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草木经

赵卡2019-05-08 08:26:40
 
 
赵卡(刘不伟/摄)
 
作者简介:
赵卡,本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现居呼和浩特。从事诗歌、小说、随笔和理论批评写作,作品散见于《红岩》《山花》《草原》等刊物、选本。

 
昭和十八年冬,日军26师团长后宫鹑指挥察哈尔派遣兵团的独立混成第1旅团和11旅团开始攻打杀县。年初的时候,汪精卫的南京政府就已经向英国和美国宣战了,所以,加上东亚同盟军和蒙疆骑兵,打下杀县很顺利。只有远山真二在这场战役中负点轻伤,打完杀县,他就留下来驻防,并升成了司令。
支那的政府军实在不堪一击,这倒大出远山真二的意料,他是自华北事变后一直沿着长城线打过来的,像杀县这种弹丸之地,虽傅作义布了重兵把守,但是一个上午就解决了。不过,杀县的人却作风悍塞,拿着粗陋不堪的武器也敢抵抗,远山真二就是轻敌了,胳膊上挂了彩,一气之下,他进了城,沿途枪杀了九个打完了子弹的南军,还吓死三个老弱病残。
驻防刚开始,远山真二发现,这块地方的支那人,一到夜里都在大吃二喝,有时喝到后半夜,很多男人还喝得大醉,呼哈咿大笑着唱听不懂的民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里根本没发生过任何战事。翻译说,这里的人很杂,这些歌大多是荤素搭配。
26师团一路向西打,留下来驻防的,除了远山真二和二十名疲惫不堪的宪兵,还有东亚同盟军,保甲自卫团,民练自卫团,和他一样,那些宪兵大多来自日本的农村。远山真二的老家在本州岛的山梨县,和帝国首都东京相邻,他最骄傲自己的老家在日本第一高山富士山下,那里被茂密的森林覆盖着,父母亲和别人一样,除了种植葡萄便是养蚕,不像支那的杀县,穷山恶水,刁民遍地,自从他奉命驻扎以来,没有一天没刮过风。
“这里一年刮两场风,”翻译祁富贵和远山真二说,“一场从春刮到冬,另一场由冬刮到春。”
作为帝国陆军士官学校的优秀学生,远山真二对敌国支那有所了解,和富庶的江南相比,塞北这地方,按他们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给蒋介石的报告说,真是“苦寒之地”。远山真二不爱说话,一方面他听不懂杀县的方言土语,另一方面他实在不喜欢呼朋引伴,他就是一个埋头干实事的人,如果不是军部一纸调令,他现在应该在东京农业大学地域环境科学部研究土壤和造园科学。战争这种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人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零部件,受它的束缚和奴役,慢慢就变成了怪物。军部就是法律,法律的条文是死板的,远山真二心里清楚,离开本土,玉碎异国,也许是他的宿命。
整顿治安是远山真二驻防杀县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杀县往北10里是山,往南20里是黄河,东西是一无遮拦的平原,水路旱路都畅通无阻,当地的山贼土匪动不动结伙而来抢掠,抢掠的对象除了当地商户,有时还有皇军的辎重给养。据杀县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秃子介绍,在皇军没来之前,山贼土匪除了抢掠商户财主,南军的物资给养被抢更是家常便饭。南军就是晋绥军,征剿了几次,多无功而返。八路军游击队反倒安然无恙。“为什么,八路很厉害么?”远山真二不解地问。“厉害?”云二秃子笑豁了牙,“太君,八路军游击队穷得快连裤子都穿不上了,抢他们什么呀,要抢也只能抢几只饿虱子。”
那就先拿山贼开刀了。山贼里面,名声最大实力最强的一股是苗连长,擒贼先擒王,远山真二懂这个。一旦远山真二决心已下,宪兵队和东亚同盟军、保甲自卫团立马行动起来,如果不除掉苗连长,杀县这个年看来不好过。
“贾桑,”远山真二问东亚同盟军司令贾发财,“苗连长就是这片儿的土匪首领吗?”
“不,不是的太君大人,”贾发财用一种使远山真二吃惊的口吻说,“这儿的山贼土匪少说也有一百来股,谁也不听谁的。”
“一百来股,”远山真二真的有点吃惊,“真的,有这么多?”
“这还少说了呢,太君。”贾发财呲着两颗大獠牙说。
贾发财还真没骗远山真二,杀县土匪之所以名声在外,绝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据《杀县通志》载,杀县的土匪自同治年间就有了,历届官府均有征剿,无奈匪“愈聚愈多,愈多愈强,兵至则散,兵去复聚,致蒙众益加骄横,先放枪炮,见无队兵抵御,即打破门窗入局抢掠一空”。对杀县土匪犯下的这些卑鄙恶行,远山真二表现出了巨大的愤怒,他现在是一方领地的主子,不能对此毫无感觉,尤其是这大大小小的土匪都威胁到了皇军补给,那就得动真格的了。
“八格牙路!”远山真二的眼睛里喷出三丈火苗,“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滚滚黄风,气势汹汹地彼此撕扯着。
这风太大,还浑浊,裹挟着泥沙,刮得人都不住地摇晃。剿匪队伍由东亚同盟军司令贾发财打头,远山真二坐镇中军,朝苗连长的老巢扑去。苗连长的老巢在杀县的西北面,离县城也就十几里,按说不远,关键是难行,路上坑坑洼洼不说,乱石太多,都是天然绝佳的掩体,如果部署一支小分队,行军的脑袋都是无遮无盖的活靶子。
“太君放心,”贾发财满面灰土地汇报,“路上连只鸡都没,苗连长没有任何防备,铁定完蛋,只是你看这天……咳咳……”
远山真二被哭嚎的黄风扯动着,感觉屁股稍有不稳就会从马上跌下来,这陌生而激愤的风像重机枪的扫射,他在日本真没见过。他的老家山梨县也是山地,虽说降水量较少,冬季寒冷,夏季凉爽,但没这种不说话也往嘴里灌沙子的风。
“噗,噗噗,噗!”远山真二低头吐了几口唾沫,窜进嘴里的沙子太碜牙,他感觉自己的喉管里发出沙沙的响声。“贾桑,这什么滴天……昏天黑地?”
贾发财也低头吐了几口掺沙子的唾沫,远山真二问他话,他没听清,这种沙尘天气,话说出来如果不及时兜住就荡然无存了。他在这块地方生活了十几年,别的不敢说,对风沙太了解了,就像翻译祁富贵当初和远山真二说过的,这里一年刮两场风,一场从春刮到冬,另一场由冬刮到春。马上要过清明节了,这狂暴的风每年如期而至,比女人的月经还准,像子孙繁衍,对杀县分割包抄,一直到吹开土地,人们播下粮食种子为止。
“太君,”贾发财指了指天,羊叫似的,“沙尘暴,不能再前行了?”
