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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玛的心事(外一篇)

阿之2019-11-04 04:23:12
白玛的心事(外一篇)

作者:阿之
 

 
几天来,白玛对姐姐德吉说了两次,自己想回家,想阿妈和羊群,还有其它的想念不想说。
德吉听得不耐烦了,就说白玛不争气,天生是放羊的命。
白玛是德吉的五妹,白玛没有来的时候,德吉有一天帮厨师切好菜,过来跟职工灶的管理员商量,妹妹白玛来了想跟做面食的师傅学手艺,面食师父都答应她了。其实,面食师傅当时并没有答应德吉什么,因为面食师傅说了不算,职工灶的管理员也做不了主,只有饮食中心领导同意才行。
德吉这话没说多久,她五妹白玛就来了。
白玛是个十七岁了还从没有离开家的牧区女孩子,在几个姐妹里,她最喜欢在外面结了婚而且很有钱的德吉姐姐。因为德吉姐姐每年都给家里捎回去那么多的钱和衣物,特别是还给她买最好看的,电视里的女子们才穿的鲜艳外罩。所以,在她的想象之中,外面的钱很好挣,容易得像风里的尘沙。
妈妈希望长大了的白玛,也像姐姐德吉到外面找个有钱的男人,过上幸福的日子,并且还能孝敬父母。
今年,虽然常年病卧在床上的阿妈舍不得白玛离开,因为这个女儿最能干,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可以做,十岁的时候就可以独自出去放羊,亲手给母羊接生羊崽儿。如今在阿妈眼里白玛已经是大人,长这么大,因为阿爸常年在乡上很少回家,其她女儿冒冒失失的,多病的阿妈,养成了一个习惯,什么事情都要找白玛商量,白玛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再说一次,阿妈舍不得白玛离开自己。但是,为了她将来的幸福,阿妈还是决心让白玛来投奔德吉姐姐,虽然白玛没上过几天学,念不了几个字,只要有姐姐德吉照护,白玛又是个聪明的孩子,阿妈想白玛不会受多少委屈,也会在不久的将来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阿妈主要是希望白玛也在外面找一个挣钱的男人,结婚过日子。
德吉在姐妹中是最有福气的人,这是家乡整个村子的人都这么认为的。现在牧区的人们的观念都有所改变,认为只要是可以在外面那些大城市里生活的人都是有福之人。一听说白玛要离开家去投奔姐姐德吉,村子里那些想去外面闯荡的伙伴们羡慕死她了。在村子里谁家若是有一个人在外面混得不错,就会带出去几个家里人,有一个或者两个以上的人在外面挣钱,这家人的生活看上去就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吃的穿的都比其他人家好。
有一年的藏春节,姐姐德吉带着丈夫和孩子回娘家过年,给白玛买了一身新衣服,那新衣服穿在白玛的身上,衬着白玛花骨朵儿似的脸蛋儿,人们都夸白玛像从电视上走下来的明星。那身衣服白玛很爱惜,只有在节日期间她才拿出来穿一会儿。其实在外面随着生活日新月异的变化,那衣服早过时了,但在他们村子里却是高档漂亮的衣服。
姐姐德吉知道了这件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专门给勤劳的五妹买了好几件流行的时装,让她随便穿去,还顺便把自己不穿的认为旧了的衣服也弄了一袋子寄回来,让姐妹们能自己穿的就自己穿,不想穿的就送人。这些旧衣服在白玛她们眼里也是漂亮的衣服了。干活的时候就穿这些城里人的旧衣服,不干活的时候就赶紧把新衣服穿在身上。新衣服穿在身上,白玛的心情就像过节一样愉快。
从白玛身上,姐姐德吉现在才觉得,自己其实是时尚潮流的受害者,现代化可以给城里人带来舒适和幸福的生活,但却给她这个牧区走出来的盲目的女子带来了痛苦和不幸。在白玛没有到来之前,德吉就已经打算好了,先让五妹学个技术,学会技术再好好找个工作,然后再说男朋友的事情。从自己这些年在外面的经验里总白玛虽然没有出过远门,思想又不被陈规陋习所束缚,她很小就不喜欢穿行动不便的传统服装。
白玛从来没有想离开父母。但是,阿妈有一天说,长大的女儿终有一天要离开阿妈阿爸的。
又听姐姐德吉讲述,她在的那个地方有很多树木,还有很多好看的花儿,主要是还可以整夜开着电灯睡觉,人都睡着了电视里还有电视剧可看。哇——!这可是白玛做梦都向往的美事!这让白玛动了心,还问德吉姐姐,林芝那个花园到底有多大。在白玛的心里,树多花多的地方,一定是个很大的花园。
德吉哈哈大笑,笑完故意对白玛说,林芝那个花园很大,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白玛来到了林芝。并不是立刻就有了工作可做,在学校做临时工,必须要取得学校后勤领导的同意。
德吉先让白玛暂时在家做做饭,洗洗衣服,帮助桑布的奶奶做家务。桑布的奶奶是个退了休的会计师,今年六十多岁,爱打牌,爱挑剔唠叨,总是看不惯现在的年轻人,特别喜欢挑剔这个年纪轻轻的儿媳,还有儿媳的这个什么事情也不会做的土里土气的妹妹。
白玛已经来快一个月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做。这使桑布的奶奶特别不高兴。
本来想着把保姆辞退了,让白玛做家务,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白玛爱看电视,看电视看得什么事情都忘记了,干活当然少,还对家里来的客人们不理不睬的。桑布的奶奶不敢辞退保姆,还向德吉唠叨白玛不懂一点规矩,德吉就训斥白玛不懂事,不懂不会学着做吗?
