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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丹短篇小说两篇

班丹 2019-10-08 19:00:07
班丹短篇小说两篇
 
作者:班丹
 
转   世
 
  我跟往常一样,规规矩矩地坐在老婆娘家厨房兼客厅和卧室的四柱六梁大房间里,落落大方而又不失礼节地接受着前来看望我们一家人的亲友的问候、笑容和茶酒。
  “恰陪※!”吉绿背一个装满东西的竹筐,手牵着一个比我外孙小一点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的被紫外线晒成紫红色的脸上挂着西藏农村妇女特有的质朴的微笑。她用热情、亲切的语调,向远道而来的我们一家老小问候,并挨个给满屋子的人打招呼。
  “啦哟,朽典甲※。”我从座位上欠欠身,回敬道。
  我曾经见过她,知道她是我妻子众多表嫂中的一个,只是我跟她不熟,没有跟她说过话,就像我曾经见过喜剧大师陈佩斯,可仅仅是友好地跟他打个照面,擦肩而过一样。说是表嫂,其实她男人跟我妻子只沾那么一点点亲,是远房之远房亲戚。也就是说,我妻子她们姊妹几个解手时遇上那位表哥,得稍稍避一避。讲得再精准点儿,从祖辈上算下来,我妻子她们几姊妹兄弟跟他的血缘关系已经到了第五代。即,按传统算法从手指尖往下数,应该是处于手腕这一层。到我女儿和他孩子这一辈,那就到肘关节这一层了。过了这一层,血缘关系就自然解除了。也就是说,不再是亲戚,相互间可以婚配嫁娶。
  我妻子的弟媳妇帮吉绿把竹筐从背上抱了下来。我看到她从竹筐里取出了一八磅暖瓶酥油茶、一桶十斤装塑料桶青稞酒、一条绵羊前腿和一小包人参果(蕨麻。蔷薇科植物)。她在给我们倒茶斟酒的时候,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什么,也不知她是在跟我们说着呢?还是在自言自语。我暗自思忖,在她家与我们之间建立关系不到十几年的时间里,我们每次回妻子老家,几乎都是她男人来看我们。可这次一改往常的惯例,来看我们的却是她。我想她男人可能出远门了。要么有什么急事要办,没能来。
  按说来看我们的人络绎不绝,总是把房子挤得都快要撑破。所以,我对前来看望我们的亲戚、朋友和邻居一般是不会留意的。可是,这位表嫂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她脸上的微笑带着几分谦卑的成份。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她。说她是个话痨,可能不太准确,也很不礼貌,毕竟我对她缺乏了解。但是,从打一进来,嘴巴一直喋喋不休的样子判断,她要不是个话痨,就很有可能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譬如,残障什么的。
  在吉绿给我敬完三口一杯酒,仍旧嘟嘟噜噜地叨唠着转向其他人敬酒的当儿,坐在我右侧的大姐夫(我当然随妻子称他为姐夫)把散发着浓烈的啤酒味儿的嘴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跟我耳语了几句。由于我的右耳听力差,加上屋里不断有人制造叽叽喳喳的噪音,还有潘多※和格桑玉珍※通过DVD轮流着一刻不停地袭击我们的耳朵,弄得我根本没听清楚他说的话。于是,我就把整个脑袋扭过去,将左耳贴向他隐蔽在灰白的胡子里的嘴巴。他神神秘秘而又不无严肃认真地对我说(没准重复了刚刚说过的那几句话):“吉绿带过来的这个  小女孩,是我们岳母的转世。”
  我终于听清楚了:“是她的孙女吧?”
  “哎。”大姐夫同时点点头,眨巴着眼,满脸堆起了朝霞般灿烂的笑容。
  我问自己,我们的岳母走了有多久?接着我又在一屋子人发出的喧闹声中掐指算了算。她过世也就十五年左右。哇,这么快就投胎转世,不能不说这既是她老人家的造化,也是我们的福份啊。
  我以严肃的口吻问大姐夫道:“是哪位活佛确认的?”
  “不用活佛确认,又不是寻找哪位活佛的转世灵童。”大姐夫的微笑被我提出的问题驱散了。
  “那怎么确认她是我们岳母的转世呢?”我似乎黏上他了。
  他不假思索道:“孩子的言谈举止会证明的。”
  “她已经向你们证明了她是我们岳母的转世了吗?”
  “还没有。”
  “哦。那么是谁最先发现她是我们岳母的转世的呢?”
  “她爸妈。”
  “你信啦?”
  “没人不信。”
  自打我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踏足妻子老家起,有关某某人是哪位亡故者的转世,某某人又是谁的转世之类的话我听到的次数不下于成百上千次。鉴于此,我对大姐夫悄悄告诉我的这件事情本身,没有表现出惊讶的样子,也没有付之以淡然、冷漠,抑或不屑一顾的态度,而是很有礼节地用“嗯嗯啊啊”作了回应。
  我看着羸弱的表嫂吉绿大姐,用瘦削的双手端起我妻子和女儿的茶碗,像奴仆给主人敬茶一般端给她们。她们一喝完,便赶紧续上,然后挨次给其他女人们敬茶续茶,用微弱的、模糊的,如同被大风糟蹋的声音跟她们交流一两句。我在心里嘀咕道,我岳母怎么不找个富裕一点的家庭投胎呢?难道这是上苍的旨意?抑或是命运的安排?是不是因为我岳母生前心肠好,乐善好施,喜欢与家境窘困的亲戚、乡亲来往使然?
