是出于对世间奇迹的赞赏;现在,她已经流产了,我内心依然称她为“怀孕的蒙娜丽莎”,就是表达我对她的一种恶意,希望内心对她这样的称谓能够某种程度地伤害她。
  俗话说,冲动是魔鬼,这话一点不假。当我后来知道,参加宣讲团,不仅不需要天天上班吃粉笔灰,顿顿都吃香喝辣的,还拿出差补助和津贴,思想上也是进步的表现,我肠子都悔青了。不就是跟着说几句没心没肺的鬼话嘛!就可以获得这么多的好处,那些油汪汪的荤菜、绿油油的蔬菜、鲜亮亮的水果……我已经好久没有大吃大喝了。可是,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居然拒绝了。想想,我也太迂执了吧。
  宣讲团最后一站是我们学堂,陪同宣讲的还有一位大掌管,据说,这位大掌管的职位比镇长还要高,他不仅职位高,还是社会名流。一号督学对他卑躬屈膝的样子,比对镇长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传言不虚。
  我想厘清恨和厌恶的区别,在这样的场合,我很难完全定下心来思考这个问题。人之所以恨,可能因为受到伤害,可能因为观点相左。而厌恶则不一定因为受到伤害,也不必观点相左,而是因为被厌恶者本身的某些特质让厌恶者厌恶,并希望其消失。这完全出于直感,不需要理性的参与。单就这一点而言,一个人宁愿被人恨也不要被人厌恶。我们平常都认为恨比厌恶更为强烈,其实不然。
  我之所以想到这些,因为,我听“怀孕的蒙娜丽莎”演讲,对她的恨已经转化成厌恶了,并且,这厌恶逐渐上升到厌恶的极致:恶心。
  她的微笑,已经不是之前略带忧伤的楚楚可怜,而是一闪一闪,发出空洞的、虚伪的光;她的面容也不再如之前那么温和、温暖,此时,她的面容也还有一点的温暖,只不过,这  温暖是恶狼利齿上的温暖,在温暖的同时啃噬。啃噬的不仅有别人,也有她自己。
  当然,这是我的感受。其他听讲者还是受到了感动,开始有少数人感动得默默流泪,慢慢演变为所有听众默默流泪,继而,这默默流泪演变成哽咽,直至嚎啕大哭。这样的嚎啕大哭已经使演讲无法进行下去了。
  一号督学见此情景,慌忙站起来示意大家停止哭泣,以便演讲能够继续下去。此时,大掌管出人意表地发话了:“既然大家已经感动到如此程度,说明演讲已经达到预期效果,我看也没有必要继续演讲了,散会!”嚎啕大哭的听众,听见说散会,一个个如得手的小偷一样溜掉。我也跟随大家一起准备离去,这位大掌管指着我对我喊道:“这位小先生。请你留下。”
  我惴惴不安跟随大掌管、一号督学、“怀孕的蒙娜丽莎”等人来到小会议室。这位大掌管问我:“演讲时间,我观察到,其他所有人都感动得哭泣,唯有你没有一滴眼泪。”大掌管说到这里,我感觉斜对面有两道凶光向我袭来,我眼一瞄,就知道这两道凶光是从“怀孕的蒙娜丽莎”眼中发出的。
  当她知道她演讲所有都激动得哭泣,唯有我没有哭泣,感觉是对她的大不敬,她向我射来凶光以惩罚我。对于这样一个令我恶心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示弱?我偏过头,朝她冷冷一笑,她射向我的两道凶光立刻如同长长的冰凌撞上坚硬的磐石,“哐啷”一声,破碎如齑粉,散落一地。她因此而张皇失措起来,坐在那里不知所以。我转向大掌管,静静地看着他。大掌管见我如此,继续他的问话:“这是为什么?”我一时间想不起合适谎言来回答他,只好实话实说:“尊敬的大掌管,我在思考。”
  “思考!?”大掌管情不自禁将头伸长长的,把头一梗,问了这一句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再看一号督学也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再看“怀孕的蒙娜丽莎”,她也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我预感到会有某种不测发生。忽然,大掌管将右拳向我打来,我下意识想要躲避。当大掌管的拳头伸到我胸前大约十厘米左右,停了下来,竖起了大拇指。我死死盯着这竖起的大拇指看,不知如何是好。大掌管就把大拇指竖在这里,将头转向一号督学,说:“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一号督学见大掌管这样问他,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这个……这个……”大掌管语重心长地说:“这个是栋梁之才。”说完这句,他抽回右手,在太阳穴那里旋转起来,仿佛他要用右手的转动来带动脑筋的转动,他接着说:“其他人只知道感动,那是浅层次的,思考就不一样了。一定要好好培养,栋梁之才啊!”一号督学听到这里,如释重负,满口应承:“好!好!一定好好培养,一定好好培养。”
  这位大掌管又将头转向我,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头脑里忽然产生一个意象。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他刚刚叫一号督学一定要好好培养我,已经使我大感意外而受宠若惊,我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一定!我一定如实回答!”这位大掌管轻声慢语地继续问我:“你小时候是不是吃腻过什么东西,比如,肥猪肉。后来,一吃那东西、甚至,不吃那东西,只要看见那东西,再甚至,没有看见,只要听见人家说起那东西,你都会想呕吐。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这也太离谱、太神奇了。我和这位大掌管素昧平生,他的头脑里居然出现有关我这样的意象,而且,如此准确。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尊敬的大掌管,我在幼年时期,那时,我大概两三岁,吃了很多很多肥猪肉,最后,我吃伤了。从此,不要说吃了,我一看见肥猪肉就想吐。”这位大掌管听了我如此回答,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原载于《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