白玛就哭了。
白玛哭着想:电视不就是让人看的吗?看电视难道有错吗?这里又没有羊群可放,屋子里摆放着那么多她不熟悉的东西。那个一点也不慈祥的老年人,她身体也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还可以骑自行车上街逛,用不着白玛侍候的,家里还有个做事情的保姆。保姆也是从乡下找来的女孩,与白玛年纪一样大,整天只干活也不说话。
保姆比白玛好一点的就是来城里时间长了,可以骑着老太婆的自行车上街上的菜市场买菜。
白玛不敢一个人出门,面对人来车往的街市,她是慌张和迷茫的,不知道怎么走。她每天不知道太阳从哪个方向出来,不知道很多别人知道的事物。来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地方,白玛有时候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合适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白玛认为自己看电视没有错。还好,不久德吉找关系让白玛提前来到职工食堂做了洗碗工。第一天上班,姐姐德吉帮助白玛洗碗,白玛洗碗的时候,把小灶领导吃饭的青花瓷碗摔碎了两个。第二天,白玛端饭的时候把自己的手烫了。整个一星期,大家没有看见白玛说一句话,跟谁都不说话,面对面,她也不抬头看看别人;姐姐德吉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白玛在家可是心直口快最爱说话的了,嘴厉害得阿爸阿妈都说不过她。在林芝这个陌生的地方,白玛好像把语言忘到家了,没有带着来,跟谁都尽量闷着不说话,羞怯的眼神也是躲躲闪闪地,越是让她说话她越是不说。
德吉看着都着急得不行,说这孩子有病了。
只有喊她的名字:“白玛措姆”或“白玛”,她才用眼神表示知道是在叫她。
德吉也奇怪妹妹刚来不是这样的,在家更不是这样的。人们就问德吉当年刚刚离开家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羞答答的。
德吉说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有文化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怕。而白玛没有上几天学,稍微可以干活就一直在家帮助阿妈干家务。德吉像白玛这么大年龄的时候已经在县城学医了,见过世面的德吉没有什么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可畏惧,当然也不害羞。有文化和没有文化差别就在她们姐妹俩的身上充分体现。
白玛才不是胆小的女孩子。离开家乡,一下子来到这个地方,人们的语言她又听不懂,别人在乌拉哇啦说话,她插不上嘴,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熟悉的事情。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让她不能接受,好像是在嘲笑她,责怪她,排斥她。白玛这才知道离开家是多么的无所适从。于是她开始想念家乡,想念与自己一起放牧的哑巴扎西。扎西是得了一场大病才哑巴的,他生病之前还上过学,还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扎西是白玛最信赖的好伙伴,而且相处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扎西的不言不语。而她自己只要有扎西在身边,就一会也不闲着,嘴里叽叽喳喳地又说又唱。他们两个人,在空旷的草原上是那么的自由自在。她特别喜欢在扎西面前模仿电视里那些女孩子的言行举止。
其实,把羊群赶到它们吃草的草地上,放羊的白玛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有放羊的女子还会编织毛衣什么,她不会做这些活儿,她会帮着阿妈搓毛线。
扎西喜欢躺在那里看书,不看书的时候就望着快乐的白玛发呆。看着白玛模仿电视里明星的可笑样子,扎西的眼神开始是痴呆的,慢慢地就热烈起来,然后放下手里的书,在地上翻一会儿跟头,然后过来把白玛举起来跑。白玛被他举得高高的,伸开胳膊大声笑大声唱。
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有一个花的笑容,啊,美丽姑娘卓玛拉。
你像一只自由的小鸟,歌唱在那草原上。
啊——卓玛。
草原上的格桑花……
在姐姐德吉这里,白玛现在也理解了曾经会说话会唱歌,后来却不会说话不会唱歌的扎西的痛苦。不说话真的很痛苦,她在林芝城也快成哑巴了。有时候她就想:扎西在县城上学的时候生病成了哑巴,她在城里没有生病也成了哑巴。姐姐为什么没有呢?是不是只有像姐姐这样的人才不惧怕陌生人和陌生的地方,就可以说话?扎西失去了语言;而自己呢?是不是在外面呆久了也要成为哑巴?还是——因为在家乡的草原上自己太活泼话太多了,城市却使她失语?
因为疾病,扎西的话都在肚子里憋着,无法诉说;因为离开了家乡,因为城乡的差别,白玛的话也在肚子里憋着。
只要桑布的莫拉(奶奶)和桑布的爸爸不在,与姐姐德吉,还有小外甥桑布,白玛也大声地说话,还与小桑布抢东西。
在城里人眼里,人们一看就知道白玛是从乡下牧区来的女孩。她的五官长得特别秀气,红红的(刚来时脸蛋更红,红得叫人担心皮肤下的血马上就要喷涌而出)有一双对现实略显失望的眼神,——德吉说家乡的女孩都是这样的脸,家乡海拔四千多米,四季的风很大,冬天还特别冷,村子里女孩子的皮肤都有点粗燥,都是红彤彤的。
 

 
厨师老杨,有一个刚从四川老家来的不爱说话的妻弟,个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看样子最多有二十来岁(老杨说妻弟已经是三十七岁了),有严重的自闭症,他虽说话,但一天难得听见他说一句话,整天就是抱着武侠小说看,不看书的时候,就一个人仰着脸看天,真不知道天上有什么吸引了他。有一天大家上班见他和老杨一起,打招呼问他吃饭了没有,他东瞅西望,半天才很清高地回答:“早吃过了……”
这真是一个愚钝得不可救药的男人。逗得大家笑了好一会。笑过之后,老杨突发奇想,对德吉说:“干脆把你妹子说给我妻弟做老婆算了,两个傻呼呼的人,包准好玩!晚上上床脸对脸谁也不说话,上床不说话就干活儿!”
德吉听了笑骂老杨:“妈的!我妹妹才不傻呢!怎么会跟那个傻子,去!做梦吧你!”
说归说,笑归笑,和一个不说话的人想用语言交流的确不容易。白玛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心事重重地,干完自己的工作,她一个人就去大厅看电视,看的几乎都是韩国剧;但是上班时间是不允许看电视的。不看电视,她就一个人爬在空空的买饭窗口玩弄一个空饮料瓶,看空瓶子上面美丽迷人的明星代言人那夸张的广告形象。然后把那个塑料瓶子摔得“呯呯”响,好像自己心里的郁闷都是这个漂亮的饮料瓶子惹的。
引得灶房干活的人们以为哪个在外面干什么。
德吉气得喊:“你在干什么?找死呀你?”
骂归骂,德吉叫她过来帮自己的忙,她才在德吉的指导下帮忙干些活,如果不是德吉的调教,一般她不知道干什么。白玛好像更没有心情跟着面食师傅学手艺。对于一个没有兴趣学习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德吉看着急得骂:“天生的放羊的命!不知道怎么办你好了!”
白玛下了班回到家才觉得稍微轻松,可以和姐姐德吉还有小外甥大声说话,不但说话快干活也快,少女活泼欢快的个性表露无余。德吉感觉妹妹只有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在姐姐面前,做什么都会,而且很麻利。德吉觉得妹妹并不是不会什么,也不是适应环境太慢,面对爱挑剔的桑布奶奶,面对性格沉闷的桑布爸爸;面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人,面对自己不熟悉的环境,这孩子就傻了,什么也不会了。
白玛在家里做了什么事情或者说了什么令人好笑的话,德吉上班都告诉大家。德吉可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子,普通话说得很好,因为林芝城的四川人多,她说的话是接近四川味道的普通话。还有德吉的藏文写得真可说是天马行空、龙飞凤舞让人眼花缭乱。连小灶的学校领导都夸德吉的藏文写得好。大家夸她的时候,她摇头说没什么值得夸的,自己当年是村子里最有文化的,可惜不争气,后来被男孩子引诱而半途退学,跟着朋友乱跑,一事无成。
德吉每天都给大家讲白玛对新环境的一些认识。她住的房子不远处有个茶馆,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大学生从门前走过,到茶馆去吃饭喝茶。下了班,白玛和姐姐习惯坐在门口晒太阳,等那些学生走过去,她小声问姐姐:“他们那么老了怎么还念书?”
