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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长篇小说)连载之一

蒋廷朝2020-08-31 15:40:10
那个人长篇小说)连载之一
 
作者:蒋廷朝
 
  有一次他们俩正在品尝冰淇淋,维特根斯坦感慨起这个世界与他父辈的世界如何地不同──机器如何使得我们的世界疏离于他们。谈到他曾经听过的杜威讲座,论及教育应该培养什么样的人,他评论说:“我就是一个老派的人。”这个评论捕捉到维特根斯坦的某些重要的特异之处。在某种意义上,他有一颗保守的心灵。对于二十世纪的技术进步和科学发展丝毫不以为然。他鄙视那种道德进步的观点,以及那种认为世界比以前更好的想法。他怀疑人类的未来。他关注人类个体的生存细节,对于抽象的人类或通行的运动没有兴趣。他为克尔凯郭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吸引,因为他们分享着同样的想法。……

  摘自《维特根斯坦谈话录1949--1951》
 
 
  一、在广场上

 
  那个人边走边冥想,不知不觉来到了广场中间。有一个人匆匆走过,无意中轻微地触碰了他一下,他感觉到了,似乎还听到了一声“对不起”。他从深深浸淫他的冥想中浮现出来,想回应一句“没什么!”恍惚之间,刚刚那个说“对不起”的人已经隐没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好像周围每一个人都是他,好像周围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他不知道该对哪一个说了,只好将已经半张的嘴巴闭上,茫然四顾,内心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掠过,就像中秋清晨的湖面,有薄薄的、淡淡的雾气掠过。他继而生出一丝莫名的烦忧,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不安。这烦忧、这不安都存在于一种忽隐忽现的感伤的氛围之中。之前的生活、之前的际遇已经深陷海一样的回忆不能重生,他自从回来就一直为逝去的自己伤怀。想想,现在一切尚好,有什么让他烦忧呢?又有什么让他不安呢?
  此时,又有一个人在无意中轻微触碰了他一下,这一次,他看清了触碰他的那个人,那个人朝他微笑致意,这微笑就像夜空中的烟花,一下子照亮了他,笼罩着他的悠悠忽忽的情绪也随之烟消云散。他的精神得以解脱,眼前忽然一亮,他这才清晰地意识到广场是一片茫茫的人海,而他就置身人海之中。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镇上十天一次的大集市。
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想看看天上的太阳。此时,日上三竿,太阳并不那么耀眼,给人丝丝缕缕的温暖和娟好静秀的光明,在太阳旁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白云静静地向南漂移……他望了一眼天空,发现太阳完好地在蓝色的天空中发光,他心安了许多。接着,他又感觉自己有点荒唐可笑。他无奈地摇摇头、笑了笑,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生出想看看太阳的念头,又为什么望了一眼太阳就感到心安。难道他内心深处在为太阳的安好而担心?这不是杞人忧天吗?也许,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把太阳看作自己的守护,太阳不仅把古老的生机和温暖的能量融入自己的身体,也给了自己灿烂的光明。
  人在他的眼前来来往往,因为他没有关注人群当中任何一个人的必要,虽然这些人和他近在咫尺,他也没有看清他们,只看到一个个的轮廓、一个个淡化到几近透明的影像。就像他在看一幕古老的有关人群流动不息的皮影戏,更谈不上将这些人的影像留驻脑海了。
  那个人忽然就有了莫名的孤独之感,因为,他感觉整个广场、乃至整个世界都在上演一部虚幻的大戏,在这部虚幻的大戏里,人们仿佛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在茫茫地游走。可是,他并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那么茫茫地游走。他不能理解这样的大戏,他想找一个能够给他答案的人,他再一次茫然四顾,发现自己被虚幻的大戏包围,所有的人都是演员,观众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个人强烈地意识到这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人不是他的同类。其他所有人都属于模糊的一类,而他自己一个人则属于清晰的一类。继而,他又生出莫名的恐惧,担心这与他不是同类的人海会将他深深地淹没,以至于在世界上、在时间的过往里不留下一丝痕迹,就像他从来没有出生过一样。
  那个人生出了大声呐喊的冲动,希望这大声的呐喊能够引领自己飞翔到广阔的天空,摆脱即将被淹没的危险。这样,他就能够与这些不是同类的、模糊一片的人海明显地区分开来,就像自由自在的海燕在大海上翱翔。
  那个人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界限分明的、真正清晰的人,一个有高度辨识特质的人,一个一眼就能够看出的不同于其他人的人。他最终并没有大声呐喊,因为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样的呐喊不仅不能引领他飞翔,相反,他呐喊出的声音也将和人海汇合成一片,形成更大的海潮,将他自己更深、更彻底地淹没。
  那个人下意识地用双手搓搓脸,这样简单地搓两下,就揉碎了他脑海中所有的胡思乱想和那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他的脑海变得波澜不惊,心境平和下来。
  那个人开始观察流动的人群,有的人匆匆从这里朝那里走动,有的人又匆匆从那里朝这里走动。各个方向都有人来,各个方向都有人往。显得混乱不堪,没有一点规律。有的人看上去气宇轩昂,有的人看上去萎靡不振;有的人看上去正大光明,有的人看上去鬼鬼祟祟……这庞杂、纷乱的人流让他感觉无法把握,他又有了恐惧,心烦气燥起来,他想:假如我有巨大的魔力,我一定要把这庞杂、纷乱的人海变得纯粹、整齐,井然有序。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惊呆了,完全被自己产生这样的想法惊呆了。
  那个人继续想,我是接受过“阿特兰蒂”新式教育的人,怎么还和历史上那些疯狂的魔鬼有一样的想法?历史上几乎所有丧心病狂、惨绝人寰的杀戮都起源于这样的想法,他们要把世界变得纯粹、整齐,井然有序。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一直也以为纯粹、整齐、井然有序是人类美好的生存状态,是人类的天堂。恰恰相反,这是人类罪恶的渊薮,是人类的地狱。
  那个人因为自己有要把世界变得纯粹、整齐、井然有序的念头而感觉羞愧,也感觉对不起教他的温和有礼的先生。他的先生一再告诫他,你可以改变自己,却不能妄图改变世界,因为上帝没有赋予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擅自改变世界、改变他者的权利。
  广场的庞杂、纷乱,抑或世界的庞杂、纷乱,都是因为我这个感受者内心的胆怯、羸弱的缘故。历史上那些武功盖世的英雄豪杰,他们表面上不可一世,气吞山河,骨子里有几个不是胆怯的鼠辈?假如他们的内心不是那么的胆怯和羸弱,而是真正的勇敢、足够的强大,那么,面对庞杂、纷乱的世界,他们就不会感到恐惧,也就不会因为自身的恐惧而大动干戈。庞杂、纷乱何尝不是万象欣欣、丰富多彩?真正的人类英雄是那些面对庞杂、纷乱的世界毫无畏惧之心的人们,他们欣赏艺术作品一样欣赏这个庞杂、纷乱的世界。他们不会主动攻击任何一个异己,而是心平气和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任由他者过他者喜欢的生活而不加干预。遗憾的是,历史并没有把这些真正的人类英雄记载,他们消隐在时间的过往里,仿佛人类在历史的进程中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英雄。
  这些道理他的先生都给他讲过,他也明白了这些道理。可是,当他感觉到没有安全感的时候,还是想到了要将不可控制的他者变得可控。这也许就是汉学先生教他的“知易行难”吧。想到这里,他无奈地边摇头边笑了一笑,然后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些观感、这些胡思乱想过后,那个人忘记了为什么要来到广场,来广场做什么。还是仅仅经过广场去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总之,他感觉自己来到这个广场莫名其妙,他努力想回忆起来到这个广场的缘由,无论如何也不能回想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笑一下,落寞地、满腹狐疑地离开了广场……
  那个人就是我!
 
