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忘去山

张静轩2020-07-26 09:13:18
忘去山(短篇小说)
 
作者:张静轩
 
沈维然的第一个寒梦,在他二十五岁。那晚一只小船从满杯的冰水里携他远去,浪尖上沈维然又喜又怕,其余细节,一概不记得,只记得白光四散,像笼中逃逸的俊鸟。
刚刚,是第二个,暖气过盛的棉被下,沈维然竟冻得肌肤冰凉,似有一条将封冻的河水把他当作了河床。而他的床却空荡荡,手臂所及如捞月,波光四散处寂静依旧。沈维然起身只感觉头痛似撞钟,一看手机,是凌晨三点,倒头欲睡,又觉被单里裹着说不出的情绪,丝丝扎到他的大臂上。沈只好和自己赌气,从冰箱里搜出一罐苏打水,与上升的气泡一同等到天明。

这一年,沈维然三十一。
 
前一天的下午七点多,城东商贸中心,疲惫的下班浪潮已经到了末段,从光鲜的玻璃幕墙大楼中被排出,回到逼仄的租住处去,这是每日一次的洄游。
收工以后,在商场旁边的“见月”日餐厅吃一份商务套餐,是冯姝瑜近一年来的才有习惯。这家日料本来试图做点精致餐食,后来也是曲高和寡,也开始惠民降价,做白领生意。以往她并没有这个习惯,再回想上学时,她常在吃日料时饮清酒“忘去山”,而这种假洋鬼子的事物她是要翻白眼的,但是自立有自立的苦,一份多半是洋葱丝的牛肉饭她已经甘之如饴。
也是近一年来,这个客户经理的职位越发让冯姝瑜厌烦了,每次工作展示会,都是把她切得薄如纸,在幻灯片上一页一页翻过去,而接打电话更可怖,上下级、交接单位,都像嘴里嚼着她的骨头,连呼吸都是砂砾磨破口唇的声音,也只有临睡前打开淋浴,她才短暂地回到自己狭窄的身体。
浴室中她喜欢屏息,模拟溺水的危险与获救的欢愉。躺下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是睡在原始人留下的山洞中,墙上年月的剥落是野人逐象的,窗帘外掩不住的都市余灯,则是草木堆里剩下的火星。不知为何,只要这样感受,她就易于入眠。
但今晚不一样,残烬烧成了火堆,熊熊跃上,带着噼啪的灼热感。
 
天始终是亮了,然早晨是可憎的,对于冯姝瑜来说尤甚。坐上地铁三号线前的半个小时,她在镜前检视自己的皱纹,又缓缓以脂粉遮去。每日的机械重复里,时间的裂痕却是有增无减。从心底她觉得怨愤,尽管她并不出卖色相,但办公室里谦和严谨的气氛下,总似有千百双窥视的眼睛,静极之时还能听见细碎的眨眼声。
她不知道今早为什么焦虑重重,扣上最后一粒扣子的时候,地铁门刚刚要合闭,转眼间她已经被人潮推到了,车厢中间的位置。至今冯姝瑜都觉得,地铁是一种虚幻的交通工具,仅凭语音播报,就要在地下想象自己的位置,而地上的街道,则静止平躺,有人在看路牌,有人遛狗,有人发小广告,有青年男女排队买雪糕,而紫荆的花季快要过去了,交叠的凋落里,又有人挤上电梯,向上去谋生存。
过了几站,车厢里人稍少了,但姝瑜却更觉不自在,往外挪了挪,一个喘气的身子却跟着移过来,她目光扫过去,有一衣着还算干净的男人,正刻意往她身上靠。姝瑜暗骂了一句,往车厢另一头挤去。怎知猥琐男紧跟不舍,又蹭过来,忙乱之间响起了到站提醒,她一把推开那个蠕动靠近的身影,匆忙拨动人浪,穿出电动门。一口气出完,姝瑜才觉得恶心上涌,她后悔没有狠狠踹那个男人一脚,又陡然地感到无助与遗憾,在坐进办公室前,她都觉得有个影子藏匿在视野的暗处,水也不大想喝。工作开始时,这些阴云才被冰冷的任务书接连冲淡。
又一个客户的电话撂下以后,看着写字楼里攒动的人头,她想起了童年摆在厨房里的罐子,安静,发着黝黑粗糙的光,釉陶的里面,裹着白砂糖、盐、泡萝卜、酱,像是各自的秘密。而今各自呆坐在自己的方格里,那种鼓噪间又含着更大的沉默,停止发酵前,每一个摇晃的气泡都在徒劳地上浮、破裂,一杯咖啡也是这样。主管部门的男人又给她倒咖啡了,但她对这种频繁而礼貌的献媚也看似坦然接受。又一个电话声打进来,但不是台上的公司电话,而是在她包里的手机。
她赶忙取出,往洗手间走去,湿濡的地砖上鱼嘴鞋划开一些新鲜的痕迹,手链的银色摇晃在她白衬衫的边沿,明晃晃,像一夜无眠的晨星。
“喂?”
 
