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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的温泉(外一篇)

班丹2019-11-04 04:19:28
多情的温泉(外一篇)

作者:班丹
 
晋美穿一件豹纹睡衣,坐在海拔4700多米的珍桑温泉水池西面一根木柱旁边几近瘫痪的破旧红色胶皮椅子上看一本书。看他专注的神情,如果不是故作姿态,就不难发现他被书中的文字给死死套住,竟然没有发现(感觉到)自己的蓝色浴巾,像在温泉里泡得满心惬意的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腿边的地上,上面还趴着多次偷吃过他的羊肉,打翻过他的茶碗的那只年迈的母猫。
他清楚地记得这是他到温泉后的第九天。
头几天,到这里泡温泉的人,除了他,清一色都是附近几个乡村的农牧民,没有多少人,统共也就十几个。
晋美望着水池在发呆。他一定是被什么事情给缠住了。但是没有人猜得到他究竟是被什么事情给缠住了。当然,他在思考值得思考的问题也未可知。
池子里的水正在慢慢地从碗口大点的泄水孔流出去。水面上飘浮着一层又一层显然是从人们身上剐下来的油和搓下来的泥,看上去很脏,很脏,很脏——该换池子里的水了。
前来洗浴的人们在晋美眼前晃来晃去,没有一个像他那样坐得住的。看看吧,那些男人分成几拨,把大桶大桶的青稞酒和整箱整箱的啤酒搬到水池边,喝着,嬉笑着,掷骰子,如同过年过节一般。爱凑热闹的女人们,或紧密团结在男人们的周围,一边观看他们掷骰子,给他们倒酒,一边纺羊毛、织毛衣毛裤、勾晴纶线毯子、篾盒罩子、热水瓶套子、垫子什么的,或扎堆闲聊。当然,她们绝不会把背水做饭洗衣服喂孩子之类的繁杂事情抛之脑后的。
医生奶奶手里提着用来装香柴和神香糌粑的白布褡裢,一瘸一拐地朝龙宫边的香炉走过去,她要在那里煨桑祭龙。当她迟滞的步子移到帅气、儒雅、斯文的晋美跟前时,她猛地拍一下他的后背,扯开嗓门:“别在这儿坐得太久,水里的热气最伤眼睛。”
“啦嘶,啦嘶(好的,好的)”。晋美这才意识到从温泉东头敞开的大门吹进来的风,将池子里热乎乎、湿漉漉、臭烘烘的水气排向西面,恣意袭击他高挺俊俏而又无辜的鼻子,弄得他的眼睛发涩,视线变得模糊。
在此之前,他置身于如云似雾,蔼蔼濛濛的水气中,还满以为自己能给人以“雾里看花”的缥缈之感和朦胧之美。
他把书合上,将椅子搬到水池北面,挤到一拨掷骰子的男人跟前,坐下来,朝玩得正在兴头上的四张被高原毒辣辣的紫外线晒得黝黑发亮的脸颊扫一眼,又往活跃在平平展展的毛毯上的骰盘、骰碗、骰子、筹码和小子儿瞅一眼,随即把目光收回到书上,继续行走在字里行间,搜寻他需要的东西。
此时的阳光顶着呼啸的寒风,倾泄在水池的阳光板罩棚上,让罩棚发出细碎如雨滴般的“嚓嚓”声。
静静地听着阳光滴落的声音,畅快地在书中漫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啊!晋美暗自感慨道。
晋美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把脸仰向头顶的罩棚,扭动起脖子。
骰盆的扣击声、男人的尖叫声、女人的笑声、小孩的啼哭声和山寨版手机的歌唱声,共同奏起喧嚣嘈杂的交响乐,将荒野里的温泉炸响,发出阵阵激越的共鸣。
晋美断定这一喧闹的景象,又要持续到半夜时分。
一个中年妇女问晋美几点了。她想知道是不是到了张罗午饭的时间。
晋美的腕表告诉她,此时时针正从上午11:50时徐徐驶向12:00时。
晋美又打了个优雅的哈欠。
他有些纳闷。我不饿,又不困,无端地打什么哈欠?
“哏啦(老师、师傅),请跟我们掷骰子吧。”
“谢谢!你们玩,你们玩。”
喜欢掷骰子的晋美何尝不想玩?可是他不能像人家农牧民兄弟那样,长时间盘腿坐在地上。他是坐在靠背椅上挣钱吃饭的人,压根没能练就盘腿而坐的功夫。
“那您拿个杯子来,喝羌*吧。”
“这么早喝羌,我怎么泡水。”
“羌很新鲜,不会有事的。”
“谢谢。想喝了,我就找你们。”
“那好吧。”
聪明的晋美把泡温泉的时间准确地选定在桃花初绽的阳春三月(此时海拔三千六百七十米的晋美老家拉萨正处于桃花绽放的时节,而珍桑温泉却仍在冰封雪地的旷野里,艰难地接受着来自喜马拉雅山北麓风雪的侵扰),独自一人前往珍桑温泉,自有其道理。
“咯咯咯,咯咯咯……”。一阵阵轻快的脚步发出清脆的声响,惊扰了悠闲或忙碌的洗浴者。人们停下手里的活,扭着脖子,将目光射向制造脚步声的人,使得人们的舌头也随即进入角色,忙着窃窃私语。一时间毛毯上的骰子、杯中的美酒、女人们做活的工具和茶碗受到了极度冷落。
晋美抬眼望望水池周遭。
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走进温泉大棚。三个健壮的小伙子,像保镖似地跟在她的屁股后面。
看到那位娇艳的女子,多日来跟农牧民一起泡温泉,明显感觉审美疲劳,甚或感到有些厌倦的晋美眼前一亮,发出绿光,不禁失声赞叹道:“哇,荒野里飞来了一只孔雀。”
“她就是孔雀,名叫玛恰*。”
“你认识她?”
“她在谿喀孜一家歌舞厅上班。”
“唱歌?”
“不。”
“你是谿喀孜人?”