  二、我
 
  我在“阿特兰蒂”期间,我曾经读过一位心理学先贤的著作。他在他的著作中给出结论:初生的幼儿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初生幼儿把自己和外在世界看成混沌一片,没有明显的界限。对于这个结论,在这位先贤的著作中我没有看到有根有据的证明,他的这个结论只能说是断言。我不是心理学家,单凭我个人的揣测,我一直坚信自我意识是与生俱来的,只不过初生的幼儿没有表达自我意识的能力。
  非常矛盾的是,我居然比这位心理学先贤更进一步认为,不仅仅是幼儿,世间有许许多多的儿童乃至成人不能分清楚自己和外在的界限,就这样界限模糊地过了一辈子。而我则不愿意这样,不论何时何地都不愿意和他者不清不楚地混为一谈。
  我一直都在寻求过自己内心的生活,一种自得的、内心可以彰显于外在的生活。我往往通过幻想或者实际行动摆脱已过、将过的现实生活──一种自失的、内心屈就于外在的生活。从我记忆力所能及的幼年,我就一直在努力、在挣扎。我也一直试图和周围的人划清界限,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他就是他。我既不想我被他者隐没而恍若他者,也不想隐没他者而恍若我更大。总之,我不想和别人搞得混沌不清,就像一团污泥。
  不幸的是,我始终没有挣脱现实条件的桎梏,不能逃脱外在的捉弄,我心里明明想着去做甲事,也想象做了甲事一定会很开心,由于种种原因抑或阴差阳错,偏偏做了其他事。我并不是说做了其他事,我就不开心。并不是这样的。有时候做其他事没有做甲事开心,有时候做其他事比去做甲事还要开心。我的意思是,做什么事情本身能不能带来快乐、于我是不是有意义是一回事,我能不能自由选择做什么事是另一回事。而我又一直油盐不进地认为,我一旦失去自由选择的权利就等于失去了自我,我就成了别人的影子,不真实起来。当然,我在幼年时期还没有能够这样表述的知识,不能够说清楚,可是,我的骨子里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感受。
  我的祖母出生在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性格也比较随和,加上后来就剩下我这么一个亲人,她对我还是很疼爱、很依顺的,只有当她确认我做一件事情会有害时,她才会限制我的自由。她对我的限制,有的时候我也就默认了,有的时候我则不能接受,此时,我总会气恼而粗暴地顶撞她一句:“我欢喜!”每当我恼怒地说出“我欢喜”这句话时,我的祖母都会专注而狐疑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不认识的怪物。这样看了一会,她就会无奈地摇摇头,咕哝一句:“随你怎么样,我不管你了。”
  在我们这里,“欢喜”这个词有特定的读音和内涵,和通常的读音和内涵不尽相同,“喜”通常读第三声,在我们这里读第二声,发“习”音。“欢喜”通常是快乐、喜爱的意思,表明一种态度或状态。在我们这里则不仅仅表明一种态度或状态,更强调即将的行动,一种其他人无权干预的自由行动。在我们这里“欢喜”具有极大的力量,当某人的行为受到千万条理由阻拦的时候,他只要说出一句“我欢喜”,这千万条理由瞬间就被击溃,变成一团毫无意义的碎片,在空气中无力地漂浮,直至委于尘埃。也就是说,“我欢喜”这一条理由,胜过其他无数条理由。从“我欢喜”在我们这里具有特定的意义和力量,说明我们这里的文化还是极其尊重人的个性自由的。
  如今,在我们这里,“我欢喜”这句话,已经没有人说了。它消隐于历史的演变之中。每当一个倔强的人(基本上都是青少年)说出“我欢喜”之后,都会招致这样的责骂:“我叫你欢喜!”伴随这句责骂还有一顿暴打。最终,“我欢喜”成了一种会招引灾难的咒语而被抛弃。
  我经常猜测,自由选择并不是一种知识,而是人的一种天性,就像婴儿不用教就知道吮奶一样,人不用教就知道自由选择。人对自由选择的渴求和婴儿对奶的渴求一样都是天性使然。我自始至终认为,能够自由选择的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
  我的选择权一直被种种似乎合情合理的理由剥夺了,这才是我一直感觉憋屈的原因所在。进而,也是我感觉我不是我的原因所在。我就是这样一直背负着外在强加给我的一切,屈从于现实的奴役,过着自我分裂的生活。
  我从来都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可我又经常想象上帝是如何对人类的生活进行安排的。为什么对我作这样的安排,而对别人又作那样的安排。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吗?才使上帝作如此的安排?
  我独处时,我会因为内心的纠结而辗转反侧,甚至,痛心疾首。一次,我照着镜子,看着镜子中的人,好像镜子中的人不是我自己,而是一个面目和我完全一样,又和我毫不相干的一个人。看着镜子中的这个人脸上似乎还有麻木的笑意,我忽然恼羞成怒起来,顺手抄起一方镇纸朝镜子砸去,镜子碎成几十块碎片散落地上。
  镜子的碎片大大小小、七零八落,在灯光的照映下,发出色彩斑斓的光,在这色彩斑斓的光中我也看到了大大小小、七零八落的自己,我不可名状地悲从中来,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两手抱着头,嘤嘤地哭泣起来。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只有回避自己,才能获得内心的安宁。称自己为“那个人”也是我回避的方法之一。这样的回避可以说都是掩耳盗铃。掩耳盗铃去偷窃固然要失败,而用于自我疗伤却能够发挥作用,因为掩耳以后自己毕竟听不见铃声了。
  直到我遭遇人生中的一件又一件事情之后,我才彻底从这种身心分裂的状态解脱,获得了身心和谐的愉悦,然而,此时的我和之前的我已经判若两人,甚至,可以说后来的我走向了之前的我的反面。
  开始,我对自己的反动偶尔还有一丝遗憾、一丝愧疚,这一丝遗憾、一丝愧疚形成一股将我拉回去的力,可是,这力在巨大的现实利益面前显得太微不足道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渐渐地,我对眼下的生活习以为常了,偶尔回忆起以前的所思所想,感觉那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荒唐。也就是说,我之前奉为圭臬的神圣理念成了我眼下的笑料。
 
