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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

纪静蓉2020-01-05 23:02:56
懂事
 
作者:纪静蓉


这两天,一个闪电劈瓦的消息传遍了洪家村的农民公寓小区:洪美丽把亲生母亲吴淑芬告了。
小超市,广场上,各家各户都在激动的议论此事。刚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也总会一激灵:“就是淑芬那个特别懂事的二闺女?”
洪家两姐妹是村里所有人称赞的榜样。在这个以生儿子为荣的村里,不知有多少人在暗暗羡慕吴淑芬。都说女儿是贴身的小棉袄,而吴淑芬不但有两件小棉袄,且保暖级别达到智能程度。
吴淑芬35岁那年,第一任丈夫死于车祸,留下两个年幼的女儿。37岁她嫁给老光棍黑面国,第二年生了个儿子。日子眼看要红火起来了,黑面国却得了肝癌,一年就死了。吴淑芬再度成为寡妇。这一年,洪美贞16岁,洪美丽14岁,同母异父的弟弟洪家旺才5岁。但吴淑芬此时较第一次丧夫比,已经不那么栖惶了。第一,她终于和别人一样有儿子,再也不会让人骂绝户头了;第二,两个女儿已经长大了,这个家有三个人撑着。
闽南农村,女孩生下来,连哭都安静娴雅,带着懂事的气息。长姐如母,两个姐姐加母亲,家旺等于有三个妈。谁能不怜爱这自小丧父的乖娃娃呢?五岁的他,由于太瘦小,身量只有三岁小娃那么高。姐妹俩抱着他串门,他到了别人家也不说话,分外腼腆,给桔子就吃桔子,给糖就吃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依偎在大姐二姐的身边,象只等待母鸟喂食的小鸟一般,张着嘴等着吃。姐姐们把桔子剥了,把白丝络一丝丝剥净,再顺进他的嘴里。看他吃得香,她们的表情既满足又心酸,象是在说“这可怜的没有爹的孩子”。她们倒是没想过自己也是两次丧父呢。
姐弟三人去拔兔草,两个女孩手麻利的揽着草,一把一把往蛇皮袋里塞。小家旺只管玩儿,一会儿抓只蛐蛐,一会儿摘覆盆子吃,吃得满嘴草屑。偶尔拔一片肥大的车前草,献宝似的递给两个姐姐,就能博得夸奖:“我家旺真能干。”夕阳西下的光影中,两个姐姐一人牵着弟弟的一只手,归厝,归厝,回家吃晚饭。那情景真是水彩作品一样。每次村里人看到这一幕,都会感叹道:“这两个姐姐实在太懂事了。”
美贞凑趣的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后去工业区罐头厂打工。美丽学习中等,勉强上了高中,考了个大专,想想一贫如洗的家境,主动不读,去鞋城当导购。左邻右舍都起了楼房,自己家两间平房夹在中间,象门牙缺了一颗,分外显眼。将来让弟弟怎么在村里立足?怎么娶媳妇儿?她们怎么能叫村里人戳着脊梁骨说,看,寡妇人家果然不行?
两姐妹日夜劳作,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母亲。吴淑芬养猪喂兔子,母女仨一点一点的,在家旺十五岁那年,不可思议的建成了三层楼。虽然欠下了不少外债,由于没钱,墙体只贴了一半瓷砖,另一半水泥裸露着,看着怪丑的,到底和别人一样了。
家旺毫不例外的没考上高中,上了厨师培训学校。此时恰逢省道从村里过,洪家的房一下子成了门面房。正好一间给洪家旺开饭馆,一间吴淑芬开小卖部。这个家象雨后的枯苗一样,渐渐活了过来。家旺23岁时,美丽张罗着把同学的妹妹介绍给他,两人很快结婚,生下一儿一女。此时美丽美贞已经出嫁了,吴淑芬成了左邻右舍最羡慕的对象。
羡慕,是因为吴淑芬活得既有面子,又有里子。
面子,吴淑芬有儿子有孙子。世人该有的东西,她都有。小饭店和小卖部只够一家五口人生活,却也算是自家生意。里子,两个女儿虽然嫁出去了,却隔三差五的回娘家,每回必大包小箱带好东西。吴淑芬从里到外全是她们给买的。她背的坤包是真正的小牛皮包,而不是老太太们常用的发硬人造革包。手机也不象别的老人那样用儿孙淘汰下来的旧手机,是华为新款大屏幕,两千多块,是两个女儿一起给买的生日礼物。她们还带着她到县城最好的美发店专门纹了眉,烫了发。六十岁的吴淑芬拿着新手机,足蹬软牛皮鞋,背着褐色牛皮包,花白的卷发带着雍容气度,在一群体态臃肿变形、步履挪蹭的老太婆中,俨然洪家村贵妇,不知招来了多少暗地里的羡慕嫉妒恨。
两姐妹不止对母亲好,对弟弟更好。弟媳妇是她们帮着张罗娶的,三层楼从盖到装修,到家俱,也花光了她们的积蓄。女儿家出嫁之前,是没有自己的,留私房钱做什么?想到站在猪圈前默默舀起猪食喂猪的母亲,头发花白;想到她殷勤的对待每一个哪怕只是买一包盐的顾客,小卖部那样寒酸,方便面们一字排开在货架上,用花花绿绿营造出廉价的热闹;想到她看着她们的哀伤而疲惫的眼神;想到弟弟在炉灶前努力学炒菜,身板细长单薄,透着少年的稚气。炉火熏得他脸通红,大汗淋漓,美贞美丽的心就会一阵阵悸动。弟弟虽然是同母异父,但一生下来就是她们两个带。第一块尿布是美丽洗的,摇摇晃晃迈开的第一步是美贞扶着的。他不止像弟弟,更像儿子。她们姐弟仨和母亲就是骨头里的骨头,血里的血,肉里的肉。
所以,洪美丽起诉吴淑芬要分家产这事,让所有人瞠目结舌。这种事发生在谁身上,也不可能轮得到美丽呀,而且这还是在洪家当选本镇五好家庭之后。吴淑芬带着小孙子智达串门的时候,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有点讪讪的,带着瓜太大、反倒不知从何吃起的期期艾艾。但私底下却都幸灾乐祸,有一种世间真理回到手中的自得。是啊,那两个天字第一号孝顺的女儿,孝顺得有点不正常了。那么孝顺,她们的男人不生气才怪。


这个事,的确要从美丽和丈夫赵志远闹离婚说起。
美丽嫁县城人赵志远,原本是好姻缘。住进赵家三层小楼后,美丽也的确享了几年福,直到后来迟迟怀不上孩子,查出她有慢性卵巢囊肿,好日子戛然而止。好不容易四处求医问药,怀上了女儿赵敏娜,全家松了口气。敏娜三岁,他们想再生个儿子,第二胎却迟迟怀不上。去医院检查,还是囊肿作崇,美丽又开始了漫长的求医征程。药影响了内分泌,她渐渐对性生活失去了兴趣,夫妻关系转冷。赵志远终落入俗套,搭上新来的女同事。夫妻彻底撕破脸,美丽越发往娘家跑。
嫌隙是从小孩子们的拌嘴开始的。这日美丽回娘家,敏娜和家旺的小儿子智达玩,不知怎么的吵了起来。敏娜一把从智达手里拔过玩具,他失去重心,咣当一声倒地,后脑勺磕在瓷砖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弟媳妇急走过来,把儿子从地上抱起,脸色很难看。美丽慌忙大声责骂女儿。
智达在母亲的怀里嚎着,指着敏娜大声说:“滚出去,这是我家,我不让你呆。”
美丽呆住了。敏娜愣了下,立刻回嘴:“这也是我家,我外婆家。”
“这是洪家,我姓洪。你不姓洪,你姓赵,你是外人。不然你为什么叫外婆,我叫阿嬷?”
弟媳妇居然并没有阻止儿子的话,只是轻揉着他的后脑勺。
美丽脑子里炸了一下。这些话,五岁小孩子怎么能懂?必是听大人议论过。她想呵斥侄子,细想竟一句话也说不出。这话有问题吗?没问题呀。
美丽阴沉着脸起身,拉着敏娜出了楼,走到院子里,坐在椅子上生闷气,昔日一些蜘丝马迹在心中闪现。原来,一切并非没有征兆。比如当时兴致勃勃的把婆家的各种花移栽到娘家小院时,弟媳妇曾似笑非笑:“二姐,你好有兴致。不过先声明,我是粗人,可伺弄不好花花草草。”
美丽往盆里放着土,再把土夯实,说:“没事,我会弄。”
弟媳妇鼻子里出了一声,说不上是回答还是生气,转身走了。当时美丽还微感诧异,觉得弟媳妇是不是嫌自己给她增加麻烦了。此刻她才醒悟,弟媳妇分明是嫌她挤占了自己的地盘。
美丽在院子里坐了很久,直到晚饭时刻,才带着女儿进了屋。菜是弟弟在楼下炒了送上来的。坐在餐桌边,美丽去挟菜时,下意识的去看弟媳妇和弟弟的脸色。弟弟没有异样,还是一如既往的疲惫。弟媳妇则面无表情,眼神不与她对视,做张做致的揉着小儿子磕过的后脑勺。母亲问磕着了,弟媳妇含糊的应了一声。她对二姑姐还是有点忌讳的,当着她的面至少不敢发作。
敏娜傻乎乎招供:“外婆,是我不小心磕到弟弟的。”
智达说:“阿嬷,我不疼了,我不怪阿姐。”
孩子们总归天真无邪,也许那话不算什么,也许是自己多想了。美丽稍释然,但眼角瞥见弟媳妇仍然淡淡的。美丽一层羞耻僵硬的贴在脸上,挟了根空心菜,没滋没味的扒拉着饭。再去盛饭时,看着电饭锅,她又愣了神。这锅是她和美贞买的,当做新房开伙的第一天的镇宅之宝。一个家,炊具特别重要,故当时两人狠了狠心,花了两千,买了个很贵的进口电饭锅。这锅质量太好了,用了这么多年,一点毛病没有。这些年,美丽和美贞埋头苦干,把娘家当成自己的家,一砖一瓦盖起来,一件件家俱添置着,一心一意的经营它。但突然,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她和娘家铁板一块的关系有了条伤痕,有毒液开始往里渗。
美丽回到桌边,吃着饭,见母亲给智达挑了块最标准的排骨,心中那条伤痕又大了一些。因为智达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母亲对他格外照顾,美丽平日里并不以为异。但此时看来,母亲此举尤为偏心。两根排骨四十五元,斩断了只得六块方方正正的净排,大半都是智达吃的。美丽见敏娜眼睁睁看着汤里最后一颗肉丸也被母亲放进智达的碗里,心里刺痛了一下。
原本还要再住的,美丽改了主意。母亲没有挽留,本来她也从来没有挽留过,美丽回来得太频繁了。这里离县城十公里,骑摩托车再慢,二十分钟也就回来了。但今天母亲的没有挽留,看在美丽眼里意味深长。她骑上摩托车,还没启动,就见母亲返身进了门,顺手把大门给关上。晚上十点钟,小卖部和饭馆早该打烊,母亲该休息了。但关门的咣当一声,却象是一记耳光打在美丽脸上一样,让她脸僵了一下。门关上,仿佛娘家宣布把她这个外人隔绝在外,仿佛她这盆泼出去的水的确是难收回一般。
美丽和赵志远这些年闹僵,母亲坚定站在志远这边。倒不是替女婿的出轨行为辩解,只是反复强调“你都三十多了,生育又困难,再嫁很难嫁。熬两年把他熬回家就好了。”当时只是觉得天底下所有老人都这样,既嫌子女离婚自己脸上不好看,又替子女的后半生担忧。而已。如今想来,母亲何尝不是怕自己离婚后无处可去,要回娘家拖累她和弟弟?