“哧……”德吉听了笑说,“正是这么老了才念书呢!”
他们要在这里念多久的书啊?
“四年,”德吉告诉妹妹。
“啊?”白玛发出一声惊叹:“四年啊!”
“对!”
“七妹上大学是不是也要到这里来?”她又问姐姐。
姐姐告诉妹妹:“有可能!”
她们房背后住着锅炉工丹增。丹增长得不怎么好看,年龄也不小了。德吉家里来了一个这么朴实的妹妹,丹增有空就大声唱着歌来闲转悠。当然白玛连看他一眼都不看。丹增无趣的走了,德吉就对白玛道:“这老男人看上你了,怎么办?”
白玛不吭声,她对这个新环境有着太多的疑问和排斥。
德吉又道:“把你嫁给这个城里男人做老婆好不好?我让他给你买个大电视,你可以一天到晚看电视,只要跟他睡觉跟他生一群孩子就可以,他可以养着你。不过他喜欢喝酒,喝醉了要吐酒,还要打女人,你要准备一把刀子。”
白玛来姐姐这里已经快两个月了,厨师老杨的妻子上个月也从家里来到这里。老杨是个爱开玩笑还经常出个洋相的胖男人,他的妻子很讨厌老杨没正经的模样,有时候愤怒起来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分场合就把老杨骂得狗头喷血,还揪住他的耳朵在那厚实的脊背上捶打。这些都被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白玛看在眼里。这时候,她自然联想起姐姐德吉在丈夫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她觉得姐姐在丈夫面前很窝囊,无论丈夫怎么撒野,德吉都不敢造次。有一次,姐夫竟然当着白玛的面对德吉实行拳打脚踢,这些白玛也看见了记在心上。当时,她吓傻了,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挨过别人的打,也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如此狠地毒打自己的女人。她甚至忘了上去保护姐姐,吓得跑到院子里站在苹果树下身体哆嗦着。
过后,白玛问姐姐德吉:“他为什么要打你?”
德吉轻描淡写地说:“这很正常的。他是城里人,他们家有钱,咱们家太穷,穷人永远要看着富人的脸色过日子。”
白玛为姐姐难过:“家里都说你在外过得幸福,谁知道你寄给家里的钱是这样来的!”
德吉求白玛千万不要把这些告诉父母。
白玛当然清楚,把姐姐挨打的事情告诉给父母亲的后果。在她眼里城里人都是有钱人,只不过是钱多钱少的问题,钱多的人吃的穿的都好,钱少的人买什么都要讨价还价。
听姐姐说要自己嫁给丹增,她想都没想就说:“嫁个男人要像老杨老婆那样管住他,也要敢骂他,还要揪耳朵打他。”
德吉听了大笑起来,笑得把洗衣服的水盆都打翻了。
“要是男人不让你揪耳朵,还打你怎么办?”
白玛回答:“我就不做他的老婆。”
德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白玛告诉姐姐,她不喜欢城里的这些男人。在她心里还是觉着扎西最好。
你爱上扎西啦?
白玛不吭声了。她不敢肯定自己喜欢和扎西相处就是爱上扎西了。她认为喜欢一个男的和爱上一个男的不是一回事。喜欢是把一个男的当作最知心的朋友,而爱一个男人就要想着与他生活了。她是知道这些道理的。
5.12汶川大地震。在学校对汶川捐助的强大宣传声势中,德吉姐妹俩捐出二百元钱。对于月工资只有五百元的女子,而且她们的家里也是如此需要钱。
德吉说:“这是必须做的事情。你也看电视了,突然地震,家没有了!亲人也没有了!失去亲人的人太可怜!”
德吉接着说,钱捐出去后她有点后悔了。因为她担心那钱能不能送到灾区。如果不能送到灾区,还不如把这钱拿回去给阿妈拉买药治病。
 

 
白玛告诉德吉,她越来越放心不下自己放牧的那些个羊,特别是惦记着拉姆老人的那几只羊。那个走路踉踉跄跄的老瓦塔是否把它们养得好?而且老瓦塔总是说拉姆老人的那几只羊是拉姆自己生的孩子,为此话拉姆还拿着拐棍敲老瓦塔的腿。两个老年人吵架看上去好笑极了。这两个纠缠不清的老人,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很尊重老人,两个老人也对年轻人很宽容。拉姆老人的几只羊喜欢围着牧羊人,围着牧羊人的身边吃草,就是不想跑远。据说那只老的放生羊,每天都会带着其它羊围着拉姆老人的房屋从左往右转圈,像转神山那样,看上去很灵性。所以说,这几只羊围着牧羊人转来转去,就不足为奇了,它们可能喜欢转,跟着拉姆老人去转神山,转圣湖,转房子,现在只好转牧羊人了。
家里那几只可爱的羊啊!白玛想起家,就越来越不喜欢林芝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并没有让她快乐,也没有看到什么希望,她特别不愿意看到拉桑奶奶。那个老丑老丑的锅炉工丹增,在桑布爸爸不在的时候,还是经常来骚扰她们姐妹俩;那个傻乎乎的长得有点像女人的自闭症小男人,看着连只羊可爱都没有,一个男人活到这份上,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的!还有那个姐夫——那个经常打女人的有钱男人,——说实话,白玛现在看见姐夫都有点胆怯起来,她不适应这种感觉,她从小还没有害怕过什么呢!让人害怕的人一定不是好人,让人讨厌的人也不是好人。有钱人就应该这么凶啊?有钱你就应该这么不可爱啊?他们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把钱献给佛祖?这些,白玛真的不懂。这些人就是给自己一座金山,她也不稀罕,她宁可一辈子守着自己花园里的几棵大黄树,宁可一辈子让扎西的友谊陪伴着自己。
在白玛眼里,林芝除了树多人多,其它一点也比不上家里,而且钱也不是那么好挣。她不喜欢这些板着面孔的学校领导,她也不喜欢自己打工的地方。郁闷的白玛经常一个人发呆。
在门口晒太阳,突然看见对面的山坡上有羊,好像看见了遥远的家乡的羊群一样。她惊喜地对姐姐说:“羊啊?看!那里有羊呵!”