  听人讲,我妻子那位表哥家虽非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且吃穿不愁,住房也还说得过去。但在当地终竟是出了名的、被民政部门打了特殊记号的家庭之一。由此,他和他老婆显得比那些得不到民政救济的人家矮一截,总有些猥琐卑微,好像他们一家人欠了全中国人民似的。
  “请。”吉绿提着酒壶的右手和端着我的酒杯的左手又一次庄重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接过酒杯,迅速把酒送进喉咙,说了声:“啦托切※。”
  我发现当日前来看望我们一家人的亲戚朋友和乡亲中属吉绿敬酒端茶最积极、最热情,叽哩咕噜的话也最多,致使我更加关注起她,竖起耳朵听她自言自语似的絮叨。我听得最分明的是下面这段话:
  “我这个小孙女一直念叨着你们,说她非常非常想念你们几位。前些天,她还一直都在说你们快要来探亲过年。今天早上一醒来,她就嚷嚷着要见你们,给你们献哈达,敬酒献茶。刚才在大门口,她一眼就认出了你们的车子。她高兴得又蹦又跳,还跑到车子跟前,用她的小手轻轻地摸了摸车子,说:‘这是德珍奶奶家的车。’平时啊,她总喜欢长时间站在窗前,朝诺门康萨家方向望着,说,‘我该回家了’……”
  我机械地点点头,不时瞧一眼这个倚着柱子,把我们给她的水果、糖果、点心和鼻涕一块送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两只小脚后跟轮番踢蹬柱子底座的小女孩。
  我们全家人都是头一次见这个小女孩。或者说,这个小女孩头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根本不知道我们是谁、干什么的。因而,我在想,她怎么可能凭空想念我们。况且,她还从门口好几部大大小小的汽车中,一眼就认出了我们的车子。奇迹啊!莫非这孩子是个传说中的神童、精灵、女活佛。而最不能令我信服的是,她还不太会说话,语言表达能力远远不如我的外孙。我对自己说,吉绿抑或那位表哥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孙女说成是我岳母的转世呢?他们这么做图什么呀?但愿这不是他们俩口子编出来的故事。更有意思的是,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居然把小女孩的名字由“达潘”改成了“尼潘”。尼潘这两个字实际上就是我岳母名字的缩写:尼玛潘多。这就跟达潘是达娃潘多的缩写,白玉是白玛玉珍的缩写一个道理。
  我让小女孩到我跟前来。可她认生,死硬不过来。我把几个酒壶挪开,腾出一条勉强能够插足的缝隙,走到小女孩跟前,想抱抱她,看她能不能认出她前世的女婿。可她躲到柱子后面,根本不让我接近。
  我让我女儿领着这个小女孩到大门外认我们家的车子。女儿以要带她儿子、我外孙到外面玩为诱饵,把她带了出去。
  吉绿和她孙女尼潘在我妻子娘家从晌午待到太阳临近落山。吉绿跟我们聊了大半天;小女孩尼潘玩了大半天。她们走的时候,我让嫂子把吉绿带给我们的那条羊腿肉退给她。人参果就不用退,城里人对这个东西稀罕得很。我妻子和女儿给她送了一些礼物: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有。妻子还准备回到拉萨后,给尼潘买些衣服、鞋子和帽子。我女儿打算把我外孙女一屋子的玩具分给她一些。我妻子甚至想到了这个女孩子的未来——等到她满七周岁,就把她接到拉萨,塞进一家教学质量最好的小学,给她创造一流的学习成长环境。透过她们母女俩有些激动的情绪,我能猜得出她们俩已经在心里酝酿着其它一些与这个小女孩有关的事情,并悄然设计起她的未来。
  “我这个小孙女一直念叨着,说她很想你们几位。前些天一直都在说你们要来了。今天早上一醒来,她就嚷嚷着要见你们,给你们献哈达,敬酒敬茶……”
  吉绿重复着在将近一天的时间内,重复了不下于十几次的话,带着孙女尼潘告辞了。等她俩走后,我问了问家里人:“你们确定她是我岳母的转世吗?”
  :“我们还没有看出什么迹象。”
  我问:“那你们认同这个小女孩是我岳母的转世吗?”
  :“这要看她有没有什么明显特征。”
  我问:“你们注意到她说话的口气没有?”
  :“没有。”
  我进一步问他们,这个女孩什么时候第一次吃了我们家里的食物。我曾多次听当地人说,亡故者的转世长到学说话的岁数,自己会“开口”的。但是如果在学会说话之前,吃到转世者前世家里的食物,他(她)就永远不会“开口”。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的,谁也没有记起具体,或者哪怕是大概的时间。
  “哦。”我(以一副若有所思神情)点了点头,像难缠的记者一样,继续问他们记不记得她第一次吃我们家里的东西时是几岁。
  他们还是不记得。
  我问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女孩是我岳母转世的说法。
  他们说,好像是她两岁的时候。他们一定会觉得我有点刨根问底的意思。
  我木然地望着他们,并没有让灵巧的舌头弹出我想说的话来。
  我女儿猛不丁地当着大家的面告诉我说,吉绿的小孙女没有认出我们家的车子。
  顿时,一屋子人的表情变得很尴尬,他们愕然地看着我和女儿。
  说不清是冷笑、耻笑,还是讥笑、讪笑的怪笑从我的喉咙里蹦了出来。
  通过他们七嘴八舌的介绍得知,近十年来,有不少当地人说自己的孩子是我妻子他们几个兄弟姊妹的已故父母,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转世。由此,我发现他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和部分已故叔叔姑姑、舅舅姨姨的转世基本上都已经陆续投胎转生。与此同时,我还从他们的谈论中得知,现如今跟我妻子家攀亲戚的也多了起来,像雨后的蘑菇,两天一小堆,三天一大堆。很多非亲非故的孩子见我妻子的兄弟姐妹,就按各自的辈分,叔叔姑姑、舅舅姨姨、哥哥姐姐的叫着,叫得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甜蜜、那样的令人心花怒放,而又是那样的肉麻,让人直觉得脸红。
  这是为什么呢?我没有得出什么强有力的结论。然而,妻子家人和亲戚们替我下了个结论:他们本家如今是全县有名的富裕户。加上他们家族出了很多公务员和躺在钞票上的老板。他们还加了两句:“俗话说,‘有钱是亲戚,没钱是奴隶’,谁不喜欢有钱人!换了我,我也会这么做。”
  他们这是干嘛呀?我妻子家(包括我妻子)兄弟姐妹们又不可能把家产分给他们,哪怕一分一文。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妻子的兄弟姐妹们认为人家这是讲究面子,谁要是跟他们家族占了亲,谁的脸上就有光,体面。
  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几个女孩在客厅一角忙着穿项链珠子的我妻子,冷不丁地甩出了一句:“虚荣、俗气。”
  虚不虚荣、俗不俗气,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对我妻子家有一定的了解。一位伟大的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改变国家面貌的诗篇之前,我妻子的娘家诺门康萨家境很一般,在当地没有什么影响。虽非门可罗雀,但确实有点冷清,绝没有如今这般人丁兴旺,门庭若市的繁荣景象。
  我傻乎乎地提出了一个也许连傻瓜都不会提出的问题:“那么转世跟亡故者家算不算是亲戚?”