一路骑着车,美丽心中那条伤痕忽开忽合,心隐隐作痛。她试着说服自己,也许只是因为境况不好,所以自己格外敏感,也许睡一觉就没事了。母亲还是她最爱的人,怎么能对母亲起疑心呢?她们和母亲是一体的,怀疑母亲,不就等于是对自己最大的否定吗?
回到家,大门也是紧闭。美丽停下车,让敏娜从后座上下来。敏娜睡眼惺松,说了句:“终于到家了,困死我了。”美丽看着这紧闭的门,一时竟失语了。
这是家吗?这是婆家,是赵志远家。但,不是她和女儿的家。赵家并不爱敏娜这个孙女。公公对敏娜总是淡淡的,无可无不可。婆婆算是爱敏娜,但并不热烈,只是尽到对幼儿的义务般的对待。赵志远是个巨婴,万事不操心,对女儿更像对玩具。兴致来了亲两下,没有兴致就很敷衍的对待她,礼貌而疏离。离了婚,她们怎么办?
美丽站在黑暗中,心中千回百转。原来她母女俩个是无家可归之人!


美丽去美贞家玩。
两人喝着茶,手机靠在茶杯边,正在播宫斗剧《延禧攻略》。妃子们吵吵闹闹。美贞看得出神,美丽却有点心不在焉,说道:“省道要拓,咱家那片马上要拆厝了,听说了没?”
“嗯。”美贞应着。
“我们县城离赵志远家不远的地方,整条街都拆了。一家补了一百多万,还有回迁房呢。”
美贞把视频暂停,惊奇道:“咱家那个也能补这么多?”
美丽笑道:“咱家三层楼呢,而且是门面厝,少不了。”
美贞道:“妈岁数大了,家旺孩子还小。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生日子,最好别再折腾了。”
美丽不以为然:“谁不盼着拆迁?村东头旁边圈了一大块,准备做商业街,一直连到镇上。到时家旺就在前面租个门面就是了,前景挺好的。”
美贞叹:“可是他们还得重新适应。咱那厝多好,独门独院,能做生意,门一关就是自己一个天地。我还是觉得不拆最好。”
美贞心思真是单纯,话题无论如何不能往美丽想探讨的方向去。她感到一阵生气,又有点羞愧。和大姐比,自己是不是有点卑劣呢?居然觊觎年迈母亲的财产?
美丽的心思,自己也不是很明了。
至少她这代农村女人,没有自己必须有房的概念。别说她了,即使是城里的七零后女性,又有几个有自己买独立住房的想法和能力?女人婚前是属于娘家的,婚后是属于婆家的。单身女人,要房干什么?把你能耐的!公鸟筑巢,母鸟产卵,这分工才合理。一只既会筑巢又会产卵的母鸟,会让公鸟退避三舍的。
然而公鸟不闹离婚,人类的雄性可会。没有巢的母鸟,带着它的幼雏怎么办?美丽38岁这年,渐悟到这一点。她,在这海海人世,厝无一间,地无一拢。离了婚,她和女儿就成丧家犬了。
美丽从美贞家回来,在县城街上漫无目的的溜达着,不知不觉走到当初上班的鞋城。一进店,有位一眼看上去就很能干的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微一偏头,导购小妹热情的迎上来。那女人想必就是店长了。当年她辞掉店长一职时,还为老板的努力挽留而自得。如今看来,找谁来不能培养成得力干将呢?美丽忽然发起狠来,想给自己买双贵贵的靴子。她有些年没买过新鞋子,一双长靴再打折也要五六百。她早年买下的那些冬天的一步裙、长昵子裙,须得双长靴来配才好看。
她挑了双高筒黑靴,站到镜前,还没换上,看着镜子里苍老寒酸的自己,就泄气了。她缺的何止是一双靴子?美丽把靴子放回鞋架上,失去了购买它的欲望。一抬头,看到赵志远和钱莉并肩从店门口路过,说笑着,并不避讳别人的眼光。丈夫正处在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身板稍嫌厚实,却反倒带着种中年人的稳重,与年轻女子的交往又使他多增了活力。钱莉穿一身红色毛衣长裙,身材被勾勒得凹凸分明。她才三十岁,象一块富饶的土地一般,必是种啥长啥。不象自己这块已经被耗尽肥力的荒地那样,空落落,了无生机。
美丽一阵愤恨,追了几步,看着他们的背影,待快追上时,却停下脚步。从前她曾想,如果在街头碰到这对奸夫淫妇,她一定象母老虎一样凶悍的扑上去,把不要脸的贱男女打得满地找牙。可是看着老公壮实的背影,钱莉窈窕挺拔的身姿,她失去了勇气。打得过他们吗?这一闹,那个家门她还跨得进去吗?这样想着,她反而怕他们发现她,急急掉头,却兜头碰到一个人­——鞋城老板黄姐。
黄姐热情的唤:“美丽。”
美丽站定,勉强一笑。黄姐见她那难堪模样,抬头再往前面一看,看到赵志远和钱莉,明白了几分,赶紧打岔:“走走,上楼喝茶。”
前老板黄姐的家在鞋城的二楼,一楼三间是门面,二楼是客厅和卧室,三楼有客房,有瑜伽室。她二十年前与丈夫离婚,带着四岁的女儿净身出户。命运开头与美丽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结局却如此不同。美丽羡慕不已,又自惭形秽。
三巡茶过后,美丽道:“我如今真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了。”
黄姐道:“是人是鬼,别人说了不算,你自己说了算。”
美丽叹:“人这一辈子不遇到大事,根本看不出你嫁的是人是鬼。孩子这个事真是照妖镜啊。”
黄姐悠然:“所以你拿孩子当试金石?你怎么知道她愿意被你试?”
美丽愣住了。
“我活到50岁,得到最大的人生经验就是,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和事业。你当年嫁入赵家,和公婆同住的时候,我就不赞成。记得不?我提醒过你,最好和老公一起买个房。”
黄姐的确提醒过,但美丽当时觉得很荒唐,一笑了之。赵家三层小楼装修得漂漂亮亮的,大姑姐嫁出去了,这家迟早是赵志远的。她迫不及待的要住进去当女主人,有什么理由再去买个小房住呢?哪个房能有婆家这房宽敞气派住得舒心体面?况且当初手头也没有钱。
 “你想离婚吗?”
美丽摇头:“我没有房,离婚住哪里?”
黄姐手遥遥一指:“那边是工商局、水利局、职工中专的公房,的确很破旧。但五六十平米的小两居,月租才四五百。现在人家有点钱的都跑到新城去买商品房,这旧房呀,有的是。想有个地方住还不容易?”
美丽又一愣。
黄姐见美丽脸上阴晴不定,知道她心中正千回百转拿不定主意,也不催她,换了个话题:“你打工十来年了,只不过这几年停下来而已。积蓄都哪里去了?就没想着购置点什么不动产,或者是金条、国库券之类的吗?”
美丽惭愧一笑,她的确没有多少积蓄。那些年她和美贞挣的钱全变成娘家三层小楼的水泥,沙子,瓷砖,窗帘,家俱……今天一包沙子,明天两袋水泥,陆陆续续盖了七八年。这屹立在村头的三层楼,是喝着她和美贞以及母亲的血汗,才长得这么高的。还有弟弟娶妻的聘金,举办婚礼,各种杂七杂八的支出。儿子当然比女儿重要,一家子都得围着儿子转,天经地义。敏娜是外孙,智达可是响当当的内孙,本地话叫“金孙”。这两个字从老头老太太们的舌尖吐出来,象裹着蜜的金条,金灿灿,沉甸甸,和“外孙”比有着截然不同的质感。
这将近四十年的人生路,本来自以为走在正确的方向上,不料一抬头,前面是悬崖,后面是断桥。左右全是湍湍急流。她是怎么白活了这么多年呢?
冬阳微微,美丽后背却出了薄薄一层汗。
黄姐道:“说点对你有用的吧。有个导购要离职了,你可以回我店里做。两千五加社保,每月休息两天。其他的,你自己拿主意。尽快给我答复,你不来,我得赶紧招人。”
美丽眼前一亮,感激道:“谢谢你,我会认真考虑的。”


美丽正式和赵志远提离婚,他当然迫不及待的答应。可令她意外的是,赵志远想要敏娜的抚养权,说是怕她一个人要打工又要租房,条件不好。敏娜是他亲生女儿,爷爷奶奶都是亲的,总归不会虐待她。美丽每个月给三五百抚养费就行。
美丽思来想去,五内俱焚,却又无计可施,夫家再不好,也比让女儿跟着自己颠沛流离强,等境况好转再把抚养权要回来好了:“好,等我租完房,安顿下,就去领离婚证。”
  美丽收拾行李,拖着行李箱走出屋。走了一段,忽然听到敏娜在后面哭喊着“妈妈”。美丽咬咬牙,扭过头继续走。敏娜嚎叫着:“你为什么不要我?”街上的人见这孩子哭得凄惨,都停下来看着她摇头叹气。敏娜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追着。美丽一回头,见女儿泪流满面,终于不忍心,停了下来。敏娜象一发炮弹一样射入美丽怀中,紧紧的搂着她,再也不撒手。
敏娜哭道:“你为什么不要我?”
美丽哽咽:“妈妈没有家,带着你怎么办?”
敏娜像是想到了办法那样,兴奋而急切的抬起头:“我们可以住外婆家呀。”
美丽想笑,眼泪却成串流了下来。
美丽带敏娜去看自己租的水利局建于八十年代底的旧房。这个地区很偏僻,老树成林,落叶遍地无人收拾。因为是渐被荒弃的地段,行人稀少。上了楼,楼道昏暗狭窄,年久失修。房门是旧式的铁门,屋里的老式日光灯黯淡无光,黑白格瓷砖地磨损得厉害,墙面掉灰,洗手间是蹲坑,坑底和两侧陶瓷踏板的凹槽里全是污垢。
美丽一一指着这些地方给敏娜看,柔声劝说她,爸爸家条件更好。然后再带着敏娜走到阳台,指着不远处给她看:“这里离爸爸家只有几条街,离你幼儿园也近,妈妈有时间可以随时去见你。”
敏娜反身抱住美丽:“可是不能天天见到妈妈,我不能忍。妈妈,我只想要你。和你在一起,住哪里都开心。”她放声大哭,小小的身子由于情感的激烈起伏颤抖着。美丽心如刀绞。
搬家一事暂告一段落。敏娜晚上不肯睡,眼巴巴等到美丽九点半下班后回家。看到她后孩子才露出踏实的笑容,上床睡觉。美丽心想,再过一阵,慢慢的哄她,自己一点点的尝试着离开,也许孩子就能摆脱对她的依恋了吧。
美丽重新站到鞋城时,并没有滋生开始新生活的斗志。好些年不上班,她已经不适应这么艰苦的打工生活了。第一天穿上黑色工服,盘起头发,站在店门口时,美丽有种万念俱灰的绝望。一周之后,美丽渐渐适应了,那种阵阵发冷的绝望慢慢消退,站肿了的脚也渐渐习惯了忍受酸痛。中午休息时,她和同事们一起吃盒饭,说说笑笑,居然觉得这样也不错。凭自己的劳动吃饭,收入虽微薄,但心里有底了。不象这些年和赵志远感情转冷的日子里,她浑身绷紧,夜夜失眠,那是一种前路渺渺的空虚和无望。
美丽想着工作稳定一点,敏娜渐渐能习惯由婆婆照顾她,就和赵志远把离婚证领了。然而这天,钱莉居然来鞋城,说要和她谈谈。美丽没想到来者不善,底气居然这么足。而她身为正室,看到小三儿,反而心里发虚,脸上发热。
两个女人到鞋城后的小仓库房里,对峙了几秒钟。钱莉抱起双臂,做了水钻的指甲发着光:“赵志远说这段时间正在和你办离婚手续,女儿归他,我不同意。”
美丽不意她这么直接:“为什么?”