仿佛神明在显示它无坚不摧的威力,谁胆敢忤逆谁就必须接受灾难性的惩罚。“八格牙路!”远山真二迫于风沙的障碍,只好停步,恨恨地骂了一句,他感觉真是在赶往一个未知世界,而那个未知世界充满了恐怖。
收兵回到县城后,风沙慢慢减弱了,很奇怪。远山真二望了望天,吐了几口搅拌了唾液的沙子,第一件事就是洗一个澡。
“贾桑,”远山真二洗完澡,喝了茶漱漱口,问贾发财,“杀县的土匪哪个山头的最厉害?”
贾发财朝远山真二弯下身子,想凑到他耳边说话,这时,远山真二也弯下腰,似乎很嫌恶他似的用拨火钳子拨着脚边火盆里的红炭,贾发财蓦地立起身来。“太君,您听说过中国有句古话叫擒贼先擒王么?”贾发财瞟了一眼远山真二的脚丫子说,“在杀县,最大的土匪就三股。”
“嗯?”远山真二的眼睛盯着贾发财,示意他说下去。
“哪三股呢?”贾发财把脸往前凑了凑,站在原地指手画脚,“苗连长是一股,有个一百来人,在杀县的西北面山里。杨喇嘛是一股,差不多三百来人,在杀县的东南河边儿上盘踞。最厉害的是达尔古,往北翻过山的小召草地,听说有五百多人,关键他们是马匪,来无踪去无影。其他的,也有厉害的,不过和他们三股比起来,还是差了不是点儿些儿,唔,对了,河西的二长条这几年也老过来抢掠。”
“嗯。”远山真二轻蔑地哼了一声,又开始不慌不忙地用拨火钳子拨火盆里的红炭,红炭像正当头的太阳烤着他的双脚。远山真二竟然有了轻微的睡意,如果这盆红炭是一丛花,他就会睡在这丛花下,身上最好落满枯萎的花瓣,没有喧哗声,醒了可以吃到家乡的水果,葡萄、桃子和李子,山梨县可是日本最大的桃子和葡萄产地。
这时,卫兵扔进来两个人,远山真二像被野蔷薇刺了一下“哟”出声来。他看了一眼翻译祁富贵,祁富贵睁圆了眼睛,对匍匐在地上的两个人厉声喝问,“怎么回事?”
“太君,太君,”弯腰站起的一个像装了满腔委屈,“他砍了我家的树,那树是我太爷爷栽下的,连钱也不掏就想拿走……”
始终匍匐在地上的另一个像受了天大的侮辱,头也不抬哭哭啼啼地抢断话说,“太君,你别听他胡说,那树是我祖爷爷栽下的,他不讲理啊!”
“他们是良民吗?”远山真二瞧着两个打官司的人,问祁富贵。
“应该是,”祁富贵瞅了瞅远山真二的面色,“应该是,现在本县的良民打官司都找皇军,皇军断事公平。”
听了翻译祁富贵的谀辞,远山真二突然像一个年高可敬的长者笑容可掬起来。这些年帝国军队在支那如推土机一样攻城略地,杀人放火,坏事做尽,远山真二知道,滚滚骂名是免不了的,但突然有人说皇军断事公平,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行路竟有萤火虫飞来,有一点亮光算一点亮光。
“剿匪的事再想个完全的方案。另外,”远山真二对贾发财说,“你的部下纪律不行,要从严管束,知道吗,嗯?这儿没你的事儿了。”
“是,哈依!”贾发财不作任何辩驳,给远山真二鞠了一躬,退了两步,出去了。
两个打官司的家伙都半农半工模样儿。弯腰站着的那个身材高大,一根腰带勒着一张宽大的短毛羊皮,秃顶,眉毛很浓,脸上栽了半脸黑胡须,眨巴着一对儿狗眼。匍匐在地的这个像在祈祷,一件圆领汗衫胡乱敞开,露出了火药色的鼓起来的肚皮,表情严肃。别看远山真二驻守杀县有段时间了,他还真没如此认真地打量过本地人,他把那两只累了的脚又往火盆前伸了伸,神情舒适,眼睛在眉毛下像炭火发光。他觉得这两个找他断事的家伙都不如他的两只脚丫子好看。
“砍树的不行,”远山真二的头朝后仰了,“砍树的良心坏了,今后,支那人,砍树的不行。”
断了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远山真二顺便发了一条命令,全县境内未经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砍树,违者格杀勿论。“今晚吃火锅,”远山真二觉得饿了,和祁富贵说,“涮羊肉,快去准备,把贾发财云二秃子也叫上。”
祁富贵麻溜地张罗去了。
铜火锅是在县公署保安科支起来的,木炭烧得正旺,远山真二坐在炉边,翻腾的葱花香菜沫子汤水带着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深吸了一口气,脸上若隐若现一种快意和痛苦搀杂起来的表情,这表情中国人是没有的,一眼看去很谦敬,眨眼间又变得严肃。众人忙不迭往锅里夹羊肉,肉片翻滚间就熟了,远山真二先夹了一筷子,那筷子和他本人一样,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神气。
“你们杀县也就有个羊肉能吃,还得是清水煮,不过呢……”远山真二下颏突出,牙槽兜住了肉,顿了一下说,“但凡你们杀县人想展露一下对烹饪的理解,不管怎么煎炒烹炸涮,都是一个结果……”
“什么?”云二秃子梗着白皙光滑的牛脖子问。
“糟践!”远山真二咽了羊肉说。
 
清明前后,点瓜种豆。这个时节,风就没有狼吞虎咽那股劲儿了。
在村人们忙着耕种的时候,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们也没闲着,自远山真二驻兵杀县以来,他跟着贾发财学会了逛窑子。杀县的窑子分高低两种,低档窑子属于下九流人玩的,便宜,比如打立桩,窑姐儿脱掉一个裤腿,坐在炕沿边,两手撑着身子后倾,嫖客站在地上干,才一块钱,那叫一个便宜呀!拉铺,也就是全脱,上炕办,也不贵,才一块五毛钱。这两种都不费时,完事就结账。最贵的过夜,顶死两块钱。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们肯定不玩这种不上道的,高档窑子没有立桩和拉铺,白天接人,天黑走人,黑白班都是三块钱,饭要到馆子叫,还要给跑腿儿的小费,这都是老规矩,去馆子买饭,零钱一般不主动给你返回来了。吃饭的档次和小费,嫖客随意,像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们都要面子,窑姐儿们基本都抽烟,有时连烟都管了。
“对治理杀县有点松懈了。”一天,远山真二逛完窑子回来,很自责。
贾发财却不以为然。杀县这个自古民风悍塞的地方,按日本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说法便是,支那人良心大大滴坏了,其实何止杀县这个地方良心大大滴坏了,在日本人眼里,凡是不认可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圈的都不是良民。“当然。”贾发财回答远山真二说,“凡是不听皇军摆调的,得来硬的,抽狗日的!”
远山真二摇摇头。
远山真二骑的马不错,高高大大的,鬃毛披在马脖子,漂亮极了。贾发财上前讨好大洋马,摸了摸马鬃,看见马的一只眼有点红,有点女声女气地问:“太君,您这马的眼睛……红了?”