“我在谿喀孜一家囊玛*歌舞厅干过。”
“哦。”
“听说她很有钱。”
盘腿坐在晋美旁边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孩,跟晋美谈论起令他震惊的美女玛恰,向他提供有关她的信息。
在认识很多活跃在小说、影视剧和藏戏里面的美女的晋美看来,玛恰的美丽与众不同,看一眼,就会让男人的大脑开花、心脏爆炸,行为失态,整个人瞬间像火焰一般燃烧起来。具体点说,第一眼看过去,没法直视。她的容貌会让男人不寒而栗。就算她的脸蛋接受你贪婪的目光,你的眼睛也未必能够承受。不过她一开口说话,你对她的距离感很快就会被消除。晋美和别的健康男人一样,直勾勾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个女人通身透着妖艳之美,妩媚之气,她很像他熟悉的一个美女,比如D·H·劳伦斯笔下的查泰莱夫人。可是他不敢确定。
“她适合在舞台上活动。”晋美俨然是个艺术家。
“啊?”小伙子傻傻地瞅着晋美。他的眼睛告诉晋美:“我没听懂你说的话。”
妖娆的玛恰打一进门,就没有停止过走动。她绕水池转了足足三圈,把整齐有序地环绕在水池四周的客房都挨个查看了三遍。那三个小喽喽像城里每天出门转经的老人的宠物,一刻不离地跟在她屁股后面。他们的表情十分僵硬、呆板,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从他们的脸上获得哪怕是勉强的、别扭的微笑。
晋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游弋于玛恰与观赏玛恰的人们之间。
从玛恰走路的步态、节奏、臀部的扭动力度、腰肢的摇摆姿势,以及抿嘴而笑的表情来看,不难看出她的台风极好。假如她是一名演员的话。晋美有理由这么揣摸。
她打晋美身边走过时,散发出的一股刺鼻的气味,野蛮地蹂躏他的鼻子。他很不自觉地揉搓了几下漂亮得无以伦比的鼻子。
玛恰想住进南面一间铺有纤维地毯、备有机麻、墙壁上挂着几幅极有可能是出自三流画家手笔的西藏风景水彩画、油画和翻印的黑白旧照片的大房间。可是她没能住进去。她向老板表示愿意多付些房费,甚至翻倍。可还是无济于事,即便以每小时三百元的价格付费也不行。那是专门留给县里的中层以上干部下榻,也自然是他们请上面“有关部门”领导歇脚的“御用房”。
真扫兴。玛恰小声嘀咕了一下。
老板冷冷地瞟她一眼,欲言又止。
老板打开隔壁一间搭有五张床、架着一个小铁炉的房间。那里没有地毯和麻将桌。墙壁上也没有油画、水彩画和旧照片,有的只是手掌印、鞋印和用木炭画(写)成的男女下体及其与之相匹配的文字。但是窗户向阳,采光好,还能听到从窗外飘飘忽忽传来的悦耳的,或者刺耳的口哨声——像演奏家吹出来的、像公务员吹出来的、像农牧民吹出来的和像学生娃吹出来的杂七杂八的歌谣。
“只好将就将就啰。”玛恰双手抱胸,把长长的睫毛往上一挑,斜眼看着老板,又瞧瞧三个同伴,环视一下房间,拍拍床榻边沿,看看褥垫的厚度,把三分之一的臀部没有好气地放了上去。
她想到了房车。她暗下决心,要买台房车。一定要买。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老板扭身,歪着脑袋走了。他没有像对其他客人一样,向她交待注意事项,甚至连房费标准也都没有跟人家讲一下,全然一副“我懒得理你”的神情。
“嗨,这一路把我累的。”“奔驰”从谿喀孜到温泉,只“奔驰”了两个钟头,玛恰却抱怨个不停。“神经病。在连鸟都很难见到的荒野里限什么速啊?这速度跟开拖拉机没有多大差别,干脆颁布一道禁令,禁止使用汽车得了。”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吗?这汽车跑得跟马车似的。”
一个小伙子打开手工编织的晴纶网兜,取出装满食物的篾盒、刀子、藏味辣椒酱和不远万里从内地请来的“老干妈”,放在90×90公分的藏式彩绘桌子上。
玛恰一行人正准备问老板要茶水的当儿,老板娘按惯例给他们送来了一五磅热水瓶酥油茶。
“多少钱?”玛恰把手伸进半夜有钱夹的坤包。
老板娘答:“只要是来泡温泉的,我都要送酥油茶的。”
“不要钱吗?”一个小伙子问。
老板娘的脸孔像一张光板皮子,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说过要钱。”
一片阴云掠过小伙子的眼眉。他把脸扭向窗户,不再作声。
另一个小伙子割一块净肉,恭恭敬敬地递给玛恰。
“肉还是肥一点的好吃啊。”玛恰拿起那块肉,醮上辣椒,一点一点地往涂了很厚一层口红的嘴里送。
小伙子把锋利的刀口对准了一块肥肉:“那就给您来块肥的好了。”
玛恰接过小伙子递过来的肥肉,咬一口,放一边,拣起一小块滚圆滚圆的土豆,剥掉皮,分三次塞进嘴里,嚼烂,吞咽,随后抓起一张白饼,犹豫一下,放过它,囔囔着要吃方便面。
温泉老板的小店里只有她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劲爽”、“北京”和“白象”什么的几种廉价方便面,而没有她心爱的“康师傅”。
太阳偏西那会儿,水池里的水还没有蓄到足以没过成年人腰部的深度。
等等吧,再等二三十分钟,就可以下水了。
医生奶奶让她的外甥女给晋美端来了一大杯甜茶。
晋美往杯子里吹吹气,喝一小口。他喝出了拉萨的味道。他希望还能喝到第二杯,第三杯,甚至更多。
大概过了五分钟,医生奶奶的外甥女提着热水瓶过来,给他续了一杯甜茶。
晋美很客气。他连着用六个“谢”字,向人家表示了诚挚的谢意。
水池里的水蓄至接近溢水孔时,晋美第一个下去泡。随后陆陆续续有人下到池子里。
这水太烫,没法泡。
这水烫得要命,受不了。
不该把原来的水全部排掉。
几个人刚下水,就叫苦不迭地爬了出来。
不少人夸赞晋美不怕烫,厉害。
晋美笑笑。他大概泡了五分钟,就爬出了水池。
玛恰拾级而下,站立在池内第二个阶梯上,环顾四周,似乎在留意是否有人关注自己的身材。你还别说,她的身材高大而不失灵巧,丰满而不失匀称,凹凸有致,看得出肌肉紧实,富于弹性,在众女子中显得鹤立鸡群。
她一定接受过形体训练。晋美揣测。
她接受着数十双眼睛的射击,像上台亮相一般微微一笑,走下第三个台阶,往池中走几步,把小腿、大腿和臀部渐次慢慢地放入水中,朝头顶的罩棚瞥一眼,莞尔一笑,往身上撩撩水,摇一下头,把披散的头发悠然地甩到脑后,再次将撩拨人心的笑脸,温情脉脉地奉献给了一双双好奇、怪异、饥饿的眼睛。
她跟农村牧区的女人不同,没有佩戴用猫眼石、松耳石、珊瑚和珍珠之类的宝石串起来的传统项链和五花八门的护身符,而是像男人一样,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和松耳石胸饰。她的肚脐眼一侧和手腕上分别刺着分不清是桃花,还是梅花,或者是樱花的花和永固符——卐。她还用胸罩把两座小山峰给包起来,露出诱人的乳沟。也许是在场的男人青一色都是藏族的缘故,除了从城里来的晋美之外,没有人注意她的胸脯(乳房之于乡下男人没有一点吸引力,更不会导致他们情绪波动,精神失常,让他们想入非非——他们随时都能看到形状各异,大小不一,或肥或瘦,或黑或红的乳房,就像每天都看得到奶牛的乳房一样,不足为奇)。
玛恰一下水,她的活像跟屁虫的三个同伴也立马下了水。
玛恰强忍着滚烫的水带给她皮肤的烧灼感。她把手伸进水里,抚摸刺痛的小腿,嘴里唏嘘着,自言自语道:“好舒服哟。”
看她扭作一团的面孔,谁都会认为她在埋怨池子里的水:“好烫哟。”
休息了好一会儿的晋美,把书合起来,搁在椅子上,第二次利利落落地钻进水池里了。
几个男人也随后下了水。
玛恰“哎哟,哎哟”地叫着站起身。她要暂时离开池子。她打晋美身旁走过时,身上那股刺鼻的气味,又一次残忍地践踏了他那令人钦慕的鼻子。
“水不烫,泡着还有什么意思?”晋美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话。
玛恰看着晋美灿然一笑,用一个“没”字,把他这句话中的“还”字换掉:“水不烫,泡着没有什么意思。”
这个玛恰可不像动物园里的孔雀那么恬静。她走出水池,把晋美的书从椅子上拿起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念起书名和作者的名字:“《没有月亮的晚上》。亦舒。”
她很不客气地坐在晋美从老板那儿借来的椅子上,把书翻了翻,看了不到两页,便把书放在龙宫旁边的香炉上,嘴里重复着书名,琢磨起书中的内容。“这书讲的是啥呀?”