钱莉道:“后妈这种身份,纯属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前人子女无论怎么样都不会喜欢你,认为你是拆散父母的狐狸精。你全心全意讨好,不过白费力气;你对她疏远冷落,又会被别人指责后妈狠心。但凡孩子有任何闪失,罪责全在后妈身上。况且我还要生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让老公费尽心力和钱财来养和我不相干的孩子?给抚养费倒也罢了,法律上怎么判他怎么付,但绝对比亲自抚养要少。而且我不能接受他不把全部精力放在我的孩子身上。我嘛,不生孩子则已,生,我就要当最好的母亲。谁敢伤害我孩子的利益,绝不罢休。”
这一番话又冷又硬又直接,劈头盖脸的象冰雹一样打得美丽喘不过气来,半天方定定神:“你比赵志远年轻十岁,上过大学,家境也好。为什么要选他呢?”
钱莉爽快:“因为我喜欢他。是,我三十岁了,人人叫我嫁不出去的老姑婆。我耗到现在,就是因为要求高,条件多。赵志远会是我的最后一搏,我会尽最大的努力,让这段婚姻称心如意。如果不行,我一定不会结婚。不过你猜猜,我和赵志远两人,谁比较着急呢?”
赵志远果然怂了,要把敏娜的抚养权给美丽,一个月愿意付一千块钱抚养费。他们在他家客厅谈判,美丽一口答应。难道叫女儿成了没人要的皮球,被踢来踢去吗?光想象就已经心里作痛了。婆婆送她出门,走到门口,居然有点恋恋不舍:“美丽呀,你上班要到九点半以后才下班,敏娜放了学怎么办?不行就让她回这里来吃饭。吃完你再来接吧。”
美丽心中黯然。钱莉已经给了一个下马威,她怎敢让女儿和她呆在一个空间里?再者,婆婆对孙女是有爱,但只有一点点,不过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罢了。和完全不爱比,这一点点反而显得尤为可恨,假仁假义。美丽不能让敏娜上这一点点爱的当,因为如果她上当了,误以为这是真爱,本着孩子的天性,她就会要求得更多。那时婆婆又给不出,这先前的一点爱就显得残酷,令孩子加倍受伤。莫不如及早看清真相。
租来的房美丽本想凑合住,但既然要和女儿一起住,就得好好收拾一番。她请人把墙和屋里的门粉刷了一下,买了木纹地板革把地板重新铺过,在网上买了二手家俱和廉价灯具,淘了风景画框遮住了墙上一大块破损的地方,窗台摆两盆绿植。一周过去,仅有的五千块钱积蓄花完,这五十平的房已是旧貌换新颜。现在把那扇破旧的铁门一关,只要不看厨房里那些老旧的抽油烟机和冰箱,这屋宛然是一个很小资的公寓。
领了离婚证之后,美丽找了个休息日,雇了个蹦蹦车去接敏娜。敏娜踊跃的帮着搬纸箱,一脸的兴奋和憧憬。上了楼进了屋,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是美丽母亲过来帮着搬家做饭。敏娜惊喜的东张西望,夸张的啧啧有声:“妈妈,我觉得咱们的新家特别漂亮,比爸爸家还漂亮。”
她冲进卧室,倒在粉色被子上滚来滚去,笑得很开怀:“我们的家!”
母亲探进头,招呼敏娜出来吃饭。敏娜坐起身来,大声说:“外婆,大姨,这是我和妈妈的家。”
母亲嗓子哑了下,眼圈红了,笑道:“对,你和妈妈的家。”
四人吃着饭,气氛很温馨。美丽看看左边的姐姐和母亲,看看右边的女儿,心里想,从前觉得离婚就象天塌下来一样,根本无法想象。现在看,也无非如此,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有至亲骨肉的地方,就是家。母亲没有再骂美丽为什么不听她的话。也许是既成事实,多说无益。临走前,母亲掏出一个红包,说是给美丽的乔迁礼。美丽愣了,慌忙推让。
母亲道:“你以后可怎么办啊?”说完抹着眼泪。
美贞道:“好了,美丽这一步走得没错。甘愿担菜卖葱,不甲别人公家尪 (女子宁可吃苦,也不与人共夫)。”
美贞把钱接过来,塞到美丽手里,自己也掏出五百块钱给美丽,让她收着。跟自己的姐姐和母亲还客气什么?美丽便不再推辞。
母亲和姐姐走了,美丽把红包里的钱拿出来一数,足有五千块钱之多。她鼻头酸了。母亲开小卖部挣的并不多,平时也节俭,这钱想必她攒了很久。捏着这沓钱,象是捏住了证据一样,美丽对母亲曾有的怀疑烟消云散,心中伤痕愈合了。怎么能怀疑母亲呢?她们三人相依为命三十几年,一路扶持走到今天。母亲是爱她的!如果连母亲都不能相信,这世界上她还能相信谁?美丽把钱放在床头柜里,洗了澡,上了床,在温馨的桔色床头灯下端详着敏娜稚气的脸庞,甜美的睡容,心里格外踏实。她不是孤身一人,有母亲和姐姐,有好老板黄姐,她一定能把女儿稳稳的带大。美丽滑入被子,搂着女儿,开始了她在新家的第一晚睡眠。
美丽睡得很香,一个不好的梦也没有做。直到突然楼道里有人狠狠的把瓶子之类的东西砸碎,发出很大的声响,把她惊醒。她吓了一跳,屏息走到门口。听得有沉重的脚步声上楼,伴着男人呻吟叹息的声音,也许是夜归的醉汉。美丽回到卧室,见已是凌晨三点。她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明天就去买个防盗门安上!


美丽站在洪家村原本娘家房子所在的地方,倒吸了一口凉气。
才几个月没来,这里已经完全不认得了。房子所在道路两侧所有建筑已经推平,八车道的混凝土路正在铺设。路尽头几棵大榕树也没了,一辆水泥铺路机缓慢的行进着,尘土飞扬,热火朝天。凡是被拆迁的村民,现在都住到村里统一盖的公寓型农民小区里了。
美丽美贞去到母亲和弟弟分的一百五十平的新房里。母亲牢骚满腹,说拆厝亏了,住不惯商品房。美丽却觉得这里比原来好多了。这小区道路铺着红色方块砖,整洁有序,不象从前村里小道边垃圾遍地,污水横流。大理石广场平整气派,整个小区象是刚理完头发的人的发型那样簇新,生硬,却也显得精神。这里是本镇“撤村并居”安置点,附近几个行政村的拆迁户全部集中于此,十几幢楼已基本住满,车水马龙,人气极旺。
母亲这房装修也相当得体,浅赫色木地板锃亮,电视墙是米白色大理石材料,新购置的栗子色榆木沙发茶几与地板很相宜,整体厨房是杂牌子,却也看着体面高档。总之,母亲和弟弟在一夜之间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弟弟最近还没有找到理想的门面,歇了一阵,开始发胖,张着腿坐在沙发上,身形带出点一家之主向外膨胀扩张的自得。
“来来来,两位姐姐坐下喝茶。”弟媳妇招呼着,斟茶倒水,气势与之前有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因为从前她是嫁入洪家,被动接受了整套房的审美。而现在换了套房,仿佛换了主场,且这个房的装修全由她一手安排,故而那气势带了点女主人的自信。这屋里,从前旧房里摆着的姐弟三人和父母的老照片不见了,现在电视柜上方摆的是弟弟一家四口各种水晶相框,各类装饰也都是弟媳妇喜欢的浮夸艳丽的风格。美丽美贞的影子在这个新家一点也看不见。美丽心里酸溜溜的,美贞却象是毫不在意,啧啧赞叹:“装修花了多少钱?”
母亲含糊道:“也没花多少,东西都便宜……”
弟弟插话打断:“光这套沙发,一万五,又不是什么好木头,这他妈的不是见鬼了吗?”他笑吟吟的,表明他完全可以承担起这份见鬼的公然的昂贵。
正说着,村长洪保国进来。这栋楼安置的都是洪家村的村民,村长就住在楼上。“都在啊?正好,咱们县正在各村开展评选‘五好家庭’活动,我准备把你家报上去。你们姐妹俩孝顺,对弟弟好,家旺夫妻和睦,丽梅对婆婆也很孝顺。这些咱们村的人都知道。淑芬,你命太好了。”
大家笑着,母亲讪笑:“我两次丧夫,还命好?表弟你尽拿我开玩笑。”洪保国的爷爷是美丽爷爷的亲哥,他们叫他表叔。
“过去你是苦了点,现在这不是熬出头了吗?”洪保国看着另一个屋里正在打闹追逐的智达智芬敏娜,不胜羡慕。他一儿一女,女儿离婚了,儿子三十五岁了还没说上媳妇,一个孙辈也没有。他把评选五好家庭的表格留下,又闲扯两句,走了。饭后美贞美丽告别。从前娘家小楼有的是房间,而现在四室一厅,母亲、小夫妻、两个孩子各一间,再也没有多余的房间让她们留宿了。
临走时,弟媳说:“敏娜,有空再来作客。”
敏娜答:“好的舅妈。”
下了楼,已是万家灯火时节。十几栋楼,每家窗口都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小区的花苞形路灯燃了起来,一排高高的LED大灯把整个广场照得亮堂堂,是盛世该有的模样。老太太们正在跳广场舞,配乐是蔡秋凤的闽南语名曲《金包银》,老太太们欢快的表情与蔡秋凤幽怨的哭腔形成鲜明对比。敏娜兴高采烈跑进人群里,有模有样的学着跳起舞来。
美贞美丽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欣赏着这情景。美丽说:“真好。”
美贞说:“是啊。”
两人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讪讪的。沉默了半晌,互相道别回家。
回到租住的破落小区,把车停在楼下的时候,美丽恍若隔世。如果说美丽与女儿的出租屋是桃花源的话,它也是一座孤岛,而通往这孤岛的路荒僻险恶。美丽渐渐意识到,当初租这个房有点欠考虑。首先这里属于被荒弃的地带,垃圾遍地,臭气薰天。对面的几座楼门窗残破,透着衰败的末世感。在这自暴自弃的地段,只有她自强自立,租的房装修一新,还换了个簇新的防盗门,够醒目也够凄凉。其次,由于它便宜,租住的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象美丽这样没钱的,有吃低保的,有吸毒酗酒的,有次美丽在楼道里遇到了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一看就是做皮肉生意的。
要是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就罢了。可是这座楼一到半夜就分外热闹,大声放音乐的,吵架的,打架的,摔东西的,骂骂咧咧,穷和脾气互相刺激,放大着彼此。然而这不是美丽最讨厌的,她最怕的是住在楼上一个从乡下来县医院化疗的癌症病人,夜夜呻吟,强行克制中仍可听出那疼痛难捱的颤抖与沙哑,令人毛骨悚然,久久难眠。
敏娜上小学了,按户口划片,她上了全县城最差的小学。美丽原本也无所谓,她这条件,孩子有个学上就不错了。然而这晚托管班的老师把敏娜送来的时候,她发现孩子脸上有几道伤痕,一问才知道,是学校班里孩子打的。
托管班老师道:“中山小学的风气特别不好,上课纪律差,老师也不管。现在除非没办法,不然谁都不会把孩子往那里送了。”她意识到说漏嘴,赶紧止住。
晚上睡觉,美丽问敏娜对方为什么打她。敏娜站在床上,叉着腰:“谁让他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孩子?我不爱听。”小小一个人,倒是不让人的气势。
美丽难过的看着她脸上的伤痕,敏娜安慰道:“妈妈,没事的,我也打他了。他的伤比我的多多了。”
美丽一惊,问伤到对方哪儿了。“脸上,脖子上,手还被我咬了呢。都出血了。”
这可不得了,也许明天对方家长就找上门来。美丽心烦意乱,关了灯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之际,一阵猛烈的敲击防盗门的声音把母女吵醒。敏娜睁大眼睛,惊恐的看着美丽。美丽轻轻拍着她,安抚着,示意她别出声,一边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隔着门侧耳倾听。门外有人喉咙里低吟着,一边用拳头砰砰捶着门,时断时续。几分钟后没动静了。美丽心里稍定,又踮着脚回到里屋。敏娜扎进妈妈怀里,把脑袋蒙进被子里,许久才又渐渐睡着。美丽却再也睡不着,四点多时困意才来,想着六点要起来给敏娜做早饭送她上学,又不敢睡得太死,迷迷糊糊睡了个夹生觉。
母女呵欠连天的起床洗漱吃完早饭。收拾完毕要出门,美丽一推门,却觉得象有东西堵住了门似的。用力一推,感觉什么东西倒了,出门一看,吓了一跳。昨晚捶门的原是楼上那个酗酒成性的邻居,他此刻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美丽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上前把他翻过身来,见他脸色青黑,嘴唇微张,嘴角和地上的呕吐物已经凝结成块,手象鸡爪般僵直冰凉,眼睛紧闭。探手在鼻下一试,果然气息全无,已经死了。敏娜正好这时从门里探出头来。美丽赶紧高声道:“敏娜别看。”但已经来不及了,敏娜看到他那可怖的面容,打了个寒战,尖叫了一声,声音锐利高亢,充满恐惧。美丽意识到自己考虑不周,赶紧回身把敏娜带进屋,紧紧搂住她,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她,直到她情绪渐渐平静。
警察把尸体带走,检查结果是酗酒后心脏病发作猝死。
敏娜自此落下阴影,每天出门的时候,总是胆怯的探头看一下门外,然后飞快的跑下楼。每晚回家是最困难的,一走上楼梯,她就开始犹豫,脚步停滞不前,带着哭腔说害怕。美丽不得不让她闭上眼,抱着她直到进屋。即使这样,她也能感到孩子浑身颤抖。这个地方实在不宜久居。美丽正打算咬咬牙,重新租个好一点的地方。黄姐建议她,不如一劳永逸,买个环境好一点的二手房,也正好能让敏娜换个正常一点的学校。便宜的二手房,五十来平,带普通小学学籍的,二十来万就够了。
美丽苦笑:“我怎么可能有二十万?”
