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红珠

唐艺引2019-06-08 11:02:12
红珠

作者:唐艺引
 
闹春是何家老二,老大叫何东,三妹叫何静秋。
静秋死的时候,闹春还在子弟校上一年级。那是一个夏天,闹春她妈陈百合还在河边洗衣服,突然看见河里游过一条小蛇,她马上放下衣服,沿着河找过去,看见闹春的衣服堆在岸边,河水里已经看不见人了,回村找人来,只捞出一具湿漉漉尸体,陈百合哭着大叫闹春的名字,捞出来的却是静秋,听陈百合说,那是到了阎王爷要收命的时候,她说静秋是脖子被水草缠住,一般人怎么会被水草缠住脖子呢,是阎王爷要收命,谁拦得住!
静秋就埋在何家的屋后,善村的习惯是把亲人埋在屋后,祈求祖先保佑还活着的人。据说,多少年前来了场地震,方圆十里的村子里都有房屋倒塌,只有善村没有一砖一瓦受损,善村人都觉得是自家屋后的祖祖辈辈在保佑他们,这个习惯更是要延续下去。
其实善村之前叫鳝村,顾名思义村里人都以打鳝为生,打的人多了,年生久了,鳝就没了,各家各户又纷纷找出路,你卖了和我相同的东西,两家就恶性竞争,男人出力,女人出嘴,最出名的是陈家女人,那张嘴,骂你都不带重样的,村各家之间都漫着硝烟。以前卖鳝的时候,大家都还能和平相处,而现在却只懂得各自为营。
后来,鳝村来了个外村人,住在村边的老房子里。但他为人和气,与人为善,也重礼节,他是唯一一个让陈家女人气不起来的人,他的为人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过年过节也会送点东西给他,毕竟他一个外乡人,独自在外村生活也不容易。村里人问过他,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呢,他说是老家遭了涝灾,一家子的人只剩他一个了,他把他带来装着骨灰的木盒子,埋在屋后,立了块碑。村里人纷纷劝他,把坟迁远点,说离房子太近了不吉利。外乡人笑笑也没答应。
有次傍晚,鳝村来了个衣衫褴褛的投宿人,不仅穿得破破烂烂,还长有一口大黑牙,陈百合给闹春讲那个投宿人模样的时候,像是她自己亲眼见过一样,把自己的嘴张开,用指甲去嗑牙齿,嗑出“科科”的响声,她还说那个人的牙齿不仅黑还不整齐,一说话就露出来,没人愿意收留他过夜,最后只有那个外乡人收留了他,那个借宿人住了一晚就走了。
在他走了后几天,鳝村突然夜降暴雨,这暴雨有多大,陈百合也说不清,她只听说那个时候好多家的房子都垮了,睡在里面的人都受了伤,更有死了人的人家,所有塌了房子的就只有那个外乡人跑了出来。
村里人都好奇他是怎么逃出来的,结果听那个外乡人讲,他睡到半夜,突然身侧一凉,让他惊醒过来,发现是一条海碗口粗的黑蛇从他的脚爬到枕头上,他一醒来就看见乌黑发亮的蛇头,还吐着信子,吓得他一口气跑出了房子,跑进了暴雨中,他才跑出了几十步远,他的屋子就塌了。
他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村里人,村里人都说他做多了善事,屋后埋的祖先出来保佑他了。村里的受损情况很严重,烂了房子的不占少数,伤了人,死了人的人家更是一片悲鸣。
村长在短暂的收拾之后,招呼大家开了个村会。这个村会是善村具有历史性的界点。大家一致决定向外乡人学习,重孝重礼,和气生财,还把鳝村之“鳝”变成了“善”,也学外乡人一样自己的亲人埋在屋后了,到现在,每家每户的屋后都堆着一座座坟,像是一个个沉沉的记号。
后来时间过了很久,这个地方还有过一次经历大地震却没什么损失的神话,他们坚信的是祖先在保佑,善村的村民把这种习惯代代保留了下来。他们坚守着多做善事,祖先才会庇佑的信念。
闹春从小到大都听着这些故事,不止这些,陈百合也喜欢讲她胸口上的红胎记。
陈百合说,在闹春出生的时候,左胸上布了一块硕大的圆形红斑,在一个皱巴巴的婴儿身上,显得异常丑陋,当陈百合看到这个红斑时,刚刚生产后十分虚弱的她,差点一口气没上得来,她想着报应来了,当然这句话她可没告诉闹春,她只说太丑了,怕闹春嫁不出去。一坐完月子,陈百合就抱着娃娃去了村里的老姑婆那里,把裹着娃娃的花袄子掀开,露出一块圆圆的红斑,老姑婆看到了娃娃身上的红斑,“啊”地一声跪下磕头,嘴里喊着“仙子下凡,仙子下凡……”,这一跪一喊把陈百合惊得勒紧了怀里的娃娃,娃娃一痛,“哇”地哭了出来,老姑婆慢悠悠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说:“谢仙子,谢仙子……”陈百合连忙去问:“是什么仙女下凡啊?”