晋美三十有三。他当然知道自己早已过了看琼瑶,读亦舒的年龄。他把亦舒的小说带到温泉来看,纯粹是为了消遣——打发泡温泉之余无聊的时间,而不是为了领略书中的浪漫爱情,也不是为了寻求感官和生理上的双重刺激,更不是为了读出作家“制造”的别样生活。
玛恰“飞”到客房里,披上一件深红色睡衣,重新“飞”回到晋美的椅子上,坐下,像男人一样翘起二郎腿,点了一支细如鼠肠的香烟。
烟雾从她美得无可挑剔的鼻孔喷出来,飘散在空气中。她吸烟的姿势,像磁铁一般,把十几双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眼睛吸引了过去。
晋美惊异地发现,玛恰在水里泡一小会儿出来,就把娇媚的容颜给泡没了。
“这个女人的容貌经不起男人的欣赏,就像一幅经不起推敲的油画。”晋美暗自思忖。他摇了摇头,自责道:“我没有权利对人妄加评论。”
那位年近七旬的医生奶奶一丝不挂地走下水池台阶,像猫一样爬着移动至池中,把下半身交给了水。好在她下坠的腹部把那个地方给遮住了。不然会让年轻人呕吐,并失去食欲的。
有人提醒老奶奶小心点,别摔着。
晋美伸手抓住老奶奶的一只胳膊。
“哇,嫫啦的身子好白哟。”玛恰把本来就大得像印度女人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盯着老奶奶肥胖如猪的身体赞叹道。
注意到老奶奶身体的男人们,笑一笑,赶紧把目光移开。
“我年轻的时候比她漂亮得多。”老奶奶朝玛恰努努嘴。“要身材有身材,要容貌有容貌。追我的人排成长队,跟河流似的。为了我,还发生过流血事件呢。”老太太那副骄傲的神情犹如明媚的春光。
晋美表示赞同:“我能从您身上依稀看到您青春年少时的影子。很美,很美,很美。”
“别逗了。你怎么看出我年轻时漂亮呢?”老太太用少女般羞臊的眼神,瞟晋美一眼。
“绸缎虽旧花纹仍在。我能想像得到您曾经是一位让无数个男人倾倒,无数个女人嫉恨的大美人。”晋美打量着医生奶奶,暗忖道:“谁能想像得到她已然变得像老母猪的腹部一般松弛的皮肤,曾经也跟运动员一样紧致,富于弹性啊。”
“哈哈哈。”老奶奶开心地笑起来。“这孩子嘴甜,在女人面前吃不着亏。”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笑嘻嘻地看着老奶奶说:“女人做到这个份上,算没有白白在世上走一遭。是吧,奶奶?”
老奶奶朝他挥挥手:“去去去。小屁孩儿懂什么女人。”她那少女般的媚眼,搅动起她宁静如水的心绪。五十多年前的一张题有“风华正茂”字样的二寸黑白相片飘然飞到她眼前。“我曾年轻过,也曾漂亮地走过青春岁月。”
朗朗的笑声在热气腾腾的水池里飘荡。
三四个少妇赤裸着上身,晃动着和她们一样年轻的胸脯,像鱼一样,大大咧咧地从水池泄水孔一侧滑入池中,把脖子以下身子埋进水里。没一会儿工夫,她们连连叫着“烫,好烫的水哟,都快烫死我了”,一个接一个赶忙退到池子边,将肚脐以上身子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供男人们以各自不同的审美视角审视、欣赏、评说。
“哼,要长相没长相,要身材没身材,要肤色没肤色,一个个都像晒干的牛粪似的。德行。”玛恰的身体在那把红皮椅子上扭动着。她对池子里的几个少妇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大发感慨,情绪有些激动。
那几个女人并没有听见她发表的意见,也没有留意到她有可能是发自肺腑的喟叹。
过了一会儿,一个只穿着一条红色裤衩的姑娘,咧着嘴,羞羞答答地从水池一侧溜入水中。
有人从她泛着红晕的面容判断出她的年龄——她还不满二十岁。
玛恰第二次钻进水中。
她笑微微地挤到晋美和医生奶奶中间,与他们两人交流了一下眼神。
老奶奶没有把微笑还给她。
晋美与她交换了笑容。
“哎呀,乡下女人就是没有品味。”玛恰像是在跟晋美和医生奶奶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晋美茫然地看着他眼中的孔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哎哟,不愧是乡下女子,连个乳罩都不戴。”玛恰还在愤愤不平地叨唠。“土得掉渣。”
老奶奶突然向玛恰发起进攻:“你有几个孩子。”
“嗨,这个嫫啦*太有意思。”玛恰拉长脸。“您说什么呢?我像个有孩子的女人吗?”
“不像,不像。你根本不像个养孩子的女人。”老奶奶像是遇到仇人似地嘲弄她。
“嫫垛*。”玛恰小声嘀咕着,走开了。她被从老奶奶舌尖滑落的一个“养”字激怒了。
老奶奶没听清:“她说什么啦?”
“她说‘摩登’什么的,我也没有听清楚。”晋美答道。
玛恰几步走到对面,靠近那位小姑娘。
那姑娘往一边挪一挪,给她让出位置来。
她在姑娘耳边嘀咕了几句。
姑娘点点头,腼腆地笑笑,低下头,盯着像鱼一样沉入水中的一双日趋成熟的颀长、细瘦的腿看,并用纤细的手指头在上面随意地来回摩挲。
晋美估摸着玛恰有可能对姑娘这么说:“你身材高挑,皮肤白净,长得水灵灵的,很漂亮。你要学会收拾自己,好好打扮打扮。”
“妈妈不让我打扮。”晋美猜想姑娘有可能这么回答。
“一个姑娘家的,赤身裸体地在这么多年轻男人面前露面,真是造孽呀。”玛恰悄声对旁边的人讲。
玛恰离开水池,回房间,取来一条粉红色胸罩,送给小姑娘。
小姑娘脸一红,臊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把胸罩悄悄塞回到玛恰手里,从水里爬上池子,用袍子裹住全身,在一张用麦草填充的长垫上躺了下来。
玛恰拿着胸罩,张大嘴巴,睁大双眼,木然望着那姑娘蜷缩的身子在想什么,一脸茫然而又尴尬的神情。
 
次日下午三时许。
十几个男女泡在水中。
“你不困吗?”医生奶奶看着无精打采的玛恰问道。
玛恰强打起精神回应:“不困。怎么啦?”