黄姐道:“你娘家厝不是拆迁了吗?谁家拆迁不分钱?”
“我们洪家村,从来没有出嫁的女儿回娘家分财产的事。”
黄姐正色道:“从来如此,便对吗?”
美丽悚然,一时说不出话。从来如此,固然不对。但又有谁敢开这个头?整个村五百多人,几乎都姓洪,迎面走过来的人,不叫姑姨,就叫叔伯,沾亲带故。只是回娘家要钱这么简单吗?母亲的背后是洪保国,是月霞嫂,是三姑六婆那无孔不入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黄姐道:“县城因为拆迁,发生了好几起女儿回娘家争财产的官司呢。闹到最后女儿和娘家人全翻脸了。”
美丽道:“那她们最后分到财产了吗?”
黄姐道:“多少分了点吧。男女平等,这可是政府提倡的。”
美丽道:“但是还有一个说法,就是父母的财产爱给谁给谁。”
黄姐打了个哈哈:“怎么那么巧,大部分父母的财产都恰好爱给儿子?女人就是可怜,几千年被教育得不敢谈钱,上了大当。告诉你,钱在哪里,爱在哪里。”
美丽目瞪口呆,象当头挨了重重一棒。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这样的话。黄姐见状,一笑,转身走了。
这晚,敏娜又从梦中惊醒,美丽紧紧抱着她,不停的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呢喃,哄着她。孩子继续沉沉睡去。美丽却再也睡不着了,想着黄姐白天的话,突然彻底明白了。敏娜是女儿,但无损她对她的爱。她但愿自己能替女儿受苦,让那噩梦来侵扰她。相比之下,母亲对自己的爱,黯然失色,现出赝品的寒酸。母亲知道自己离婚了,收入微薄,没有房住,却从来不敢问一声“你要不要回娘家住”或者“你有钱吗”。不错,她是给了五千块钱,可是对于美丽目前焦头烂额的生活,那无异于杯水车薪。这证明母亲的心中,只爱儿子,不爱女儿。
黑暗中,美丽双眼炯炯,回想着几十年的点点滴滴。越想越清醒。
黄姐让美丽先搬到她家住,美丽感激涕零,草草收拾了东西。和娘家开口之前,要先自己说服自己。这是一场毫无胜算的仗,是,法律上美丽站得住脚。然而跟自家人讲法律?洪家村没有这种习惯。美丽一想到这个事就犯怵,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迟迟不敢回娘家交涉此事。她心里象长了草似的毛躁躁的,有种东西一直往上拱,但同时又有某些东西使劲的把它往下压。美丽无从分析,或者说不想把它琢磨清楚,想清楚后那答案太赤裸,是她一时半会儿承受不了的。
这天美丽倒休,恰好是周末。她带着敏娜逛街,不知不觉走到了新城区。县城分老城和新城,新城原本是老城边上的一大片农田,十年来不断征地建设,慢慢形成人气超旺的新城区。最好的学校都在这里建新校区,全县最昂贵的楼盘也建在这里,新建小区最令人羡慕的就是一水儿的管道燃气,不用象老城区的居民那样,要用煤气罐儿。
谁能想到仅仅十几年的功夫,全县老百姓都向往的老城区迅速衰落成为二等公民,在新城区这位新贵面前气势短了一节?谁能想到村里人人羡慕的美丽,有一天会沦落为无家可归的弃妇?人世间,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美丽鼓起勇气走进一个叫“玉兰湾”的楼盘售楼处,发现一平米要八千块钱,不由咋舌。售楼小姐大概看出她买不起,淡淡道:“新城均价普遍在这个水准之上,因为广轩学校、华府学校就在这附近。”
这两所十二年制的私立学校是全县最好的学校。也是邪门了,本县办得最好的学校,都是私立学校。美丽拉着敏娜出去,看对面有个超市,里面有个小型的儿童游乐城,便领着敏娜去玩。她花不起一平米八千,但一小时十五块,还是负担得起的。敏娜兴致勃勃的跳进塑料球池里,欢快的蹦着,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美丽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等着,无意中一抬头,看见弟弟弟媳走进玉兰湾售楼处。她一愣,刚想张口叫他们,却又哑然。是了,智达明年就上小学了,他们两口子曾经抱怨过对口的镇小学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如今手里有了一大笔钱,自然会想在县城最好的学校附近买房。何止他们?这一波拆迁过后,各楼盘售楼处多了不少手握巨款的农民。所有认识的人,但凡有点能耐的,谁不为儿子在县城买房?
不知不觉,手里“玉兰湾”的彩页已被美丽捏成一团,汗津津的。


美丽帮母亲在她卧室叠着衣服。
这卧室真好,阳光暖暖的照进来。窗外就是小区的道路,闲来没事,可以坐在椅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人来来往往,嫌吵就把落地玻璃窗一拉,可谓闹中取静。坎坷一生的母亲晚年有这阳光灿烂的宁静一隅,幸甚。一瞬间,美丽有点不忍心。可是,弟媳回娘家了,智达智芬上学,弟弟去盯饭馆的装修,这是谈话的最佳时机。再不说,就没机会也没有勇气了。
“妈,这次咱家拆厝,补了多少钱?”她假装漫不经心的问。
母亲停了一下手中的动作,也许是没有。
“嗨,就那样。”母亲含糊道。
美丽等了一会儿,母亲没有往下说。美丽内疚渐淡,再问:“那样,是多少?”
母亲抬头,两人视线对视。这一刻,美丽明白了,母亲从一开始就担心她来问这个问题。母亲知道迟早两人会在死胡同里短兵相接,所以此刻眼神中没有惊讶和愤怒,而是慌乱,有一种“这一天终于到来了”的仓皇和释然。这时恰好厨房正在烧的水开了,哨声刺耳。母亲象得救了般,快速起身:“我去关火。”
母亲在厨房灌水,擦拭着干净的灶台,把垃圾袋扎上,再洗着抹布,绝望的等待即将到来的风暴,徒劳拖延着这难堪对话的继续。美丽坐到沙发上,静静的等着她。母亲磨磨蹭蹭的把水壶拿到客厅,洗茶,泡茶,端了杯茶,放到美丽面前。
“我想买个房。”美丽说。
“多少?”母亲道。
“二十万。”
“没有。”母亲下了决心般。
 “补了多少钱?”
母亲避而不谈,絮絮叨叨算帐:“家旺找的店面年租要十万,而且还不一定能开起来。住这里不比以前,可以自己种菜。这里什么都要买,煤气水电什么都贵。全家老少就指着这笔钱过日子呢。”
美丽道:“我看到他去县城买房了。”
母亲理直气壮:“智达明年就上小学了,买房也是应该的。所以你可以算出来,这钱根本就不够。”
 “你连孙子读书的事情都考虑到了,却没想过我们娘俩儿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母亲装傻:“你不是租了房么?那房我看还可以呀。”
美丽想解释说那房子出的事,却一阵厌烦。为什么她就活该租房,而弟弟却可以有两套房?
“我不想租房,我活到快四十岁了,连套自己的房都没有,你不替我可怜吗?”
 “所以我不让你离婚。你这岁数,再嫁不好嫁,早跟你说过,你就是不听。”
看得出,母亲很高兴可以换个安全的话题。为什么要到今天这个地步,才看出母亲是这样的人?多么可笑!曾经美丽认为,如果母亲死了,她就不要活了。而她挣的每一分钱,都应该和母亲共享。那个曾经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可以把灵魂和生命悉数交付的母亲,是在哪一刻渐行渐远的?还是说,从头到尾都是美丽误会了,她只是弟弟的母亲,而非两姐妹的?
“已经离婚了,你说这个有什么用?”
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美丽换了个最赤裸、最难堪、也最有效的角度:“那房是我爸的地,盖房我也出了很多钱。怎么说都该有我的份。”
母亲身体挺立起来,美丽感受到一阵敌意扑面而来,气氛紧张起来了。
母亲声音尖尖:“美贞的付出不比你少。都是当女儿的,你看美贞有象你这样斤斤计较吗?”
美丽语塞,拿美贞说事,是个好招数。
母亲声音越来越高:“自古以来,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分财产的理儿?你去打听打听,这次拆迁,谁家女儿分到钱了?你这样一闹,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
美丽怒:“你只考虑你的脸往哪儿搁,考虑过我和敏娜今晚睡哪儿吗?”
母亲道:“你有房住,现在是风吹着你了还是雨淋着你了?多少人租房住,怎么你就不能租房?再说了,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家搞没了的,走到今天这步田的怪谁?”
美丽尽力抑制愤怒情绪:“我问过了,你们这次补了一套一百五十平的房,还补了七十万。我要二十万,天经地义,根本不多。”
母亲瞪着她,脸上的敌意突然没了,态度软了:“给你二十万,要不要给美贞二十万?给了你们这些钱,你弟弟怎么办?那租来的店面不比自己的房,生意不好大不了不挣钱,那是一天天往里贴钱。再加上买房首付二十五万,一家五口人,手里不得留点钱吗?两个孩子上学,这日子怎么维持,你想过没有?”