然后就沉默了,不再说话。她想念家乡自己的羊群。当她把羊群从羊圈里哄出来的时候,正是东边的太阳最美,最好看的时刻。随着羊群的一涌而出,一股羊膻味铺面而来,这味道是那么亲切,像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东西那样使她迷恋。她把羊群赶回家的时候,正是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月亮最圆的几天,整个草原像一个梦。草原上的太阳,草原上的月亮,还有家乡所有自己熟悉的人,熟悉的牛羊和跑来跑去的狗,还有草原上的所有自己熟悉的,这一切随着羊群扬起的一片尘土在她眼前萦绕。群山后面的雪山,高远而又清晰地耸立着。她骑上马跟在羊群后面,红红的脸,彩色的头巾,在柔和的太阳光里显得那么热情洋溢。
这个时候,她很快乐,虽然没有钱,不能去赶集,不能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但是有羊群,身边有整天怀里抱着书本的扎西,有可以驰骋的马,有那么大的草原,可以让她尽情的放纵。唯一让她操心的是母亲总是身体不好,要吃药要看病,要花很多的钱。
阿妈吃药的时候,泪水经常在眼眶里打转,一边掉泪一边自言自语说:“这是在吃女儿的肉啊!”
好像阿妈知道姐姐在外面过得不容易。这些白玛不愿意给姐姐说。让姐姐一个人承担阿妈的医药费,承担家里那么大的开销,白玛心里不好意思,好像姐姐寄回家的钱不是阿妈买药,而是自己偷着霸占了。
 
德吉知道白玛又想家了。她知道,妹妹是个离不开家的孩子,妹妹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不习惯林芝的生活。白玛告诉姐姐德吉,家里没有什么不好的,阿爸回家经常说,又有好政策了,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阿妈也说现在的生活比起她做姑娘的时候,的确是好多了。
   从自己那个放眼望去一棵树都没有的家乡走出来,来到这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里的绿色把她迷住了。家里的事情除了电话里父母说的:家里今年添了几头小羊羔,三妹耐不住劳苦,跟着男人跑出去好长时间才回来,阿爸狠狠的打了她一顿。再不就是做尼姑的六妹又学了多少经文。七妹如今在县城念初中了,学习很好。德吉早已对那个遥远的家不留恋,惟一放不下心的是自己多病的父母。
白玛看着校园里又高又大又多又密的树木,再望望远处苍翠的一座座山峰,她忍不住发出感叹:“能把这里一棵树移到咱家门前就好了!这里这么多的树,咱们家一棵树也没有。”
听妹妹这么说,德吉第一次没有笑话她。白玛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和村子里的小伙伴们一起放羊,高高的大黄在灌木丛中出类拔萃的样子,常常使白玛着迷。后来,她突发奇想在自家的院子里修建了一个花园,这花园只有一株大黄。这株大黄是白玛放牧的时候,从很远的地方弄回来,栽到院子里的。白玛的阿爸是乡长,她们家里经常来一些下乡干部。有一次,一个下乡干部喝醉了酒,出来找地方撒尿,一屁股坐在了大黄“树”上。看到自己心爱的花园里,唯一的那棵大黄“树”惨遭非命,白玛哭起来,哭得饭也不吃。下乡干部羞愧得酒醒了大半,亲自弄来几株大黄栽在白玛的花园里,又重新把花园的的墙加固了。数年后,几棵高过窗户的大黄“树”成林。而现在,面对眼前这么多的树木,她却有一种深深的落寞。这些树木不用抄近路就在门前,就在宽敞的柏油路旁边。不用爬坡,用不着气喘吁吁寻找,就在眼前。然而,这些树木没有生长在家乡的土地上,所以她不习惯,她心里难受。
林芝春天到了,雨开始不停地下,只要学校背后的老虎山上升起一片乌云,不一会就下一场透彻的雨。为此,白玛对姐姐德吉说:“咱家里一年四季拜佛求雨,这雨怎么都跑到这里来了?”
白玛替家乡叫屈,她想,要是能把林芝春天的雨水给家里背回去多好!
德吉听了妹妹的这些话也没有笑。她觉得少不更事的妹妹其实很懂事,妹妹懂得的事情与自己懂得的不一样。在这里生活这么些年了,德吉从来没把身边的什么和家乡连在一起。在她眼里自然就象人与人之间的穷与富的差别一样。她的家乡太穷了,穷得只有黑帐篷和牛羊,走出家门就害怕回去,她不愿意像父辈那样,一辈子匍匐在地上祈求。可是,这么多年来,她发现自己还在不断的祈求着,却不是为自己的家乡祈求一滴水,一棵树,只是为了自己祈求爱情,祈求平安,祈求富足。那么穷的家,妹妹为什么对家又那么依恋呢?
出门在外的白玛徒然生出许多多愁善感来。她对外人始终紧闭嘴巴,熟悉的人最多给你一个善意的微笑。白玛这无暇的笑容让很多人读懂了她善良又敏感的内心世界,人们也理解她思乡的心情。
白玛心里已经想好了,回去就嫁给哑巴。如果阿爸拉不同意,她就出家做尼姑,当尼姑好好念经修来世!不过,她还是认为有钱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她想:如果自己有了钱,一定把钱全部敬献给佛祖,求佛祖保佑父母,求佛祖保佑自己的家乡,保佑穷人和好人。
在西藏,要是谁家的孩子做了和尚或尼姑,那可是对佛祖最崇高的奉献,并且是最有福的人。这,也许就是佛经上所谓的西天极乐吧?西天真的极乐了么?这还要看你的道德高不高深。苦海无边,苦海有时回头也无边。在西藏,白玛的笑容就是极乐。因为她是如此单纯的女孩子。
 
门巴凤玲(小说)

 

 
凤玲是我二嫂的妹妹。凤玲有三十多岁,衣着打扮完全是蜀地超妹们的派头,脸上还化了浓妆,外表一点也看不出是墨脱女子。初次见面她看我的眼神,忽上忽下对我瞄来瞄去满是疑惑。而我坐在那里,被她这样的目光打量得如坐针毡。过后她说我与她的姐夫(也就是我二哥)一点也不像,问我是不是父母捡来的,或者是我二哥是不是父母捡来的。她上一眼下一眼审视我,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先解释最初对她的看法:“我还以为你是个势利眼呢。”
她听了捂着嘴咯咯咯地笑,然后说:“我一下子就被姐姐的美貌迷住咯!”
我问她:“哥哥与他的妹妹能像到什么程度才是像呢?”