  三、我的身世
 
  我自幼和祖母相依为命。我想,既然有祖母、有我,那至少我还应该有祖父、父亲、母亲。这三个人是缺一不可的。那么,我的祖父、父亲、母亲都到哪里去了呢?好多次就这个问题,我想问我的祖母。那时间,我虽还没有到蒙童学堂读书,已经稍微懂事一点了。我想,我的祖父、父亲、母亲都不在,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是非常重大的事情,而我的祖母一直不愿意告诉我这重大事情的原委,问了肯定不好。所以,我虽然想就这个问题问我的祖母,一直又没有问我的祖母。
  可是,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的祖父、父亲、母亲都到哪里去了呢?
  一天,黄昏时分,我的父亲、母亲一起来看我了,他们俩穿戴传统的服饰,危冠广袖,飘然而至,就像传说中的神仙,我叫父亲、母亲,他们俩含笑而不答。父亲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望着我,我的母亲则走过来,把我搂在怀里,爱抚了我的脸,她的怀里很温暖,她的手也很温暖,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我和母亲相拥一会,我的母亲轻轻推开我,端详我一会,又回到了父亲身边。当我再一次呼唤他们俩时,他们俩忽地隐而不见了。
  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我摸摸自己的脸,就是我母亲刚刚爱抚过的地方,那里依然热乎乎的,还有母亲的余温。我立刻跑回家,想把这个奇遇告诉我的祖母。到了家里,看见老态龙钟的祖母正在朝饭桌上端饭,我就没有急着告诉她。祖母见我回来,招呼我吃饭,我叫了一声祖母,就依从地坐到了餐桌前。
  因为掉了好几颗牙,剩下的牙也不牢固,我的祖母吃饭显得特别夸张,吃一口饭大半个脸都在大幅度地摇动。单看她吃饭,好像她不是我的祖母,而是一头反刍的水牛。也像古装戏里喜欢吃人的妖怪。其实,我的祖母还不到五十岁。
  我不时瞟一眼我的祖母,好几次想说我父亲、母亲来看我的事情,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可是,被我久久关在我内心的疑问还是趁我不备,在此时溜了出来:“祖母!我的父亲、母亲到哪里去了呢?还有我的祖父。”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不应该问祖母,我想,既然问了就问了,也不能收回,干脆专心等待答案吧。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祖母看,我的祖母机器一样晃动的大半边脸戛然而止,从她脸上皱纹的缝隙里有悲切的神情漾出,眼神迷茫,这让我预感到不祥。我的祖母很快聚拢了她的眼神,出神地看着我,说:“你的父亲、母亲都去很远的地方过好日子了。你的祖父早就死了。”
  就是因为我的祖母告诉我说,我的父亲、母亲都去很远的地方过好日子了。使我明白我的父亲、母亲来看我是我的臆想。也使我自信、轻松地度过我的年少时光。我的父亲、母亲去很远的地方过好日子了,小伙伴们的父母个个破衣烂衫的,怎么能和我的父母比呢?他们去很远的地方过好日子也不带我去,我还有什么好想念、挂念他们的呢?
  有关我的父亲、母亲的情况,我是在和村里一个小执事因为一件小事争辩,他教训我时举例说出来的。他要我不要像我的父亲、母亲那样吹毛求疵。
  据说,我的父亲有点口吃,又酷爱争论,加上他年轻气盛,所以,经常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他嘴里发出:“吐吐、吐吐”的声音,每当他发出这样奇怪的声音,和他争辩的乡邻就知道他急眼了,就边哈哈大笑边摆手认输而去。
  一次,镇上的一号灵魂工程师例行给民众宣讲,这次宣讲的主题是,人应该为他人奉献、为他人着想,才能获得幸福。为了说明这个道理,他讲了一个小故事,我在 “阿特兰蒂”读书期间,知道这位一号灵魂工程师讲的这个小故事来源于佛教故事,只是他做了必要的改编而已。这个小故事大概意思是:有一个好心人,为十个饿鬼提供了一桌美味佳肴。可是,给每个人一双超长的筷子,这筷子大约有两米长。他们自己根本没有办法使用这样的筷子吃到美味佳肴。后来,一个聪明的饿鬼用长筷子给同伴搛菜,同伴也给他搛菜。这样,他们都吃到了美味佳肴。其他饿鬼也跟着学,于是,所有饿鬼都吃到了美味佳肴。这个一号灵魂工程师最后总结道:由此可见,人只有为他人奉献,才能获得幸福。
  听了这个小故事和一号灵魂工程师最后的总结,所有的民众都默默颔首,表示认同这个小故事所传递出来的道理。这个一号灵魂工程师为自己宣讲的成功洋洋得意。他为了强调这种成功的美好感觉,明明知道民众不会有什么问题,还故意问台下的民众道:“大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台下的民众都用崇敬的眼神望着这位一号灵魂工程师,微微摇头表示没有问题。就在此时,我的父亲出人意表地站了起来,更出人意表的是,他今天显得特别冷静,也不再口吃了,他不紧不慢地问这位灵魂工程师道: “尊敬的一号灵魂工程师!我有两点不大明白,第一,既然这个好心人能为十个饿鬼提供一桌美味佳肴,干嘛又温吞坏地给每个饿鬼一双超长的筷子呢?为什么不给他们合适的筷子让他们吃个痛快?难道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传达道理?如果为了传达道理,那么,在这样预先设置好前提的情况下,传递出来的道理,还能算是道理吗?第二,别人再怎么了解自己,也不如自己了解自己,别人帮搛的菜未必合自己的口味。我想,最好还是让这十个饿鬼将筷子削到合适的长度,大家各吃各的比较好,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知道您是否认为我说的更有道理。”
我的父亲还没有说完,已经引起哄堂大笑,后面说的话,有些民众没有听清楚,他们就嬉笑着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传说。
  我的母亲,并不怎么贤惠,她是一个跟风上的主,见自家丈夫如此,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也站了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一号灵魂工程师质问:“就是,你给解释清楚喽。”这再一次引起哄堂大笑。
  面对如此混乱而又极其不严肃的场面,一号灵魂工程师气得脸色煞白,半张着嘴,嘴里发出毒蛇准备攻击前才会发出的“咝咝”声,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一起一伏、一涨一缩,就像一个巨大的癞蛤蟆。台下所有的民众个个都紧张起来了,有的瑟瑟发抖,有的不知所措,人看起来也矮小了许多。
  我的父亲也吓傻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一号灵魂工程师并没有如毒蛇一样攻击我的父亲、母亲,而是一直定格在那里,嘴里继续发出“咝咝”的声音,半晌,他才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怪叫一声:“岂有此理!气死我也!”说完,他一跺脚,一扭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留下一群茫然不知所以、惴惴不安的民众。
  之后,不几天,我的父亲、母亲便在五更天去早市购物时失踪了。我明白,我父母亲的失踪,八成与一号灵魂工程师有关。与一号灵魂工程师有关能有什么好的结果呢?我相信,我的祖母也一定知道我的父母亲遭遇不测了。可是,她并没有把真相告诉我,而是说,我的父母亲都去很远的地方过好日子了。
  我的祖母虽然没有进过学堂,不能识文断字,她却十分的智慧。当初,她这样告诉我,说我的父母亲去很远的地方过好日子了,虽然不是真实的答案,于我却是最佳的答案。
我的祖母有一个堂弟,我的祖母在他求学之路上给予了力所能及的扶持,他如今已经是“阿特兰蒂”一名机械工程师了。他不忘当初姐姐的恩情,经常给我们邮寄一些生活用品和食品,因为这样的邮寄受到我们部落法规的限制,数量相当有限。
  当我完成蒙童幼学之后,我的祖母已经无力继续供养我读书,我祖母的堂弟知道这个情况后,向我们部落相关部门提出申请,欲接我到“阿特兰蒂”读书,我们部落在我的祖母、以及我祖母的堂弟都出具书面保证,以六年为期,保证我六年必须返回部落。当时,这我并不知道,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于是,我才得以到“阿特兰蒂”继续读书。
 