马在原地立着默不作声,仿佛默认了贾发财说的事实。
“都快夏天了,风沙还是有一股没一股的,”远山真二下了马,手里摇晃着漂亮的马鞭子,把脸凑到马头跟前,像是仔细辨认马的眼睛是不是红了。“嗯,红了,找兽医看看,这个鬼地方,得想办法把风沙治了。”
贾发财背转身子,暗自笑得膝盖差点掉在地上。
“贾桑,等马眼好了,还得剿了苗连长,杀一儆百,你滴明白?”
“哈伊!”贾发财打了一个立正。
谁知过了几天,没等远山真二再兴兵剿匪,匪倒杀上门来了。贾发财慌里慌张地向正逛窑子的远山真二报告,自打得知远山太君下决心剿匪的消息,苗连长联合了杨喇嘛、达尔古组成了一支一千七八百人的队伍气势汹汹反攻杀县,打着蒙西抗日救国联军的大旗,扬言要生擒远山真二活剥日本鬼子。
这倒让远山真二愣了一下,他从贾发财惊疑的目光里,又一次窥得支那人交织着的恐惧和希望的矛盾心理,他们永远不会和皇军一心,但又得依靠皇军。远山真二如远山一样岿然不动,贾发财看到了一副强而有力且略带忧郁的侧影,然后是一壶酒,一个炒肉片,一碗小米饭,一小搪瓷盆加了盐、胡椒面、辣椒面、葱花、香菜的高汤。
“贾桑,”远山真二像一头被围捕的野兽,凭着恼怒而非绝望加速了他的血液循环,胃口陡然间大了起来。“你说我现在想到了什么?”
“什么啊,太君?”贾发财的喉结像点了一堆火。
“他们在哪儿?”
“就在城外。”
“想到死,哈哈!”远山真二狂怒地把酒壶摔了稀巴烂。
远山真二全副武装上了城门楼,发现土匪们用一种奇怪的阵势围到城下,东一堆西一撮,有骑马的,有骑驴的,大多数人都穿着破衣烂衫握着叫不来名字的武器站着,连鞋子都补丁摞补丁。一个南军装束的瘦子骑一匹铁青色的瘦马,马鞍上挂着两把弯刀,一顶宽沿毡帽半遮了他的脸,旁边一个骑白马的大块头陪着。
“这些破破烂烂的家伙是些什么人呢?”远山真二问。
“那个瘦子就是苗连长,旁边的八字胡大个子就是达尔古。”贾发财和远山真二说。
远山真二微微点了点头,没吭声。
土匪们不知谁先扔了一个手榴弹,炸起一钵子泥土,然后,苗连长催马往前走了几步,远山真二见他勒住马缰,朝后看了看,然后回头,开始仰了脖子。喊起话来:
“杀县的乡亲们!自1931年九一八以来,中国大半河山落到了小日本王八蛋手里,生灵涂炭,百姓遭殃,也包括乡亲们你们在内,不过不要怕,有我们呐……看到没……蒙西抗日救国联军……职责就是守土卫国,保护乡亲们不受小日本王八蛋的侵犯……就是说,我们不能旁观……就是说……”这位苗连长可能真没读过几天书,有点说不下去了,毒辣辣的日头下,他的油脸发起白来。
“机枪准备!”远山真二打量着苗连长说。
“……就是说,我们要同仇敌忾,勇于杀敌……”苗连长又说不下去了,两条眉毛痛苦地弹动着。
“打!”远山真二戴着白手套的手挥了一下。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机枪子弹像一千条鲢鱼抢钩似的朝苗连长扑去,苗连长的马洪水一样飞逃而走,子弹扑空了,射在地上溅起点点黄尘。远山真二居高临下观看到了苗连长的狼狈相,那个叫达尔古的八字胡大个子,估计是气疯了,催马跑前跑后,嘴里嚎叫着,抡起鞭子抽打想逃的兵,那些兵有的胡乱放枪,有的干脆头也不回,全力以赴朝安全的地形跑了。
“吆西,”远山真二命令贾发财,“给我追,不降的,一律格杀勿论!”
“哈伊!”贾发财掉头扯了一嗓子,“弟兄们,给我追,抓了苗连长,皇军有赏!”
苗连长、达尔古、杨喇嘛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带着各自的部下飞奔了,负了伤的坐在地上举着手,还有一些没负伤的,干脆没跑,加起来大约有一百多人。贾发财把这些人押回了城,远山真二大喜,吩咐先把手脚还利索的关起来,负伤的找个地方简单包扎一下。
 
自从打败苗连长的蒙西抗日救国联军后,远山真二剿匪的信心大增,一鼓作气,连着又连端了两个匪巢,吓得其他大大小小的土匪再也不敢劫掠滋扰皇军,杀县治安一时成为华北模范。
“远山太君,自从您来了后,我们这里大变样啦!”杀县公署保安科的云二秃子给远山真二竖大拇指。
“唔,嗯嗯!”远山真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种肉麻的恭维,他很受用。
远山真二驻杀县以来的第二个春节,天降了一场大雪,像白色的芦花铺了漫山遍野,太阳一出来,把人眼睛刺得睁不开。杀县城里的男人们忙乎着打鸡骂狗备年货,娘儿们也累得哇哇尖叫,烧酒作坊每天人满为患,一派祥和之气。大年初一,贾发财、云二秃子等杀县有头面的人联合了几个地主来给远山真二拜年,远山真二烤着炉子,按本地礼节与他们一一作揖,互致了吉祥话。
“贾桑、云桑,”远山真二搓着手问,“听说山里有一座玉佛寺,有吗?”
“有啊,有啊,”贾发财抢着说,“就在山里,不算远,快四百年了吧,您的意思……”
远山真二站起身掸了掸棉围袍,高兴得眼都斜了。“那就明天去拜拜。”
玉佛寺大约建于明万历七年,坐北朝南,不算大,香火也一般,但伽蓝七堂式主体和沿中轴线的牌楼、山门、天王殿、大雄宝殿、东西配殿、厢房等建筑一应俱全,不过,僧人和打杂的加起来也没五个人,靠了附近的几个地主和城里信佛的商户施舍维持着。远山真二一行十几个人骑着马走了半个晌才到,一个瘦小的喇嘛接待了他们,贾发财指了指说,“这是玉佛寺的住持奥登喇嘛,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功力深厚。”
“哦,奥登喇嘛。”远山真二很虔诚地双手合十,鞠了一个小躬。
“太君,太太……”奥登喇嘛一时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双手合十垂首低眉。
按本地风俗,远山真二到庙的正殿上了三炷高香,面色严肃,嘴唇蠕动,除了翻译祁富贵,贾发财、云二秃子不知道他在默念什么,竖了半天耳朵也没听懂。上香仪式完毕,远山真二提出在庙宇周围随便转转,奥登喇嘛陪着。
白雪覆盖的山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倒给人一种阴森可怖的感觉。远山真二把手捂在嘴边哈了哈,冒着白气说:“不如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富士山美。”奥登喇嘛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他没见过富士山,只能瞎点头。
“山上的树快被砍光了,”奥登喇嘛垂头丧气地说,“雪一化黄尘灰土又起来了。”
离开玉佛寺之前,远山真二给围着他的人说:“有个叫让·焦诺的法国作家写过这样一个故事,阿尔卑斯山下的普罗旺斯高原原本是一片寸草不生的干旱地带,当地大部分居民忍受不了这里的气候纷纷迁离,没想到一位55岁的牧羊人却选择从山脚下的平地搬到高原,在这片荒山野地播种树苗。有一天,他与一位苦觅水源的赶路人相遇,他告诉赶路人:这片高原因为没有树,正走向死亡。他已经退休,正好可以担负起拯救大地的任务。十年之后,赶路人再次来到普罗旺斯高原,他发现自己正在穿越一片全长11公里的森林,又过了十年,赶路人第三次来到这里时,漫山遍野已全是树木。”
“太君的意思是……”奥登喇嘛挠了挠光头问。
“大师平时念什么经?”远山真二问。
“金刚顶经……大日经……还有……”奥登喇嘛又挠了挠光头。
“我的意思是……”远山真二激动地说,“我要念草木经。”
回到城里后,远山真二就开始部署植树种草的计划,每年十万棵,十年之内让杀县达到他家乡山梨县三成的水平。
“远山太君,”贾发财半信半疑地问,“您这是要动真格的?”
