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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归乡

郭家琪2020-07-26 09:06:57
与归乡

作者:郭家琪
 
1

常安收到了来自老家的一封信,是前些日子,常安娘指家里老二写了,托同乡请了婚假回家办喜事的战友给捎来的。
常安接到信的时候,正赶上休息时间。在福州,夏天正午的日头毒着。常安捏着信往回走,手心里汗津津的,好出汗的他额头上的大汗珠随着他走动的动作一个接一个滚在地上,瞬间被晒得发热发烫的泥土地蒸干。走在半路却从背后被人叫住。
只是听得一声“郭常安!”,是军队兵营中罕见的女同志的声音。 
常安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那么大声去叫他的大概是医务室的林秀萍,正儿八经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刚毕业被分配到这儿,地方还没混熟,和常安却热络起来。大概是多受了几年教育,她比别的那些见到士兵只敢埋头干活、羞于抬头搭话的小护士显得落落大方,偶尔给士兵们发些解暑的药水药丸,开场安全卫生会议。然而除却常安,她不怎么理会别的那些个兵。
但常安还是转过身,目光愣愣地去看,留了街上时兴的利落齐耳短发、身着白色隔离衣、领口探出军绿色立领的大姑娘从军医务室只探出半个身来,一双如削葱根般的手扒在斑驳绿漆的门框上,脸上挂着吹散酷暑燥热、清风似的笑,柳叶眉弯成俏皮的弧度,嘴角若隐若现两个浅浅的梨涡。
“怎么了?”姑娘被盯得脸上一阵一阵的热风向上吹到头顶,脑子昏昏的,反问只站在那儿不说话的常安,“傻子一样不动了?”
姑娘是福州本地人,一口福建话说得比北方传闻中的南方吴语还要软。从福州到老家有36小时的火车车程,其间来来往往的少不了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的男女老少。常安心下自有比较。
常安愣回神,淡淡地应了,“林医生,有事呀?”
林秀萍心里只说,亏得你还是个男人,只等着大姑娘找你搭话。面上自是显露出一二分不满,生气时说的话却也撒娇似的,“我看你日头地下站着,想叫你吃块西瓜,你也不理?”
林秀萍不跟这些兵蛋子来往。一来,她是年轻的女同志;二来,她是学医的文化人,自然是嫌弃这些男人没文化、过得糙。往日里有谁遭个小痛小病,来她这一趟,她也很少给什么好脸色。
但常安不一样。林秀萍觉得,常安跟旁人不一样。
“谢谢林医生,不必了。”常安跟这些南方的姑娘、小伙子说话,总是惜字如金。他自北方来,说出来的话又粗又硬,还带着改不过来的方言口音。他觉得南方人说话又快又急,他也加快嘴巴张合的频率,听起来怪是别扭。
常安回绝了,林秀萍的脸就像日头似的烧起来。幸亏是正午太阳最毒的时候,除了值班室见得到人,四下里也没闲着的兵,没人在意这尴尬场面,她轻哼一声,“那就算了。”转身回去了。
常安刚才被喊住,在毒太阳底下站了有一阵,这会儿心里头烦躁得很,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回了宿舍。
到了宿舍,同舍的兵正热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几个人谁也不搭理谁,哪怕说一句话都要更热上几分。
常安坐在靠窗的唯一一张写字台旁边,拆开信。
他也不盼着娘在信里能写些什么,无非是问问这月的补贴发了多少,家里做什么花了多少钱,再强调强调,两个妹妹读书都指着用钱。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拆开信,信里若不提及祖父祖母,那这二位老人的身体便都安好。
这封信不太一样。娘也是个利落的农村媳妇,管事有条理得很。她口述,由二弟写的信,字体说不上干净美观,但叙事总分个轻重缓急。
前文絮絮叨叨,却总算是不曾提爷爷奶奶,常安倒也安心。
结尾处,像是笔水将尽,笔迹很轻很轻地、断断续续地写了句:“娘给你在太平王庄相了个闺女。”
大概是觉得没必要,亦或是无心,信中却不曾提到那位姑娘闺名。这封信至此也就断了。落款处倒是写清了时间。
常安读完信,在这个中午也无事可做,也躺到床上去。他热的睡不着,被同在一个空间里的几个人频繁翻身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
于是他去揣测这个姑娘的身份。
既是在太平王庄,那位姑娘大概是姓王。太平王庄算是老家那边一个比较大的村庄,前后人家大多姓王,也有别的外姓,只占极少数。前些年,他还是半大孩子的时候,送小姑去省城上学;再长大些,他到临县小姑教课的地方去找奶奶,都时常路过太平王庄。刚懂点事,娘和旁人说闲话,却不避讳他,说太平王庄上一户人家弃了糟糠娘妻、另娶美娇娘,撇了三个孩子,大姑娘早当家的故事听得常安时常唏嘘。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林秀萍去给战士送解暑的药水,迎面碰到下了集训休息的常安几次,只也当看不见似的错身就走过去了。以前觉得林秀萍对常安不一般的人常常私底下传闲话,被指导员抓过几次,也屡教不改,见着林秀萍渐渐不理睬常安了,大家的耳根子才算落得清静。
估摸着时间,常安寄回去的信和钱应该到家了。
福州的暑日很长。林秀萍再也没喊着别人去医务室吃西瓜解暑。在日复一日的集训里,常安还是比别的战士多流几分汗、多出几分力。这个夏天,总算过去了。
 