   四、情非得已
 
  今天的天空特别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我把天空的蓝也吸进了身体,身体感觉特别的清爽、透彻。我想,天空这特有的蓝中,一定藏着能够消融一切阻隔的力量,它是人类生命的护佑。再看天空中那一动不动的一朵朵白云,这白云的边沿十分的齐整,就像刀切一般,也像一个顽皮、稚拙的儿童画出来的。这样的白云让我有置身童话世界的感觉。
  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的心情十分的爽朗,古诗云:春风得意马蹄疾。我没有马骑,走起路来也脚下生风。是啊!没想到我的毕业成绩是六甲,在我们学堂整个毕业班的随学当中,得六甲的随学只有七个,而我是其中之一。
  我想,舅祖父一定会为我高兴的。对了,那个黑黑的小女生今天我怎么没有看见她呢?她知道不知道我得六甲呢?她要知道就好了,她一定会为我高兴的。也不一定哦,我喜欢她,她不一定喜欢我。她要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每次看见我时间总要深情地望我一眼呢?
  她一定也是喜欢我的。也会为我高兴的。为什么今天就看不见她呢?奇怪!当初,一直不好意思打听她的班级和名字,要是知道她的班级和名字就可以去找她了,呵呵,知道也不好意思去找她啊!万一她不理我怎么办呢?我还是在学堂大门口等等吧,也许能够等到她的。等到她,我能跑上去告诉她我得了六甲吗?唉!算了,干脆回去吧。不能叫舅祖父久等我。
  当舅祖父知道我得了六甲以后,他的整个表现就如燃放烟花一样,他刚知道我得了六甲犹如烟花爆炸一样兴奋起来,紧接着就如烟花爆炸后熄灭一样黯然神伤。他的表现太奇怪了!前后判若两人。就好像一个爱钱如命的人看见一堆黄金,继而又发现这黄金旁边盘踞着可以致人死命的毒蛇。这其中是什么原因呢?
  最终,舅祖父还是强打精神对我说:“你能够考出这样好的成绩,不简单的!今天我们一起外去吃大餐,祝贺一下。”要是在平常,舅祖父说带我出去吃大餐,我一定非常开心的。今天我因为满腹狐疑,怎么也兴奋不起来。舅祖父见我如此,苦笑一下,说:“是不是有什么心思了?”我的舅祖父是一个平和的人,我尊敬他而不怕他,就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他:“舅祖父!我得了六甲,你知道以后,很高兴。可是,很快就……是不是我?”舅祖父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唉!本来,我想等吃饭过后再告诉你的,怕告诉你影响你吃饭。现在看来,不告诉你这顿饭更吃不好了。”我默默地注视着舅祖父,心里想,莫非我的祖母……不会的。舅祖父说:“你来我这里也已经六年了,你来之前我就离婚了,孤身一人,有你陪伴让我这房子变成了家。可是,你的祖母一天一天老了,她也需要你。最近我打算订机票让你回去。”
  舅祖父这样的决定,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更是我不愿意接受的。然而,这样的决定毕竟没有给我带来现时的伤害,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太大的痛苦。继而,我想,是不是舅祖父希望我回去看望一下我的祖母,然后,再回来,他没有表达清楚,也许有这个可能吧。于是,我嗫嚅着对舅祖父说:“是啊!一晃六年了,我如今都从中级学堂毕业了,也该回去看看祖母了。如果能把我的祖母也接过来就好了,我在这里读高级大学堂,你上班,她给我们俩做饭。我的成绩完全可以上一流高级大学堂的。”我的舅祖父听了我这样的话,他的五官都不守本分地蠢蠢欲动起来,脸上的生机就像薄雾在阳光的作用下飘散、消逝,我甚至闻到了一种气息,这种气息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出现过,一时间,我无论如何又想不起来这种气息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出现过。也许舅祖父脸上不安分的器官让他感到害羞,也许他担心这些不安分的器官会离他而去,他慌忙用双手将脸紧紧地捂住,紧接着,俯下身子,嘤嘤地哭泣起来。
  说良心说,我的祖母把我抚养成人,在饥荒的年代,为了保证我的活命,又拜托她的堂弟把我接到“阿特兰蒂”生活、读书,我很感激我的祖母,故而,先贤写的《陈情表》虽为推脱而作,因其情真意切,深得我意,整篇文章我烂熟于心。我经常默念:“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即便如此,为了祖母就让我放弃美好的未来,去承受痛苦,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因为,除了承受痛苦,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舅祖父的哭泣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哭泣是在我说了一些话之后,我想,我刚刚说的那些话并没有致其如此伤心的内涵。他怎么如此伤心?我无奈地轻声呼唤道:“舅祖父!您怎么了?是不是我让您失望了?”舅祖父听我如此说,夸张地摇着头,嘴里发出怪怪的声音,我想,这怪怪的声音和他夸张地摇头要表达的一定是一个意思,我也就没有必要用心去辨别这怪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我回去的真实原因并不如舅祖父先前告诉我的,而是因为我到“阿特兰蒂”只能六年,这是我的祖母和舅祖父向部落政府做出的承诺。期限一到,我必须回去。舅祖父先前告诉我的,是想把冷酷的现实温暖地表达出来。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和无力,除了谦卑地顺从,没有任何办法;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明白,原来:我自己 居然不属于我自己,而属于部落政府。这太让我震惊了,也太让我痛恨了。