“天机不可泄露啊!”
“我是她娘啊,我都不能知道?”
“她的娘哪儿是你!她的娘是王母娘娘啊!”
“她是王母的仙女?”
“是啊,你看她胸口的红珠。”
“红珠?这个叫红珠?不是红斑嘛!”
“嘘!”说着还往天上看看,“你见过这么圆的斑吗?这是玉皇大帝赏仙女的玉珠啊!”
陈百合一看,确实,这个红斑圆得不得了,真的像颗珠子一样。
“她是仙女下凡的事,千万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还有要给娃娃取个喜庆的名字,仙女下凡不是大喜事嘛!你要告诉娃娃多做好事,她是下来历劫的多做善事才能化解。要记着这个红珠啊,等真到了关键时刻还能救命呢!”
“好好好……”陈百合说着,留下一筐子鸡蛋,抱着娃娃就回去了,她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孩子她爸。
闹春这个名字,何大海想了很久,是看到了屋檐下那窝春燕子才想到的,这不是初春生出来的娃娃嘛,就是下凡来闹春的仙女啊,就叫闹春吧。
闹春之后有静秋,只可惜静秋没长多大就被阎王爷收了命去。老大何东是个男娃,现在已经上了初中,闹春还在读小学。
和闹春一起上学的,还有同村的吴家小子吴诚,从吴诚还挂着大鼻涕开始,就跟在闹春后面,每天“春春,春春”的叫着,闹春甩着两条油油的辫子,一跳一跳地走在前面,吴诚一栽一栽地跟在后面。
陈百合一直乐意闹春跟吴诚玩,她觉得吴诚可是村长吴世财的独子,是村里很有地位的人家,村长的大哥可是在县城里做了官的,村长家的牛可是几头几头的往屋里牵,何家住在村口,陈百合每次都能看得到村长家买牛回去,她都上前卖句好听的,吴世财不爱搭理她。
这个中原因,陈百合也心知肚明,还不是男人女人之间的膈应事。原先陈百合少女初立时,也算是一大美人,遗传了陈家的桃花眼,一双水灵的眸子,当真是人面桃花。当然除了桃花眼还遗传了陈家的泼辣性格,一张利嘴让人想爱不敢靠近。不过当时村里还是有好几个男人都对陈百合看上了眼,吴世财也是蠢蠢欲动,最后还是打算试他一试,当他在看露天电影的时候,趁着天色黑,把陈百合唤了出来,站在田坎上,把偷她娘的一对祖母绿耳环,塞给了陈百合,陈百合羞红的双颊,他可是在夜里都看清了,他看着那双装着天上星野的眸子,突然脑子一热,就把陈百合抱在怀里,陈百合也乖乖地让他抱,他心想着这事怕是成了,本想着回去找个时间就找爹娘摊牌。
可又有谁料得到,看了电影没几天,村里就来了个什么地质勘查的官,陈百合还没把他给的耳环捂热,就和那个男人好上了。
吴世财一盆热水泼进了大海,连热气都没见着就变得拔凉的了。一天晚上,他独自到了约陈百合见面的那条田坎上坐到了半夜,突然想到了爷爷给他说过,一根田坎三节烂,想到自己那个可笑的拥抱,想到陈百合那个贱人,他打算听从父母的安排娶了那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唐蓉。从此忘掉那双水眸子。
后来,听说陈百合和那个地质勘查的,没好上一个月就和别人上了床,本以为那人走的时候,会带上陈百合一起走,没想到他却留下陈百合来当全村人的笑柄。地质勘查的走后陈百合天天到村口去等,大家就等着看笑话呢,没想到她竟和村口的何大海结婚了。他们结婚的之前,吴世财教唆他妈,想让她去跟何大海说几句风凉话。