  :“本身有血缘关系的,那就是亲戚。如果没有血缘关系,那就不是。”
  一向喜欢跟我抬扛的我一连襟、乡干部殴珠先生激我:“知识分子也有脑子转不过弯儿来的时候啊!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看着笑个不停的他,都想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开怀大笑的。
  我立马回敬他一句:“有的人哪,跟三流相声演员一样,没本事抖出包袱逗观众笑,就只好把自己的傻笑送给观众。”
  可能是我这句话,引得大伙儿一个跟着一个“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一阵哄堂大笑之后,大家友好地把微笑递给了我。我知道他们这是给我面子。
  我像个严肃的马克思主义者,一本正经地问大家道:“请问你们都相信人死后可以转世再来吗?”
  :“这还用问?”
  我没有听到不同的声音。我瞥了殴珠一眼。我从他点头的举动看出他也认同大家的看法。
  我把我的“为什么”抛了出来。
  :“人死后不能投胎转世,哪来的活佛?”
  “是呀。”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殴珠的声音,看见了他嘴角的不阴不阳的笑。
  他们的看法惊人的一致,以至于语气、语调和声音都是统一、协调的。
  “我几乎跑遍所有藏区,在别的地方还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到过普通人的转世。可你们这里到处(我不免有些夸大其词)都是普通人的转世。”我说。
  :“活佛能转世,为什么普通人就不能转世?”
  我无力反驳,也没有多少理由反驳。我要是跟他们争论,其结果肯定是既没有赢家,也没有输家。
  我由“转世”联想到我曾在一本由汉人写的练功教材里读到的有关“再生人”的论述及其一组“再生人”跟自己前世在一起的照片。书上说,“再生人”只会出现在远离工业污染,空气极为洁净的偏远地方。想想看,也是的啊。我妻子的家乡海拔高度达四千七百多公尺,空气稀薄而又十分洁净,到现在为止,除了满天飞舞的塑料袋和随处可见的塑料瓶,看不到被人类“文明”污染的痕迹。同时,我又想起了之后读过的一位藏族活佛讲述的有关人死后灵魂重生,投转为包括人在内的各种动物的专著。该书尽一切所能,把世界各国各地的有关灵魂转世现象一一列出,作了一番详尽的介绍,万分精彩,引人入胜。但因本人打一上小学,到大学毕业,一直是在唯物主义的温泉里泡大的。所以,长期以来,对包括有关人类躯体归于死灭后灵魂依然在世间游荡至再度投生的说法等一切尚未被宗教或实验科学证实的论断均采取既不盲目接受也不断然排斥的态度。因此,我没有理由简单地肯定或者否定再生人这一说。尤其是我偶然在陈列室,亲眼目睹到一幅在寻访某位大活佛转世灵童时出现的圣湖显影彩图(这幅彩图呈现的景象与那位活佛转世一生所走过的历程完全相吻合)之后,更不敢妄言妄议。然而……
  过了两天,我们从城里带来的各种糖果、点心和水果,再次把那个小女孩吸引到了我老婆家。
  我先是给她一颗棒棒糖,试图抱抱她。可她接过棒棒糖,就立即转身走到柜子跟前,用小小的手指头在镂空的柜子上划来划去,自顾自地玩耍,全然不顾我的存在。我趁家里没有什么外人,就把戴在脖子上的由一颗三眼猫睛石和两颗红珊瑚串起来的小项链取下来,拿给她看。我本以为她会把我的小项链一把夺过去,哭着喊着要把它戴在自己的脖子上。可她对项链居然没有产生丝毫兴趣,连看也不好好看一眼,就把脸掉转过去,看我妻子拿在手上的粉红色外壳的手机,一脸好奇的神情。
  按理说,她应该认出我的这个只有三颗宝石的小项链。这三颗宝石其实就是我岳母,也就是她尼潘的“前世”在把自己戴了一辈子的项链拆掉,分给儿女们时,顺手馈赠给我的。我还分明记得她当时跟我说的一句话:男人的脖子不能光着。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小女孩跟我们混熟后,几乎天天都来找我们,拿上我们给她的零食,跟我的小外孙玩。
  我在无意中发现,我外孙跟她玩着玩着,总是停下来,撅起嘴,瞪大眼睛看着她,用小手指着她冰柱似的鼻涕,摇摇头,一脸恶心的表情。而小女孩却要拉我外孙的手,时不时地搂抱他,把粘着鼻涕的脸贴过去,跟她奶奶一样,叽哩咕噜地讲一大堆别人很难听懂的话。我想了解我已故岳母小时候的模样是不是跟这个小姑娘一样。可是我不知道问谁好。村里已经找不到比我岳母大的人。
  出于神经过敏,太在意小女孩尼潘的缘故,在余下的日子里,不管到哪个村庄、哪个亲戚家做客,我都总能听到有关与转世之说有关的话题。凑巧的是,在短短三十多天里,我竟然遇见了十几个亡者的转世——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什么人都有。其中,有好几个都是我妻子娘家的前辈或者亲戚的转世,有几个转世的前世跟我很熟。
  一天,应该是大年初三那天吧。嘎桑旺堆专程从县里到乡下来看我们一家人。我头一次到我妻子老家时就认识了他。那时,他只有十六七岁,正在上高中。我也大不到哪儿去,也就二十三岁多一点点吧。我一见他,就倏地记起他是我妻子外公的转世。对此,没有人持怀疑态度。由于我们多年保持着联系,加上跟尼潘一样,又是我妻子的亲戚,而且他跟我妻子娘家一直相互走动,关系密切。所以,只要他知道我们到妻子老家休假或者探亲,就会来看望我们。
  他本来是个麻将狂,一般不玩骰子,戏称只有赶驴的才玩。可是为了照顾我,考虑到我的兴趣,他主动提出要跟我玩骰子喝酒(赌酒不赌钱),要喝个一醉方休。他还夸海口说,要让我输趴下,喝趴下。
  我们玩了十几个小时,喝了十几个小时,他终于没能让我趴下,倒是他自己撑不住,彻底趴下了。看着他醉得舌头打卷儿,话都说不清楚的样子,我担心他在回县城的路上出事,便建议妻子娘家人挽留他。说心里话,其实我根本不想让他走。因为他能唱能跳能弹又能说哲嘎※、说相声段子。跟他在一起是一种享受,非常愉快,时间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还想叫他多待些日子哪。
  晚上,我妻子娘家人在楼上的大客厅里给他铺了床。怕他夜间口渴,还特意给他送了一壶青稞酒、几罐啤酒和一保温杯开水。他枕边搁酒壶和酒杯的小桌是他们外公生前的专用物品。外公去世后,把它一直放在佛堂,没有人敢用,甚至没人敢碰。要不是嘎桑旺堆来了,他们是不会把它“请”出来的。
  等到嘎桑旺堆躺下,完全入睡后,我妻子姊妹几个三番五次跑到大客厅,看他睡得怎么样。她们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似的,谁去看他,谁就给他压一压被子,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端详他好半天,像是担心他会从床榻上掉下来似的。
  嘎桑旺堆在完全醉倒之前,弹唱了很多酒歌,也跳了很多热烈、奔放、优美的堆谐※。我的醉意朦胧的眼睛发现,在他唱歌跳舞的时候,我妻子全神贯注地看着,眼里蓄满了泪水。我问她怎么啦?她说她想念外公。不料,她的眼泪和她说的话,像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开来,牵动了我的两个大姨子和小姨子,使她们的眼睛相继湿润了。我甚至听到了她们发自胸腔底部的轻微的抽噎声。
  我妻子的大姐睁开濡湿的双眼,对我说:“嘎桑旺堆举手投足,特别是跳舞时脑袋甩动的样子,跟我们外公一模一样。”
  我妻子的二姐也说:“嘎桑旺堆就是她外公。”
  我妻子的弟弟对外公没有什么印象,就问他哥哥和姐姐们:“嘎桑旺堆长得像我们的外公吗?”