  我怀着悲伤的心情收拾行囊,我拿起那本已经被我翻旧了的《宽容》,端详了一会,把书中卷起的书页抹平,又放了回去。因为,舅祖父告诉过我,《宽容》在我们部落是禁书,不能带回去。我来“阿特兰蒂”之后,我的舅祖父经常送我礼物,有衣服,也有玩具,更多的还是食物。送书给我,这还是第一次,这本书就是《宽容》。
  那是我来“阿特兰蒂”的第三年,在“阿特兰蒂”发生了一起事件,这起事件的起因是一名警察在例行巡视中,发现在一个野外的私家竹林边上,竖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内有私密聚会,非请莫入。”这牌子引起了这警察的好奇心,他怀疑里面有什么不法行为,于是,就进入了竹林,结果发现,竹林里有六个男人在从事性活动。
  当年,在“阿特兰蒂”聚众淫乱也是社会、法律所不容的,尤其是同性之间。这名警察将这几位男人带走,并要进行处罚。
  后来,这几位男人把该警察告上了法庭,引起舆论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记得当时,我的舅祖父问我对这起事件的看法,我毫不犹豫、义愤填膺地说,这六个男人太恶心了,该杀!该杀!
  舅祖父听我如此说,并没有发表自己评论的观点,而是默默地离开。第二天,他就送给我这本《宽容》。
  这本书,我开始看并没有看出门道,因为它只是叙述历史上几起事件,这些和其他历史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之所以看了又看,是因为感觉这些历史事件有意思而已,作者的叙述也流利、易懂。
  随着知识的增长、阅历的丰富, 我明白了作者的意思。这也改变了我对历史人物的看法和态度,我本来无限崇敬的英雄豪杰,现在看来,他们要么是胆怯的鼠辈;要么是饕鬄的魔王。他们要么因胆怯而进攻;他们要么因贪婪而征伐。深一层的想想,这些创建举世武功的英雄豪杰,切切是残害人类的败类。真正的人类英雄,是那些内心强大的人们,他们面对万千世界不感觉丝毫的恐惧,坦然面对,宽容异己 ,淡定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
  我的舅祖父对我说:“其实,在我们部落,也有一本有关“宽容”的大书。你回去以后,一定要去看看。只不过这本大书只是一尊雕塑,一尊弥勒佛的雕塑。在弥勒佛的肩膀上、大肚子上、腿上雕有不计其数、各具形态的小人儿,这些小人儿有的在劳作,有的在嬉戏;有的在评道论理,有的在谈情说爱。有的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爱,有异性之间的交合,也有同性之间的交合。所有这些人都在弥勒佛的护佑之下,互不相干,各行其是,其乐融融。而弥勒佛似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依然乐呵呵地笑着。你说这尊雕塑是不是一本有关宽容的大书呢?”我默然颔首。舅祖父也缄默不语。半晌,才喁喁自语:“其实,最美好的人间,就应该是一盘散沙的人间。每一个人都像一粒一粒的沙子,坚硬、独立,而不像污泥一样沾粘在一起,分不清你我,各人依照自己的喜好,各行其是,互不相残。”
  我问舅祖父:“舅祖父!释迦牟尼和弥勒佛是一尊吗?”舅祖父沉吟一会,说:“我对佛学也是外行,通行的观点认为,释迦牟尼和弥勒佛不是一尊。我认为释迦牟尼和弥勒佛从本质上讲是一尊。因为,弥勒佛是未来佛,换句话说,这未来佛是释迦牟尼想象出来的。既然是他用想象的方法创造出来的,当然也就是他自己了。”我说:“我明白了。舅祖父!弥勒佛如此宽容大度,为什么传说释迦牟尼诞生之时,走了七步,说‘天下地上,唯我独尊’呢?难道别人在释迦牟尼眼中都不算什么吗?就他尊,别人都不尊吗?”我的舅祖父听我如此说,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严肃地对我说:“世间有多少人把释迦牟尼说的这个‘我’子理解错了。释迦牟尼说的这个‘我’,不是特指,是泛指,指世间一切的苍生,世间每一个人、每一个动物、每一株植物都是尊的,不应该被亵渎、贬损。这也就是佛教所说的‘众生平等’。刚刚我说的那尊包容万象的弥勒佛雕像,他的宽容和这个是一脉相承的。你知道吗?释迦牟尼在涅槃之前,要求将他所有的著作烧毁,就是担忧后世之人读了他的著作,对他过甚崇拜而迷失了自我。释迦牟尼是真正伟大的圣人呢!”
  我的舅祖父还告诉我,这尊弥勒佛的雕像就在我们镇上一个叫丽湖的湖岸上,丽湖我是知道的,这尊弥勒佛的雕塑我却不知道,我回去以后一定要去拜谒,领略他的宽容和大度。不知道世界上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雕塑。假如没有,这就是我们部落先人的独创了。真没想到我们的先人有如此的境界,能创造出如此的艺术。
 