“没什么。”医生奶奶又问:“昨晚你一整宿都没睡吧?辛苦啦。”
“辛苦什么呀?”玛恰的表情很不自然,甚至于很难堪。
“把他们三个小伙子折磨够了吧?”老奶奶一脸严肃的表情。
“说什么呢?您说什么呢?”玛恰急成一团。
“你们折腾到凌晨三四点钟,都干了些什么?我的耳朵虽然有些毛病,可是你弄出来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很清楚的。”
玛恰住在医生奶奶隔壁。房子隔音效果太差,什么声音都听得分明。
“没有啊。我折腾什么了呀?”
“人家把你弄舒服了吧?你叫得死去活来的。”
“嫫啦您的嘴……”
“对,我的嘴脏,你的X脏。”
“不要脸。”
“我是不要脸,跟你不要身子一样。”
“我的身体怎么啦?你嫉妒我年轻。”
“可别弄出一身脏病来啊。”
医生奶奶的毒舌当众把玛恰数落一番,弄得她恼羞成怒。她朝医生奶奶瞪一眼,别转头。“我懒得理你。”她把“您”字的心字底给去掉了。她恨不能一跃而起,扑向老太太,把她一点一点地掐死。然后,把她肥胖的身子肢解后扔到野地里,任凭野狗、猛禽撕扯、吞咽。
“姑娘,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啊。”一抹严肃的乌云掠过医生奶奶多皱的面颊。
玛恰把嘴噘得高高的,看着头顶的罩棚,用不大的声音抗议道:“你又不是我妈。”她想,这老太太一定是她前世的冤家对头。
医生奶奶回了一句:“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我早就跳进雅鲁藏布江喂鱼了。”
“你一个连路都走不好的老太太,也没个人照顾。看来你也没个像样的女儿。”玛恰怨怼道。
玛恰的话击中了医生奶奶的要害。她女儿退休多年,早在十几年前就跟她的汉人丈夫举家迁居上海,压根儿不管她。有个儿子,可他整日泡在酒馆里,跟死人没啥两样。这话是医生奶奶当着一水池的人亲口说的。苍天可鉴,日月为证。
“我女儿可比你强得多。”医生奶奶嘴上不服软,可是心里正隐隐作痛哪。“她只要一个男人。”
“说明她没本事。”玛恰猛地站起身,怫然走出水池,取下挂在柱子上的睡衣,把身子裹起来,蜷缩在一张海绵垫子上,用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诅咒起医生奶奶来。
被玛恰尖锐的舌头戳痛的医生奶奶大有誓不罢休的势头,她还在没完没了地揭批玛恰的“滔天罪行”。
“看看,看看这水变成啥样了?这水池多像染缸。”
池子里的水颜色的确变得很难看,黑如碳。
“这个佛敌*、浪荡女人来之前水一直是奶白色。”医生奶奶挤兑着玛恰。“可是她一来,这水的颜色就变了。”
“这没准是凑巧的呢。”晋美发表自己的看法。
“什么凑巧,是那个臭不要脸的小蹄子亵渎龙女造成的。”医生奶奶像是跟玛恰有什么无法消除的宿怨。
“龙女?”晋美疑惑不解。
老太太进一步解释道:“她惹怒了龙女。”
听到医生奶奶说的话,池子里一片哗然。多数人点点头,表示赞同;也有个别人淡然一笑,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面对一个比自己的母亲还大的老太太,晋美不知说啥好。他绝然不敢放肆地摇头大笑,也不想谦卑地点头称是。
尴尬。晋美感到很不自在。
 
这天是全世界所有妇女狂欢狂喜的日子。
上午。搞完温泉四周环境卫生,老板娘就把所有人都叫到温泉东面的空地上。她要搞一些活动,活跃一下本来就很活跃的气氛,好好庆祝庆祝女性同胞的节日。
人们一呼百应,五分钟之内就集结完毕。
老板娘很有号召力和组织能力。
女子拔河之后,是男女混合拔河。输方拿钱给赢方。
女子拔河与男女混合拔河结束后,让男的拔河助兴。
下午。举行文娱活动。
场地有限,只能在温泉水池南北两侧进行。
开始只有几个女人扭扭捏捏地唱歌。
死板。几近冷场。
玛恰自告奋勇,用几首歌,把要死不活的场面救活了。
她唱得真好。
她唱得真甜。
微醺的男人坐不住了,他们又是唱,又是跳,把男女老少的热情都激发出来,大家且歌且舞,好不热闹。
玛恰让三个同伴从老板的小卖部提来几箱瓶装拉萨啤酒和冰红茶、啤尔茶爽什么的饮料,供大家享用。
晋美想,我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乎,他也买来了啤酒、饮料和乡下人稀罕的方便面、火腿肠。
乡下人给晋美敬青稞酒。
他没有拒绝。
乡下人请玛恰喝青稞酒。
她怕闹肚子。
医生奶奶喝不了酒。她说她过了七十大寿后就把酒戒了。她唱了两首充满古韵的后藏酒歌。
男人们高兴得每人都连喝了三杯酒。
“老太太的声音像小姑娘。”有人竖起大拇指夸道。
医生奶奶啪地一声拍一下晋美的后背。
晋美的眼睛被医生奶奶的手指头引到水池里。
水呈柔和的乳白色。
医生奶奶又脱光了身子。她要一个人独自享受水池带给她的快乐。
晋美展开笑颜,望着白发苍苍的医生奶奶。酒精在他的体内燃烧,促使他莫名地闪动起泪花。
子夜,不,凌晨四点左右,晋美由玛恰的同伴搀扶着从他们的房间出来。
玛恰跌跌撞撞地跟在晋美后面。
一件“百威”跟着玛恰,从容地走进了晋美的房间。
玛恰把同伴打发回去了。
玛恰的同伴们最终也都醉倒了。
玛恰从晋美的房间出来时,正值晨曦微露,晨风抚摸大地的时候。
早起的老板娘看见玛恰披头散发地到温泉外面撒尿。她的身体在如刀似针的寒风中摇晃、战栗。
老板娘没有把玛恰从晋美房间出来的事儿告诉任何人。这种事儿她见得多了。见怪不怪。
玛恰瑟缩着跑到三座并排立在寒风中的佛塔后面蹲点。约莫过了十分钟的样子,她喘着气,嘴里喃喃念诵着什么,绕佛塔转了三圈。当她转最后一圈的时候,医生奶奶朝她的背影白了一眼:“装模作样。”
晚上七点钟,老板娘把三男二女,外加一个一岁半大的女孩塞进了晋美住的那个套间。
晋美笑脸相迎。尽管他很不情愿。
晋美他继续使用里屋两张小床中东面靠窗的那张。新来的享用外间五张床。小女孩跟她妈妈睡,用不着占一张床。他们带的东西太多,就像搬了一次小家。
晋美看到他们把东西堆在门后,影响进出,便建议他们把东西都放到里屋两张空床上,并用开玩笑的口吻,郑重地声明道:“我还没有长出第三只手来。”
“哪里哪里,我们怎么会不相信您呢?”五个大人很不自然地笑笑。
打这天起,晋美跟那一家子人过起“同呼吸”,“共命运”的短暂“同居”生活。他们彼此之间客气而不拘谨,大方而不失礼,有说有笑,其乐融融,相处得十分和谐,俨然一家人。
 
那天。两部200型巡洋舰在温泉东面的院子里踩上刹车,一拨穿戴整洁的人从车上下来,走进温泉大棚。
所有人立马用敏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认真地扫描了一番。
“他们是驻村工作队的吧?”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应该是从拉萨来的。”
“你怎么知道是从拉萨来的。”
“他们中有人操拉萨话。”
“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没准他们中还有说其他地方话的呢。”
这拨人沿温泉池子转一圈,跟老板和老板娘嘀咕几句后,转身走了。
那拨人的离开,给玛恰留下了很大的遗憾。她还没来得及认识一下人家,人家就走得没影了。
他们走了没有十分钟,老板娘就把他们急匆匆离开温泉的事儿,向医生奶奶、晋美和其他一些人作了详尽的通报。
那拨人一进来,就叫老板给他们煮一只宰了没有多久的绵羊。
老板说:“这个季节谁还宰羊?”