  他哥哥说:“嘎桑旺堆长得像我们外公就好了。”
  我妻子的大姐补充道:“长得不像。可是谈吐举止特别像。啊,不,简直就像是用一个模子铸造的。”
  “神似。”殴珠把她的话提炼了一下。接着像是怕别人听不懂似地补了一句。“神态酷似外公。”
  嘎桑旺堆的存在,事实上表明我妻子他(她)们的外公依然活在世上,只是没有生在她们家而已。我在羡慕我妻子老家的多数人还能经常见到亡故的亲人的同时,为自己见不到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姑姑和舅舅姨姨的转世而感到莫大莫大莫大的悲哀。
  见了太多的再生人,也就是通常人们所说的转世后,一次我趁自己清醒,别人也没有喝醉的空档,把憋了很多年的话,向聚在妻子娘家的亲友们说了出来:“你们这里的人死后,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转世,而且个个都投胎到你们这个地方,又多转生在亲戚家里,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有人一生一世就能成佛。比如,尊者米拉热巴。”
  别扭。这比喻也太离谱了。我暗自思忖道:“通常不是说,人死后过了很多年以后,亡灵才找到依附的母亲,而投胎转生为人吗?”
  :“哈哈哈……嘿嘿嘿……”他们步调一致,用没有一点品味的笑声,向我发动了莫名的、暧昧的攻击。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们这里的人这么容易投胎转世,那么干嘛还要辛辛苦苦到各地朝圣礼佛,念经修习,祷告赎罪呢?”
  :“人与人哪能一样呢?罪孽轻重不同,福报也不一样。再说,我们需要净除的也不仅仅是今生今世的罪孽呀。”
  “哦。”我并非无言以对。但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也不知道有无争辩的必要。
  沉吟片刻后,我终于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正在犯一种可笑的错误。众多有关生命的奥秘,连顶级科学家也没有弄出个所以然,我让这些只知道修理地球的人解释清楚,纯粹是件极端荒唐荒诞荒谬的事情,无异于让人家在云彩上造田种庄稼。于是,我决定从即刻起,不再琢磨轮回、转世之类的事情,尽快摆脱由自己造成的困扰。
  那天,我妻子和几个亲戚要到距离我妻子老家一百五十多公里的地方,造访一位降神、卜卦、看病、做法事等等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老先生。为了看个热闹,满足好奇心,更重要的是为了探个究竟,我也挤进了两辆车中的一辆。
  非常遗憾,老先生年过八旬,身体欠佳,没能降神。
  我们一行十几个人,除了我和我女儿,还有殴珠,都手擎哈达,拿着五十元至一百元不等的人民币,跟其他来自不同地方的陌生人排队,请他瞧病。
  当所有人都看完病,接受他的治疗和摸顶,准备打道回府之际,我大姨子突然请他算卦,看尼潘等六七个孩子究竟哪个是我岳母的转世,哪个是我岳父的转世,哪几个又是什么什么人的转世。
  按老先生的要求,我大姨子向他提供了疑似岳母转世的孩子的属相、性别等相关信息。他用色子、佛珠和经书来回算了十来分钟。然而卜卦结果显示:几个孩子都是亡故者的转世。但他们中没有一个是我岳父岳母和其他已故亲人的转世。
  我妻子老家人把老先生奉若活佛、上师。正因为如此,就确认我妻子那位表哥的小孙女是否我岳母的转世之事,没有到别的地方找别的卦师,也没有去找降神师。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大姨子说,吉绿热切盼望我们认她孙女为他们母亲转世的惟一目的是,在到太阳城拉萨时到我们家借宿,而不用住进冷冷清清的旅馆招待所客栈。
我信了。
 
  ※恰陪:藏语。卫藏地区对远道而来的客人表示问候的用语。相当于汉族人给人打招呼时用的“来了?”