“智达想读县城的学校,为什么一定要买房?那是私立学校,交钱就能读。”
母亲不说话。美丽想起美贞曾心心念念要给她儿子在县城买房,否则怕将来娶不到老婆,又懂了。真是感天动地啊。孙子才五岁,母亲就想到要给他在县城备套房了。她鼻子酸了,母亲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唯独没有考虑过她这个穷困潦倒的女儿。美丽起身,低头走出房门。
两天以后,美贞来鞋城找她,想是母亲让她来居中说和的。一见她,劈头盖脸的就骂:“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一闹,以后还在不在村里做人了?”
美丽冷笑道:“我就不说那套房了,单说这七十万,三个人分,你至少也有二十三万,你不要了?你不是想给儿子买房吗?正好!”
美贞:“我不要。我压根儿从来没想过要分钱。你自己要归自己要,别挑拨离间。”
黄姐在一旁笑了一声。
美丽不能置信的瞪着姐姐,半晌道:“我真没想到,你蠢成这样。”
美贞大声道:“孝顺亲妈,天经地义。”
黄姐在一旁插话:“你们现在孝顺的是弟弟。”
美贞义正辞严:“对自己弟弟好,不是也应该?亲情都被你的狼心狗肺吃了?”
“你们不是你母亲的女儿?自己的女儿流离失所,她手里一大笔钱,愣是一毛不拔。我看是你母亲的亲情全让狗给吃了呢。”
美贞生气:“你知道个屁?老太太手里根本没有钱,钱都在我弟媳妇手里攥着呢。现在美丽去要钱,这不是分明把老太太架在火上烤?”
黄姐道:“你弟媳拿着这个钱就没有道理。这房理论上来讲跟你弟弟的关系非常小。房子的地是你生父的,盖房的钱你姐妹俩出的大头。你弟弟这算霸占你母亲和你姐妹的财产,懂吗?”
美贞:“问题是怎么证明盖房的钱是我姐妹俩出的大头?那会儿又没有微信转帐,我们都是取的现金给我妈。没出嫁前我们母女仨的钱都是放在一块儿花的,如今你让我们怎么说得清楚?”
黄姐向美丽笑道:“看来你姐也不是没有琢磨过这个事,她心里算过帐呢。”
美贞恼羞成怒:“你这个女人太阴险了,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说,于情于理,父母的财产愿意给谁给谁。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闹,没意思。”
黄姐喝了口茶,悠悠道:“你一儿一女,将来你家财产你女儿也一毛钱得不到?”
美贞被噎住了。
黄姐啧啧有声:“真替你女儿感到悲哀,也不知她万一听到了这话,你这母亲在她心目中是什么形象。”
美贞怒气冲冲的走出鞋城,走到一半,许是终于想到可以还击黄姐方才那番话的,停住,回头,走到黄姐面前:“我告诉你,如果我女儿象你们这种拜金女一样回娘家和兄弟争财产,那算我教育失败。到时候会一根绳子吊死自己。”
美贞昂首挺胸转身走出去,步伐带出正气凛然的气势。
美丽一个月没有和娘家联系,娘家也没有任何人打来电话。倒是这天,村长洪保国打来电话,让她务必腊月二十四那一天请下来假,她们家将做为洪家村“五好家庭”代表,参加镇里的“新农村建设五好家庭”评选大会。镇里将从二十个村的五好家庭中选出一户家庭,于正月十五那天,代表本镇上本县电视台直播间,现场角逐全县十佳五好家庭称号,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看来母亲和美贞都没有把她这件事说破。美丽先是一阵释然,接着对洪保国的喋喋不休感到兴味索然。
“我不去了,有事。五好家庭这个事算了吧。”
洪保国电话里一时哑然,半晌象是捕捉到了点什么:“你是不是和娘家闹别扭了?”
美丽勉强道:“这不是——我离婚了嘛,感觉这个荣誉名不符实。”
中午洪保国来鞋城。美丽没想到他居然这么重视这件事,不由讶异。洪保国说,能选送出五好家庭代表,将有利于他当选下一任村长,有利于他主抓的几项民生工程如期推进。为了全村的福祉,请她无论如何要配合。
美丽道:“我离婚了,这也算五好家庭吗?”
洪保国道:“算,五好家庭主要是指你娘家。你妈和你弟弟一家相处融洽,这很难得。当然,你和美贞做为嫁出去的女儿,这二十几年尽心尽力扶持守寡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也是锦上添花。”
美丽恍然道:“哦,原来我们是添秤头的而已。”
洪保国郑重道:“不是不是,现在的人,象你们这样不计较的太少了。我在上报材料里,把你们的手足情可是浓墨重彩的提了一笔呢。”
洪保国叮嘱了一番,美丽只得勉强答应。
这天,25个村的家庭代表齐聚镇大礼堂,各村都派出人拍照、录像,加上各家庭亲友、来看热闹的人,以及县电视台派来的记者,一时间礼堂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美丽和母亲见面,倒无异样。母亲还是亲热的唤她,智达智芬搂着她喊她二姑,弟弟弟媳笑着打招呼。台上大屏幕上配合播放着各家庭的资料,介绍他们的事迹。轮到介绍洪家时,大屏幕上一张张打出昔日的老照片:生父和母亲抱着尚在襁褓里的美丽和大一点的美贞;姐妹俩和母亲在树下的合影;姐妹俩牵着小家旺的手在照相馆拘谨的站着……音乐煽情,配音动人。大意是吴淑芬作为寡母,带大儿子,两姐妹无私奉献,这种家庭美德实乃社会的正能量云云。台下观众都红了眼圈,洪家一家人泪花闪闪,除了美丽。在娘家吵那一架,让她对这些东西免疫了,此刻她只觉得和这些煽情隔了一道玻璃门,看得见彼此,但它走不进她的心里。一扭头,见美贞也眼泪汪汪,不由无声冷笑了一声。
一家人该上台了,母亲踩上舞台的台阶,她老寒腿犯了,走路有点颤颤巍巍。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看着前面的美丽,伸出手,示意她拉一把。不知道为什么,美丽不想和母亲有半点肢体的接触。她迟疑着,也许是两秒,三秒,大家都微感意外。
美贞示意道:“美丽,拉咱妈一下。”
美丽无奈,只得伸出手去。母亲温热的手牵上美丽的手之际,她竟感到有点恶心,微微一挣,母亲却更用力的拉住她。美丽不便坚持,只得让她牵着手。一家人走到了舞台中间,弟弟做为一家之主发了言。大意是感谢母亲含辛茹苦,感谢两位姐姐的手足情,愿这份孝心、这份手足情能代代相传。镜头给到了洪家的孩子们稚气的脸庞,台下有认识他们一家人的观众都唏嘘不已,慨叹吴淑芬终修成正果,晚年令人羡慕。
评选结果要到春节后才能出来,洪保国踌躇满志。


年关到了,黄姐独生女在香港读研,黄姐上香港过年。临走时她让美丽安心在她家住下,只当给她看家,还转给她一个红包,说是年底的奖金。美丽慌忙推辞,黄姐说人人都有。美丽只好接收了,点开一看,足有三千块钱,不由心头一暖。照理来说在鞋城服务够一年的年底才有双薪,黄姐真是够仗义。
日子再不如意,年还是要过的。美丽买了平时根本不会买的很贵的开心果、大榛子、巧克力。又采办了些昂贵的年货,大包小包的提着回黄姐家。女儿一边吃着零食一边看电视,美丽准备着年三十的晚饭。即使是两个人,即使是寄人篱下,也要把每一天过好。心里再难过,也要做出欢快模样,当妈的有义务让女儿快乐。
正忙活着,母亲打来电话,不屈不挠的,停了又响,美丽只好接通。母亲问她在干嘛,美丽说准备年夜饭。母亲问是只有你们母女吗?
“是啊。”美丽怀了点侥幸。母亲良心发现,想邀请她们回娘家过年?
“哦。”母亲说。
美丽等着,没等到,心渐渐冷下去。
“初二你回来吗?”母亲小心翼翼。
“你希望我回去吗?”
“初二回娘家,这是习俗,当然希望你回来了。”
母亲这不是来关心凄风苦雨的女儿和外孙女,竟是打探敌情来了?自那天撕破脸后,她见美丽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而那次五好家庭评选也无异常,反而心里发了慌。她要打好前站,以防初二美丽回娘家时正式宣战?
“为什么今天晚上我们不能回去,非要初二回去?”美丽问。
母亲感受到她的怒意,解释:“这不是传统嘛,你毕竟是结过婚的人。”
她没有再往下说。本地习俗,结了婚的女儿,年三十是不可以回娘家的。离了婚的更是满身霉气,最好识趣的自己呆着,别乱跑出去给别人添堵。年三十是属于儿子、儿媳、孙子的大团圆。女儿应该是别人的儿媳,去别人家团圆。
她没有家,那不是娘家的错!
她应该有个自己的家!!
美丽挂了电话,浑身气得颤抖,许久才恢复平静,继续做饭。母女的年夜饭很丰盛,有蒸鸡,煎三文鱼,红烧大虾,全都是平日里舍不得买的贵菜。美丽喝着酒。酒越喝越酸涩,越喝越想喝。春节联欢晚会很聒噪,小品演员激情四射,高亢的歌曲联唱听得人脑袋嗡嗡的。后来,美丽只记得在春节联欢晚会的倒计时声中,她哇哇的吐了,吐得沙发上都是。敏娜惊惶的叫着妈妈,一边拧了毛巾来给她擦脸,又笨拙的拿着拖把拖地……
半夜美丽醒来,见墙上的钟指向凌晨三点,大灯已熄,只留沙发旁一盏昏黄的台灯。她身上盖着毯子,旁边的茶几上敏娜还贴心的放了一杯水。她正焦渴难耐,把水全喝了。敏娜身上盖着另一条毯子,在旁边的沙发上蜷缩着睡着了。美丽起身,走到女儿身边,蹲下来,看着她带着稚气的脸庞。和半年前比,敏娜长大了不少,脸蛋的婴儿肥消退,五官轮廓渐渐显山露水。她长大了,必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睡梦中她也不放松,眉宇间心事重重。美丽从前怨恨过命运的安排,为什么敏娜不是个儿子呢?那样自己的命运就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她释然了,女儿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女儿更懂得同为女性的情感,就象她和姐姐曾经对母亲的不幸遭遇如此体恤怜悯。那既有来自血缘的心意相通,更有来自同类的切肤之痛。
这具小小的身体,脱胎于美丽的身体,蕴藏着作为女性未知的命运。谜底不知何时能揭晓,在这之前,她这个做母亲的,一定竭尽全力护女儿周全。
初一一整天,美丽都在屋里醒酒。初二,母亲和美贞突然来了。敏娜不明就里,高兴的迎接她们。母女四人在沙发上坐下,美贞环视着这客房,盛赞它的宽敞和豪华装修,同时酸溜溜半褒半贬,说黄姐这个女人“不一般”。
母亲有点拘谨,掏出个红包,递给敏娜,说是过年红包。
敏娜打开一看,惊呼道:“这么多?”
美丽见那红包很厚,接过来一看,里面一沓百元人民币,又是五千块。
她举着红包问:“什么意思?”
母亲道:“这是我私房钱,再也没有了。”
明面上的钱不能给,只能给私房钱?母亲可谓是公私公明。这样做,既可抚慰良心,又能不让家里的香火知道,真是两全齐美。只可惜,美丽不会令她如愿的。
美丽道:“我们娘俩儿就只配得到偷偷摸摸的小钱?”
美贞轻轻拉拉美丽的袖子,母亲躲着她的眼睛:“美丽,我不能把拆迁款给你。会出人命的。”
这话叫美丽勃然大怒,她啪的把那一沓钱甩在茶几上:“谁要我命?我又要谁命?”