“当然真的,难道皇军是开玩笑?”远山真二直视着贾发财的狼狈神情。
“我是说,太君您不知道,”贾发财歪扭了一下身子,“植树治沙难倒不怕,关键是没水啊。”
“唔?嗯,”远山真二觉得贾发财说得在理,他想了想,但植树种草的意志毫不动摇。他问:“你说从哪里可以取到水?”
贾发财本来是想实打实的告诉远山真二,在杀县治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水源、树种、人力、钱粮等等每一项都不是个小工程,尤其在开始的时候,困难重重,没想到这位远山真二太君一根筋,还当真了,把杀县真当成他们日本的国土要扎根了。
“除非从黄河取水,但……”贾发财用一种恭敬的口气和远山真二说,“杀县没有会开渠的人呀。”
“开渠的人?”远山真二也挠头了,“哪里有会开渠的人?”
“据我所知,”贾发财吞吞吐吐地说,“除了河套的王进财,谁也开不了渠。”
 
过完二月二,远山真二利用包头城防司令部的关系,把河套的大地主王进财“请”过来了。皇军办事的效率,那真是雷厉风行,贾发财背地里使劲抽了自己两个嘴巴子,他有点后悔自己不分场合卖弄聪明。
提起王进财,西至宁夏东到归绥,河套的大地主之名不是盖的,半辈子钻研开渠技术,挖出来的渠可灌溉八万顷地,最厉害的时候拥有二十八个公中,七十多个牛犋,耕种熟田近万顷,为他种地的佃农近十万人,每年收粮食三十多万石,饲养的大牲口有四千多头匹,猪羊十二万头只,除此之外还有油坊、粉坊、酒坊、炒米坊、磨坊、黑白皮件坊,等等。
“王老先生,敝人久仰先生大名,”远山真二先给王进财敬了茶,然后深鞠一躬,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杀县自清开耕以来,虽临黄河便利,不百年竟沃壤变荒丘,尤以刁民为垦私田而盗采伐林为甚,致沙尘破季连绵,居民苦不堪言,今不才愿倾力治沙,但困于灌溉,特滋扰老先生几日,为了大东亚共荣,还请多多关照。”
王进财都七十多岁了,身板儿还算结实,但耳朵不太好使,不过,他来之前大致知道此行的意思了。他客客气气地对远山真二的盛情致了谢意,谢完,他像只家养的老狐狸转了几圈眼珠子,捋着山羊胡子说:“那还等什么呀,先勘察地形。”
王进财的积极态度让远山真二很意外,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良民典范。
没用一个月时间,贾发财陪王进财跑遍了杀县境内的黄河新流和故道,每到一处,王进财都毫无保留地教贾发财仔细察看地形、土壤和河水的缓急。远山真二一看贾发财还挺上心,索性免了他的东亚同盟军司令,专事河务和灌溉工程,官衔也改成了东亚河务团司令,贾发财虽然有点不乐意,但远山真二承诺他的权力还和原来一样大,他才收敛了怨气。新任东亚同盟军司令是云二秃子,以前那个杀县公署保安科的职务还兼着,远山真二说,现在正是帝国用人之际,为了大东亚共荣,希望所有岗位上的诸君协力合作,不得拖卸己责。
毕竟杀县这点开渠灌溉工程不算太大,也就十八里的样子,大渠开过来可以支出小渠,王进财给远山真二亲手绘制了杀县水流地形图,并且手把手教会了贾发财如何在适当位子开渠口。给王进财送行的那天,远山真二亲自置办了丰盛的酒宴,在摊开图纸的那一刻,远山真二惊叹:“王老先生,这渠要是开成,植树种草,杀县用不了几年不就成了江南水乡了?”
“啊,远山太君,江南水乡不敢说,塞上小江南还是可以叫的。”王进财双手拄着拐杖,有点得意洋洋地呲牙一笑。
自此,远山真二和贾发财一头扎进了开渠项目区,开渠的时间定在了农历三月八。这个时候,冻了一季的杀县还没完全解冻,黄河刚有点化凌的迹象,水位也高低缓急不稳,正是挖渠的适当时机。王进财说过,夏天不能挖渠,除了费时费工,主要是怕下雨,雨大了河会涨水,崩了口子会把开渠的力工冲走,那就很危险了。农历三月八那天,包头方向还有炮声隆隆,杀县这边的开渠仪式隆重而热闹,除了远山真二,贾发财、云二秃子等一干人马都布置了兵力,以防南军、游击队还有没剿尽的土匪来破坏,杀县的大小地主、商户、有身份的人都穿了新大衣和毡靴,攒在河畔边上,玉佛寺的奥登喇嘛还带了寺里仅有的四个喇嘛念了一通经祈福。远山真二戎装在身,仪容端正,内心有点激动,脸都扑了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一边看着盛大的场面,一边和旁边的贾发财窃窃私语,翻译祁富贵更是嘴耳不停歇。随着鞭炮乱响,舞龙舞狮队、秧歌队竞相出场,表演结束后,远山真二一挥手,开工的号角骤然响起,三十个渠工齐刷刷抡起了镐头,远山真二仿佛看到了一条泛着白色沫子的河水巨蟒一样婉蜒曲折地向杀县城爬去。
“贾桑,”远山真二和并肩走着的贾发财说,“这点人手不够啊?”
“太君,我觉得也是,”贾发财搓了搓双手说,“最少需要一百个人,我有个办法,把上次俘虏了的土匪们都放出来,挑个百十来人没问题。”
“嗯,”远山真二大瞪着眼睛,给贾发财挑了一个大拇哥,“贾桑,就按你说的办。”
杀县的春季漫长,气候干燥,风从大年初一那天就有一搭没一搭刮上了,进入农历三月的时候,渐渐增大,裹挟了沙尘弥漫。渠工虽说上到了一百来人,但出工不出力,贾发财从云二秃子那儿借了八个监工也不管用,转眼到了夏天,日头像蜂群一样嗡嗡放毒刺,渠上给远山真二传来的消息说,渠工们更不好好干了,有脑瓜子贼的甚至带着人逃跑了。
“贾桑,八格牙路!”远山真二发疯似地怒吼道,“支那人,这些该死的混账东西,良心大大滴坏了!……好啊,都逃跑了大渠怎么办?”