  ※啦哟,朽典甲:藏语。哎,您安然无恙啊。
  ※潘多:后藏人。深受卫藏地区老百姓喜爱的当代女歌手。
  ※格桑玉珍:后藏人。亦为深受卫藏地区老百姓喜爱的当代女歌手。
  ※啦托切:后藏敬语。意为谢谢。
  ※折嘎:一种说唱艺术表演形式。
 
索珍提亲记
 
  查格吉(房名或家族名)家的小儿媳巴姆在黎明的曙光中,用一根结实的牦牛毛绳勒住自己的脖子,撇下丈夫和两个儿子去了人间以外的地方后,全家人一下子陷入了痛苦的深潭,像风雪中的牧羊人一般,在悲痛、沉闷、茫然的气氛中艰难地前行。
  索珍悲痛欲绝。她哭了90来天,天天以泪洗面。她哭着哭着,由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渐渐转为悲悲切切的隐隐啜泣。哭到最后,只有伴着哀叹的哽咽声,却没有一滴眼泪。她跟全家人一样,心里压着一块悲愤的巨石。儿媳妇没了。她这一走,意味着小儿子没有了媳妇、两个小孙子失去了母亲、查格吉家少了一个用女人的声音说话,用女人的手脚干活,用女人的心安抚一家人的人。熬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经亲戚提醒,她意识到土地还得继续种,牛羊还得继续养,日子还得继续过,当务之急是赶紧再给小儿子说个媳妇。
  身为撑持查格吉家一片蓝天的女人,已是六十五岁的索珍,腿脚七扭八歪的变了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只鸭子。可她眼不花,耳不聋,神志清醒,精神矍铄。在生活在海拔四千八米的地方的同龄人中,她的身子骨最硬朗,精神头最强大,思维最清晰,反应最灵敏,逻辑最缜密,表达最清楚,没有丝毫痴呆的迹象。她的两只手还能做很多活。干起活来,有模有样,且很利索。譬如,洗衣服生炉子烧水做饭打茶酿酒提炼酥油分梳羊毛纺羊毛线缝缝补补之类零零碎碎的活到了她的手头那就不叫活。只是她再也不能和十年前一样,背水挤牛奶浇地耨草收割打场织氆氇染氆氇踩揉氆氇。毕竟上了岁数,在辛吉曲杰(阎王)那儿挂了号,排了队,可谓是说走就要走了的人。她一旦撒手蹬腿没了气息,这家就等于垮了一大半了,就跟狗断了一条腿没有两样。过日子的人都说,家中缺啥,也不能缺了女人。
  找,再给小儿子找个媳妇。
  索珍决定给小儿子续弦了。
  她的想法得到了所有亲戚的坚决支持。其中,对再给小儿子说亲这事最关切、最上心、最热情的当属索珍远在拉萨的妹妹琼珍。这个退休干部趁过年的绝佳时机,拉着丈夫专程赶到位于中尼边境地带的老家,主动跟索珍商讨给她小外甥提亲的事儿,运筹帷幄,出谋划策,并亲历亲为,大有找不着媳妇,誓不罢休的势头。她几次三番扬言,我一定要给小外甥找个媳妇,我一定能能找到一个媳妇,我有预感。借着亲戚们的鼓动、怂恿和照拂,索珍痛定思痛,振作精神,张罗起了给小儿子找媳妇的事儿。
  过了大年初三,琼珍就坐不住了。她号召大家马上行动起来。在她的感召下,本来耐得住性子,沉得住气的人也静不下来,跃跃欲试,纷纷表示一定要充分利用半个月的过年时间,到各地探访,把看中的媳妇弄到手,适时以比头一次迎亲更加隆重的形式迎娶到家中。他们还说,年每年都可以过,耽搁几天不算事儿。可媳妇不需要年年娶,绝不能错失良机。
  于是乎,他们兵分三路,开着车子到附近各个乡村,甚或跨县到其它地方,奔锁定的目标而去。
  他们于清晨七时许出发,等到西边的天空收走最后一抹夕阳的余辉,才陆续归来。
  索珍奔七十的姐姐普吉一行人,去了距查格吉家最近的一个自然村。因路况太差,行驶速度慢,加上岔道太多,几次走错路,一百多公里的路竟然走了近五个小时。
  她们去的那家人起初态度很不好,将客人拒之门外,连大门都不让她们踏进一步。要不是领她们的一位胖大姐愣是说服人家,她们就休想与主人见面,谈论提亲的事儿。那位大姐好像是那户人家的亲戚,那家孩子喊她姨妈。
  进了家门,人家倒也挺热情的。又是倒茶敬酒,又是提起满桌的油炸果子和糖果,叫她们享用。
  男主人好像跟其他几个人在他们家房子东面的羊圈里掷骰子喝酒,他始终没有露面。女主人显得雍容华贵,一副端庄、优雅的神态,尽显大家之秀的风范。她话不多,两个多小时,顶多说了三句话。
  可能是他们家亲戚吧,进进出出的人不少。
  普吉她们要找的那个女孩正好在家。她把普吉她们迎进家门:“是来提亲的吧?请进请进。”她在招呼来客坐下的同时说:“我不会嫁人的,要嫁我早嫁了,不会等到三十多岁。”
  她那个嘴巴太能说了。打她们进门到离开,她一直噼哩啪啦地说个不停。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像是演员事先背好的台词,听得普吉一行人都快要晕头转向了。姑娘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介绍起自己及其兄弟姐妹来:“跟您几位说吧,姑娘我除了种地、纺线织氆氇,也就没有什么本事。但我懂得怎么孝敬父母。我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大学毕业后,在外地工作;一个姐姐嫁人了;一个弟弟在拉萨学习唐卡画;最小的弟弟在地区读高中。
  “你们看看,他们都离开家,工作的工作,上学的上学,家里就剩我一个孩子了。我能嫁人吗?不能。我得待在父母身边,给父母养老送终。
  “请喝茶。
  “说句老实话,早先我也有过好好上学,考个大学,找个如意郎君的美好心愿。呵呵,没承想,我再怎么用功,学习成绩就是上不去。正好得有个孩子在家里照顾父母,我就辍学了。我不辍学谁辍学。谁让我是最佳人选呢?请吃,请请,别客气。”
  跟普吉一道前去造访人家的三个人,拘谨得头也不敢抬起来。
  普吉把茶碗端起来,举到嘴边,看着就要喝,可又停了下来。