母亲不再躲避,坐直身体,迎战她怒气冲冲的脸:“自古以来,没有出嫁的女儿回家分财产的道理。我跟你弟弟弟媳实在张不开这口。”
美贞在一旁长长叹了口气,象是体恤这不合理的规矩,又象是抱怨。
“你弟媳娘家也拆迁了,补了五十万。洪保国家补了四十万,每家或多或少,都补了钱。要都象你这么不懂事,回去和兄弟争财产,那社会不乱了套了?”
美丽冷笑道:“我管别人家呢?这房退一万步来讲,别说当初盖的时候我和我姐出钱出力,就一分钱一分力不出,它也该有我们俩的份儿。”
美丽一把揽过敏娜,把她推到两人面前,激愤道:“你们看看,这从上到下,是缺胳膊少腿儿了,还是缺耳朵少眼睛了?好好一个人站在这里,你非得告诉我,她就是没有智达值钱?”
敏娜害怕了:“妈妈。”
母亲道:“她姓什么?她姓赵。智达姓洪。你怎么说?”
美丽怒:“姓什么重要吗?”
母亲道:“不重要,人为什么都要有个姓?不重要,当初你女儿生下来为什么不跟你姓?你去问问你弟媳,智达姓钱,我同意吗?”
美丽明知道这话没道理,却又无法辩解。她象是掉进一个巨大的陷阱里,怎么也爬不上来。但她定了定神,终于找到一个出口:“我女儿姓赵,所以是外人。那我姓洪,为什么仍然是外人?既然女儿是外人,为什么当初盖房时要用我们的钱?”
母亲声音低哑:“是你们自己心甘情愿的。”
这话把美贞也惹毛了,她瞪着母亲,想张口说话,却终究觉得没有意义似的摇摇头,闭嘴不谈了。是的,母亲并没有逼迫她们,她只需要疲惫的坐在椅子上,捶着自己的老寒腿,自言自语说这沙子该结帐了,瓷砖得再补几平米了,两姐妹就会自觉的去执行。母亲可从来没有硬从她们的口袋里掏钱。
母亲伤心道:“我真没想到,你会对自己的母亲这样子。”
母亲?母亲!是当了母亲,自己才恍然勘破一些道理的。母亲都是全心全意爱孩子的,就象她对敏娜那样。所以得出结论,母亲只是弟弟的母亲。
美丽道:“妈,我现在真的非常怀疑我和我姐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我们不会是抱来的吧?”说完这话她撑不住,哭了。美贞勾着头,一声不吭。
母亲也流泪:“你们当然是我亲生的孩子。可是咱们这儿传统就是这样,别说这里了,你就是走遍全中国,哪家不是以儿子为重?你要是没离婚,赵家的财产你同意分你大姑姐一半吗?”
这话问倒了美丽。是啊,赵家那小楼,她没离婚前,难道没以女主人自居,就象现在的弟媳妇一样吗?难道从前大姑姐回娘家频繁一点,她没有感到不舒服吗?看到大姑姐和婆婆低头窃窃私语的时候,她甚至还嫉妒过呢。母亲这句话问得好啊。要革命,得先革了自己的命!
母亲见美丽回答不了,乘胜追击,转头问美贞:“都是有儿子的人,你家财产你武彬和婉婷平分吗?”
美贞转移重点:“要是婉婷遇到困难,小彬肯定会帮的,自己妹妹嘛。”
母亲紧盯不放:“平分吗?”
美贞心烦意乱:“婉婷不会计较的。”
母亲得胜的看着美丽:“看看。你是没有儿子,你当然不能明白这种心情。我把钱给了你,你弟媳一家会怎么说我?这左邻右舍,会怎么嚼舌根?将来我靠谁养老,还不是靠家旺? ”
养老?母亲的积蓄和小卖部的收入全补贴弟弟,两个孩子从小也是母亲带大的。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全是两个女儿跑前跑后,弟弟号称给母亲养老,实则在啃老。这道理谁不懂?然而说出去,却是那样冠冕堂皇。母亲见两人不说话,越发得了理的难过,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美贞说:“算了,走吧。”也不知是息事宁人,还是表示对母亲的失望。
下了楼,两人正要走,后面美丽赶了上来,把一个东西扔进美贞摩托车的车筐里。是刚才的那个红包。
其实想要消除孤儿寡母凄凉飘零的感觉很容易,只要走出家门,可消遣的玩意儿很多。电影一场三十块,加爆米花四十五块。嫌贵去游乐场,办了卡之后一个小时十五块,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出来再吃根烤肠五块,二十块就可以给她一个快乐的童年。如果这也嫌贵,还有大大小小的店铺,从年头大减价到年尾,又从正月开始新一轮减价。各种饰品店,亮晶晶的耳环耳钉、项链、手串。欣赏半天,挑选半天,挑一条石榴红的塑料珠手链,打了折才十块。虽然是有机塑料,却打磨得晶莹温润,精巧得很。敏娜很珍惜的把它戴在手腕上,时不时就举起手,对着太阳欣赏一番。阳光照在那上面,折射出剔透的光。它与真正的宝石又有什么区别呢?
赝品和真品的区别在哪里?可能就是人那点追根问底的劣根性吧?就象,只要不去想前程,住哪里有区别吗?比如她从前租房,现在住黄姐家,有温暖的床铺,可以洗澡,一日三餐吃得起,不就够了吗?美丽尽量不去想从前过年的盛况:年三十儿婆家丰盛的年夜饭,绚丽的烟花;初二回娘家,全家十二口人热热闹闹的围在大圆桌吃着。五个孩子追逐打闹着,欢笑声不绝于耳。这些都过去了。过去就是过去了,没有就是没有。懂事的女儿不该追根问底,这样父母很难做人。母亲给不了她没有的东西,也许曾经给过赝品而她误以为是真品。也许她给的确实是爱,但由于美丽是女儿,这爱只能等而次之,打个五折。
美丽鄙薄又伤感的想,她和母亲不同,她给敏娜的是货真价实的母爱。她只敏娜这一个孩子,不会有任何人来分享、摊薄这份爱。太多的孩子会使一个母亲疲于奔命,从而不小心使骨子里的歧视与偏心露馅儿。
上班的第三天,洪保国打来电话,说五好家庭评选下来了,她们家当选本镇五好家庭,将代表本镇,下周末去县电视台参加县五好家庭评选。当天会在二十一个镇中选出十个五好家庭。这回美丽不再掩饰,恶声恶气拒绝。洪保国终于明白出事了,赶紧上县城来追问究竟。美丽把缘由说了,洪保国沉吟良久。美丽见状,不由心中又明白几分,道:“你也觉得我不该争这个钱吗?”
洪保国道:“法律上讲,你有资格。传统上讲,你没资格。”
“那我就不能讲法律?”
洪保国道:“走遍全中国,哪里不讲传统?不说别的,法律讲孩子可以跟父亲姓也可以跟母亲姓,可是全国几个孩子跟母姓?法律讲结婚,讲男女平等。可是谁不说女儿是‘嫁’出去,媳妇是‘娶’进来?法律可没规定娶媳妇必须付一大笔彩礼,但谁家嫁女儿时不要彩礼?为什么女人自己没有房,却要求男人有房才要结婚?你见过几个男人要求女人有房才结婚的?”
洪保国不愧是村长,说话滴水不漏,美丽一时哑口无言,竟然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无理取闹了。是啊,当年赵家娶她时,可是给了五万块彩礼的。弟弟娶钱丽梅,也付了十五万彩礼。她们被一口价买断,与娘家银货两讫,就该自己在婆家找平衡。她把婆家弄没了,怪谁呢?
可是下一秒钟,美丽回过神来:“传统?传统上女儿可是不给娘家花钱的。你几十年都在一旁看着,你最清楚了。我家那房是怎么盖起来的?”
洪保国笑容耐人寻味:“没有人逼你们呀。从头到尾都是你们心甘情愿的。”
美丽欲哭无泪:“我妈一身病,年纪大了,我弟弟岁数又小,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不管吗?”
“所以你们家评上了五好家庭,这就是对你们姐妹无私付出最高的褒奖。你现在这一闹,倒象是交换了。你让舆论怎么看?上级怎么看?这不是咱们村自己打脸吗?”洪保国作势把自己脸打得啪啪响。他也非常头痛。
“你一儿一女,拆迁的钱你也不给你女儿?”
洪保国叹了口气,他六十岁了,奔波这一整天,已是疲惫不堪:“等哪天娶媳妇不要彩礼了,我就把这钱平分给儿女。我儿子好不容易说了个对象,二婚,比他大五岁不说,还要三十万彩礼,十万的车,要县城一百平的房子。我他妈的连棺材本儿都留不住了,哪还有钱给女儿?这世道邪门了,女人不想嫁,光棍满村娶不到老婆。”
美丽梗着脖子:“阿叔,我辩不过你,但我认死理。我是我爸我妈的女儿,现在我无家可归,我妈我弟弟攥着一大笔钱不给我。你就是说到中南海,它也没有道理。”


过一周,又是洪保国给她打电话,要她回村一趟,解决此事。美丽不由一喜,心想莫不是他做通了母亲的工作,还是母亲想通了?怀揣着激动又不安的心情,美丽回了娘家。一进去,母亲,弟弟弟媳,洪保国都在,还有他那个当律师的小舅子。大家脸色都很沉重,尤其是弟弟弟媳。弟媳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那是鄙薄愤怒到了极点,强行克制的神色。
洪保国道:“今天我做为村长,也做为亲戚,作个公人。美丽,你为娘家曾经付出了许多。今天你遇到困难了,你母亲和弟弟愿意资助你——”
美丽打断:“慢着,是资助,还是我应得的?”
弟媳鼻子里笑了一声。美丽怒火蹭的蹿了起来:“你哼什么?”
弟媳妇阴阳怪气:“你也算读过高中呢,一点体面也不讲,活到四十岁了回娘家讨饭吃来了。”
弟弟帮腔:“姐,我真没想到你这么拜金。”
洪保国喝道:“都少说两句!”
他示意母亲,母亲拿出一叠厚厚的的人民币,用一张白纸包住。美丽拿过这些东西,把钱抽出来。弟弟嘲讽道:“别数了,五万。不少了。”
美丽展开纸一看,是一张机打的保证书。上面写着“本人洪美丽,今日收到吴淑芬五万元人民币整。本人承诺,拿完这笔钱后,吴淑芬全部财产与本人再无半点关系。吴淑芬百年之后,本人绝不会再来主张遗产继承等相关权益。”
美丽把保证书又看了一遍,嘴唇嚅动着,小声念着。象是虽然这上面的字个个都懂,她却不明白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义似的。读完,她举起它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母亲求助的看向律师小舅子,律师小舅子道:“从遗产继承法来讲,你生父死后,你母亲继承这土地的一半,余下的才是你母女三个人的。这土地上的建筑物,据你讲是你和你姐花钱盖的,但你母亲不同意这个说法。她说她也花钱了。”
美丽悲愤莫名。母亲嘟囔道:“我难道没有在干活儿吗?喂猪养兔子,那也是有收入的。”
律师小舅子道:“这拆迁所得房屋和补偿款你弟弟也并非一点继承权都没有。因为他的饭店开了五年,收入也在负担家庭开销,所以你们家这笔帐根本算不清。现金补偿是大头,七十万,你母亲继承一半,余三十五万,你母亲再和你姐弟平均分配,一人也不到九万。给你五万,你就是去走诉讼流程,费时费力,多几万块,何必呢?”
美丽道:“这套一百五十平的回迁房怎么着,被你们吞到狗肚子里了?”