自从被委任东亚河务团司令以来,贾发财就没舒坦过一天,他本来是个军人,打仗的,现在倒好,远山真二要治沙,他竟然成了水利灌溉工程土专家,原本想借机捞点钱竟没捞着,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不得发泄也不敢发泄。这挖渠、灌溉、治沙哪一项都不是个小活儿,别说小小的杀县了,就算是一个省也得掂量掂量,耗时耗钱耗人,远山真二这日本鬼子真是鬼迷了心窍。
“太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贾发财耸了耸肩膀,抽搐了一下鼻子。
远山真二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贾发财,像打量陌生人一样,然后,睁大了眼睛,冲贾发财点了点头。
“太君,”贾发财抹了一把被太阳晒黑的脸,汗珠子掉了一胸,他也不管了,“事情是这样,渠工咱们管吃不管工钱是不行的,咱们得付工钱,渠工们才有劲儿干。”
“工钱?”远山真二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贾发财正当盛年,四十岁都不到,原来体格粗壮,自上渠以来,瘦了,黑了,衣裤也磨损不堪,一个膝头还有个拇指粗的窟窿,说明,在挖渠这个工程上,他是付出了心血的。他在远山真二面前直言不讳提到了钱,远山真二是揣了一种复杂的心情瞧着他这个人的。
“工钱现在是主要问题,可还有比工钱重要的。”贾发财说。
不提钱,远山真二马上和颜悦色了,随后张开了他那双一直严肃的眼睛。
“现在最棘手的是拆迁问题。”贾发财一边叹气一边比划着手势说,“这条渠经过的地方有当地良民的祖坟和院子,不给钱不让挖渠,有的给钱也不让挖,不让挖就得让渠绕路了。”
“八,格,牙,路!”远山真二气得一把扯开了自己的白衬衫里,露出了一小撮胸毛,“贾桑,凡是阻我挖渠者,格杀勿论!”
“不不不,太君,”贾发财把手放到后脑勺上挠了挠,凝视着远山真二,“卑职认为,拆迁之前需动迁,现在的当务之急还是解决渠工的工钱问题吧,否则,用不了多久,渠工就都跑完了,跑不了的也就是老弱病残。”
“嗯,那么,最低一天多少钱?”拐弯抹角还是提到了钱,远山真二稍稍息了的怒又有点上升。
“比河套那边低点都行。”贾发财又挠了挠后脑勺。
“要多少?”
“一个工一个月一块钱,一月一结。”
 
杀县的雨季终于来了。
往年的杀县雨季来了也很短,雨量也不大,偏偏远山真二这一年就不对劲儿,天都发潮了,人们都能闻到腥味很重的潮气了。河渠大总管贾发财越来越急躁,工程进展慢,渠工耍滑头,黄河里的水好像也流得稠了,过去能看见的低洼地竟然看不见了,看来河也偷偷摸摸在涨水。贾发财吩咐手里拎着鞭子的其他监工,一旦发现偷奸耍滑的怠工者,就狠狠抽,一点情面也不要给。谁知命令刚下去,就发现一个精壮的渠工借口拉肚子拉了好几回,贾发财不嫌屎臭,亲自去查看那个拉肚子的渠工拉屎的地方,别说屎了,就是尿也没一滴,这下贾发财火冒八丈,喉管里哼哼着喘着粗气,往紧握了握鞭子,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朝那个拉肚子的渠工跑过来。其他的渠工一下都沉默了,停了手里的活儿。
“叫个啥名字?”贾发财一脚踢倒了想跑的那个渠工。
“刘登云。”渠工驼着背说,“我真的……”。
“登你娘的云,狗杂种!”贾发财骂了一句,开始用皮鞭劈头盖脸猛抽刘登云,刘登云声嘶力竭地尖声哭喊起来,贾发财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自己累得汗流浃背。
“扔河里喂鱼!”贾发财扔了鞭子说。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贾发财是来真格的还是吓唬吓唬刘登云。
“扔了呀,看你娘呢看?”贾发财怒喊道。
几个监工上前七手八脚的抬团缩在地上成了一坨瘫屎样儿的刘登云,刘登云突然来了个兔子跳,挣脱众人的手,跑了起来,边走还边大声骂:“贾发财,狗汉奸,操你妈……”
“往哪儿跑?……站住!妈逼的……”贾发财摸出了枪,瞄准了刘登云汗湿的脊背,刘登云头也不回,反而边骂边加快了脚步,“呯!”贾发财扣动了扳机,刘登云晃了一晃,栽倒前嘴里还在骂着,“贾发财,狗崽子,狗……”
这下把所有的渠工都镇住了。
黑棉絮云像滚雪球一样越裹越厚,潮气都被吸进了黑棉絮云,离日落还早呢,天色就暗了下来。连空气都要被压薄了,渠工们感到胸口憋闷得难熬,前面看后面的,后面瞅前面的,心情沮丧,仿佛恶运像贾发财的鞭子随时朝他们解恨地抽去。忽然,挟带着沙尘的风起了,天也要黑了,贾发财向四周望去,天地混沌,眨眼间,一声从闪电里剥出来的闷雷从头上炸响,黑棉絮云里的潮气凝成密密麻麻的雨滴砸了下来,渠工们目瞪口呆,立在原地等雨鞭一顿拷打虐待。
这是贾发财始料未及的,他五指紧紧抓着皮鞭,心里想,远山真二的那点希望应该化为泡影了。
暴雨一刻不停地下,像河决了口子,追着低洼处漫灌。渠壕里的渠工们呆愣了两口烟的工夫,才如梦方醒,纷纷哭爹叫娘连跳带爬逃出已经积了一尺深水的渠壕。贾发财观察着水势,暗暗称赞王进财真是挖渠高手,那水在已经挖了的渠里的确按他们设计的路线爬行。“完了,他妈的!”贾发财大叫一声,用他那黑瘦的拳头捣着自己的胸膛,摔倒在渠畔上,此时,他颓丧的心情没有任何一句话能表达得出来。
雨连着下了三天,看不出来有停的迹象,远山真二忧心如焚,嘴角连着起了两个大燎泡。
“贾桑,你说这渠……”远山真二呲着一口青白的牙问。
“等雨停了,退了水……”贾发财的嗓音沙哑吓人。
真是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衣衫褴褛的渠工小头目连滚带爬到了远山真二脚前,慌里慌张地说,“太太君,不好了,黄河决口了。”
“什么……八格……他们的……你们这些混蛋!”远山真二怒不可遏。
贾发财跟在远山真二屁股后面,站在地势高一点的土丘上,看到挖出的渠已经被决了口的河水混合着一刻也不停歇的雨水淹没了,翻卷着白色泡沫的大水还淹没了大片的农田和房舍,小半个杀县已然变为水泽。
“贾桑,你说还有什么办法堵一堵水,这渠坏了……”远山真二还存在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
“太君,”贾发财摘下头上的草帽,指点着洪水说,“我想过泥沙装袋堰土堵水,把这渠坝加高,可这雨不停,渠工要是硬干,又恐有人命危险……”
“唉……”远山真二徒然地叹了一口长气。
挖渠的事半途而废,谁也不再提了。
涝灾毁了渠也毁了田舍,造成了大量饥民涌进了城,云二秃子每天部署了人,一面维持治安,一面找地主和商户,让他们搭了赈粥棚子,也是每天忙得秃头冒汗。在此期间,土匪又起来了,一股一股的,来去自如,滋扰抢掠了不少富户,甚至连穷人也抢,远山真二只能令手里的人筑垒浚壕,严加防范。