  “以后打我们这儿走过路过,欢迎您几位光临我们家。我爸妈很好说话,待人也很热情。”她从桌上抓起手机,接听电话,把一大堆新年祝福送给电话那头,连着用七八个“扎西得乐”,把对方的耳膜挠疼了。“可如果想娶我做媳妇,没门儿。本姑娘干干净净地来到人世间,准备干干净净地活一回,到时要干干净净地离开人间,把纯洁的身子献给神圣的秃鹫。”
  她给客人们倒着茶,递着零食道:“至于家业嘛,交给我那个学唐卡画的弟弟继承得了。到时候给他娶个能干的媳妇。”
  普吉鼓足勇气,见缝插针:“这不结了,你就可以嫁给我小外甥了。我外甥人特别老实……”
  姑娘瞟一眼母亲,把目光迅速移向客人,笑嘻嘻地说:“别特别老实了,阿姨。特别老实的人多了。我一说学唐卡的弟弟,您的眼睛马上就亮了。错。他不定回家,很有可能在拉萨发展。我是说,家里的土地、牛羊和房产什么的最终都归他。听明白了吗?请喝茶。”
  普吉知道没戏了。好就好在她对那家本来就没有抱什么希望。所以,她也就不觉得有多失望。不过她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使出所有招数,在与人家姑娘磨起嘴皮来。
  就在普吉一行在人家家耗着的时候,另外两组提亲人也相继到达目的地并在求爷爷,告奶奶地替索珍小儿子向人家求亲。
  琼珍一进人家家门,把一条又宽又长,织有表示美好祝福字眼和图案的哈达恭恭敬敬地递到主人手里,屁股刚一落座,就像个影视剧里的媒婆,充分调动其三寸不烂之舌,夸夸其谈,把查格吉家吹得天花乱坠,把个小外甥说得完美无缺,仿佛天下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对方静静地听着,除了招呼她们喝酥油茶,吃零食,压根儿没有打断她的话。待她介绍得差不多了,这才张开嘴巴,说出了她们要说的话。
  这户人家只有四口人。老两口、一个索珍盯上,琼珍要拿下的女孩儿和她的一个孩子。另有一个儿子,在县上当干部。不能算在她们家庭人口中。
  女主人性情开朗、热情、健谈。他男人不爱说笑,给客人让座,寒暄几句后,从客厅里走出去,直到琼珍一行告辞,也不见其身影。
  女主人大大方方地把家庭情况简要地向来访者作个介绍后,把她和她男人关乎女儿人生走向的意愿讲了出来。
  她女儿在二十三岁时遇到了一个边防军班长。这个班长在一次带兵巡山时,突然遭遇雪崩,光荣了。
  女主人说:“他走了就走了呗。可给我女儿留下了一个孩子。弄得找个倒插门的或者嫁人也都难了。”
  “孩子几岁了?可以带着孩子嫁人呀。”琼珍问道。
  她孙子已经八岁了。正在乡小学上学。她两口子看着女儿过早地成了寡妇,心里很不是个滋味——难受又难过。为了女儿有个倚靠,到时候老两口也好轻轻松松地上路,心无旁骛地合上眼睛,曾经背着女儿亲自并托人物色过不少男人,想找个像样的男人入赘,哪怕年纪大点,长得稍微差点都无妨。惟一的条件是血统要纯正,人要老实,勤快能干,知疼着热。到时候盖个房子,让女儿另起炉灶,给儿子娶个媳妇,跟老人过。如果女儿不愿意单独过,就把她留下,让儿子跟媳妇过。对于她们老两口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留谁都一样。当然从细微的感情上讲,老两口的心跟女儿贴得更近一些。然而,终竟没有找到理想中的男人。可上门提亲的反倒络绎不绝,隔三差五地就有一个登门造访。一来她们家血统高贵,是古代贵族之后。二来她们女儿长得很漂亮,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也很能干。第三她们家境殷实,为人真诚、大度、慷慨。
  “我女儿不想改嫁。我儿子又找不到媳妇。这年头什么都好找,就是媳妇和虱子不好找。”女主人顿了顿。“我们这边的女孩子上学的上学,出去打工的打工,没剩几个在家。”
  琼珍摆出一副干部的架子,颇有感触地说:“这是西藏农牧区的普遍现象。”话还没有说几句,她就习惯性地翘起了二郎腿。“女孩子一旦考上大学,成了公务员,就不能指望她们回到家乡。出去打工的,像射出去的箭,十有八九也是不会回来的。”
  “可不是吗?出去打工也真是的,遇上外地人,就跟人家跑了。我们这地方有好几个姑娘都跟四川来的包工队跑了。”女主人愕然瞪大了被皱纹包围着的一双曾经有可能很漂亮很有神的老眼睛。
  琼珍感到稀奇,她问道:“她们父母不管吗?”
  “哈,只要子女远离父母到外地打工,他们的婚事就由不得父母了。等到父母知道她们的婚姻状况时,人家早已生米煮成熟饭,多半都成了‘孩子他妈’啰。”女主人叹了口气。
  琼珍很不负责任地脱口说道:“只要孩子在外面出息了,父母也就用不着操那么多心。”
  “不操心行吗?听说邻村一个女孩儿在城里混了十来年。头些年赚了不少钱。可最终带着一身病回到父母身边了。”女主人用神秘的眼神瞟了一眼琼珍。她有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她得的那个病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都是过去本地所没有的。”
  琼珍的心咯噔地跳了一下。
  女主人从绘有八祥瑞图和花花草草的橱柜里取出一大盘煮熟的羊肉,放进一口平锅里,把锅坐在铁炉上加热。
  她用一块由头巾演变而来的绿色抹布擦拭着锅盖说:“那个女孩呀,真够可怜的,瘦得跟一根棍棒似的。她那身病好像谁也治不了了。”
  “啧啧。她只有等死了。”琼珍的思绪插上翅膀,飞到了拉萨。她自言自语似地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我的孩子不会染上那种可怕的病。”
  女主人附和着琼珍说的话:“这么年轻的,死了太可惜了。”她捋动起佛珠,念诵几遍“唵嘛呢叭咪吽”,便祈祷道:“愿三宝保佑,让可怕的病魔早日离开雪域!”