那拨人说:“那我们到龙桑温泉。”
老板说:“对,你们去那儿吧。那儿要什么有什么,鸡鸭鱼肉乌龟王八美酒美女什么都有。”
那拨人几乎同时把脸拉下来,悻悻然,走了。
老板和老板娘从那几个人的眼睛里读出了四个冷冰冰的字——懒得理你。
听到这事后,医生奶奶对老板娘说:“哎呀,你们也不动动脑子。年轻人就是不会办事儿。你应该跟人家说,没有新鲜绵羊肉,但是有凉拌肉。”
“凉拌肉?”老板娘傻兮兮地望着老太太满脸的褶子,一副茫然的样子。
“哎,凉拌XX。割我的半拉XX就够拌一盘了。”
哧哧哧,嘿嘿嘿,哈哈哈……
一片哄笑声。
玛恰离开温泉的时候,除了医生奶奶,其余所有人都给她及其同伴们献了哈达,敬了酒。
晋美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跟玛恰走了。走得很突然,很匆忙。他事先没有给任何人透露要离开温泉的消息。
他一直都在说,他要待够三七二十一个昼夜的洗浴期。
晋美一走,医生奶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极不舒服。
正当医生奶奶躺在池子北面有阳光的地方,用被子焐住身体的当儿,几个孩子手里拿着吹得鼓鼓的气球,嘴里不间断地喊着“牦牛尿脬变小,绵羊尿脬变大”,在她身边跑来跑去。
她想起了她的童年。
她说:“几十年了,今天头一次见到动物的尿脬。”
她叫住一个孩子,让他把尿脬拿给她看看。
哎哟,这哪里是尿脬啊,分明是安全套嘛。
心里存不住话的医生奶奶愕然叫了起来:“我说什么来着,这里没人杀牛宰羊,哪来的尿脬嘛。”
她的话胜过广播,周围的男男女女都笑歪了嘴。
医生奶奶朝玛恰住过的那间客房瞟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晋美住过的客房。
“造孽呀。唵嘛呢叭咪吽!”医生奶奶双手合十,喃喃念诵起《三聚经》,以忏罪。
跟晋美合住一个套间的那家子的两个女子忙活起来,不住地摇着头,嘴里“呸呸”地啐着,把个房间里里外外扫了又扫,用桑烟熏了又熏。
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天哪,在这么神圣的温泉干那种脏事,会让温泉断流的。”
 
*羌:藏语。汉语称青稞酒。
*玛恰:藏语。孔雀之意。
*囊玛:宫廷歌舞,据《藏汉大辞典》解释:是“第五世达赖时期,第巴桑杰嘉措常在侍从室里与司伦共赏的一种歌舞。”后传入民间。在史称“十年浩劫”的“文革”时期被扣上贵族、领主宫廷歌舞的帽子,遭到扼杀。现得到恢复并广泛流行、有效传承,已然成为拉萨“广场舞”之一种。
*嫫啦:老太太、老奶奶。
*嫫垛:臭老太婆。
*佛敌:后藏地区的骂人语。本意为危害、毁灭佛教者。
 
女活鬼次仁普赤 (短篇小说)
 
婚礼第十三天晚上掌灯时分,四十出头的次央带着满脸的微笑,走进四柱八梁厅堂。她刚把双脚挪到厅堂中央,动了动嘴唇,想跟端坐在座首的丈夫旺诺说件事儿,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儿,就像被人从后面狠狠踹了腿弯一脚似的,身子向前一倾,双膝咯噔一下蹾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也随之重重地撞向地面,两只手保持着进来时的扭结姿势着地,那顶除了睡觉和洗头,永远都像糌粑盒盖子似地扣在头上的晴纶帽,也飞落到横在她男人面前的长条藏式桌前。从后面或者侧面看,她的上半身扭曲地贴在地上,屁股歪斜着朝向房门,像是在向她丈夫磕头。
这是诺崩康萨*家持续十五天的婚礼上猝倒、晕厥,并像疯子一样发狂、闹腾的第三个人。
后来听次央说,那一刻她一下子失去知觉,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恍惚间,好像到辛吉曲杰*大叔那儿走了一遭。
看到这一情景,以辈分大小为顺序坐成一圈的男人们、蹲在火炉旁、门后和席位末尾的女人,以及妙龄侍酒女*们的笑神经一下子被激活,一个个都吃吃地笑了起来。他们以为次央又在逗笑,给大家助兴,让气氛活跃起来。在厅堂里跑来跑去,拼命玩耍的孩子们也受到感染,看着大人们笑得变形的脸庞,起哄似地跟着傻兮兮地笑了起来。
饱满的羊粪蛋,在入冬以来不曾断过火的大铁炉里欢快地蹦跶,不时发出“呲呲”的响声。熊熊燃烧的火焰,偶尔随着轰隆隆吼啸的大风,很有节奏地敲击着炉壁,让炉子借助烟囱,奏起激越、欢快的乐曲——嗵嗵、嗵嗵、嗵嗵……,给边鄙之地的婚礼增添几分欢闹的气氛。
次央伴着大家并无恶意的大笑,像头部中弹似地倒地,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刚剪下的羊毛捆子。
笑声随着女人们的惊呼声戛然而止。人们个个神情紧张地盯着次央和她的男人旺诺。辛辛苦苦喝了一天,喝得已然醉意朦胧,嗓音变得嘶哑,舌头捋不直,大脑处于异常兴奋状态的男人们似乎酒醒了一大半,意识到发生了与婚礼喜庆场面不谐调的事情。
次央的外甥女、充任婚礼侍酒女的珍吉,向来反应极其灵敏,活像一只云雀。她一个箭步跳到次央跟前,将双手伸向她,要把她扶起来。
“别动。”旺诺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快速绕过面前的桌子,跨到次央跟前,把珍吉推到一边*,将次央扶了起来。
珍吉傻眼了。她愣怔着,倚着柱子,不解地看着旺诺,一脸茫然的神情。
“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从厅堂各个角落传来念诵观世音六字经咒的声音。有的男人从丈把远的座位上,歪斜着脑袋,呆呆地望向次央。
旺诺像抱孩子似地把瘦小的次央抱到厨房*里,让她平躺在铺有毛茸茸的土卡垫*的床榻上休息。
婚礼期间归女人和小孩支配的大厨房暖融融的,与外面由凛冽的寒风主宰的原野形成鲜明的对比。隐隐燃烧的铁炉,使人很容易忘记自己身处冰天雪地的高原冬季。几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围坐在炉子四周,频频端起她们永远喝不腻的酥油茶和清茶,嘴里嚼着硬梆梆的酪干和从拉萨买来的新疆干果,悠闲地聊天、拉家常、说笑话,时不时地发出爽朗的清脆的笑声,好不快活。
看见旺诺抱着次央跑进来,那些个虽然没有出过几次远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但在生养自己的土地上经历过各种事情的老女人们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次央围拢过去,将早已失去光泽的目光关切地投向她:“她这是怎么啦?”