 
  五、镇长为我接风洗尘 
 
  刚回到镇上,我就被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拦住,他告诉我,他是镇政府的公务人员,特地来通知我,镇上的镇长要为我接风洗尘,要求我现在就跟随他去饭店。我告诉这位穿制服的中年男子,镇长能够为我接风洗尘,于我,当然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可我还没有到家,还没有见到久别的祖母。我请求他,是否可以先回到乡下老家,见了祖母,再回到镇上拜见镇长。
  这个穿制服的中年男子一听我如此说,惊愕得喘不过气,只能莫名其妙地将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就像水中快要死了的鱼。他的两个巨大的眼珠子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中,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而他的眼眶以及脸上其他部位都死板板地僵在那里,一付不负责任的态度,任凭两个眼珠子摇摇欲坠。我没有想到,我一句很普通的、合乎常理的话居然让这位公务人员如此震动。
  这情景完全符合幽默的定义,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按我的想法,如果我笑,这位公务人员也跟着笑起来才是幽默的必然结果。意外的是,这位公务人员并没有跟着我笑,而是和刚才一模一样地定格在那里,这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头了,开始恐惧起来,用手指着他说:“你……?你……?”
  半晌,这位公务人员才死而复生,晃晃荡荡地举起右手,大惊小怪地开口说话:“天啦!竟然有这样的人!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边说边拼命地摇头,好像他要把进入他脑子里不可思议的事情甩到九霄云外。
  他这样感叹完,将眼神聚拢起来投向我,对我说道:“我想清楚了,你看上去高高大大的,实际上,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也不懂,好吧!我告诉你,镇长就是我们镇上的最高行政掌管,他决定着我们镇上的一切。现在你应该明白,是先去镇长那里还是先回家见祖母了吧。”
  我刚想和他继续争辩,我的一只手已经被人拉住,我扭头一看,原来正是我的祖母。我叫道:“祖母!您……”我之所以吃惊祖母来到我的身边,因为,祖母的家并不在镇上,是在一个偏僻的小村,离镇上还有三十多里的路程。祖母没有应答,另一只手抚着我的脸,自言自语地说:“都长这么大了!没想到都长这么大了!像个男子汉了!”然后,就抱着我嘤嘤地哭泣起来。
  我也搂着祖母,完全沉浸在骨肉相亲的温润氛围之中。忽然,我听到那位公务人员说话:“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我的祖母慌忙推开我,边擦眼泪边对我说:“孙子!我也听说了。镇上的镇长要为你接风洗尘,这是了不得的荣耀啊。你就去吧!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你。你吃完饭来这里找我,我们俩一起回家。”我说:“祖母!怎么可能这样呢?既然镇长为我接风洗尘,我把自己的祖母带上,我看也无可厚非。”我的祖母听我如此说,望望我,又望望那位镇上的公务人员,只见这位公务人员再一次大喊大叫起来:“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镇长的宴席上怎么可能让一个普通的老妪出席。一个在域外生活、学习多年的人,居然提出这样不可理喻的要求。太荒诞了!太荒诞了!”
  我真的生气了,对该公务人员说:“如果我的祖母不能和我一起去,我也不去。”这位公务人员听我如此说,仿佛饥饿的恶狼发现了猎物,专注地盯着我看。此时,我明显感觉到祖母抓着我的膀臂的手在发抖,我伸过另一只膀臂搂着祖母,冷冷的看着这位公务人员。这位公务人员咬牙切齿地对我说:“你是在要挟我吗?你是在要挟政府吗?”
  我的祖母被这位公务人员吓坏了,死活不同意和我一起去参加镇长为我接风洗尘的宴席,也不同意我不去,否则,她宁愿请死。万般无奈,我只好告别祖母,自己随这位公务人员去了,难过的心情无法表达。
  我被这位公务人员领到一家饭店门前,这位公务人员对站在门前的迎宾小姐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镇长邀请的贵宾。”然后,他夸张地胁肩谄笑,对我说:“您请进吧!我就另行公干去了。”这位公务人员很是奇怪,和我见面时间直至到饭店门前,一直都是倨傲的,到了饭店这里又如此谦卑,前倨后恭,是什么道理呢?