她说:“我姐夫皮肤那么黑,嘴那么大,——姐姐的皮肤这么白,嘴长得这么好看。不光是皮肤和嘴,不像的地方太多咯。”
我也提出疑问:“你与我二嫂两个人长得也不像啊!”
“我和我姐姐长得不像吗?你说说我们哪里不像咯。”
我趴在她的耳边悄声道:“你长得这么妖冶……我二嫂长得那么本分。”
她听了一下子笑倒在沙发上,笑声大得两层楼都快撑破了。
她笑了好大一会儿,才又说:“我姐姐嫁给了我姐夫那样的男人做了城里人,有福气所以变本分了!我嫁给了乡下男人做了农村女人,每天要走很多活路,就变得现在这么妖冶咯。”
凤玲说完又是一阵咯咯咯地笑。
 听她如此解释,我不由得也跟着她大笑起来。
二嫂在院子里不知道忙什么,听见我们俩在客厅里这么热闹,伸进来个脑袋问我俩笑什么?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凤玲对姐姐说:“现在不能告诉你,等会儿再告诉你。嘿嘿嘿嘿……”
我说:“你和我二嫂还有真正不像的地方。”
“我是不是比我姐姐漂亮多了?”
“你怎么知道的?”
“哈哈!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咯。”
凤玲,就是这么自信的女子。
凤玲编织毛衣的速度快得不是一般,除了上班不在家,两天她就可以织成一件娃娃穿的套头毛衣。二嫂也织毛衣,虽然没有凤玲的手快,但她的活儿很细。我不明白她们编织这么多毛衣干什么,二嫂告诉我说是给墨脱的孩子们织的毛衣,大哥和二哥家里,他们的孙子都好几个了,姐姐去年也有了孙子了,弟弟家里也有好几个小孩;这些孩子要穿很多衣服的。所以,二嫂和凤铃看着电视或者说着话时手里不停地织毛衣——毛线都是那种十几块钱的腈纶毛线,既保暖又结实。
我要求二嫂也给我安排点活儿,她们干活,让我闲着,我有点不好意思。二嫂听说我也要干活儿,好像害怕我反悔似的,急忙忙去毛线店买了二斤纯羊毛的,让我为墨脱的九十多岁的老母亲织一件毛衣。可我,耗时一个多月,才织成了这件毛衣。
凤玲把我织成的毛衣穿在自己身上,对着镜子臭美,然后十分认真地告诉我:“我妈妈长得像仙女一样,就像我现在这么漂亮。”
我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说:“唔!”
凤玲到来不久,我们俩很快就相处得热火,把二嫂都冷落一边去了。我这个人一贯身懒,那些逛街的体力活儿很少参与。凤玲说逛街是最锻炼身体最能发现帅哥的事情,还说姐姐你这么漂亮,整天在家里是不行的,等等一些乱七八糟的逛街理论。不等我拒绝,不由分说拉着我陪着她去街上逛超市,去服装专柜试衣。晚饭后,要我陪着她去尼洋河大桥上吹风,看大桥的灯火夜景。星期天还不罢休,非要我陪她去学校操场上学骑电动车。她胆子大,上来就是大马力,电动车把她扔很远,她趴在地上顾不上摔疼的膝盖,反而让我看看电动车摔坏了没有。摩托车没有摔坏,她的膝盖摔得血淋淋地,一瘸一拐了好多天,膝盖还没好呢,她已经骑着电动车跑街上溜达去了。她大着嗓门叫我姐姐,随便说一些很肉麻的笑话,还说:姐姐你太斯文啦!我都不好意思啦。她不但没有不好意思,而且越来越放肆,还要给我介绍她认识的、有文化的男子做我男朋友,还说她自己也看上了某一个男人,决定瞅准机会抓那个男人临时用一下。
我惊讶于凤玲的泼辣。当着凤玲的面,二嫂聊起一段往事:凤玲从小就贪玩淘气,掉着眼泪,听见谁说一句好笑的话,她也会破涕而笑。说起凤玲的名字,二嫂说她们兄弟姊妹多,上边的哥哥姐姐,都是寺庙里的活佛起的名字。下面弟弟妹妹就完全打破了规矩,特别到了凤玲出生时,许多人都是汉族化的名字。本来不姓李,那个给弟弟起名字的工作组组长姓李,组长就给弟弟叫了一个李东的名字。凤玲是一个女的起的名字,我问凤玲姓什么,二嫂说没有姓,只有名字,很多人都是只有名字没有姓,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才了解到,那个年代,墨脱县去了很多工作组,工作组负责扫盲的汉族老师给墨脱的这些孩子们都起了一个汉族名字。凤玲的表妹叫白玛爱凤——标准的藏汉合璧名字。
因为墨脱的气候属于亚热带湿润气候,与西藏其它的高山气候地区明显不同,高山气候让人们可以一年四季穿羊皮做的藏袍和牛皮做的靴子。墨脱人很多时候都是赤膊,特别是小孩子们,一年四季只有到了冬季才穿厚一点的衣服。二嫂她们小时候物质条件相对匮乏,可以说,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基本是没有衣服穿的。就是有,也是哥哥姐姐们穿过的,穿在身上很宽大,可以遮住屁股的(二嫂说到此咧嘴笑)。有一年冬天,她们那个村子进驻了工作队,工作队的一个女的,赠送她们家里几件旧衣服,都是大人的衣服。妈妈把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就给小孩子们穿了,规定这件旧衣服是这样穿:从我二嫂开始,到弟弟李东,每个人只能穿一天,就这么三个人轮流穿。
二嫂还说:“毕竟是冬天嘛,不穿衣服还是冻得不敢出门。有衣服穿的连吃饭都不回来,在外面玩耍,没有衣服穿的就围着火堆取暖。
轮到凤玲穿这件衣服了,她一整夜都不睡,不断地爬起来看看天亮了没有。天刚刚发亮,她就把姐姐拽起来,摇晃着还没有来得及睁开眼睛的姐姐,赶紧把衣服脱下来给她穿。
凤玲穿上衣服就跑出去了。她一跑出家门,整整三天都没有回来。开始爸爸妈妈不在意,到了第三天还不见她回来,妈妈和大哥开始到处找她,有时候都看见她了,喊她回家去,她一下子就躲开。后来凤玲告诉妈妈,如果不是饿得受不了,她才不回来呢。妈妈早就知道凤玲天黑就回家了,没敢上楼,就在楼下的羊圈里睡觉呢。
妈妈问她:“我留在锅里面的饭是谁偷吃了呢?”
凤玲告诉妈妈:“饭太少了,吃不饱!”