旺诺脱掉次央脚上那双他亲手做的漂亮得无与伦比的松巴靴,随手从摞在床尾墙角的藏被、毛毯中扯出一张厚实的土毛毯,盖在她身上,上面再盖一床不同颜色的土毛毯,轻轻压一压,把毛毯压实,生怕着凉。
珍吉弯下腰,撅起屁股,将两只手分别放在膝盖上,像刚刚出洞的土拨鼠,眼睛一刻不离地在次央身上扫来扫去,极力捕捉她的包括面部表情在内的细微变化和旺诺的一举一动。
受到惊吓的珍吉突然缓过神来,急匆匆地跨出厅堂门槛,跑到厨房里。所有男人和侍酒女们随之一哄而起,跟在珍吉屁股后面,挤进厨房里,把个厅堂暂时腾给了调皮的孩子们。
一群四五岁至八九岁的孩子,一个跟着一个跑进充斥着酒气、烟味和羊肉味儿的厅堂,学着大人们喝酒的样子,把从小商小贩手里趸来的七七八八,五花八门的劣质饮料倒进各自找来的玻璃杯中,唱起酒歌,连连碰杯,洒一半,喝一半,搞得轰轰烈烈,异常热闹。
次央像挨了一刀,但还没有断气的绵羊一般,全身抽搐着,眼泪从已经变得有些干涩、浑浊的眼睛里噗噜噜地溢出,嘴里不停地哀号着,用颤悠悠的声音喊叫着:“哎哟——阿妈,喂——阿妈。哎哟,我要死了,我快要死了。哎哟喂——我死了才——好哪。”
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如同木头,硬棒棒地横在床上;双手冰冷如山涧溪流;因多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变得弯曲的手指头,如同钢筋一般,僵硬地伸展着,不能自如地伸缩、握拳。
一屋子的目光,焦急地投在次央身上。没有人不希望她清醒过来,恢复如初,给人们带来欢笑,使满屋子飞出欢乐的歌声、笑声。
她那瘦削羸弱的身体依旧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俨然一具僵尸。
约莫过了七八分钟,次央猛地抬起头来,像一根木头,直直地站起身,即使由三四个小伙子使出浑身的解数往下摁,也都摁不住。
“她哪来这么大的劲儿?”屋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毫无生气,一副副惊惧、紧张、忧郁的表情。
“啧啧。这是怎么啦?”一片唏嘘,一派慌乱。
一位长者以难以判断是坚定的还是犹豫的口气道:“她中邪了。”
有人附和道:“莫非是邪魔附身了吧?”
在场的人全都惶恐地围在次央四周,扭动着身子,歪头歪脑地看着她,将一声声无奈的嘘唏声,源源不断地送入她也许全然失去听觉的耳朵。可是没有一个人萌生出带她看医生的念头,哪怕这一念头转瞬即逝。他(她)们都认为跟之前昏倒的两个人一样,她会慢慢缓过神来,恢复如初的。而相信科学多于用土办法救治疾病的次央妹夫曲桑,背着所有人,悄悄地让旺诺和次央的长子达娃桑珠开车去请乡医务所的医生。之前在婚礼上发生类似这样的情况时,他还以为人家犯了癫痫病、癔病,建议立马把患者带到县医院就诊。可是没有人采纳他的这一算不得高明,但也不能不说是合理化的建议。他们说,这是邪魔附身发狂,而不是由疾病引起的症状,不碍事,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的。
在曲桑等待医生的工夫,机灵的珍吉从酥油盒里挖出一大块酥油,把它放入铝质饭盒里,坐在炉子上融化。等到酥油完全化开后,三两步跑到杂物间,扯一撮绵羊毛,连同饭盒一起端到次央跟前。她的眼睛认真地望着姨父旺诺,示意他实施给姨妈涂搽融酥的任务。旺诺缓缓地站起身,闪到一边,看着珍吉,双眼透出信任的光亮,把给自己的妻子涂搽融酥的活儿,十分庄重地交给了她。
珍吉麻利地用绵羊毛醮一醮滚烫的融酥,往次央的太阳穴、脑门、耳根和手心涂搽着,让人赶紧点燃熏香,把香炉端给她。
“慢死了。是不是到拉萨去买了呢?”好不容易等来熏香,珍吉一边发起牢骚,一边把左手伸到次央的后脑勺,将她的头一点一点地抬起来,叫那个点燃熏香的大姐把香炉端到离次央近一点的地方,熏她的鼻孔、脸颊,以至整个身体。
次央静静地躺着,终于停歇下来,暂时不再折腾了。她的牙齿脱落得不剩几颗的牙床快速地上下磕碰着,呼吸不畅,身子仍在哆嗦。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它不良反应。旺诺向众人挥挥手,让他们回到大厅堂继续“革命”。二十几个本应老老实实待在厅堂里唱歌跳舞饮酒欢娱的男人,一步一回头,迟迟疑疑地离开厨房,折返到厅堂。他们刚一坐下,便从厨房里传来哜哜嘈嘈的声音。几个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端起酒杯,喝一口酒,就又朝厨房跑了过去。
“阿妈哟,阿妈哟,喂,阿妈哟,阿妈哟……”次央又一次像小孩一样,哼哼唧唧地叫着喊着哭着闹着,双手在头顶挥舞,两腿在床上踢蹬,宛然一条发怒的雪豹。
旺诺抓住她的两只手,用力摁压。可她像是暗中得到神的辅佐,用力把他推开,站起身,甩着盘结在一起的两条辫子,光着脚丫子,拖着拽断一条系带的邦典*和歪斜的袍子下摆往外跑。她这一站一跑,十分敏捷而又干脆利落,一如富于比赛经验的一匹牝马。
旺诺连跑带跳地跟过去,一把抓住次央的氆氇袍领口,顺势搂住她的腰,把她抱到床上,使劲摁住,不让她动弹。
在旺诺费劲地“制伏”次央的当儿,旺诺和次央的两个小儿子跟其他几个小伙子一同出现在厨房里。旺诺把次央交给那几个年轻人,自己站在一旁“指挥”他们“作战”。
那几个年轻人又是死死抱住次央的脑袋往下摁,又是稳稳按住她的四肢,嘴里还忙活着“呸,呸,呸,呸呸呸”地朝窗外啐着,大声嚷道:“靶嫫*,我们娶亲,热热闹闹地举行婚礼,你眼红啦?走开,滚远点。”
几个女人小声嘀咕起来:“次央她这是怎么啦?哪来的这么大的劲儿?”她们的声音随着小腿肚的颤动而抖动,使屋子里的气氛紧张到几近凝固。
“放开我,快放开我。呜——呜——呜——”次央又一次僵直地挺起僵直的身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喊叫起来。
:“她这也不像是发病,没准又中邪了。”
:“你是说跟杰波和嘎桑伦珠一样?”