他几乎没有忘记过,当时母亲回他话时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母亲坐在门槛上给父亲补衣服,她偏过头来看着吴世财,脸上带着失望和令他难堪的一丝轻蔑,他母亲本就是一个童养媳,年龄已经大了,已经了发肿的双眼,透出一道亮光,随即又暗了下去,她转头低下了下去,把衣服摆正又缝了起来。
她低着头花白的发丝,在后脑勺结成一个团子,她说,世财啊,忘了她就好,咱不要去为难她了。吴世财看着母亲头顶有些凌乱的发丝,像一眼望去那一条条田坎,是土地的掌纹,把他裹在手里。
陈百合还是嫁给了何大海,何大海就是那个外乡人的后辈,虽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外乡人早就不是外乡人了,但是他的子子孙孙都有些那人令人钦佩的品质。
何大海朴实勤劳、和善友好,街坊都说是他觉得陈百合可怜,才捡起来了只破鞋来穿。特别是才刚结婚,陈百合就怀孕了,流言蜚语更是了得,说何大海真是可怜,不仅捡了只破鞋,今后还要给别人养孩子。
不过在何东长大后,那越来越像何大海的眉眼,自然而然地堵住了乡亲的嘴。是的,何东和何大海长得很像,看起来都是四平八稳的样子,缺少灵气,本来说该是个读书不了得的娃,没想到还是村里第一个考到县城去的人。
在得知何东考入县城中学后,陈百合难得大方一回,买了一扇猪肉,请了村里人来吃饭,一嘴的油脂,让那些人的酸话一句也说不出。陈百合也是请了吴世财的,只是他没来罢了。
虽说吴世财确实是听了他娘的话,没有为难陈百合,可是每当他看到绿色的东西时,眼前浮现的就是他给陈百合的那对祖母绿耳环,那一地的庄稼啊,可都是绿油油的,叫他怎么忘得了!陈百合儿子的状元宴他可不想去,随了份子,就进城里去了。
陈百合看着吴诚又跟在闹春后面,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的,往他们家走来,连忙给吴诚洗了才摘下来的李子,装了整整一筲箕,她拉吴诚坐在屋檐下的长凳子上,问他和闹春在学校发生的事,东问西问,问得吴诚都没有话讲了。这时何大海也下地回家了,闹春看着爸爸回来了,忙进屋里倒来凉白开,递到爸爸手上,说:“爸,你下地累了,我去生火做饭吧。”
陈百合转头对吴诚说,诚诚你也留下来宵个夜吧。
吴诚站起来向外走去,不了不了,百合婶我妈在家做好饭等着我呢!
这吴诚都跑出去挺远的了,陈百合还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那下次要来闹春这里吃饭哟,也不管吴诚能不能听见。
“妈,你怎么这么喜欢吴诚啊?”闹春站在灶台前面气鼓鼓地说道。
“吴诚啊,这孩子挺好的,你也要多多向他学习。”何大海在旁边接话。
“就是,人家吴诚多乖啊,算了丫头,你去手上的活放下,妈来,你去做做功课吧,我们何家可看着你争光呢!”
“不是有哥了嘛?还要我干嘛!”
“你哥是你哥,你是你!”
“好吧,那妈妈我去看书了。”
吴诚回了家,吴母唐蓉正坐在门口压鞋垫,“怎么现在才回来?又去人家闹春家玩啦?”
“嗯嗯,百合婶还给我洗了李子吃呢!”
唐蓉笑着捏捏吴诚的脸,说:“那你有没有谢你百合婶啊?”
“谢了的,她还留我吃饭咧!”