凤玲听着姐姐讲起来的这些往事,嘻嘻哈哈地说,自己记不得这些咯。
二嫂看着凤玲笑着说道:“有一次李东光着身子回家了。告诉妈妈说,你抢了他的衣服。”
凤玲捂着嘴笑着阻止我二嫂不要再讲了。
我笑说:“凤玲你小时候真坏!”
凤玲:“我现在已经学好了,每年都给李东寄很多新衣服。”
 

 
有凤玲在身边热闹,我很快就学会的两句门巴话。第一句:“多萨(吃饭)”。第二句:“阿尼(姑姑)”,她要所有认识我的大人小孩子都叫我“阿尼”。还说,如果我到墨脱县只要听懂“阿尼多萨”就行了。
我问她:“有人骂我怎么办?”
凤玲坏笑道:“门巴人不会骂人的。他们不会骂姐姐的!”
我不相信。并且告诉她,一个人最先会说的第一句话几乎都是骂人的话。
凤玲嘻嘻哈哈说:“让他们随便骂吧,反正也听不懂。听不懂也不会生气的。”
后来,还是二哥跟我讲了凤玲的一些趣事。凤玲刚嫁到四川的时候,听不懂当地的方言,每天只有看电视,吃饭睡觉下地干活,连上街赶集也是跟在婆婆的身后,路上不说一句话。婆婆觉得初来乍到的儿媳妇有点木纳,有人问起来她身后面跟的是哪个,她才介绍一下。但那时候的凤玲是很快乐的。等到凤玲学会一些四川话了,她就先学会与别人吵架,听懂了身边人在说些什么,烦恼就来了。
凤玲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有一次是到谁家里帮忙来着,不知道为什么人家就是不要她到人家灶房里去,只让她做些男人们才做的活儿,这也没有什么,反正只要开心就好。凤玲一边干活一边给几个男人开玩笑(估计她的荤段子就是在男人堆里学来的),有句玩笑话说得过分了,凤玲马上就道歉,可那个男人的女人正好走到这里,问她老公跟谁生气,那个肚量小的男人就跟自己的媳妇说了,为什么不高兴的原因就是凤玲说了什么什么的。那个女人一听可不得了了,跳起来老高,骂着凤玲,骂人的语言充满对凤玲的蔑视和侮辱。
凤玲说主要是听得懂她的骂人话,而且她最不能容忍的是,这女人竟然骂她是与什么家畜杂交出来的,她的哥哥妹妹都是与家畜杂交出来的。她先是与这女人抱着头纠缠在一起,到最后结局是被人家两口子按住打了一顿。出嫁远方的她,这是第一次被人欺负成这样子了,她的小个子丈夫,在村子里是没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的,眼看着女人被欺负了,只能是看着被欺负了。婆婆这时也不替凤玲说话,婆婆本来觉得这个儿媳妇太难约束,这件事正好给凤玲一个教训。
一贯要强的凤玲,自己明明受了别人的欺负,丈夫和婆婆却像没事人一样,袖手旁观不护着自己。她内心里的那股刚烈终于爆发了,她手里拿个一个搪瓷脸盆,先是去那家人门前站定。很多人不知道凤玲拿个脸盆站到人家门前要干啥,一时围过来很多人。只见凤玲用巴掌在搪瓷盆上猛地一拍,表示好戏将要开始了,开始她拍得一下是一下,逐渐地越来越快,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观众觉得这个门巴女人莫非还会新疆的手鼓不成?
拍了一阵脸盆,喘一口气,继续。接下来,她再拍一下脸盆,口中用门巴语,像唱歌一般高声地说一句什么。看热闹的人开始还饶有兴趣地围着凤玲。到了该做饭的时间,做饭的忙着做饭去了,该干活的去做活儿去了,该上学的娃儿去学校念书去了。再到了最后,该睡觉的睡觉去了,该偷情的偷情去了。坚持下来的人们,看着这个门巴女子声音都沙哑了,嘴唇都唱得裂开了口子,直往外冒血。
有些人开始对于凤玲的语言和行为产生了警觉:“她不会是在念门巴族的咒语吧?”
有人给被骂的那家夫妻送口信去了。开始,那家人以胜利者的姿态,根本不在乎凤玲在门口闹。甚至还很大度地说:“随便她婆娘闹去,反正她不敢过来打我们。”
这口信送到夫妻俩的耳边,他们想了想,再加上有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们心情一下紧张起来,仿佛觉得大门外一声脸盆,一声沙哑的门巴话,就像防不胜防的毒箭,穿透院墙,朝着他们射过来,使这所院子里所有有生命的,包括他们的财物都处于危险之中,无处躲藏。这还了得!两口子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出去双双跪在凤玲面前,求求她高抬贵手绕过他们,并且发誓,并且拿出钱来求求凤玲停止施法。
凤玲听别人讲起自己的这些往事,非常开心地笑了,解释说自己哪里会什么巫术,她那是门巴的骂人话,那个作为道具的脸盆,拿在手里拍着,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助威罢了。在这里没有人可以帮她,她只有拍响脸盆为自己的愤怒制造声势。
凤玲的以恶制恶,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欺负她。她的威名从此不胫而走,方圆几个村子,谣传甚至已经辐射到了二十公里以外的镇上,说她会门巴的巫术。说得更加离奇的是,竟然有人亲眼见过凤玲在地里干活,突然蹿过来一条大腿粗的蛇,只见凤玲兰花指轻弹,肉眼看不见的、门巴女子的独门蛊毒,稳、准,直接弹在蟒蛇吐出的信子上,那蟒蛇只抽搐了几下便一命呜呼了。从此,凤玲在当地人心目中建立了不可估量的巫婆形象,连一贯对她轻视的婆婆也开始改变了看法,有什么家务事开始找她商量。有时候,无知会使人产生恐惧。
其实她连巫术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没有见过,当然也不会什么门巴女子的巫术了。至于有人谣传的门巴蛊毒,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们这么大的女子根本就不知道。
我故意问:“你就是这样——在当地成为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门巴凤玲,是不是这样?”