至今仍觉愧疚的事,对于沈维然来说只有两件,五岁时奶奶去世,他只顾着吃桌上新摘的桃子,以至于他忘了需要流一些眼泪,这是其一。他至今都记得那个桃子,硕大,粉白带青,多汁而且柔甜,但是五岁的道别却那么不真切。同样的,他记忆里冯姝瑜的脸已经似真似幻,却还记得有五月的大雨,下午的潮热,那天姝瑜的裙子短而昏暗,黑色人字拖后的脚跟像后羿看到的第一个太阳。沈维然不敢再走近那个下午,旷野上的风会使得旷野,更加空。后来姝瑜外派在沪,那一个冬天,夜晚越发的长,电话却越发的短,当两个人都不堪其轻,一块儿饼干就从中间折断,剩下碎屑的悠长。他才结束了上一份工作,丝毫不觉遗憾,但结束一段感情不同,这是他愧疚的第二份。相比于五岁的片段记忆,这些更像是软毛刷不断的涂色,他竟不知道何时落下了第一笔,只在忍受着难以察觉的叠加。
靴子踏在窄而干冷的路面上,沈维然又踩灭了一颗烟头。街角绿色的圆垃圾桶像思念的药罐,里面填满了遗弃物的幽怨。垃圾桶背后是半旧的低矮私宅,突出的砖红色墙体装饰带着烟熏的黑边,其后住宅楼的阳台上摆着困倦的芦荟,而玻璃墙面的塔楼在更远处,那是一些精致的镜面蜂窝。
今日无风,云定定地聚着。
沈维然掏出手机,翻动通讯录,看到那一串简单的数码,却深陷杂乱的意绪中。他深吸一口气,还没想好有什么话该说,就拨了出去。拨通声滴嘟,使街角更发寂静。他屛住呼吸,一辆灰色摩托车从远处驶来。
 
镜前,冯姝瑜看到自己微红的脸颊,一个熟悉的名字,像子弹般折返。她惊讶,但并不迟疑,保洁阿姨推车经过,塑料车轮“吱呀”一声。她走到窗边,摁下了接听钮。
“喂?”
无数种可能都已经在她脑中预演,仿佛一场仅仅十多秒的骤雨将洼地里的城市变成汪洋。她想过是离恨的诅咒,或者久别的寒暄,乃至一次旧忆重开的邀约,甚至是卖房、借钱、办理贷款,诸种画面纷扬而下。
但电话那头,没有人说话,仅有风声呼呼。
“沈维然?”
姝瑜又问了一句,仍无人应答。听筒里风声汹涌,像站在雪山峡口,她靠着窗沿,大口喘气。呜咽声席卷,又戛然而止。电话已在那一头被挂断。洗手间逼仄的空间变得极静,姝瑜只听见自己不甚平稳的呼吸,还有胸腔里跳动的低音,回到洗手台前,她才发现泪痕都已半干。
 
沈维然显然是忽视了近日的治安,飞车客从他掌中掠去手机时,他尚未反应过来,下意识用力一抓,握中只留一串纤细的银环,这是姝瑜锁骨链上的一段,她拆下送以为纪念。沈维然用线缚在手机上,分别后几度想要摘下,不知为何都没能施行。飞车抢盗的摩托党已经远去,他竟突然想起了姝瑜搬走的那天,瘦弱坚毅的背影,电梯门合上后,那个影子再不复现。他呆立许久,恍恍惚惚地往住处走去。
躺下沙发,沈维然仍觉晕眩,他像一只空心的纸盒,向乌有处不断坍缩。他从房间里拿出一瓶吟酿,上印毛笔书“忘去山”三字,又在冰箱里拿了一只带着薄霜的锤纹杯子,想想,又取出一只。走回客厅,在短茶几前自斟自饮,不觉酒尽,片刻醺然睡去。
 
是夜沈维然又上了机场回家的路。姝瑜自沪返回,梦里依然坐在副驾上,车窗外流云如幕,边沿透着可人的冷黄色。道路笔直宽阔,一些叶子正往树上飞回。
开到南郊立交桥下,车突然抛锚了,像一艘船停在了镜湖中央,寂静如八月桂的舒展。冯姝瑜问:“要不叫道路救援吧。”在沈维然听来,那声音像水滴回到湖面,似有若无。
他眉头却不再皱着:“我们下去。”趟水一样地,他向路沿外的昏暗行去,姝瑜也没有异议,只是低头从马路上走下。她突然起了兴致,牵着沈维然的手,在窄窄的田埂上跑了起来。路旁是一片无尽的玉米地,他们仿佛从行星的边沿走过,带着赶赴旧日的忧惧与热诚。
城市是一种无限的疫情,而他们正前去避难所。姝瑜突然回头向着沈维然咧嘴笑,她眼里的繁星呼之欲出。蚕丝线般的北风里沈维然伸手向姝瑜的棕色套裙,勉力揽住最后的解药。他小时候常玩一个迷宫游戏,走多了的迷宫,与平原无异。姝瑜也在寻找那些,藏在腰窝里的谜底。道路的声音忽远忽近,一辆大头重卡正要上桥,光线是一只白色的鹭鸟,从带着玉兰吐息的耳边,急速飞过。

原载于《草原》 2020年第七期

作者简介: 
张静轩,1994年出生于湖北天门,南开大学文学院2017级研究生,2020年9月将入清华大学读博。有文学批评文章在《诗刊》、《星星》等刊物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