:“肯定又是那个靶嫫害的。”
:“次仁普赤呀?”
:“不是她,还能是谁。”
:“靶嫫,该死的女人。”
听到次仁普赤这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次央的小弟弟借着酒劲儿,撸起袖子,拍着胸脯冲向楼梯口。他要去找次仁普赤,给她点“颜色”看看。几个毛头小子随即响应,摩拳擦掌地也要跟他一块去收拾她。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阻着,试图拦住那几个小伙子。可是他们压根儿不听,像一群猛虎,冲下楼,走出院门,直奔次仁普赤家而去。
小伙子们掂起脚,梗着脖子朝次仁普赤家房子看过去。次仁普赤家的窗帘拉得严实,里面的光线看得不甚分明,似乎,好像,应该亮着灯。家里有人,应该有人。她在家,她肯定在家。冲在最前面的次央弟弟,把顺手在路上拣来的一块鸭蛋大的石头朝次仁普赤家的窗户砸了过去。随即其他人手里的石头也一块接一块地飞向次仁普赤的窗户。
她家的狗呢?狗上哪儿玩去啦?一点反应也没有啊。怎么会是这样呢?倒是隔壁邻居家的狗作出了反应:汪,汪,汪汪汪……
曲桑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生怕出啥状况。她可不是个年轻女子,更不是个强壮的小伙子,而是个年近五十,柔柔弱弱的女人呀。
急成一团的妹夫,不时地打开窗户朝公路看,或者跑到大门口看医生来了没有。不知是没有请到医生,还是医生不在家,去请医生的车子,久久没有进入正在急切盼望着医生立马到达的妹夫眼睛里。
这时同村的次仁普赤跟家人在一起喝着茶看电视,偶尔聊上几句关乎生产生活或者跟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的话。羊粪蛋在甘肃回民打制的火炉里噼啪作响。炉子上的大锅小锅噗噗噜噜地演奏着单调的乐曲,在替主人家打发寒冷的夜晚。次仁普赤表情木讷,情绪激动,难以平复。她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电视屏幕,不时地望一望窗外黑黢黢的夜空。不难看出,她的思绪随着从烟囱里排出的烟雾,像空气一样在空中飘来飘去。她生怕村子里正在举办婚礼的诺崩康萨主人及其亲友、宾客出点啥事儿。每当村里有人办喜事,或者逢年过节亲友聚会之时,便是她的受罪之日。直到办完喜事或者过完节,她总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一种无可名状的忧虑,如同一群群蝼蚁在她心尖蠕动、扑腾、骚乱,使她心动骤然加速,不可自己。
倏忽间,她感觉到耳朵翁翁作响,血一个劲儿地涌向脑门,手一阵阵颤抖,茶碗几次从手上掉落到桌子底下,将围裙和松巴靴打湿。一种难以说清的预感告诉她,又有人在骂她、咒她、谴责她。她在心里呐喊道:“三宝啊,请赐我一死吧。”
几个女人以各种不同的姿势站立着,活像藏戏演出场面。她们把脸一扭,把鼻子一抽,把嘴巴一噘,比赛似地先后流起眼泪来。女人们一哭,男人们觉得太晦气,太不吉利,就索性把她们撵到位于大厅堂和厨房之间的封闭式暖棚里,并叫她们控制情绪,闭上嘴巴,管住眼睛。
旺诺和次央的长子达娃桑珠终于把乡医务所的医生找来了。曲桑蹿到医生跟前,紧紧握住他的手,像迎接远方的贵客一般把他迎进门来,带到厨房里。
满屋子的人立即闪开,给医生留出一条通道——一条狭窄的缝隙。医生晃晃悠悠地走到次央跟前,连蹲带倒地跪在次央跟前,一把抓起她的手,眯缝着眼睛,朝乱哄哄地站在客厅里的男男女女扫一眼,把脑袋垂下来,半天不吭气。
旺诺忙把医生扶到架在次央旁边的一把椅子上。
有人给医生端来一碗酥油茶。他手一挥,头一摇,没喝。看到这一情形,机灵的珍吉迅速拿几厅灌装“百威”过来,“啪”地拉开拉环,把酒倒进玻璃杯里,敬给医生。医生非常自觉地喝了个三口一杯。惬意地打个嗝,从衣兜里摸出一根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一口,吐出来,再吸一口,再吐出来,朝飘浮的烟雾扫一眼,转而去摸次央的另一只手。香烟吸到半截,他强迫自己把一再向下垂落的脑袋瓜往上抬一抬,问道:“大姐——你怎——么啦?”