  琼珍一时陷入沉思。她想到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疾病。
  “请喝茶。”女主人沉吟片刻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人家汉人找媳妇是不是非常困难?据说要花很多钱买。没钱,就要打一辈子光棍。”
  琼珍笑一笑,解释道:“不是买。那叫彩礼。好像是要花很大一笔钱。”
  “汉人对自己的媳妇很好啊?像父母疼孩子一样地疼媳妇。”女主人的话匣子被外出打工的乡村女孩打开了。
  琼珍把翘起的腿放下来,很热情地回答女主人的问题:“没错。”
  “汉人夫妻很少吵架、打闹吧?”女主人兴味盎然。
  琼珍不假思索地答道:“他们通常十分恩爱。不过一旦感情出了问题,说离就离,很干脆,不像我们藏族人,‘肉断筋不断(藕断丝连)’,明明感情彻底破裂了,还要顾及脸面,硬撑。这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女主人用铁钩子,把锅里肥嫩的羊肉一块一块地取出来,放进盘子里,把两把做工十分考究的藏刀横在上面。紧接着抓起扔在桌子一角的汤库*,装上糌粑,提起酒壶,倒上青稞酒,揉一揉,搓一搓,捏一捏,不一会儿,把糌粑团成一坨坨的坝*,放在一个陶瓷盘中,请客人们用。
  “你们远道而来,一定饿了。今天村里聚会,家里没人做饭,你们就将就一下。”女主人说着,从橱柜里拿起一口装有自制藏式辣椒酱的木盒,用勺子挖些辣椒酱,分别装在两个小碟子里,放在客人们面前。
  琼珍说了几句客套话。同行的人也附和着说了些没用的客气话。
  女主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橱柜跟前,取出四个比饭碗小,比茶碗大的陶瓷碗,从一口铝锅里舀起酸奶,分别倒到那几个碗里,撒上白沙糖,插上小勺子,端到客人面前。
大大方方的琼珍像个未经世面的小姑娘,一下子变得拘谨起来:“谢谢!这……这……这……多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我们这里也就这么些东西,又不是‘十八道汉菜(满汉全席)’,不值得客气。”为打消客人的拘束感,女主人试图把气氛调得活跃一些。
  琼珍一行人笑了笑,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
  女主人一边招呼着这帮不速之客,一边趁着谈兴,把她们村里外出打工后定居在溪喀孜的女孩儿搬了出来。
  这个女孩刚一上高中,就被学校开除学籍了。具体原因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传言她管不住身子。她是个独生女。母亲在她三岁那年就死于肠梗阻。在割麦子时突然发作,疼痛难忍,由她男人花一千元钱,从县医院雇一辆救护车,准备送到溪喀孜救治,不幸在半路上断气了。
  从此他男人把这个女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让她上学读书,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想把她培养成有用的人才。可是,这个女儿很不争气,叫她父亲特别失望。这叫做什么呢?这叫做“希望寄托草甸,羊羔坠入石缝。”
  她倒好,父亲还没有死,就带着几个小混混到家里,把家中值钱的银碗、佛像、唐卡、旧卡垫、母亲留下的首饰全部卷走,甚至连他父亲的羊羔皮袍子都不放过,还要把好不容易盖起来的两层楼房也要卖掉。
  讲到这里,一片愠色划过她白晰而慈祥的脸颊。
  琼珍及其一行人一个劲地摇起头,喟然长叹。
  女主人待人真诚,把客人当作前来拜年的亲友,热情款待,居然没想起人家还要返回他们的家。而琼珍一行人又是听得那么专注,一时把自己贸然造访这一家的使命都给忘记了。
  吃饱喝足后,琼珍一行人寄予这家以很大的期望,希望能够听听女儿自己的想法。
  女主人说她女儿这会儿在村委会参加聚会活动,她要表演节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向琼珍一行人摆摆手,示意她们再坐一会儿,并从怀兜里掏出一个黑亮的小手机,给她女儿打了个电话。
  没接。
  又拨了一次。
  仍然没接。
  过了几分钟,她又重拨了一次。
  跟前两次一样,没有听到对方的声音。
  女主人说着“我女儿歌唱得好,舞也跳得很棒”,朝客厅门口走去。
  一只脚跨出门槛后,她把厚重的门帘一侧撩起来,把花白的脑袋从门帘与门框之间伸进来,叮咛客人们不要着急,不会耽误回家。
  琼珍对跟她一起来的亲戚说:“是个好人家,为人厚道。”
  那三个人连连点头,对她的评价表示认可。
  女主人把她女儿带过来,让她见了琼珍一行人。
  应该管这个女子叫做少妇吧?她的独唱已经完成。但还有一个群舞。
  这个女孩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跟客人们打招呼,给她们倒茶,递零食,还搬一箱“百威”过来。
  好一个花朵似的女子,她哪里像个“孩子他妈”哟。
  她习惯性地把手在火炉上烤了烤,面带着微笑,爽快地对琼珍一行人说:“你们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你们找上家门来,这是缘分。你们看得起我,我很高兴。不过我会让你们失望的。”
  她母亲劝她再考虑考虑。琼珍也用几近央求的口吻,请她考虑考虑。
  “我不会离开父母的,半步都不会。”她笑微微地看着面前琼珍说:“阿姨,如果您哪天听说我嫁人,或者找了个上门女婿,那说明我不是父母生的。你们要的媳妇我可以帮你们打听。但不一定找得到合适的。”
  女孩她母亲朝她挤了挤眼。
  没用。她不温不火地撂下“我不嫁,要嫁妈妈你嫁好了”这么一句话,不失礼节地跟客人们道别,走出了房门。
  这不等于空耗心神嘛。琼珍对自己说。
  就这样,琼珍一行人在人家家里喝了半天茶,吃了半天零食,听那姑娘的母亲聊了半天。她们到那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所以返回家也就晚了。
  出发前琼珍自信满满,把握十足,热情高涨,激情四溢。可到头来,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人家家。这是否叫做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呢?
  晚上,另外一组提亲的人介绍了有关情况。
  这三个提亲组抢着尽管他们去的地方不同,过程不同,但有一点,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吃了一鼻子灰。
  第三个组去的地方最远,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
  这一组由索珍的表妹米玛仓决挂帅。
  米玛仓决当晚就跑到查格吉家,向索珍和她丈夫及其家人汇报提亲情况。
  索珍一家人对她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能从她嘴里听到他们想听到的好消息。因为他们要找的那家女子是嫁人后,回到娘家的。她没有孩子,年龄只比索珍小儿子小六七岁,太合适了。
  米玛仓决忸怩半天后,吞吞吐吐地讲述起提亲的过程。
  急于知道结果的琼珍横加干涉,不让人家讲过程。
  非常遗憾,没能成功。
  米玛仓决把结果告诉大家后,舌头就不再动弹了。她埋下头,两手剪在一起,搓起大拇指来,在隐隐啜泣。
  索珍问她怎么啦。她回答说没有怎么着。
  那个女子十九岁时被父母嫁给了邻近县的一户人家。二十三岁就逃离婆家,回到娘家。任凭父母怎么规劝,她都不理不睬,死硬不回去。她母亲几次把她送回婆家,走到半路上,她就往山上跑,说再逼迫她,她就偷渡出境,永远不回来。婆家也多次派人,要把她强行带回去。可她以死相要挟,弄得人家束手无策。
  她不回婆家,自有她的道理。
  为期十五天的婚礼一结束,她丈夫就到藏东给人家的房屋绘画,一去就是一整年不见人影。期间经常受到公公的骚扰和婆婆的虐待。她受到婆婆的虐待,完全是由公公一手造成的。本来婆婆心肠没有那么坏,只是脾气大一点儿。
  那天早晨,她按藏家习俗,给还没有起床的公公端茶,却被公公一把拽进被窝里。此后,他像头发情的公牛,经常对她动手动脚,趁家里没有其他人,就抱她,揉捏她……这事被婆婆察觉后,常常刁难她,欺侮她,动不动拿拨火棍打她,还戳她的私处。其实,这公公还真是个“公公”,心有余而力不足。更气人的是她丈夫在外面有女人,还有孩子。
  她哽咽道:“天下恐怕没有比我更苦的人。”
  米玛仓决问她:“你恨你父母吗?”