2

临近年关的时候,连队里开例会,指导员过来说,今年轮到常安探家了。
常安有两年没回家了。但他也不盼着婚丧喜悲的事假。
刚到福州的第一年,他总是给家里写信,给谁都写。给祖父祖母写,叮嘱二人注意身体。跟爷爷说,若是能出军营,他就去旧书摊淘换旧书,换了有几轮、有百十本;也跟奶奶说,兵蛋子没有会针线的,但他能给自己补补衣裳,只他省衣裳。给爹写,让他少抽烟。给娘写,说他如今出来,不必花家里的钱,他高兴。给姐姐写,让她好好念书。给弟弟写,给妹妹写。也给家前的那颗大枣树写。那年的常安十八岁。
但那些信一封都没有被寄出。他只是收了从家里寄来的信的时候,回寄些钱回去,再附一份信,信上记录这月的开销账单。钱是由娘支配的,账单是给娘看的。
这是常安第二次探家。新兵入伍,第四年才可以探家。老兵隔两年探一次家。
到了年关,常安收拾起行李,背着包袱走了。在福州,营里发的军大衣没几天能派上用场,却也是两年发一件。但这军绿色的棉大衣在鲁西南的冬天却是很抵用的。常安自己身上穿一件,包袱里背着一件带回家去。他是想着给爷爷在冬天御寒用。福州的零散小食也在路上买着,应付家里的小孩。他思前想后,还该带些东西回去的,但身上只剩了路费。
在火车上昏昏沉沉坐着的36个小时,他裹着军大衣,时不时地瞌睡一会儿,总是被这站上那站下的人挤着碰着,或者被哪个大嗓门的大姐跟列车员理论的时候一嗓门吵醒。晃晃悠悠的车厢里,书是看不成了。他就让自己想点东西。
比如,今年回家,娘要安排他去见王庄的那个姑娘了吧。
晃晃悠悠地下了转车后的第二列火车,他看见火车站有租驴车的,掂量着身上剩下的钱,又向上抬了抬身上不断下滑的包袱,打算走着回了。索性离家不远,身上也有些干粮。
寒冬腊月里,到家时,常安军大衣里面穿的汗衫也被汗浸透了。
他扣了扣门环,里面有人拖拖拉拉地来应门。
是家里的老二,郭常玉。
郭常玉见着常安只道,“大哥,回来了。”
常安点点头,常玉就先一步转身回屋去了,常安背着大包袱不往北屋走,只往爷爷奶奶住的西屋走。时间到了傍晚,西屋很是昏暗了。奶奶坐在炕上对着窗纳鞋底。爷爷背对着常安,在小灶上煮着东西,白烟从沾满油腻子的锅盖的气眼儿里噗噗噗地往上冒。听见动静,奶奶拢了拢那些针线,却没抬头,“臭娃儿,不叫俺俩,俺俩炉子上腾着东西了,你家自己喝吧。”
“奶奶,我是常安!”
常安粗嗓门一喊,奶奶慌忙抬头去看,喊着:“常安!我的孩儿!”
耳背的爷爷那边也有了动静,慢腾腾地转头来,“常安啊?”
“是我!”常安大声应着,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眼眶一热,他慌张转头去把包袱放下,对着奶奶说,“奶奶,这包袱里是军大衣,我在那边穿不着,你让俺爷爷穿,穿上暖和,跟俺爹大队里发的一样!里面还有些细碎东西,你也好好收着。还有些吃的,年关里应付那些小孩,你跟俺爷爷也吃。”
“常安啊,东西都在这儿啦?”奶奶问,看着常安点头,又慌忙问着,“你娘那儿你可咋说,看过你娘了?”
“她那里什么都有,”常安淡淡地,“这就去呢。”
奶奶把针放好,打开身旁的那个大包袱,还有几双新的军鞋。她把那几双军鞋拿出来,又把吃的都拿出来,包袱里就剩件军大衣鼓鼓囊囊地在那儿待着。
“你脚胖,你爷爷脚瘦,穿不了这鞋,你爹和老二能穿。”奶奶把东西塞给常安,“吃的你拿走,俺俩这屋没人来,你娘那边总有人。”
常安就没再硬塞回去,收在怀里抱着,“那我就先过去。”
“等会儿来吃饭啊?”爷爷连自己说话都听不太清,只能扯着嗓子喊。被奶奶扯着嗓子喊回去,“他娘不准让来!咱这儿能有啥吃的!”
爷爷作罢,又转回身去看着炉灶。
常安没再说什么,转身要往外走,又被奶奶拉住,“哎,给你个包袱皮儿,省的一会儿恁娘又数落你!”
奶奶把常安怀里抱的东西捞回来,悉数在一张包袱皮儿上码得整整齐齐,三两下包住,打了一个结实又一解就能开的结。
常安提着包袱回了北屋,他娘正坐在藤椅上翻弄枣干。
“老二给你开门好一会儿了,也不见你进家。”娘问,“去看你爷爷奶奶了?”
“看过了。”常安说,把包袱递出去,“这里面有几双鞋,俺爹和老二都能穿,新的。还有些散碎吃的。”
娘不接,抬着眼皮看常安,嘴角往两边垂着,“给你爷爷奶奶压下了什么?”
“没什么,留了点东西,就都拿回来了。”常安答道。
常安知道她不信,也没什么办法,只说,“你看我把钱都寄回家了,除了这些,没别的能带回来的。”边说边把递包袱的手收回来,“那我放里屋去了。”
 