唐蓉弯腰看着吴诚漆黑的眼瞳里,正倒映着自己的样子,是不是就在刚刚,这双清亮的眼睛里也映出了陈百合的脸呢?
“那你快来吃饭吧,你爸都等你好久了。”
吴世财看见儿子被唐蓉牵着进来,外面的天都擦黑了,“放学了不知道直接回家吗?你没家吗?看看现在是什么天色了?”
吴诚默默不语,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爸一直反对他去闹春家,记得有次他和闹春在路上遇到了他父亲,直接就被呵斥回家了,第二天闹春还告诉他,说他爸好凶啊。他从他爸的这些言行中,感觉出他爸是讨厌百合婶,虽然他不懂为什么,但是厌恶的感情总是会被小孩子轻易感知。吴诚觉得陈百合很漂亮,比自己的妈妈都要漂亮,闹春也像陈百合一样。
何东很少回来,最多来说也就一个月回来一次。这次他回来,何大海给他杀了只鸡,煨了汤。何东到家的时候,何大海正在门口抽烟,吞云吐雾地蹲在那里。何东上去叫声爸,他才回过神来,站起来拍拍何东的肩膀,回来了?
嗯。
最近学习怎么样呢?
还行。
行,进来吃饭吧,你妈给你煨了鸡汤的。
好,谢谢妈。
何东坐在饭桌前,他的个头已经比何大海都要高了。
“哥,爸给你杀了鸡,妈都不准我吃。”闹春坐在何东对面,气呼呼地叫嚷。
陈百合一个筷头敲到闹春头上,“闭嘴!女孩子家家的,一天嚷什么嚷!”
闹春低头吃饭,突然一双筷子夹来一个鸡腿,她抬头看见是父亲,“让她吃吧,在长身体呢。”
“谢谢爸!”闹春乐呵呵地啃着鸡腿。
陈百合看着闹春高兴的样子,心里的弦松了松。
何东这次回来是商量大事的,他即将要面临是继续升学还是工作的问题,回来问父母的意见。闹春还在堂屋里做作业,何东三人在凉坝上坐着。
“你想继续读书吗?”何大海抽着烟,黑夜凉如水,烟头的星星之火,燃不起什么大事,何东舔了口嘴唇,说:“……想!”
“想……就继续读下去吧。”这根烟燃完了,何大海把烟屁股丢在地上,亮色的火头撞到地上,被撞得分裂开来,不一会儿就熄灭了。
暗色里,陈百合的声音却并不缥缈:“东子要不咱不读了吧,你爸这几年身体不行了,做重活做起来吃力……要不,跟你年叔去船厂上班吧,你有文化可以当个技术工人,反正你读了书出来也是做一个工人,我……就是觉得没必要继续读下去了。”
何大海接过话:“孩子还想读书就让他继续读啊,我就是累死了也要让他们读下去。”
“我就是觉得现在正好有个机会可以进厂,他继续读书不也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吗?”
“妈……我知道了……我去找年叔吧。”
闹春记得那次何东走后,他就更少回来了。家里就只有他们三人,除了有时候吴诚来玩玩,一个家里空荡荡的。
等到闹春和吴诚考初中的时候,也没有一人考进县城中学。两人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读着初中,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自从闹春走入初中以来,发现大家都变了,以前同村的女孩不会再扎两条油辫子了,变得喜欢穿裙子,也不会再像小学时那样,在学校里大喊大叫了,都是几个女孩子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而且同学之间还流传出一股爱恋的气息。至少好几个人给闹春说过了,她们觉得吴诚喜欢闹春,她的回答都是让她们不要乱说。吴诚还是每天和闹春一起走,每当他们走近了,闹春就会想那句,说吴诚喜欢她的话,现在吴诚个子长高了,还是很爱笑,从小到大,闹春早已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她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一条路上,他们遇到一条咬人的狗,那狗被吴诚蹲下捡石头的动作吓退了几次,还是追了上来。闹春往前跑着,听着后面的狗吠和吴诚在后面不停喊着“春春快跑,春春快跑”的声音,看着两旁刷刷往后掠过去田野,慌乱之中却觉得安心,那狗追了他们很久,她记得吴诚跑一段路就会停下来捡石头,闹春没有回过头跑了好久好久,跑得肺里的空气都没了,好像升天了,在天上看着两个人越跑越远,越跑越远,跑到天边去了。后来那狗被捉住了,是一只已经疯掉的狗。闹春是忘不掉那次奔跑快要干涸的肺叶和吴诚一次次叫喊声,目不可及的绿野却被忘在脑后。
闹春和吴诚还是喜欢一前一后的走,闹春在前面,吴诚在后面。少女的耳廓薄得透明,像是阳光从耳朵里长出来了,吴诚看着闹春发神,他想过很多,想像他大伯一样做个官,可是他又不想过离婚又结婚的生活,他想要不像年叔那样去做个工人,户口一改就跳出农门了,可闹春愿意离开家吗?或者像外公那样做个老师,就留在这里,再不然像他吴家祖祖辈辈那样做个地道的农民也行,但还是不要离开家吧,他父母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了,这一生只能有他一个孩子,他要是出去了,他的父母可怎么办呢?还有……还有闹春呢?