  我被迎宾小姐领到一个超大的包间,“食案”前端坐一个矮胖子,他朝我微笑致意。我想他一定就是镇长了。我恭敬地问候他:“镇长您好!没想到您能够为我接风,这是我巨大的荣耀,也是我意想不到的。”镇长听我如此说,板起了面孔,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不能这样理解。你可是我们镇上第一个出过洋的。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为你接风,而是我代表全镇的民众欢迎你归来!欢迎你回来为部落做贡献!”
  在这里,我要特别解释一下,在我们部落,古代贵族用餐都是使用“食案”摆放食物的。这 “食案”和我们当今民众通常使用的方桌大同小异,用两点微小的区别,其一,“食案”的四条案腿内收,而方桌的四条桌腿外露;其二,食案矮于方桌。
  我以为就是因为食案矮于方桌用餐不怎么方便,而且,做工极其复杂,在文明的进程中慢慢被方桌取代。然而,在我们部落一些地位高的人士,为了表明他们高贵的地位和对传统文化的传承,在正规的宴会上,依然沿用“食案”。民众为了实用放弃了一种文化,而权贵为了一种文化,宁愿放弃方便。
  今天,就是明显的例子,因为“食案”较矮,案面和镇长的脐部持平,而镇长又有一个硕大无朋的将军肚,所以,他只能远远地坐在“食案”边,就是这样,镇长的肚皮还是紧紧地抵在“食案”的边沿。我目测一下,他用筷子根本就够不着“食案”上任何一品菜肴。
  此时,我才注意到,在我的面前摆了筷子、调羹等餐具,而镇长面前没有这些。我再一看,原来,在镇长的右首,有一个较高的凳子,镇长的餐具都摆放在凳子上。这样镇长用起那些餐具就非常顺手了。可是,即使镇长的餐具用起来顺手,依然够不着“食案”上的菜肴啊!
  我正纳闷,镇长对我说话,打断了我的思绪。镇长说:“今天,我在镇上新落成的餐厅隆重举行宴会,欢迎留洋归来的你 !在此,我代表镇政府、全镇民众,对你的荣归表示热烈欢迎!并向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和亲切的慰问!你辛苦了!六年前,你离开部落前往‘阿特兰蒂’学习,学了对于我们部落有用的知识。今天,我看到你灿烂的笑脸,我和全镇民众都感到无比的欣慰。在‘阿特兰蒂’学习期间,你大开了眼界,不仅领略到了 ‘阿特兰蒂’好的一面,也感受到了‘阿特兰蒂’堕落、腐朽的一面。希望你能够有正反两方面的认识,提高自己的觉悟。据我了解,你在‘阿特兰蒂’期间也经受了一些鲜为人知的苦楚,你的心智得到了洗礼,能力得到了全面的锻炼。这样,你回来就可以更好地为部落服务、为民众服务。你终于回来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你之所以能够回来,完全是你热爱T师爷、热爱部落、热爱部落所有民众的缘故。你是一个高尚的青年,也必将成为一个无私为部落、为部落民众奉献的好青年。我真诚地欢迎你归来!让我们共同举起酒杯吧!”
  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祝酒一口气说这么长一大段的话,也从来没有听过别人赞美我是一个高尚的青年,这让我摸不着头脑又深感惭愧。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好“呵呵”地傻笑,并按镇长说的,伸手去端“食案”上的酒杯。
  我和镇长是对坐,在我们俩中间“食案”边上还站立一位服务人员。刚刚,我和镇长酒杯的酒就是他斟上的。此时,镇长拿起了凳子上的筷子。我正疑惑镇长如何才能用筷子搛到想吃的菜肴,只见眼前一道白影闪过,这位服务人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盘菜肴端到恰好便于镇长取食的空中。镇长搛了一口菜,悠闲而享受地吃了起来。我还没有回过神,这位服务人员已经将端着的菜肴放回原处。
  接下来,就是世界上最神奇、也是最默契的表演了。无论镇长想吃什么菜肴,也不需要镇长示意,更遑论说出来了,这位服务人员总能够在恰当的时间,将镇长想吃的菜肴端到恰当的位置,让镇长舒服地取食。菜肴的选择、时机的把握、位置的确定均做到毫厘不爽。
  我想,时间的把握和位置的确定较为容易,通过训练都能够做到,至于镇长想吃什么菜肴,镇长也不告诉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呢?这就神奇了。后来,经过我的细心观察,我发现这个服务人员始终注意镇长的眼神,对了,这个服务人员就是通过观察镇长的眼神而知道镇长想吃什么菜肴的。这真不是一般的功夫啊!
  一切都在顺利地进行,只有一点小小的异样引起了我的注意,也引起了镇长的注意。就是那个负责传菜的服务人员一脸夸张的笑容。作为服务人员面带微笑服务是正常的,如果这微笑放大到夸张的程度,显然就不正常也不合礼仪了。
  作为客人,遇到这样的异样,我不好问什么,只好存疑不顾。镇长忍不住了,他冷冷地问这位传菜员:“你笑什么呀?有什么好笑的吗?”
  这位传菜员见镇长问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我这才明白,他之所以夸张地笑,就是要引起镇长的注意。他有想法,想向镇长汇报。他是通过夸张地笑来引起镇长的疑惑。然后,向他发问,他就可以向镇长汇报了。他的目的达到了。他笑嘻嘻地应答镇长道:“我见镇长您每次搛菜,都要这位同仁端一次。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让这位同仁搛菜给镇长您吃,省得还麻烦您再搛一次。”