3

娘没让常安去见王庄的大闺女。
那姑娘读到高小五年级,自己不愿意学,就不上学了。在大字不识一个的娘心里头,初中毕业的常安算是文化人。她配不上他。
再加上常安过年就能提干部了。那姑娘还只是在村里当个卫生员,应付谁家的小病小灾。她配不上他。
常安爷爷奶奶健在,父母健全,叔婶旁支也人丁兴旺。那姑娘自小离开亲娘,拉扯着弟弟妹妹长大,爷爷奶奶不管事了,生活上只得看后娘脸色。她配不上他。
常安说,“那就算了吧。”
娘说,“你也到年纪了,娘在老家给你寻摸着好姑娘。”
“你别在福州找了南蛮子。”
火车上,常安心里总是念着娘最后一句叮嘱。
归队后过了一段时日,有天林秀萍趁着常安休息的时候找他去。
“别人说,你淘换了一本《红楼梦》,我想瞧瞧。”林秀萍说话间带了林妹妹似的几分娇羞,只差病弱之态和手里常攥着的那方巾帕了。
常安撇开眼,不去看林秀萍的眼睛,“不是《红楼梦》,那俺读不懂,就是戏说的一些话。”
“现在还能淘换得到这些,那我就更得看看!”林秀萍坚持要看,常安没办法,也不好众人眼前拒绝这姑娘,闷声应下了。
有借就有还,有着这一借一还的机会,林秀萍总跟常安多说些话。问他探家的事,也跟他说医务室的护士们私下里嚼的舌根子。
然而常安只是愿意林秀萍问他书里的事情。
再到年关的时候,娘寄信来了。信里写妹妹读书要花钱。北边那些地方比不得福州,冬天冷,冻手冻脚是常事。娘说,你妹妹给家里要皮鞋,说读书的大闺女都穿,穿上也保暖,读书的时候就不冻脚了,但家里哪有闲钱给她买这个。
常安把信收起来,想起林秀萍常穿着一双黑皮鞋,走路哒哒哒地响。听见“哒哒哒”的声音,周围人就都知道是她来了。
趁下次林秀萍来借还书的机会,常安问她,“你皮鞋从哪里买的?”
林秀萍愣了愣,开玩笑道,“怎么?家里给你娶新娘子,彩礼还要皮鞋呀?”
“你娶的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哟。”她这话里酸溜溜的。
常安只当她是开惯了玩笑,回道,“不是,俺妹妹读书,说大闺女都穿这个。”
林秀萍一听是妹妹,紧绷着的心松了松,“行啦,我下周末给你看看去。”
常安心道,那感情好,忙道一声谢,“谢谢林医生。”
林秀萍帮常安买完鞋之后,更是时常来找常安。常安常被战友打趣,“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彩云刚出岫”,粗硬的汉子唱起来,别样的别扭。
但在常安收了家里另一封信之后,林秀萍后来再到集训休息的地方来时,总见不到常安。常安提了干部,身上的担子重了,事情也多了。但事实上,往往是常安远远地听见“哒哒哒”皮鞋落地的声音,就忙慌着躲了。
林秀萍心思到底细腻如发,知道常安躲她,便不再去招惹这个愣头愣脑的呆人。
娘在信里给常安写,“王庄的闺女进了工厂做正式工人,等你下次探家,你俩就见个面吧。”
常安下次探家是一年后的事情。他没趁着年假回家,向上级申请了暑天回家的机会。
常安的娘心里头门清儿,王庄的姑娘等得起这一年。工人干的是个吃香的活计,但她毕竟是女流,身边无爹娘傍身,听说还时常照料着爷爷奶奶。她条件不好,就等得起。常安娘就跟中间介绍的人念叨了两三次,便有信心得很,不再理会姑娘那边的动静。
 