“太君,土匪事小,流民事大,”云二秃子都快老态龙钟了,他忘了自身的疲乏连连向远山真二汇报民情,“已经死了几百个人了,老弱病残先扛不住了。”
“那这个……怎么办?”远山真二脸色苍白,绝望地问。
“太君,有了!”贾发财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不如这样……”
“哪样?”远山真二表情急切地问。
“哪样,快说?”云二秃子也双眼放光。
“让他们种树。”贾发财面色严峻,额头上汗涔涔的。
远山真二心里踏实了,他觉得贾发财真没把种树这件事当成玩笑,当初开渠为了什么,就是植树种草啊,眼下,既然大水毁了渠道,干脆直接种树算了,正好安置饥民,饥民做役工,免得生出不可预料的事端。
“吆西!”远山真二给贾发财挑了一个奇怪的大拇指姿势,像煞有介事地夸赞他。
  
贾发财的职务又被远山真二作了调整,渠垮废了之后,东亚河务团司令也就跟着废了,这回,他摇身一变成了杀县城防副司令,协助远山真二,主要负责种树事务。贾发财心里很不乐意,不乐意又不敢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非常不解这日本鬼子哪根儿神经抽住了,打进中国来就为种树治沙,没听说过,无例可循。
杀县北依连绵不绝的阴山,南临黄河,每年的沙尘暴主要是从西边刮起的,西风太强劲,一刮起来挟带这细小砂砾,像乱甩的鞭子抽人的脸。贾发财跟着远山真二围着杀县县城转悠了几天,勘察地形,一走就是一整天,从他的神气看,他比远山真二显得还要疲乏。
“太君,这回得选个黄道吉日,”贾发财说,“老天保佑,万事顺利。”
“黄道吉日?”远山真二勒住马,“什么意思?”
“太君,卑职认为,”贾发财满脸郑重地说,“上次渠坝崩溃,是我们差了一道非常重要的程序,忘了择日。”
远山真二戴着一顶宽檐大皮帽,都压到眉心骨了,遮掉了少半个脸,看起来像完全没有正眼瞧贾发财,不停地慢慢往前走。
“太君,卑职认为,入乡随俗嘛,图个吉利。”贾发财继续说。
一团沙尘朝远山真二这七八个人疾速滚着,沙尘里裹着粗重的喘息。
“不好,土匪,快快快撤!”贾发财掏出枪,惊慌地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沙尘转眼间布成了散兵线,大约二三十人,就像一群鹞子振翅高飞,带起了满地的烂柴禾渣子。远山真二没有贾发财那么慌张,熟练地两手倒换着手枪,喊了两个宪兵断后,才拨马回撤,很快甩开了追兵。
“好悬呐!”回到城里,贾发财狼狈地擦了一把汗说。
“把云二秃子叫来!”远山真二把鞭杆在膝盖上一折两段,狠巴巴地喊道。
要种树,先剿匪,远山真二这回痛下决心,否则,别说种树了,着了急连命都会被这左一股右一股来路不明的土匪给要了。云二秃子把他手里的人马都集合起来了,远山真二还是要打苗连长,但被云二秃子劝住了,云二秃子说现在的苗连长根本不成气候,最大的威胁是郭有三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有多厉害,可以这么说,十个蒙西抗日救国联军都不及一个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的战斗力。
“哦,哦,”远山真二有点半信半疑,“郭有三,他什么来路?”
云二秃子摁了摁光头上的帽子,简单讲了一下郭有三的情况。“郭有三是杀县耶稣堂牧师鄂里格收养大的,从小性情凶顽,好勇斗狠,民国二十年遇了黄埔军校招生,第一个报名就被顺利录取,编入了九期骑兵科。皇军打下杀县那一年,国民党绥远省党部主任委员潘仁秀到黄埔军校游说绥籍师生返绥抗日,郭有三响应最积极,和其他绥籍师生建立了自卫军,但为了争抢地盘,先和八路军打了一仗,败走杀县。没想到,这家伙在杀县将自卫军重新组建成了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扩充枪马,说是有一千多人,皇军在杀县的水涧沟门那一仗曾遭到郭有三部的伏击,小点三太君就是被郭有三打死的。”
“八格牙路!”远山真二怒了,一字一板地对云二秃子说,“云桑,就郭有三了。”
剿郭有三谈何容易,云二秃子比远山真二心里明白得多,郭有三可不像苗连长、杨喇嘛等土匪之流,他是在黄埔军校受过训练的,很难打。但不打又不行,郭有三已经成为杀县治安的严重威胁,不仅远山真二的种树计划会受到影响,就是过往杀县的皇军辎重时不时也会被劫掠一回两回。
“太君,”云二秃子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卑职有一计,管叫他郭有三有来无回,死无葬身之地。”
“唔,云桑……”远山真二的怒气一下子冷了,他仔细地聆听云二秃子。
云二秃子的计划是不主动出击,因为杀县的地形复杂,敌人的游击战术远胜于皇军,主动出击意味着提早暴露实力,不如来个诱敌深入,合而围之聚歼之。远山真二听明白云二秃子的意思了,就是欲擒故纵,围而歼之,他当即表示同意。
远山真二驻军杀县迎来的第二个春节,天气冷得出奇,小年那天雪下了一天一夜,出门时靴子踩进雪里,几乎没了膝,走起路来就像笨手笨脚上楼,那种嘎嘎的脚步声都被雪吃掉了。贾发财、云二秃子等杀县有头面的人和几个商户、地主代表照例要来给远山真二拜年,尤其是各大商户、地主都携带了肉蛋年货,大约装了八九车,正往城里赶呢,慰问皇军,感谢皇军对杀县治安的维护,让他们免受土匪山贼的劫掠。
“一切准备就绪了吗?”远山真二看上去心情不错。
“太君,您就放心吧,保管郭有三有来无回。”云二秃子看了贾发财一眼。
“是的太君,都部署完毕了,郭有三这回十有八九是瓮中之鳖了。”贾发财移动着两条腿附和道。
“吆西!”远山真二得意地摸摸了头。他是刚剃了头的,没几天,头发茬子又布满头了,给人感觉跟没修剪过似的。自从驻了杀县后,尽量遵循这里的风俗习惯,使远山真二认识到这是亲民的做法,不能顶着一头旧发过新年,贾发财和云二秃子齐夸远山真二这个人的精气神大好。
二十多名日本宪兵,加上东亚同盟军,保甲自卫团,民练自卫团,手底下拥有的这些力量让远山真二很自信,不管怎么说,饱受土匪劫掠、绑票的恶性治安事件少了很多,那些商户、地主也是真心满意的,他们自发备了八九马车肉蛋面年货,由鼓匠班子陪着,一路吹吹打打,约好了年三十前一天一定到达县城,让远山真二太君感受一下杀县良民的心意。
当然这个消息提前传到了杀县周边各个土匪窝,各个山头的大二当家虽然对年货垂涎三尺,但总是忌惮日本人的战斗实力,蠢蠢欲动又不敢轻易行动,静观其变。土匪头子们当然不傻,他们心里太清楚了,杀县这地界儿,能打的除了郭有三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还有南军,蒙军骑兵团,不过真要和日本人打,都贼得很,都不会正面硬碰硬。
“接上火了。”派出去的人回来先给云二秃子报告。
“太君,”云二秃子放声大笑,转身朝远山真二汇报,“外面,干上了!”