律师小舅子淡定:“这房目前还没有房本,无法进行市场交易,无从判断它的市场价值。而且你弟弟负担你母亲将来的养老,你母亲愿意把房的份额悉数归他所有,合情合理合法。”
弟媳嚷嚷:“痛快点签了字,拿钱走人吧。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美丽曾多次预演过这样的一幕。在那想象中,她一五一十算得非常仔细,而母亲和弟弟面面相觑,为她的斤斤计较而愕然,苦笑。美丽为这样的想象而感到羞愧,会暗想到时候要不要得饶人处且饶人,少要点。如今看来,倒是她太过天真了。此刻众人冷冷看着她,尤其是母亲,那眼神中没有丝毫内疚,反而满是怨怒。在这数双眼睛的围观下,她觉得自己果真是拜金计较,而且还没计较来什么利益,象个跳梁小丑般卖力表演了一番,结果无人喝彩,反添笑料。
美丽抓起那叠钱,站起身一甩。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美丽甩门而出。
美丽的事导购们都知道了,无不同情她的遭遇。可这种同情并不是认为美丽母亲处理得不公允,而是“摊到你头上又有什么办法?谁叫你命不好”的那种。是啊,这事轮到她们头上,恐怕未必处理得比美丽母亲更公允。本县大大小小的庵庙无数,香火极盛。这帮八零后九零后的导购们并不是虔诚的信徒,但是耳闻目染,也觉得这天地间也许有命这回事吧?不然为什么都是女人,黄姐开鞋城,她们却要一天站12个小时,一周站六天,只挣两三千块钱?不然为什么都是爹生妈养的,普遍情况下,儿子都是一等公民,女儿却是二等公民?家里只能供一个人上学时一定是儿子,只能买一套房时一定给儿子,有一口吃的首先紧着儿子。这些女人包括她们的女性祖先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她们想不通为什么会这样。想来想去,只好归结为“命”。相信有命这回事可以让人心情平静,不再较劲,使身姿天然带着谦卑,不致于和世界产生冲突,对生活特别有好处。
这天,美丽正在整理鞋柜上的鞋子,一双脚停在她身边,抬头一看,果然是弟弟。他们当然不会放过她,可她当然也没有放过他们。
同事迎了上去,问他买什么。弟弟说是找美丽的,店长看出端倪,示意美丽到仓库去聊。一个离了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的单亲妈妈,又正在和娘家打官司,无论如何都是天底下最惨的人了。她们必须包容她,也愿意包容她。她使她们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过得还不错。
站在灯光昏黄的仓库里,弟弟掏出一张纸问美丽:“这是什么?”
美丽接过一看,是一张法院的传票。她还给弟弟道:“你不识字吗?”
弟弟脸色阴沉:“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美丽看着弟弟,这个她曾经抱在怀里,搂着,哄着,一点点带大的男人。记忆中那清秀的小脸不见了,乖巧的神情此刻被成年男性咄咄的凶狠替代了。她想起自己当年,一发工资,第一件事就是给弟弟买他爱吃的卤肉。五块钱的猪头肉,五块钱的卤小肠,可着他一个人吃。看他吃得香,比自己吃还高兴。他学厨师满师那天,她和美贞合着给他买了辆摩托车。他的婚房是她和美贞装修的,整个家只有他那一间铺了复合木地板,当年那还是稀罕物。窗帘挑了最好的棉麻布做的。他是全家人的希望,是母亲和姐妹俩的心尖宝贝。她愿意他平平安安,幸福美满。
落到今天这地步,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她们太自作多情了,拼命往最富足的人身上堆砌,却从未想过,自己一无所有。今日局面,她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赵敏娜。她早该知道,自己将来会有孩子,每花一块钱在外人身上,都是对孩子的犯罪。
美丽道:“这是我要告你们的意思。”
弟弟压低嗓音:“妈病倒了,都不能走路了。你真的要闹成这样吗?”
美丽笑:“是吗?那让她赶紧养病,不然缺席审判,对你们非常不利。”
弟弟推心置腹:“你到底想要多少钱?”
美丽道:“我要公平。”
弟弟道:“你以为我愿意拿这个钱?”
美丽提醒:“不止钱,还有那个房。”
弟弟道:“你想过没有?咱妈将来跟谁养老?我们不住这个房,咱妈一个人住,不成空巢老人了,你能放心?”
美丽道:“你玉兰湾的房下来之后,还住现在这房吗?”
弟弟一愣,美丽冷笑。弟弟立刻:“那当然是丽梅带着智达住,我和智芬还陪着妈。”
美丽哧了一声:“骗鬼呢。”
弟弟道:“未必这房给你就公平。”
美丽高声:“想公平很容易,我们仨抓阄啊。抓到谁就是谁的。”
弟弟讽刺:“大姐才不会象你这么不懂事。她有儿子,她知道怎么回事。中国人,财产给儿子,天经地义。你又没有儿子,买房做什么?女儿横竖是要嫁出的。法院是不会支持你的要求的。”
美丽反问:“既然传统和法律你都占了,那你怕什么?”
起诉在洪家村引起轩然大波。接下来几天,洪保国,律师小舅子,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轮番上鞋城骚扰,或威言怒斥,或软语相劝。主旨只有一个,要她撤诉。美丽统统拒绝,而同事们同仇敌忾的把他们一一轰走。美丽这事使她们隐约觉出点什么,那是同一个阵营的切肤之痛。原来被世界看低不只是心里不好受而已,是实际利益受损。而美丽的勇敢更让她们激动莫名,甚至跃跃欲试,也想在这场反抗中变相参与一把。
洪家村五好家庭突然同室操戈,这件事实在太富戏剧性。开庭当天,市里派了电视台来采访。母亲和弟弟都没有来,只有他们的律师——洪保国的小舅子来了。庭上双方唇枪舌剑,美丽的诉求是要求母亲将拆迁款及回迁房折价,按四份分,将她应得的份额分给她。
律师小舅子道:“两姐妹没有出嫁之前,与母亲弟弟是一个家庭。日常开支及房屋修建,林林总总,不可能有人去详细记账,这也不符合人情。说难听点,姐妹俩自己难道不吃饭、不住房子吗?女儿对原生家庭的付出,是出于孝道和手足情谊。如果事后都要一一算帐,既无法操作,更有违公序良俗。”
美丽方律师道:“原告没出嫁时全心全意扶持弟弟,孝顺母亲。现在她婚姻破裂,身为单亲妈妈,既要带孩子,也要打工。居无定所,颠沛流离。而弟弟只因为是儿子,便可拥有150平大房和 70万拆迁款。何止不符合公序良俗?更不符合男女平等的国策。”
律师小舅子道:“第一,法律规定的是在没有遗嘱的前提下儿子女儿有平等继承权,老人在世时,财产想给谁给谁。第二,两个女儿嫁出去之后,洪家旺一直承担照顾吴淑芬的责任,将来她的养老也由洪家旺承担。吴淑芬把房产及拆迁款都给洪家旺,在现实层面上合情合法,也符合民间传统。而且按照我国国情,村规民约是各村管理的补充手段。我县各行政村几十年来的村规,外嫁女都不保留宅基地分配权益。洪美丽嫁人后,户口已迁出本村。拆迁全部收益应归吴淑芬老人所有。”
美丽方律师严厉:“村规民约首要前提是合法。如果各村奉行外嫁女不得继承原生家庭的财产这一村规,那么首先要拷问各村领导者,为什么制定这种公然与现行宪法和法律相抵触的规定,且允许它长期执行?这是对法律极大的侮辱。”
双方激烈交锋,审判长沉思着,半晌宣布双方陈述的事实均存在一定的不清楚之处,需要各自补充证据,择日二次开庭。双方怏怏退下,在法院门口相遇。律师小舅子说,美丽母亲一直卧床不起,洪保国也气得生病了,而最严重的是美丽带了个坏头,村里外嫁的女人、离婚住娘家的女人,都闹起来了。连村长的女儿也跟他爸说,凭什么拆迁款哥哥有份,她没份。
律师小舅子喋喋不休,黄姐轻蔑的看着他:“你法律知识都从屁眼儿里拉出去了?父母财产,子女拥有同等继承权,你不懂?”
律师小舅子冷哼道:“父母的财产爱给谁给谁,传统上就是给儿子。别人都没事,怎么就她计较呢?”
黄姐:“传统?传统是个屁,趁早把它放了。”
对方吓一跳:“你这个女人,怎么满口脏话?”
黄姐哈哈笑:“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个都是双标狗。说到尽赡养义务时,就走法律,说法律规定儿女都有赡养父母的义务;继承财产时又讲传统,说父母的财产爱给谁给谁。合着法律与传统你们全占理了?”
黄姐狠狠的往地上呸了一声,律师小舅子看出这是个泼辣角色,不敢恋战,匆匆离开。黄姐见摄像机正在拍,噔噔几步走到摄像机面前,对着镜头大声说:“敬告天下所有父母,重男轻女,天打雷劈。”


 一个月过去了,二审迟迟不开庭。美丽要去租房,黄姐让她别租,静观其变。赵志远正月里再婚,钱莉一分钱彩礼没要。婚后他搬出父母家,住进了钱莉婚前买的玉兰湾的房子里,和钱莉父母住对门,他们还给买了个辆宝马。众人都说赵志远不是倒插门,胜似倒插门。只有赵志远父母欲哭无泪。本来想着新儿媳娶进门生孙子共享天伦,没想到鸡飞蛋打。
导购们还啧啧称奇的告诉美丽,钱莉和赵志远婚前做了财产公证。钱莉名下的房、商铺、存款,将来娘家应继承的财产份额,统统与赵志远无关。当然,赵志远的,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两口子分得这么清楚,那还结婚干嘛?”一个导购大惑不解。
“听说钱莉怀孕了,孩子毕竟需要父亲。”店长说。
“这么说,赵志远跟配种的种猪差不多,种人。”美丽说。大家嘎嘎乐了起来。
  市电视台播放了这起官司的新闻,配以街采,引发了关于女性在原生家庭财产继承权的热议,也给官司造成了舆论压力。二次开庭,母亲依然缺席,法院判决,美丽分得拆迁款二十万。被媒体关注的官司果然不一样,十天之后,被从弟弟帐上强行扣转的二十万就到了美丽的银行卡上。美丽如愿买了个五十平的二手学区房。不是什么优质的学校,到底比原来的对口小学强多了。
  房子保持得不错,美丽正好也没有余钱装修。母女喜孜孜的住了进去,黄姐和店长帮着收拾,问她要不要放鞭炮。美丽说算了,等我女儿考上大学再放吧。
黄姐说:“你好好培养敏娜,争取让她考个重点大学,出国留学。”
美丽用力的点点头。从前没离婚时,她想的是再生个儿子。女儿么,上个本市的大学就好。毕业了回县城工作,当个贴心小棉袄。这一圈之后她想,被当成小棉袄的滋味太不好受了。人就是人,既不应该是香火,也不应该是小棉袄。她要让敏娜远走高飞,活得象个人。
母亲突然执意住到老厝去。老厝靠着洪家山,里外两间土厝,存放着家里不要的一些旧家具和杂物,紧挨着自家的桔子果园。美贞从月霞嫂口中得知,母亲是因为美丽得了钱,在家里被弟弟弟媳冷眼相待。而她也觉得愧对儿子,整天臊眉耷眼的。几番吵架后,索性搬到老厝去,落个清静。她跟月霞嫂哭诉:“我一世人清清白白,临老了落了个里外不是人。政府也觉得我错了,女儿也觉得我错了,儿子也觉得我错了,洪保国还怪我不懂事。我不明白,怎么样才算懂事?做人没意思,活一天算一天吧。”
美贞听完后大哭一场,回来上美丽家跟她学。美丽无动于衷。因为她得到了应得的,母亲就有这么沉重的负罪感。这意味着,她还是觉得女儿不配。否则这150平的房里,母亲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何来心虚?母亲如此自轻自贱的同时还看轻女儿,她又为什么要为母亲的遭遇而流泪?美贞听完美丽的话之后说她果然铁石心肠,是猪狗禽兽。
美丽说:“你不铁石心肠,你是圣人,那你去老屋伺候她。”
美贞说:“我老公说了,我们一分钱都不要,养老也轮不到我们头上。”
美贞上了摩托车,从背影看,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在哭,还是路面颠簸所致。
几个月之后,弟弟上鞋城找美丽。说母亲腿不能走了,在老厝爬到门口水池去洗衣服,被村里人看见了。他被叫到村委会,勒令必须赡养老母,否则要代为起诉三姐弟遗弃罪。弟媳去照顾了一个月,受不了了,让他必须找美丽。美丽既然不讲传统,就得讲法律。法律规定,儿子和女儿都有赡养老人的义务。美贞没拿钱,就算了。
美丽本来也对母亲的境况很担心,见到弟弟想打听一番。听他这吃了呛药般的一番话,又生气了,故意道:“让她去告吧。法院怎么判,我怎么执行。”
弟弟回去和洪保国一说,洪保国勃然大怒,带着律师小舅子,到老厝找到母亲,要她有样学样,起诉美丽要求尽赡养义务。
母亲说:“你懂事一点,不要折腾了。我活一天是一天,不需要任何人。”
洪保国急道:“你一个半瘫痪老人住在这种地方,传出去像什么话?”