凤玲听了,继续开心地咯咯咯笑。
她真是个爱笑的女人——只要她在,笑声就在。她还喜欢与身边的人们开玩笑,别人还没笑呢,她自己首先开怀大笑,所以人们也跟着她大笑。这哄堂大笑不是因为她开的玩笑,而是因为她的笑声太具感染力。她到哪儿打工,都是老板最看重的勤快人,不只是勤快,主要是她的快乐可以传给身边做活累了的人们。我刚开始打工的时候,是她介绍我去的,我们是在一起的,她打杂我做技术活儿,后来我到另一个地方做活,就分开了。只有礼拜天我回到二哥的家里,我与凤玲一起吃住。
过门巴人的节日,我觉得林芝城的门巴人全都来到二哥家了。门前小树林里停放了好多自行车,还有两辆轿车也停在门口不远处的大树下。客厅里都快坐不下,十几岁的孩子们都是坐在妈妈的腿上。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喝青稞酒,喝啤酒,说说笑笑,唱歌跳舞。到了最高潮时,他(她)们一遍又一遍唱着门巴民歌“对歌”。我一句也听不懂,让凤玲翻译给我歌词的意思,她一本正经地说:“歌词的意思是‘我很爱我的姐姐,姐姐也很爱我。那个喝酒的帅哥很爱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也很爱喝酒的那个帅哥’。”
我知道歌词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身处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中,不喝酒也会醉的!这些唱歌跳舞的人群中,明显分两类人,一类是刚从墨脱来到林芝的,她(他)们都穿着一双可以翻山越岭的黄胶鞋和旧衣服,那几个背山货过来的男人身上还穿着被树枝刮破的迷彩服,脚上的黄胶鞋发暗,几乎看不出来什么颜色。像凤玲她们这些在外面生活时间长的,打扮完全时尚化,脸上的脂粉、鲜艳的口红、展示身材的短裙、皮靴,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她们的言行举止没有了拘束。特别是凤玲唱歌的嗓门最大,歌声不嘹亮,有点苍凉,是那种什么苦难都经历过,只留下快乐的那种声音,舞跳得也比别人奔放。
后来,我在百度上查了门巴民歌,了解到“对歌”的歌词大意:(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一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一是犀牛一只角。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二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二是绵羊两只奶。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三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三是锅架三条腿。
(女)如果你(呀)嘴尖口快的话,说一个四的例子,
(男)我虽不是能说会道的人,四是奶牛四只奶。
到现在还记得,凤玲唱这首《对歌》是一个人唱,到了男声,她一边唱一边还去调戏建阿措姆,在建阿措姆开心的尖叫声里,气氛越发高涨。
 

 
凤玲来到林芝,主要是因为大女儿建阿措姆。但是,建阿措姆见了凤玲就像有深仇大恨,要么不理睬她,要么用恶狠狠的眼神瞪她,再不就是说话的口气冷冰冰地。今年她到这里的目的还是想要带建阿措姆回四川。她认为女儿在姐姐家里当保姆不是长久之计,希望女儿走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她说若是这一次女儿还不跟着她走,她也不走了,什么时候女儿愿意跟她走,她再走。她们母女俩这倔强真够有一拼的,二嫂一旁不动声色观察着她们母女俩的事态发展。她没办法劝说凤玲,更不知道怎么去劝说建阿措姆。主要原因是二嫂还存着点私心,家里没有保姆,家务活二嫂就必须自己做了,即使是让弟弟从墨脱再带过来一个女孩子当保姆,还要从新开始培养,要费很大劲儿,不如什么家务事都可以做的建阿措姆省心。
凤玲来到林芝就乐不思蜀了。林芝距离墨脱这么近,天天还可以见到家乡来的人,她也不想回四川了。可是,她又牵挂着自己上小学的小女儿。她说上小学的女儿很乖,聪明得连妈妈心里的喜怒哀乐都懂。她在电话里给四川家里的小女儿说:“幺妹啊,我不想回去咯。我在这里工作得很好,挣好多钱,再给你寄回去,你好好读书,要听爸爸的话。”
凤玲在林芝这段时间回了一次墨脱,本来我要跟着她一块儿去墨脱,她说等她下次再带上我,这次她不敢带我去墨脱。我问为什么。她说下次她弟弟过来了,带一匹马过来,路上让我骑,要不然,万一我路上有个闪失,她背不动我的。她说去墨脱的路不好走,不是柏油路,路上还有吸血的蚂蝗。
这一年的夏季,我与凤玲相处得就像亲姐妹,不分彼此。我常常被她的快乐感染。她的生活里好像从来没有烦恼。有时候去二嫂那里,看不见她了,我就问二嫂:“凤玲还没有回来啊?”
她如果在另外房间里听见我在问她,她大声回答道:“姐姐!我回来了。”
我经常为她的身体健康担忧,她患有很多病:贫血、胆囊炎、胃病、心脏病,她每天都要吃药。因为经常吃药,她不化妆的脸气色看上去是那种不健康的暗黄。她很瘦,皮包骨头了。因为瘦,她脸上的皱纹很深,看上去她要比我二嫂年纪都大。但是,连二嫂也说凤玲曾是家乡最漂亮最能歌善舞的女子。从她嫁到四川,到如今已经十五年了。四川女人都比较注重穿戴,凤玲当然也入乡随俗,穿戴也是十分讲究的。从背影上看,她最多就是二十几岁的人,看脸面最好就别夸她。她也知道自己面相衰老,经常用粉质一类的护肤品。我们大家都很理解她,不好意思说她这样打扮更难看,真的不忍扫她的兴。
有一天,建阿措姆说:“你这样难看死了!像个鬼!”
凤玲赶紧去洗脸,把脸皮洗得发红,再让建阿措姆检查:“好了没有?你再说我就把脸皮弄掉!”说着自我解嘲地哈哈大笑,并且笑着发感慨:还是回四川好,想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打扮得像明星一样漂亮。洗掉脸上的脂粉,那一天,凤玲连家门也没有出。我责怪建阿措姆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的妈妈。建阿措姆道:“本来嘛!我是为她好!出门去别人在背后会骂她的。”
建阿措姆对凤玲充满怨愤,她是凤玲和门巴男人生的女儿,半岁时她妈妈就撇下她走了。说起来也不能怪凤玲,凤玲十五岁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十七岁生了女儿建阿措姆。十八岁离开墨脱来到林芝。来到林芝城,她像许许多多走出墨脱的门巴女子那样,再也没有回去。打工的时候认识现在的四川丈夫,说得不好听她是私奔到四川的,不过她与门巴丈夫并没有法律上的婚约。建阿措姆是跟着外婆长大的,九岁来到林芝给姨妈家当保姆。现在,建阿措姆就是躲着她,不理她,怎么也不承认凤玲这个妈妈,看见母亲就像看见了一个多年不见的仇人!
建阿措姆认为,凤玲是看见她长大了,可以带到四川找个男人嫁了,还能得到嫁女儿的彩礼钱。
建阿措姆在心里说:“妄想!你做梦去吧!”