  这位传菜员话一说完,整个房间的气氛立刻凝固了,整个房间仿佛沉到了深海,寂静得我清晰地听见镇长的喘息声。镇长的脸色渐渐发白,喘息声也越来越大,他肚子的起伏都推动了“食案”。这个传菜员完全吓傻了,因为,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那样说,完全是为了讨好镇长,现在眼看着镇长气得要爆炸了,他怎么能够不感到害怕呢?他用祈求的眼光望着镇长,哆哆嗦嗦地说:“镇长!镇长!您!我……”
  镇长忽然拍着“食案”边上放餐具的凳子大骂起来:“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是民众的镇长,我是为民众服务的。如果吃饭都要人送到我嘴里,我成什么了?你说,你这个混账东西,我成什么了?”这位传菜员被骂得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还没有完全明白,茫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酒店掌管听到动静,慌忙跑了进来,诚惶诚恐、低三下四地问镇长:“镇长!您……?”镇长看都不看酒店掌管一眼,依然在 “呼哧、呼哧”地喘粗气。负责端菜给镇长的服务员就把刚才发生的一切简要报告给了酒店掌管。酒店掌管二话不说,上去对准传菜员的面门“啪”地就是一拳,传菜员应声倒地,趴在那地上嘤嘤地哭泣起来。然后,酒店掌管又哭丧着脸指着卷曲在地上的传菜员对镇长说:“这个混账东西刚来,无知无识的,镇长您就消消气吧!这个东西我会往死里整他,用不着您生这么大气。消消气啊!要是您气坏了,我对全镇民众怎么交代呀!天啦!镇长……”
  镇长缓缓站起来,默默地走了……酒店掌管跟着送了出去。我既惊愕又不知所措,仍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继而,我心里盘算着我该怎么做。
  此时,酒店掌管进来了,上去又给了传菜员一脚,骂道:“你这个烂猪狗,才上班几天?就自作聪明想讨镇长的好。我算给你坑了。”接着又叹息道:“唉!要不是大舅母再三央求,我怎么会把你收来?你就是个祸秧子。等会收拾收拾回家吧,你不能在这里工作了。”传菜员一听,立刻游过来抱住酒店掌管的腿哀求:“表哥啊!给我一次机会吧。我回家怎么办呀?”
  原来,这个传菜员还是这个酒店掌管的表弟。酒店掌管又叹息道:“我知道你家不容易,也想留你下来工作。可是,镇长走的时间连顺便踢你一脚都没有踢,说明他没有原谅你,我怎么好留你工作呢?我实指望他能顺便踢你一脚的,结果,他连看都没有看你一眼。唉!没指望了。”这个倒霉的传菜员,他听酒店掌管如此说,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问酒店掌管:“镇长走了吗?”酒店掌管慌忙转过身,似乎才意识到我的存在,结结巴巴地应答道:“镇长、镇长他生气走了……”
  镇长即使生气,也不至于丢下我这个客人不管不顾,自己就走了啊!这也太不合人情、不合礼仪了吧?我这样想着,没有说出口。犹疑了一下,我对酒店掌管说:“既然镇长都走了,我也走了。”
  酒店掌管听我这样说,开始无奈而又尴尬地点点头,并对我说:“实在抱歉啊!真的没想到……”并表现出一副准备送我走的神态和做派。
  我起身要走,忽然这位酒店掌管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上来一把拉住我说:“您不能走啊!我还有事和您商量。”我大吃一惊,我刚从“阿特兰蒂”回来,和他素昧平生,没有任何瓜葛,他能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量呢?我狐疑地问他:“怎么了?你能有什么事情和我商量?”这位酒店掌管因为难为情,欲言又止。
  祖母没能够和我一起赴宴、镇长不辞而别引起的不快、现在的不耐烦共同促起了我的怒气,我大声责问他:“你有什么就说吧!我还急着回家呢。”这个酒店掌管吞吞吐吐地说:“今天是镇长、镇长为您接风,按……按理,应该镇长、镇长付账,可是,他生气走了,谁还敢去请他报销这笔账?别人请镇长吃饭,镇长能赏光就不错了,您看,今天的饭账能不能请您帮结了?就当您请镇长的。如果您不结,我实在赔不起啊!”
  这样的请求也太荒唐了吧!我自己都感觉到自己一脸的错愕。酒店掌管明显看出来了,又赶紧解释说:“确实不应该您付账,我知道我提这样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可是、可是,我真的贴不起啊!我是求您的,愿意不愿意全在您了。”
  他这样一说,我也平静一些了,仔细想一想,这酒店掌管可能真的贴不起。我就问他,今天这顿饭需要多少钱。酒店掌管告诉了我。这笔钱在“阿特兰蒂”只够买几斤番茄的。好在我回来时间,舅祖父给了我一点钱,踌躇再三,我还是付了今天的饭账。

   原载于《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