  她抹着眼泪答:“我为什么要恨我的父母呢?”
  米玛仓决说:“因为是他们俩把你嫁给了那么一户人家。”
  她瞅一眼身旁的母亲道:“他们当初要是知道那家人一个比一个坏,就不会把我嫁给人家。”
  米玛仓决脸上飘过怜悯的云丝:“你掉入狼窝里了。”
  几天后,在五十公里以外的山坳里泡温泉的琼珍丈夫次桑打来电话称,温泉老板娘把从邻县一个纯牧区来的一家子人安排到他的房间里。这么几天工夫,他们就混熟了。他跟其中一个女的聊起农牧区找媳妇难的问题,并请她留意一下她们老家待嫁的女人和离婚的女人,包括寡妇。
  那女子立马爽快地应允帮忙打探,并说他们乡里有四个老姑娘。她们没有嫁过人,也没有招过上门女婿。可以说,她们跟黄花闺女没有什么两样,还从来没有碰到过男人。她们都已经三十七八岁了,估计她们不会嫁人。他问那女子,她们为什么不嫁人?是不是长得太丑,嫁不出去。得到的回答是,她们长得不但不难看,而且有两个女的长得特别漂亮。她们的家境也都很好。不知什么原因,她们都不喜欢男人。哦,我儿子都已经二十三岁了,初三毕业后就没有继续上学。我也正愁着该上哪儿给他说个媳妇来着哪。就是他。他平时开开车,给家具和新房屋绘绘画,挣点钱。他说,你让他到城里干他一年半载的,保准能给你带一个漂漂亮亮的媳妇来。小伙子挺精神的啊。
  次桑说他跟人家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琼珍望了一眼索珍沮丧的脸。
  普吉白了一眼琼珍:“我蛮以为有好消息。”好像事情坏在琼珍手里似的。
  “我还不是嘛。”琼珍一副扫兴的眼神。
  米玛仓决说:“要是能退回到十年前就好了啊。”
  普吉笑了笑:“你这话等于没有说。”
  琼珍接住话茬,用戏谑的口吻道:“感谢你说了一句千真万确的废话。”
  过完年,琼珍及其丈夫要返回拉萨。途经溪喀孜时,他俩跟开车送他俩的一个亲戚到一家可容纳几百人的餐馆用餐。
  他们刚一落座,次桑就叹口气,感慨道:“难怪乡下见不着姑姑。原来她们都跑到这些地方来了啊。”
  大约过了一个月,次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那四个单身女人不想嫁人。有一个曾嫁过四个男人的女子。她人长得不错,脾气也好,她愿意嫁给你们的小外甥。可是听她妈妈说,她嫁给谁,谁就要遭殃。现在她一个人过着。
  次桑问:“她有几个孩子?”
  对方答:“一个也没有。”
  次桑对妻子说:“这个女人可能没有生育能力。”
  琼珍说:“这不更好吗?”
  次桑暗忖,生不生孩子是一回事。能不能生,又是一回事。不能生孩子,就不是个完整的女人。
  琼珍正要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姐姐索珍。可电话还没来得及打,就接到她弟弟打来的电话,说,小外甥变得神神叨叨的,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唱,又是跳的,不吃不喝不睡觉,整天价在他和媳妇的卧室里瞎折腾,声音变得跟她自缢的媳妇一模一样,连走路姿势也跟他媳妇很像。
  他变成这个样子,索珍又开始哭了起来。
  
  注:
  *汤库:挼糌粑用的小皮囊,多为绵羊皮。
  *坝:藏语,音译。意为糌粑团。
  
  作者简介
  班丹,藏族,西藏乃东人,大专学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藏作家协会理事。业余从事汉、藏双语小说、散文、诗歌等创作及藏汉(汉藏)翻译。作品散见于《芳草》、《西藏文学》、《西藏文艺》(藏)、《西藏群众文艺》、《雪域文化》(藏)、《西藏日报》(藏、汉文)、《邦锦梅朵》(藏)、《民族文学》、《十月》、《西藏民俗》、《中国档案报》等报刊杂志。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微风拂过的日子》(藏羚羊丛书·小说卷)。诗歌《温暖的阳光照西藏》(藏)获得“西藏自治区粉碎‘四人帮’以来文学创作奖”二等奖;短篇小说《刀》获得西藏第六届“新世纪文学奖”,并入选《当代西藏汉语文学精选1983——2013》(钟怡雯、陈大伟主编·台北·万卷楼);中篇小说《飘落袈裟》由《小说选刊》2015年第12期转载;小说《走过的路程》(藏)收入《西藏小说选》;小说《阳光背后是月光》收入《夏日无痕——西藏小说选》;散文《感悟生命》收入《西藏行吟——西藏诗歌散文选》和《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散文卷》;翻译作品《风筝·岁月和往事》(短篇小说·藏译汉)、《斯曲和她五个孩子的父亲们》(中篇小说·藏译汉)分别获得西藏自治区首届翻译作品奖三等奖和西藏自治区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艺术奖”铜奖,并收入《当代藏族小说译选集》;歌词《欢腾的草原》和《藏族儿女欢迎你回归祖国怀抱》分别获首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优秀奖和第二届“才旦卓玛艺术基金奖”一等奖。
  现按有关退休优惠政策,提前离岗,在家赋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