凤玲这次给建阿措姆带了漂亮的衣服。
一件件试穿凤玲带过来的这些衣服,建阿措姆的脸上才有了一些笑意。看到女儿高兴了,凤玲把一个粉红色的胸罩戴在衣服外面,让我们看漂亮不漂亮。看到凤玲把贴身的内衣怪异地穿在外面,我们都开心地笑。建阿措姆笑得更厉害,指着凤玲说她是个疯子。看着建阿措姆如此开心,这可能是凤玲最想要的效果。毕竟还是个孩子啊!建阿措姆与凤玲的距离明显在拉近,娘俩经常头挨着头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首先是凤玲开始动手动脚地,冷不防在女儿的咯吱窝挠挠两下,逗得建阿措姆躺在她怀里笑。接着是建阿措姆在凤玲的身上抓挠,凤玲这时刻的笑声快把房顶穿透了,母女俩人一派和谐无猜。
过后,我才听二嫂私下里给我讲,凤玲的第一次婚姻是这样的:四十岁的门巴男子那一年发了财,用一千块钱和一块儿绿松石,就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凤玲娶了。我二嫂生第一个女儿那年,凤玲到林芝城伺候姐姐。很快啊,门巴凤玲就迷恋上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她不想再回到墨脱去了,她和一个四川民工去了她没有去过的更远的地方,到了四川才给姐姐通了电话。我二嫂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还以为是她在外面打工忙得顾不上回来看她。
我二嫂气得在电话里狠狠骂了她,要她这一辈子别回来!回来就打死她。
到了第五年,凤玲可能太想家了,不怕死地回来,站在姐姐面前,低着头,一副接受训斥的样子。姐姐看见几年不见的妹妹大包小包带了许多吃的穿的,整个人不但吃胖了,从衣着上感觉妹妹在四川日子还过得不错。本来一肚子火气,一下子消了很多。
看见姐姐不生气了,凤玲反而抽泣起来。
凤玲哭着说,自己想孩子,想父母,想姐姐。
就这样,出门在外的姐妹俩面对面流下了思乡的眼泪。
墨脱的那个老男人一看小女人跑了,耐不住寂寞,很快又和另一个死了男人的女人搭伙同居在一起。图个自由自在,把自己的女儿丢给岳母(不知道门巴人把岳母是怎么称呼的)也不要了。他就这样丢下女儿,一直到现在连看也不看一眼。建阿措姆小时候跟着外婆,路上遇到阿爸,阿爸像个陌路人。也不与外婆说话,也不看女儿一眼。
那个老男人很绝情。
外婆经常唠叨,后悔把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一边又埋怨建阿措姆的妈妈不管女儿的幸福。
相对于当地的生活水平和经济条件,凤玲在蜀地的日子并不富裕,她的丈夫是个什么手艺也不会的老实人,也没有赚钱的头脑,但是他对凤玲的话惟命是从。她的婆婆很厉害,抽烟喝酒,又爱打麻将,经常不满意儿媳妇的随心所欲,动不动要刁难凤玲。凤玲也不在乎,惹得恼了,与婆婆就大吵一架,婆婆就会安生一段时间。总之,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凤玲一个人操心。凤玲天生乐观,从来不把烦恼挂在脸上。
我心里有点为凤玲抱不平,问她:你当初在林芝为什么没有当保姆?为什么要嫁给一个四川男人?
凤玲笑着说自己年轻时太漂亮了,没有人敢雇她做保姆,做了保姆,女主人担心她万一勾引了男主人怎么办?
听她如此大言不惭,如此乐观地面对在其他人看来有着许多不如意的现实生活,我真的深受触动,我也忍不住跟着她笑起来。不过,若是她年轻时去当保姆,面对她这样无拘无束和有点儿风骚地笑,保不准真的叫男主人把持不住犯下错误呢。
她还说自己小时候比姐姐漂亮好多好多!有好多男人喜欢自己。所以她那个时候就没有想到离开墨脱。她那个时候想:难道还有比墨脱更好的地方吗?她不相信!
那么多男人喜欢你,追你。你为什么嫁给一个老男人?
凤玲开心地回答:“老男人有钱呵!像爸爸一样爱我,还会哄我开心。”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离开老男人了呢?
凤玲说都是姐姐让她来林芝,来到林芝才发现,这世上还有比墨脱更好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帅气的小白脸男人!她就不想回墨脱了。
那个四川男人对你好么?我又问。
她大笑:“好啊!”
长得帅气?
可帅啰!他英俊潇洒!长得就像牛魔王的儿子红孩儿。
那为什么让你出来打工他不出来?
他要给孩子做饭,我们的女儿就喜欢吃她爸爸做的饭菜。我不会做饭菜,不会种庄稼……
对于凤玲这样的女子,嫁给一个老男人她照样开开心心,因为有老男人,爸爸妈妈就不再管束,而且有吃有喝,比做爸爸妈妈的女儿还要幸福。流落异乡对于她来说也不是什么不幸,嫁给一个不会挣钱的男人她也不在乎。因为,这个男人带给她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而且这个环境比她在家乡条件好多了。
这一天,传来墨脱老母亲去世的消息,我恰好在二哥家里。午饭都做好摆上桌子了,就在这时,二嫂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墨脱的哥哥打过来的,说是母亲刚刚去世了。二嫂电话还在手里没有放下,马上心脏病就犯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就僵硬在那里。我与凤玲,还有二哥都慌了手脚,又是给她找药,又是给她捶背。反正是做好的午饭只是要去上学的小侄女吃了一点,大人们都没有动筷子,忙乱地只顾照护二嫂了。
对于母亲去世这个消息,白天并没有看见凤玲有多么伤心,当时我只是看见她愣了一下,下来只顾得忙乱二嫂的突发病情,忘了同样浑身疾病的风铃。
夜深人静,月光透过轻薄的窗帘,洒在房间一层朦胧的光。凤玲把头蒙在被子里,不停地咳嗽,并没有听见她哭泣,但我知道她是在默默流泪。我起来站在她身边,把手放在她的被子上头,轻声说:“喝点热水好不?其实,妈妈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
听见她在被子里抽噎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姐姐睡吧,我没事。”
第二天一大早,凤玲就起床,说是去跟打工那里的老板请个假,今天要到苯日山的神殿为妈妈的亡灵点燃酥油灯。那一天,我看见凤玲走出门去的背影说不出的疲惫,说不出的形单影只。
 
作者简介:
陈桂芝 ,笔名:阿之;曾用笔名:北风 。自由撰稿人。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孟津,陕西延安黄龙人。现在西藏,西藏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2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03年后,开始陆续在《延安文学》、《作家》、《读者》、《西藏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散文游记、小说等作品。著作有:《飘在拉萨》(文集)、《佛国》(文集)、长篇小说《梦魇》、长篇小说《梦聊》(《梦魇》修订本)、长篇小说《你就是我的佛》、中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