4

探家的时候,常安在介绍人家里见到了王庄的姑娘。
常安先问了介绍人才知道,王姓姑娘名叫桂香。
俩人都坐在炕上,中间有张矮桌子隔开两人,介绍人是个手脚麻利、嗓门大的妇女,她扭着矮胖的身子给两人端上一盘生瓜子,便笑呵呵地退出屋门去了。
屋里的两人只给对方看侧面,都低着头看自己的手。
常安搓着手心,就算是临近傍黑了,他也是热的额头上止不住的冒豆大的汗珠。
桂香抬头见状,手指从衣服的口袋里捏出一块方帕,递给常安,先开口说道,“这屋热,擦擦汗吧。”
常安看见那块干净的白色方帕,上面没有别的花鸟绣花儿,只有已经落后的印染手法印上蓝色的隶书字体“丘城县轴承厂承制”。他安心接过来,胡乱抹了两下额头,把手帕收到短袖衬衫胸前的口袋里,才对着桂香说,“……谢谢。”
“我现在在轴承厂,”桂香拢了拢有些汗湿的齐耳短发,“恁娘说你在部队提了干部。”
“嗯。”常安双手交叠在大腿上放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我条件不好……”
桂香只能自顾自说下去,话还没完,就被常安打断,“我,我觉得挺好!”
桂香听见,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只能又低下头去。
常安看见桂香低头的时候,耳朵卡不住那些茂密浓厚的黑发,随着慢慢的低头动作,先是上面的发丝三三两两落下来,又是前面的很厚重的头发都滑到脸颊旁边。
他鬼使神差的想帮她把那些头发拢上去。
常安把放在左手上面的右手举起来,伸到桂香身侧,顿了顿。桂香侧身看他时,常安又慌忙把手收回来,轻轻地挨着桌边。
“我还有两年才能退伍。”常安接着说,“你愿意等吗?”
常安侧头望着桂香,桂香还是低着头。他听见她说,“那一年等了,这一年等了,不怕两年。”
“我爷爷说了,你爷爷奶奶好,你也好。”桂香抬头望回去。
常安模样生的好,浓眉大眼,挺鼻薄唇,方方正正,不笑的时候,很能唬人。桂香的模样称不上好看,但在常安眼里看来十分顺眼,二十出头的大姑娘明眸皓齿,那一头齐耳的黑色短发,浓密又挺直,干净又利落,比林秀萍那一头长长之后烫成乱七八糟的卷儿的头发好看的多。
他俩人都把对方看了个满眼,望了个满心。
常安回家之后,娘问常安,“可看得上那个大闺女?”
常安回道,“桂香很好。”
“那过俩月你就请婚假回家,别拖了。”娘当机立断做下决定。
常安归队前,娘和介绍人忙着挑好了大喜日子。
从山东到福建,常安距离家和桂香十万八千里。返程的火车上,常安总是想起桂香望着她说,“你也好。”
想起那句,“那一年等了,这一年等了,不怕两年。”
后来常安细思量,那一年初次说媒,桂香等了他一年,没能等到,便被娘打发了。这一年再说媒,她等到了常安,双方同意这门婚事,可桂香还要等上常安两年。
原来,她等了他四年。
常安归队后,林秀萍调职去了市里的大医院。战友们也不再提起林秀萍对常安的那些心思,更不再提起常安给林秀萍碰的那些硬头钉。
但常安后来还是见过林秀萍一次,那姑娘穿着便装坐在部队的门岗里等他,睁着泪眼质问常安,“你上次探家,回去说亲了?”
常安只“嗯”了一声回应。
“恭喜你啊,什么时候办喜事?”强行把泪意散了,林秀萍嗓子里还是带着哭腔的喑哑。
常安只能实话实说道,“下周请婚假回家办事。”
林秀萍不再说话,低着头。
常安把早先揣在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林医生,你调职的时候我不在部队,现在才见面了。这书你收下,算是我一点心意。”
林秀萍抬眼看,是一本新的《红楼梦》画本。
“你哪有闲钱买这个?”她问他。
林秀萍知道,常安每月发下的补贴除却自己基本的生活费之外都要寄回家。常安原来能淘换旧书,也是部队的上级介绍的熟人,再加上常安刚到这儿时是从家带来一些好书,才能淘换一批又一批。如今要结婚了,更是没有空闲的钱。。
常安说,“你收下吧。”
林秀萍也不作假,便收在包里,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当下,常安被赶过来的士兵找到,慌忙去接任务。
林秀萍望着越跑越远的身影在视线里渐渐化成一个黑点,双手揪着放书的包,深深地叹息。
 