善村的人都是在往外走,村里的人是渐渐的少了,毕竟愿意做农民的人是走在了工人的后面。
陈百合记得是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听说改革开放来了,闹春和吴家那孩子休学两年后,又开始上学了。不过才开始上学没多久,听吴诚的大伯说,有好些厂投放了工人名额,让吴诚到县里去。
闹春也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境已不再像几年前了。她和吴诚在没读书的两年里,都在唐老师家帮忙,唐老师教村里的孩子写大字,他们也在一旁指导,在他们的小时候也是唐老师一手教出来的,就连吴诚的母亲唐蓉也是唐老师的学生。闹春和吴诚都心照不宣地享受着那段时光。他们之间的所有都只差几句话了,闹春原本以为这句话于他们是不重要的,他们的十多年不过也是未来几十年的缩影而已。到现在闹春突然觉得有些话,真的该说出口了。
还是在同样的路上,他们一起走过了无数次,这些路沉入他们的生活,也沉入他们的感情。
“听吴大伯说又有了进厂的机会了?”
“是啊,好像还挺不错的!”
“挺不错吗?”
“是啊,听说有好几个厂可以选择呢?”
“那……那如果让你选你会去哪个呢?”
“要是让我来选我想去红岩机械。”
“你真的会去吗?那……那你加油吧。”
闹春看着他笃定地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的前途比起来,好像不那么重要。她觉得再多说也没有了意义,吴诚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
“可是春春,我没有说我要去啊!”吴诚看着闹春的脸色暗了下去马上说道,“我可要留下来陪我父母,还有……我要娶你!”
闹春的心“砰”地炸开了,她想说什么,可又发现说什么都没力,唯一有力地就只有一双腿,她不由地跑起来了,像他们以前被疯狗追,像他们快要上学迟到了那样,在这条路上一直跑下去。
“谁要嫁给你啊!”这声回答像是对风说的吧。
陈百合记得没错,就是在八十年代,就是吴诚到城里去的时间,没有去他大伯介绍的厂,而去了广州。没人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去了,留下闹春一个人。在他走后的第二天,陈百合看见闹春在收拾东西,她恼火翻涌着,想到那个弃她而去的地质勘查员,那时候她还年轻,记得那人说过会给她一个和她当时不一样的生活,那张说话的脸却和眼前的何大海重合了。
何大海拉住在收东西的闹春,陈百合说,你收什么东西,你要去哪里?啊?去找吴诚吗?
闹春不说话。
陈百合看着她那副样子,恨不得抽她,他都不要你了,你去找他干嘛!
闹春哭着说:“我不相信,他说了他要娶我的!”
“你说这话害不害臊,人家一没提亲,二没上门的,你就说人家要娶你,我都不好意思听!”
“爸,告诉我,吴诚不会骗我的,他会回来的,对不对?”
陈百合拉开闹春拉着何大海的手,看着满脸泪珠的闹春说,闹春你记住,吴诚是不会回来的,连他妈都不知道那个龟孙上哪儿去了!