母亲不耐烦:“你不就是觉得我给你这个村长丢脸吗?放心,我就是死也死在屋里,不给你添乱。你假装不知道就好。”
洪保国无奈,怏怏返回。没想到美丽倒主动找到村委会,要他把弟弟叫来,一起商量照顾母亲的事。姐弟在村委会协商,两人轮流照顾母亲一个月。医药费要洪家旺从拆迁款里拨出二十万,存入两人共有的帐户里,从里面支出。所有支出以发票和收据为证,花完再说。洪保国如释重负。
老厝虽破旧,但通电。后山一眼山泉引到院子里,做饭用电磁炉,生活倒没什么不便,就是太荒僻了。晚上,后面的大山一片漆黑,只亮着老厝这一盏孤灯。但由于地势较高,还能望见全镇的万家灯火。繁华与孤清对照,备加凄凉,又带几分恐怖。母亲把自己放逐到这种地方,象是惩罚自己,又象是惩罚儿女。
美丽辞掉鞋城的工作。轮到她的这个月,她要在一号上午九点前准时到这里,照顾母亲吃喝拉撒。直到下个月一号的上午九点,弟媳妇来接班。母亲的腿拍了片子,医生说不止是风湿的问题,晚期老年骨质疏松才最要命。她的髋关节已经严重变形,这才是走不了路的真正原因。这病无法根治,老人身体状况不好也无法手术,只能吃药保守治疗。
每天,美丽起床做了早饭,让敏娜吃完,送她上学。然后匆匆赶回来,扶着母亲从床上坐起来,洗完脸,坐到桌边吃早饭。收拾完之后,她把电视开开,扶母亲在娘家那套淘汰下来的木沙发上坐下,把遥控器放到她身边,自己到后山侍弄菜园和养的兔子、鸡鸭。这一个月没收入,这些对她很重要。菜蛋不用买,平时略略买点猪肉,日子也算正常。不轮值的那个月,美丽便回县城当小时工。原本以为会崩溃的生活,按这样的节奏试了几个月,居然运行良好。当小时工微薄的收入、赵志远的抚养费、菜园的产出,足够母女三人温饱。
老厝靠着山,山风硬,厝里冷,美丽网购了一台油汀电暖器放到母亲的床边。美丽调试温度的时候,母亲眼巴巴的看着她,但美丽并不抬头。自从官司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母亲眼神对视过。
母亲,永远失去了美丽。
这天傍晚,美丽在学校门口等着接敏娜。这里已经有一些家长了。远远的高楼上,玉兰湾三个字金闪闪,泛着光。美丽并不羡慕,她有个五十平的二手房住,女儿有个普普通通的学校读,一个月挣一千多块钱,有饭吃,母女身体都健康,已是万幸。夕阳暖暖,街市太平。阳光公平的照到每一个人身上,此刻美丽感到幸福。
一个人走过来,居然是赵志远。他打着招呼,有点局促。美丽问他怎么在这里。他说来看看敏娜。美丽好奇,过年时赵家都没有打过电话问候敏娜,这是唱的哪一出?赵志远有点难以启齿。
原来,赵志远钱莉的女儿出生后半个月,钱莉父母并钱莉带着孩子去上户口,直接让孩子姓了钱。赵志远下班回来后大怒,质问钱莉为什么不经他同意就姓了钱,还偷走了他的身份证,使这个事得以办理。
钱莉问赵志远:“孩子可以跟父亲姓,可以跟母亲姓。跟谁姓有区别吗?”
赵志远怒道:“当然有区别,传统上就是跟父亲姓。”
钱莉问:“传统上结婚要彩礼,你给我了吗?”
赵志远哑然。
“传统上结婚男人要买房,你买房了?”
赵志远说:“我们可以住我妈家,是你不要的。”
钱莉哈哈大笑:“笑死人,这年头谁还跟公婆同住?”
赵志远无语。
“传统上老公必须养老婆,你养我了吗?你每个月工资,我管你要了吗?”
赵志远恼羞成怒,甩门而去。赵志远父母知道后杀上门来,滔滔不绝的骂钱莉家是绝户头,有儿子也留不住。绝户又生绝户,害得老赵家也跟着倒霉。钱莉变脸,当场狠狠甩了赵志远父亲一耳光。赵志远母亲扑了上去,踹了钱莉一脚,把她踹翻在地。这时钱莉父母从对门杀进来,参与了混战。亲家之间互殴,算什么事呢?派出所也只能不了了之。
赵志远回家,钱莉和父母问他,日子还能不能过了?赵志远硬气的说不能。钱莉父母立刻扔出一件行李包,要他马上滚。赵志远一看,原来他们早已把他的衣服打包。两人闹起了离婚官司,法院很快就判了,孩子归钱莉抚养。
此刻,面前赵志远起码老了十岁,整个人又瘦又憔悴,这一圈离婚结婚又离婚让他脱了层皮。赵志远见美丽的神情,也知她早已知道他最丢脸的事情,自嘲道:“反正我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赵志远听说了美丽起诉娘家一事,也知道她买了房,给女儿换了学校。这一连串的操作使他刮目相看。面前的美丽鱼尾纹多了一些,身材比从前瘦不少,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干练。当小时工使她的双手粗糙皲裂,身上的衣服是从前的旧毛衣。深深的两道法令纹使她显老,也使她看上去严厉,不好惹。总之,她身上有种以前没有的气质。
赵志远说:“美丽,我们复婚吧。”
他以为美丽会惊喜万状,孰料她却大吃一惊,如闻噩耗。
“我知道你现在和你弟媳轮着照顾你妈。你没有收入,还要带孩子,根本转不开。”
美丽小心翼翼:“敏娜的抚养费你不给了吗?”
赵志远忙道:“不是这个意思,复婚后你们不就有家了吗?我妈可以照顾敏娜,经济上你肯定会宽裕许多。孩子也能过得更好。”
这是父母和他的意思。他四十二岁,二婚都离了,名声已臭,不好找老婆了。昨晚,赵志远母亲失声痛哭,痛骂儿子出轨,搞得妻离女散。要他把敏娜带回来,她好歹是赵家的血脉。
“夫妻生活这种事,我也看淡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可是美丽象是没听懂,忧愁的重复:“要是不复婚,敏娜的抚养费你还会给吗?”
赵志远苦笑:“当然会给,她是我的女儿。”他感到一阵难言的失落。
美丽释然:“那就好。复婚就算了。”
放学了,学校大门打开,孩子们如成群的鸟儿突然飞起来般,忽拉拉一下子,呐喊着跑出来。敏娜看到美丽,大喊:“妈妈。”
敏娜跑到美丽面前,扑到她怀里,紧紧的抱着她,同时叫着赵志远:“爸爸,你怎么也来了?”
敏娜上二年级了,离婚时她还在上幼儿园。现在她正在蹿个儿,隐隐有点大姑娘模样了。身材象赵志远,又高又挺拔;五官象美丽,端正秀气。赵志远的心悸动了一下,荡出满满柔情,蹲下微笑:“爸爸想敏娜了呀。你今天愿意去爸爸家和阿公阿嬷吃饭吗?他们想你了。”
敏娜看着美丽,美丽笑道:“你自己决定,想去就去。”
敏娜想了想,摇摇头:“不了,我要和妈妈一起去照顾外婆。”
美丽对赵志远点点头:“我们得走了,我妈一个人在家里。”
敏娜上了美丽的摩托车。车开走,敏娜对着赵志远摆手:“再见。”
夕阳下,母女身影看在赵志远眼里,很和谐,越来越远。
母女俩回到老屋。电饭煲扑扑冒着蒸汽,屋里满是饭香。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演《如懿传》,妃子们争风吃醋,皇帝主持公道。美丽到菜园拔了嫩蒜,掐了盖菜,捡了鸡蛋,蹲到门口的水池边洗着菜。不远处隐隐传来轰鸣声,抬头一看,渐渐西斜的夕阳下,对面的山旁,几台挖掘机正在挥舞着铲斗,铲向山体。粗壮的树木一棵棵倒下,在硕大的铲斗里如棵小草般。半年之后,这一大片山将被夷为平地,据说这是为了把本市的国道和隔壁市的国道打通。曾经美丽童年拔过兔草的水田,摘过覆盆子的山坡,爬过的荔枝园,都将消失无踪。还据说两年后,国道旁要建高铁站。山里的孩子以后一出门,就可以坐上高铁,远远的离开了。
昔日愚公移山,要子子孙孙不停歇。今朝几台大型器械风卷残云,瞬间就可将那固若金汤化为乌有。美丽敬畏的盯着施工现场,感叹着。一扭头,见敏娜来帮干活儿来了,嘴里含着一颗巧克力,那是黄姐送的。女儿从香港捎回来一大盒,黄姐全给了敏娜,她收了敏娜当了干女儿。
敏娜帮着掐掉蒜头带土的长须,一边指着施工的地方问:“那里就是高铁站吗?”
美丽说:“是啊,那里就是将来的高铁站。”
敏娜神往:“那以后咱们一下山,就可以坐上高铁,远远的离开了?”
美丽微笑点头。
“那我长大了要坐着高铁去北京,去上海,去香港,去全世界……”敏娜张开双臂,象征性的拥抱着。
两人说笑着。太阳落山了,暮色苍茫。阵阵寒气自连绵的山脉脚下涌动着,向老厝袭来。屋里,母亲还保持着那个姿态,一动不动,在暮色中凝固成一个剪影。
 
纪静蓉简介:作为作家及编剧,纪静蓉专注现实主义题材小说与影视剧的创作,近年来创作成果颇丰。2017年她出版小说《危险关系》,聚焦职业女性无法平衡事业与家庭这一社会痛点,电视剧版权已被海润影视购买,由其本人改编的30集电视剧正在筹备;2018年由她原创的网剧《美丽见习生》展示底层小人物勇闯时尚圈的寻梦之旅,在优酷播出后,夺得优酷该年度分帐剧第二名(据言溪分帐排行榜数据);2019年9月出版小说《二手生活》,关注单身女性买房、努力扎根一线城市以及恐惧生育的社会现象,剖析这一变化给婚恋领域带来的冲击;新长篇小说《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将笔触伸向中国式亲子关系及养老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