次央的嘴紧闭着,鼻孔忙乎着在发出不怎么匀称的呼吸声。
还没有听完旺诺介绍的有关次央晕倒、“发疯”的情况,那位医生的身子便慢慢地滑到地上,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随着一声声呼呼噜噜的鼾声,合上眼,昏昏然,睡了过去。
次央又一次在医生畅快的鼾声里闹腾开来。
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珍吉正在给次央熏焚香的时候,有人往香炉里放了一把辣椒面。辣椒面在香炉里跳跃着,冒起一股黑烟,呛得次央喷嚏不绝,咳嗽不止,涕泪纵横,死去活来。
紧接着所有在场的人都比赛似地打起喷嚏,咳嗽不停,流出一脸的眼泪来。
特地请来的医生带着满嘴的酒香,躺在次央对面的床榻上,身上还盖着两床毛毯。他睡得很香,谁也不敢,也不忍心把他叫醒。
旺诺已故父亲的弟弟、一个僧人出身的老汉,趁满屋子的人乱成一团,派旺诺的小儿子索南到他家取来一本从祖辈上传下来的脏乎乎的长条藏纸经书。曲桑极欲知道那本经书的名字,却没有看着。他猜想,一定是禳灾经。
旺诺的叔叔戴上那副用绵羊毛绳拴着镜架的眼镜(没有人知道那是老花镜,还是什么镜。估计不会是近视镜),看一眼天棚,环视四周,打开经书,干咳两声,将浑浊的目光投向万能的经文。经文不长,仅用十几分钟就念完了。接下来,他让旺诺拿个干净的盆子装上糌粑,再弄点清水给他。旺诺往专门用来和面的一口浅底黄铜盆里倒上糌粑,用双手端给他。然后用黄铜水瓢从水缸里舀上冷水,倒入盆中。旺诺的叔叔“唉、唉”地用力揉起糌粑,把糌粑揉成团,麻利地捏出一个稀奇古怪的鬼祟,在次央身上蹭一蹭,拍一拍,朝鬼祟脑瓜反复念咒,最后吐上唾沫,扔进一口破陶罐里,交给旺诺的小儿子索南,叫他把陶罐扔到村东头歪歪斜斜,很不规则的十字路口。
毕了,他说:“禳解仪轨做得简单了点。不过会奏效的。”
曲桑趁机把一丸“然纳桑培*”捣碎,趁他们的小儿子索南给她喝水的当儿送入她的嘴里。喝完碗里的最后的一口水,她一呛,把水喷溅到曲桑脸上。还好,“然纳桑培”已经顺顺当当地滑进她的喉咙了。接着,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床榻上挣扎,五六个壮实的年轻人费很大的劲,才把她勉强摁住了。为了让她安静下来,第二天身子好受一点,索南索性拿一根牦牛毛绳子,和其他几个年轻人一道,把她的手脚连同身子一块绑起来,让她失去动弹之力。
次日早晨,珍吉一见旺诺就问他,昨晚为什么不让我扶次央姨妈。旺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拐着弯说,“这种事怎么能让你一个女孩子去做呢?”珍吉觉得他的这一解释实在过于牵强,也太荒唐,不足以让她信服。
不肯就此罢休的珍吉,怎么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把次央姨妈扶起来呢?她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转向她认为会给她满意答案的其他人讨教。
次央哼哟哼哟地叫着疼,整整躺了三天三夜,比先前晕倒的杰波和嘎桑伦珠多躺了一天。
躺到第四天早晨九天左右,她从床上爬起来,带着满脸谦卑的微笑走进大厅堂,给客人们打了打招呼,一副犯了错误的神情。
有人问她好点没有。她说她浑身都疼,像是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下来,重重地撞在谷底的磐石上,而且没有一点力气。其实她是被那几个年轻人摁压、捆绑所致。可她却一点也想不起自己被缚在床上,摁得喘不过气来。
曲桑从来没有见过被人视为女活鬼的次仁普赤。听人说,她个头不矮,身材不差,五官齐整,说话柔声柔气,笑起来,满脸漾动撩人的妩媚,蛮可爱的。只是印堂和右眼下方分别长着状如甲壳虫的黑痣。这使得她在不笑或者发怒时显得非常可怕,而且更重要的是把她容颜的整体美给破坏掉,变得像传说中的妖怪了。曲桑还听说,每次村里有人中邪,第二天次仁普赤脸上准会出现被人打后瘀血的痕迹,青一块,紫一块,而且她身上,特别是四肢和脑袋会跟中邪的人一样疼痛。
出于好奇,每天上午婚礼仪式结束后,曲桑就趁其他人掷骰子、打麻将的工夫,带上一个帮他拦狗的男孩,佯装到离村庄不远的草甸上散步、解手,像电影里的特务,穿过弯曲狭长的巷子,走出红旗招展,经幡漫飞的村庄,在小男孩的引领下,有意识地在避风处晒着太阳做羊毛活,或者缝补粮袋、鞍鞯,纳松巴靴底的人群中搜寻次仁普赤。可是,几乎百分之百的女人都用头巾把整个脑袋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眼睛,弄得很难辨认出她来。换句话说,他始终没有见到并认识那个神秘的女活鬼。
几个七八岁的小屁孩儿多次到次仁普赤家周围,长时间埋伏,观察动静。回来后,总是气喘吁吁地摆起功劳,用不可置疑的口吻向大人们汇报:“次仁普赤在家。她没有进入次央奶奶的身体。”
那天早晨,次仁普赤带着满脸的喜色,笑微微地出现在村子里,仿佛交了什么好运,遇到了什么喜事儿,甚或举行婚礼的不是诺崩康萨,而是她家。她轻松自如地打开还算说得过去的唱腔,唱起了一段并不圆熟的堆谐。唱的什么曲儿,大家伙没有留意,但分明听到了这么一句:“若是我一人,可到白玛桂。撇下父母亲,到那有何意。”
人们发现她的脸好像白了许多,气色比往常好,很有精气神儿。啊呀,她很长时间不露面,突然这么一下走进人们的视野,就自然叫人怀疑她是身体欠佳,不便出门,却未曾料想她到拉萨走亲戚去了,在诺崩康萨举办婚礼之前,她人就已经在拉萨了,而且这一去就是好几个月,几乎整个冬季都待在拉萨了。
故事讲到这里,曲桑感觉很不舒服。因为次央的几根肋骨被小伙子们压折了;杰波也成残废了。这些是否跟次仁普赤有关系,他不得而知。
小孩子说的“次仁普赤在自己的家”,难道是幻觉不成?
直到婚礼结束,曲桑仍在琢磨这样一个问题。
 
*诺崩康萨:藏语。宅名。意为聚财的新宅。
*辛吉曲杰:藏语。阎罗之意。
*推到一边:他怀疑次央得了癫痫病。照藏族人的说法,患有癫痫的人第一次晕厥时,应该由男人扶起来,而不能让女人触碰。否则将无法治愈。
*侍酒女:在筵席上侍立捧壶酌酒的女子。
*厨房:西藏绝大多数藏族人的厨房都兼具烧火做饭、睡觉休息和接待客人等多种功能。除逢年过节、举办嫁娶喜事,一般极少使用客厅或客厅兼卧室的大厅堂。
*土卡垫:不同于精制“卡垫”的普通垫褥。
*邦典:藏语。多数藏区藏族妇女系在袍子上的花围裙。
*靶嫫:藏语。意为女活鬼。
*然纳桑培:名贵藏药。又名七十味珍珠丸。
 
 
作者简介
班丹,藏族,西藏乃东人,大专学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理事。业余从事汉、藏双语小说、散文、诗歌等创作及藏汉(汉藏)翻译。作品散见于《芳草》、《西藏文学》、《西藏文艺》(藏)、《西藏群众文艺》、《雪域文化》(藏)、《西藏日报》(藏、汉文)、《邦锦梅朵》(藏)、《民族文学》、《十月》、《西藏民俗》、《中国档案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微风拂过的日子》(藏羚羊丛书·小说卷)。诗歌《温暖的阳光照西藏》(藏)获得“西藏自治区粉碎‘四人帮’以来文学创作奖”二等奖;短篇小说《刀》获得西藏第六届“新世纪文学奖”,并入选《当代西藏汉语文学精选1983——2013》(钟怡雯、陈大伟主编·台北·万卷楼);中篇小说《飘落袈裟》由《小说选刊》2015年第12期转载;小说《走过的路程》(藏)收入《西藏小说选》;小说《阳光背后是月光》收入《夏日无痕——西藏小说选》;散文《感悟生命》收入《西藏行吟——西藏诗歌散文选》和《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散文卷》;翻译作品《风筝·岁月和往事》(短篇小说·藏译汉)、《斯曲和她五个孩子的父亲们》(中篇小说·藏译汉)分别获得西藏自治区首届翻译作品奖三等奖和西藏自治区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铜奖,并收入《当代藏族小说译选集》;歌词《欢腾的草原》和《藏族儿女欢迎你回归祖国怀抱》分别获首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优秀奖和第二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