大约是在一个月后,吴家收到一封信,是吴诚寄回来的,说他去了广州打工,让父母不要想他。然后何家又拦了闹春一次。这件事堪堪就这样过了。
没多久,闹春也从学校毕业了,进了一个织布厂。
闹春有双好看的眼睛,她的眼睛是陈家祖传的桃花眼,水光粼粼的,她身材苗条,除了不太爱笑,她在厂里还是很受欢迎的。有几个男同志追求过,也没有成过气候。气得陈百合直骂她,闹春也没说什么,总是回答没感情。陈百合说,培养培养就有感情了嘛。闹春也不说话。
原本以为时间久了,闹春自然就会走出来的,可是两年过去了,也没见得她谈个恋爱的。
唐蓉倒是在这两年常常来何家,这不,唐蓉刚刚来过又走了。
“这婆娘不是来给他儿子赎罪的吧,隔三差五的来,我们闹春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她要是再来老娘要把她赶出去了!”
“人家来就让她来吧,邻里乡亲的……”
“不是他那个儿子,我们闹春现在会这样吗?”
“哎……是我们闹春的命苦……”
“我看她那个儿子小时候还挺听话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是,简直狼心狗肺!”
就在那次唐蓉走后的几天,吴家传来个消息,说吴诚从广州来了信,信上说他生病住院了,好像很严重,听吴家邻居说好像是绝症,看见唐蓉一接到信就哭了出来,但是到底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那天傍晚,闹春去了吴家,唐蓉没在,只有吴世财在家,闹春想要吴诚的地址,吴世财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就把那封信给了闹春。
闹春也没想好,但是她就是走到了吴诚家,她就是已经拿了他的地址。她是要去找吴诚问清楚吗?他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说过要娶她却骗了她。躺在睡了十多年的床上,闹春却闭不上眼,她一闭上眼睛就是吴诚的音容笑貌,吴诚比她大两岁,从她出生起吴诚就出现在她生命里,他们的分开的时间就只有吴诚离开的这两年,她始终无法相信吴诚会骗她,她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变老,她这辈子只想嫁给他。
闹春摸着枕下的户口本和信,睁眼到天亮。
这是闹春第一次坐火车,火车拥挤吵杂的环境让她有些压抑,信和户口本都放在贴身的地方,带着这段时间以来的单薄工资。车不断向前,景物不断后退,本来就很少有坐车经历的她,看得头昏脑涨,她靠着背椅闭眼休息,也睡不着,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从旷野传入她的心头,一波又一波撞击着她的心岸。
她半起眼睑,余光中有个笔挺的身影,是一个战士,戴着军帽,穿着军装直挺挺地坐着。
其实车厢是有些闷热的,年轻战士头上的帽沿变成深绿的颜色,或许深绿色就是他汗水的颜色。战士的身边坐着一个抱娃娃的妇女,娃娃攀在妇女身上,想去拿战士的帽子,年轻战士微笑着,取下了帽子准备递给娃娃,妇女一把娃娃伸出的手拿回来,说,脏!咱们不拿。虽说是贴着娃娃的脸说的,但是那种尖细的声音,坐在对面的闹春都能听到。
战士伸出的手,有些尴尬地伸回来,他也看见了深绿色,头低下了,把帽子带回头上,用双手从耳际往上滑过,调正了军帽,他的军装的臂徽上,映着一颗五角星隔开的“中国”和“西藏”,他是一个光荣驻藏战士,或许这是他的回家路上,却有这样的插曲,闹春静静地看着。
战士有些黑,却是健康的黑色,他有些尴尬,即使头低着,但是背却坐得更端正了,就是像他们那样的人多了,中国的脊梁才会端正。
在车厢上开始卖午饭了,不过更多的人还是自己带的干粮,去车头车尾的热水间接点热水,就着干粮就凑合一顿,闹春没有带东西,她走得太急了,在父母还没起来的时候留下一个字条就走了,她说她要去找吴诚。她可以想象到母亲愤怒的样子,但是她不得不去。