“来的是谁?”远山真二站在炉灶旁问。
“郭有三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就他这一股,没别人,别人真不敢太君头上动土。”云二秃子说。
远山真二一挥手,贾发财和十个皇军宪兵留下来看着城,云二秃子带了几百个人长枪短炮地跟着远山真二直奔现场。当初设计路途的时候,云二秃子就计算好了,从县城切一条近路,用不了多久就能赶到聚歼郭有三的现场,押货的车老板和吹打的鼓匠们都是保甲自卫团和民练自卫团的精兵强将,带着家伙呢。
天气冷得要命,雪野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远山真二和云二秃子都骑在马上,小跑时马蹄颈上的毛冒着热气,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大路上两拨人正打得欢。远山真二抑制不住激动的嘴巴,颤声喊道:“开火,格杀勿论!”云二秃子身后的枪炮瞬间干嚎起来,子弹扑出枪管像饿鸟啄食屎黄色的谷粒,正和押年货的打得不可开交的土匪们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撂倒十几个,其他人一看势头不对,就像预先商量好了似的,惊慌失措地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一个都不能让跑了,”远山真二命令云二秃子,“活捉郭有三!”
“哈伊!”云二秃子就像咬嘴架的土狗一样兴奋,喉咙里一阵痉挛,差点喘不上气,“太君命令,活捉郭有三,重重有赏!”
手下的弟兄一听有赏,就像喝了烧酒一样,踏着松软的积雪穷追猛打,又打死打伤七八个土匪,剩下的几十个跑不动了,扔了枪,跪在地上举手投降。远山真二和云二秃子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到了跪下一片的灰头土脸的残兵败将前,仿佛打了一个大大的胜仗。
“没准儿这就是头儿。”云二秃子指着一个穿着南军制服的家伙说。
“嗯,问问。”远山真二点点头。
“你们当中,”云二秃子咳嗽了一声,尽量使嗓子有点威严感,“谁是郭有三?”
没人吭声,都缩着脖子窝着脑袋。
“再问一遍,”云二秃子盯着那个穿着南军制服的家伙,恶狠狠地喊道,“你们当中,谁是郭有三?”
正在这时,有个人连滚带爬跑到了远山真二马头前,汗水扑湿了头发,冒着腾腾热气,一只没穿鞋的脚踩在雪里,手里拎着盒子炮。“太君!太……呃……郭……郭有三在在……攻打县城,几百人呐!”这人颤抖着全身说。
“贾桑,是你?”远山真二的心肺这时痛得不行了,他觉得有什么虫子在恨恨地啮咬着。
 
雪野白茫茫的四面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苍穹如铁锅倒扣着奇峻冷寒的杀县,快到县城的时候,杂乱的枪炮声隆隆入耳。贾发财说,皇军和他换班时郭有三杀到城下的,黑压压一片人马,二话不说开枪就打,要不是皇军神武,恐怕城门早被攻破了。他贾发财对皇军忠心耿耿,打了不到半个钟头,发现郭有三越攻越猛,冒死从另一个城门出来的。
“调虎离山?”远山真二连抽几鞭子马,大声和云二秃子说,“高,这郭有三挺高的。”
“妈的,连土匪……”
“住口!”远山真二气哼哼地说,“这是土匪?这是你说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鬼才知道怎么回事呢,这个郭有三实在是高,懂你们祖宗的孙子兵法。”
远山真二说的真没错,在他们回救县城的路上还遭遇了郭有三另一支小股队伍的伏击,不过,马上就被远山真二击溃了,一起出击的那七八个日本宪兵战力太强大,成帮结伙的土匪打了不到十分钟就丢下十几具尸体四散而逃。
“哼哼,围点打援。”远山真二耸了耸肩膀,说完,马不停蹄继续朝县城疾驰。
应该是郭有三和他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有三个没料到。一是就凭城里的这十个日本宪兵带着几十个二流子兵直接挡住了他的几百精兵强将,几次强攻未遂,还折损了不少人马;二是劫掠年货队的那帮弟兄,也就是收编的达尔古那伙子人,根本不经打,三下五除二就被打残了;三是途中设计的打援,连十分钟都没坚持住就散了。郭有三还在前面指挥攻城,远山真二已经插到了他的屁股后面,进攻命令一个字一个字从他嘴里恶狠狠地歪着喷出来:
“压机给给!”
狂风骤雨般的枪弹扑向郭有三和他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眨眼间躺倒一片人马,剩下的人像被一阵寒风吹散的腐叶,浸透着鲜血四蹿而逃,未及调头的士兵则被全部俘虏。
“还是那怂相……支那人就是支那人,变不了的。”远山真二望了望潮湿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血腥味的硝烟。
“可不是怎的?咱们这边总共损失了十几个弟兄,皇军只有一人胳膊挂彩啦。”贾发财浑身上下烂成了花,但他很解气似的感到高兴。
“贾桑,你都变成什么样子啦,哈哈!”远山真二挤挤眼睛,笑了。
本来,云二秃子给远山真二献的计是大年二十九围歼郭有三和他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结果,倒中了郭有三的调虎离山、围点打援两计,要不是皇军战力凶悍,还不一定什么结局呢。远山真二倒无所谓,进城的时候,仿佛外出抢掠回来,城外一片狼藉残败,尸骨将寒。
“今晚吃羊肉火锅,”远山真二对着橙黄色的太阳说,“庆祝大捷,人人有份。”
这个年过好了。郭有三兵败的消息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杀县周边大大小小的土匪窝子,威胁杀县最大的武装队伍从此一蹶不振,甚至一听到远山真二的名字都不敢闭着双眼睡觉。接着,更恐怖的消息传出来,皇军要把杀县境内所有的土匪赶尽杀绝,那时,南军被日本人打得满地找牙,其余的还没成什么气候,所有的土匪都人心惶惶,各自寻思自己的出路。正月过后,云二秃子给远山真二汇报,有的土匪窝子端着锅碗瓢盆来求降,远山真二全收了。云二秃子有点纳闷,问远山真二要这么多人干嘛呀,每天还得管饭吃,远山真二似乎看出了云二秃子的疑虑,裹着披风,双手捂着火炉庄严低沉地说:
“种树。”
云二秃子听得头发根子都差点直竖起来,心说这位日本太君简直就是个神经病,杀人放火坏事做绝,种树又是唱的哪一出,看来真把杀县当成他们日本人的家了。云二秃子是个明白人,肚里嘀咕归嘀咕,事儿还是要给远山真二办妥当的,否则,这位鬼子太君一翻脸不认人,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前前后后一共收了大大小小各个土匪窝子二百多人,加上以前打了两仗俘虏的,拎出三百个能干活儿的没什么问题。远山真二挺满意,黄道吉日是他和贾发财到县城外十里的半山上三清观求的,三清观的老道掐指一算,定在了谷雨第一天。远山真二挺高兴,和贾发财说,“贵国古人早就说过,孟春之月,盛德在木,意思说春季植树是积最大的德,多好啊;还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多好啊!”贾发财也不知道远山真二什么意思,只是听一句点一句头,“太君说得没错,多好啊!”