5

常安申请下婚假回家。
老家还算是宽裕,喜事办的像模像样。常安在宴席上喝的烂醉如泥。
常安最后只能被老二扶回房。他睁着朦胧的眼去看。婚房的墙上有正对着门的一个大大的“囍”字。桂香坐在床边,没有盖红盖头,身上穿着镶着红布边的新单袄。
老二跟桂香打了声招呼,“嫂子。”把站不住的常安倚在门框上立稳了,便退出去了。
常安长得五大三粗,桂香也不敢轻易去扶他,忙起身去桌前倒了一杯热水。
她哄常安道,“常安,你自己慢慢地过来,先喝口水。”
见常安听得进去,也从门框上立起身,慢慢地、晃晃悠悠地挪动着,桂香松了口气,拿出桌下的印着“囍”字和双鱼的搪瓷盆来打了盆热水。
等常安坐在床上时,桂香端着盆过去,把盆放在了常安脚边。
“洗洗脚,舒服点。”桂香蹲下去脱常安的鞋,把那双脚底脚趾生满了老茧的脚放进水盆里。
桂香又起身往油灯里添上油,拿了毛巾,等着给常安擦脚。
她给常安擦完脚,把水盆里的水倒掉之后,才算闲下来。
桂香坐到浑身冒着酒气、一言不吭看她做这些事的男人旁边。常安伸出手。温热的大手掌覆盖住身旁人的手背。桂香觉得手背上一阵阵地发热。
常安说,“辛苦了。”
往后常安在桂香身边的时候,总是问她“累了吗?”,也总对她说“辛苦了”。
桂香把家里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也把爷爷奶奶两位老人家照顾的很好。婚后第一年,家里添了新丁,是长子嫡孙,顺了族谱的“衍”字辈,叫“光”。第二年常安退伍转业回家,家里有了小二,叫“荣”。
早些年,常安在部队时,一年回家一次;转业之后在警职的时候,在家的时间也是很少。桂香这边忙厂里的工作,那边也要照顾老人和两个孩子。几十年劳累下,她落了腿疼的毛病。
桂香总说,“没事儿,不去医院,费钱也看不好。”
常安只在这一件事儿上,不听桂香的话。从县里的医院看到市里的医院,再到省城的医院。桂香腿疼的顽疾不能根治,但她打针诊疗时,荣远在外地,光也不必来,常安一直陪着她。
“原来是你等我,现在是我陪你。”
其实常安说不出来这么抒情的话。
这辈子,常安和桂香算不清楚“等待”和“陪伴”这笔糊涂账。有常安的地方,才是桂香的家。有桂香的地方,才是常安的乡。

原载于《草原》 2020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