从早晨开始就没有进食,现在已经大中午了,她也没有感到饥饿,身边的人陆陆续续地开始吃午饭,只有她和那个年轻的战士坐着没动,战士看着车窗外,背挺得直直的,好像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住了。
车厢里的食物味,和他们的咀嚼声,都一圈一圈地融入了闹春的耳蜗里,特别是那个抱孩子的妇人喂孩子的牛奶,用一个洋瓷杯子装着,或许是没想到车厢的闷热,里面的牛奶已经酸掉了,估计是觉得倒掉太浪费了,她还是喂孩子吃了不少,自己把剩下的喝了。
火车走了不一会儿,那孩子就难受了,开始吐奶,并且哇哇大哭。
本就是坏掉的奶,再加上孩子吃进去又吐出来地催发,那个味道是实实在在地催吐。周围的人都借口上厕所,或者透气,都走开了,只剩那个战士在一旁帮忙,妇女一边帮孩子收拾,一边喋喋不休。
闹春也走出来了,她只是想去做一件事儿。她到了供餐车厢,买了两份餐。
当她回去的时候,那个小孩已经收拾好了,不过空气中的那股淡淡的味还证明刚刚发生的事。她把饭放到战士面前的时候,说出了想好的借口,这是最后一份了,饭菜都凉了,卖饭的就送我了……我……我也吃不完。
年轻战士笑了一下,嘴角扬起的弧度,和他看窗外风景时喉结滚动的弧度差不多,或者是真的很饿了,反正他没有拒绝这盒饭,他吃得很快,但也吃得很干净。吃完饭后,她和他聊了几句。
又各自看着窗外,一路沉默。
闹春终于到了这个繁华吵闹的城市,那个年轻战士对闹春说了句,谢谢你,我叫江涛。转身走入人海中。
闹春从火车站出来,人们都奔向自己的目的地,天大地大只有她一个人,不知如何起步。她拽着那封信,上面写着医院的地址,闹春东问西问,找路而去,她的乡音,别人的乡音,脆弱的方向感,都在这条路上聚拢起来。
她走到了一条能看到海边的路,海不算蓝,但路是很长,路牌上的绿底白字写着“情人路”,情人路很长,闹春也走了很久,这条路不像她走过的任何一条路。户口本在贴身的地方,一搭一搭地撞击着她的胸口,她想到如何和吴诚的打招呼,他是不是真的病得很严重,他到底怎样了,他会不会不想见她,他还要不要娶她,如果他要留在这里,自己要不要留下来,他想没有想念过她。
闹春走着,端着一颗心走在这条情人路上,海风的湿盐味吹进了她嘴里。
闹春记得她妈妈说过她是仙女下凡,这种话在她小时候还是有很大影响力的,她会觉得自己有魔力,做起事来天不怕地不怕,在她还小的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她好像慢慢地也懂得生命的脆弱了,长到现在觉得和别人活得没什么两样。不过自从那次在医院住了挺久以后,她基本没进过医院了。
这次她进的是一家大医院,医生多得到处都是穿白大褂的,一个一个人问到吴诚的病房。
黄漆门,里面躺着三个病人,吴诚在靠窗边的位置。他变得很瘦了,双颊凹陷,脸色灰白,眼睛看着窗外,一动也不动。闹春没见过这样的吴诚,这样一个人让她眼睛很酸,“吴诚……”
那张消瘦的脸转了过来,他说:“你来了?你……来干什么?”
“我想来看看你。”
“我挺好的。”吴诚的情绪没有波动。
闹春自顾自的地坐下,捏住了吴诚的被角,她说:“你怎么到广州来了?你不是说过不离开吗?”
“我不想永远留在那个小地方……没有出路的。”
“你不是说你要照顾你父母吗?”
“他们身体挺好的,不需要我照顾。”
“……可你说过你会娶我的……”
吴诚看着她没有说话,嘴角动了动,闹春情绪激动,她突然身体前倾,户口本拍在了她胸口上,“那你现在……现在还愿意娶我吗?我也想留在这里!”
吴诚的眼里粼粼地,在他惨败的脸上,眼睛是唯一健康的神情,粼粼地,却不是看着闹春的。他低下了头。
“对不起。”
“为什么啊,吴诚你告诉我什么啊?”
“闹春我不想娶你了,我在这里已经成家了。”
成家了。
这个从小跟在她身后的人,这个说要娶她的人,这个说“春春快跑”的人,真的不要她了,他已经成家了!
闹春走出了医院,她从那盒火车上的盒饭之后就滴水未进,她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都有重影了,是不是现在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我是活在重影里的人,真实世界里的闹春没有出现在广州,她还在善村听织布机的轰鸣。
可是那苦涩的海风又吹进了她的心头,沉默的浪语也说不出什么,情人路走不到尽头,是啊,情人路是给情人走的,她怎么会走得下去呢,捧着的心被海风吹凉了,还有些海风的苦涩,心是蓝色的了,撑不起血液的鲜红。
闹春还是回了家,回家之后就大病了一场,陈百合说,闹春回来的时候像个鬼魂野鬼一样人都是飘着的。
养了大半个月,闹春活了过来,和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一样上班,一样回家,只是每次骑车过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路时,她都明白,从不停下的岁月,静静的躺在手心,像一条大河,流过麦浪翻滚的生命里,不停起伏,什么都好,却不愿寻找。
原本以为吴诚走了,不要她了,她慢慢养伤,所有的答案都会明了。可生命的意义在于无尽的沉浮。
吴诚死了。
是在闹春回来后的第二个月,没有轰轰烈烈葬礼,就是归乡入土。除了陈百合嘴烂了点,村里人都诚以哀悼。闹春没去送他,在他入土的时间里,闹春都是昏迷状态,又是一场大病,人都瘦了五成,她胸口的红珠都淡了不少。
闹春去祭拜吴诚的时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一座新坟堆在吴家屋后,她跪在坟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直直地跪着,墓碑上没有其他人的名字,只有“吴诚”二字,他又骗了她,他一直是一个人。天地间,凉凉的在她身体里,树、草、坟,风来了又走,悲伤的人不能对死人说话,会泛滥生命苦难的伤感。
突然,她看见一条小黑蛇钻进了这座新坟,善村人都是觉得人死后会变成蛇的,闹春看到它突然迸发出一个念想,她回到家里,家里没人,她拿了一把快刀,又走到了坟前,他要告诉吴诚,她不做仙女了,她要永生永世留在这里等他,她掀开衣领,这是第一次在大白天打开衣领,露出红珠,她抚摸了那颗跟了她二十年的红珠,现在她不要它了,这是她妈告诉她,她是仙女的信物,闹春把那块肉生生地剜下来,留在了蛇进洞的地方,因为她无所热爱,无所期待。
她走了。
陈百合永远都忘不了,那天闹春的样子,她回到家里,衣襟到肚皮全是血,她还拉着陈百合的手说,妈,我再也不做仙女了。这件事发生以后,还有些事接踵而来,唐蓉疯了。
这场疯病来得突然,前一天都还能好好说话的人,第二天起来就遇人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吴世财带她去医院检查,医院说是受了刺激,不一定回得到原本样子的疯病。大家都说吴家是造了孽,死了儿子,疯了女人。
可这事情的因果,怕只有吴家屋后那一座座旧坟才知道吧。就在吴诚给父母摊牌说要娶闹春的那晚上,吴诚先给唐蓉透了口风。还记得唐蓉当时的动作,手上的柴灰都没有管它,直接摔了吴诚一耳光。她说,吴诚你娶不得闹春,你不知道,自从我不能生以后,你爸就和你陈婶好上了,如果不是闹春是个女孩子,你爸早就把陈婶接回家了,不过就是个女儿,吴世财那狗东西,他不要,反而恨起了你陈婶和闹春,就是说你和闹春是亲兄妹,你娶不得她,这辈子都不行!这话你莫要再说了。
要说唐蓉如何能讲出这话,不过也只是吴世财在一次醉酒后,说出了那对祖母绿耳环罢了。而陈百合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自己和吴世财还有个孩子,她只知道何东是才那个她做的孽,她以为闹春身上的红珠是报应,却没想到老姑婆嘴里的红珠,也是闹春苦难的源头。
这年善村还来了个外人,是个驻藏士兵,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和闹春好上了,还接了婚,第二年留下生下一个小孩,闹春给他取的名字叫江诚。
这孩子有个奇特的地方,他的胸口上,有一块圆得不能再圆的红色胎记,他妈妈告诉他,只有一生行善,才能一生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