为了谷雨时节种树一切顺利,前期的筹备必须面面俱到,这可忙坏了贾发财和云二秃子,一个筹人一个筹款,人,云二秃子早筹好了,钱,贾发财还没有着落。买树苗,挖树坑,吃喝拉撒,野外治安,没有一个地方不要钱,一开始,贾发财建议远山真二动用武力强征杀县境内的地主、商户、过境商贩,被远山真二否了,远山真二认为这么做是强盗行为,大日本帝国军人耻于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喂,怎么样了?”云二秃子一见贾发财的面就问。
“吃太饱了撑的!……还能怎么样,我能怎么样,不能动硬的,我……不行我和远山太君辞了这个职务算啦?”贾发财愁眉苦脸地说。
“嘻嘻!”云二秃子抖了抖军大衣,眨眨眼说,“请我洗个大茶壶水,我告诉你咋办?”
云二秃子说的洗大壶水,意思是让贾发财请他逛个窑子。杀县的嫖娼风俗,如果嫖客们想上嫖,到了窑子,窑姐会喊伙计“送壶水!”伙计就把一个装着清水的铜盆从门帘下塞进屋,盆边搭了白毛巾。窑姐接过水盆,先给嫖客清洗一番再给自己洗,完事了重新换盆水再洗一遍。所以,杀县窑子里的伙计叫“大茶壶”大伙儿都明白咋回事。
“征税。”洗了两壶后,云二秃子才从牙缝里漏出两个字。
“征税。”贾发财回来就给远山真二献了此计。
杀县这个地界儿,后挡阴山前淌黄河,渡口码头有两个,历来商贾船运频繁,加上自远山真二驻军以来,剿匪不停,难得一个治安良好环境,过境商贩渐渐多了起来,其中,贩运烟土又是最挣钱的买卖。
说起烟土贩运买卖,就得说说绥远省主席傅作义,也就是和日本人死磕的那位将军,他在统治绥远那个时期,手底下的晋绥财政整理处针对烟土这桩厚利买卖专设了一个禁烟善后局,后来又改成禁烟稽查处,专收烟土过境税,每年收的钱,多则两百多万元,少则几十万元。钱太多了,自然引起各盟旗的王公们不满,毕竟,烟土一进入绥远境内即进入牧区,各旗的军队负有保护之责,但巨利却被傅作义收了,出了力的反倒拿不到一点儿好处,难免心生不满却又不敢明言。
“征税?”远山真二眼前也一亮,恍然大悟似的击掌叫好,“贾桑,正说在点子上!”
“对,太君,征税,主要是烟土税。”贾发财恭恭敬敬给远山真二鞠了一个躬,脱下他的便帽,滔滔不绝地说,“同光年间就开始啦,甘肃省河西走廊所产的烟土,每年都要经过牧区,辗转运销到天津、保定等地,为什么要走牧区呢,图个人货安全,现在,皇军治理下的河套、包头、杀县、呼和浩特、乌兰察布这条线,治安大好,而杀县比别的地方更优越的地方在于有两个渡口码头,眼见着商贩这两年增多,买卖也大了,征税势在必行。”
“吆西!”远山真二立即决定,由贾发财牵头去办税。
 
三十六顷地是杀县最大的河路码头,沿河数省商贩经杀县集散而使三十六顷地河路码头红火一时。拿了远山真二的鸡毛令后,贾发财立即在三十六顷地河路码头部署了河路稽查站,过境商贩按货值交税,行货五盐税七烟土十一。往返商贩叫苦不迭又没有办法,战乱时期,到处都在杀人放火,也就杀县这一线相对平安,不过三十六顷地河路码头还真是无路可行,贾发财也趁机从中捞了不少油水。
“云老兄,”贾发财见了云二秃子,乐呵呵地又是拱手又是抱拳,“大茶壶去?”
云二秃子当然买贾发财这个账,两人在窑子里洗了又洗。完事后,贾发财给云二秃子点了一杆上好的大烟炮,见云二秃子飘飘欲仙,才又说了一番他的担忧,河路码头征过境税好虽好,但不长久,时间长了过境商贩恐怕要换路,谷雨种树是远山真二定了的,现在征收上来的税款维持不了多久。
“浑球日本鬼子们!简直是疯啦!”云二秃子不由自主地说,然后伸手去摸索茶碗,贾发财给他递了手上。
“那末你说还得咋弄呢?”
“逼捐。”云二秃子又从牙缝里漏出两个字。
“逼捐?”
“对,不要逼捐钱,要东西。”云二秃子满嘴粘土气息。
贾发财一下听明白云二秃子的意思了。回到县府,也就是远山真二的住所,贾发财给远山真二汇报了河路码头征过境税的事务,远山真二挺满意。不过贾发财满脸诚恳地说征收的这点税款远不足以支付种树所需开销,远山真二眼睛眯成肚脐眼儿,问他该怎么解决,贾发财顺势说了云二秃子教给他的逼捐方案。
“不要钱,要东西。”贾发财说。
远山真二点一点头,意思是说,“吆西!”
事不宜迟,贾发财邀请各路大户人家到县府议事。各个商户、地主一听贾发财打着日本人的幌子议事,头皮就发麻,不去又不敢,只能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来到县衙,没想到贾发财以礼相待他们,他说了,“各位乡贤别害怕,远山太君自驻防杀县以来,引渠灌溉,剿匪不歇,才保一方平安,试问各位,之前有过此大好局面否?远山太君志在治理杀县沙尘之害,而治沙须种树先行,种树乃繁复工程,钱款缺口尚大,希望各位不吝宝袋,尽己所能,给予大力襄助。”
这些老板财主们听贾发财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完了,个个愁眉不展,也不知道贾发财到底想要多少钱,反正门里门外卫兵出五个进八个的,个个凶神恶煞,仿佛要吃人似的。
“这这……这……咋个回事?不是说……可……还要钱啊?”一个老得牙都快没了的老家伙挑起了怨声载道的话头,其他人顺杆爬了跟着附和。
“唉,过去的折套又来了!”
“咱们这……唉,过去和如今还是一样……反正过的是苦日子。”
“一样的裤子,只不过有的有裤腿儿有的齐大腿根儿了。”
“是啊,是啊,说得对!”
“还有个完吗……”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彼此抱怨时,一股股土腥气夹杂着鱼腥味窜进了屋子,就像院子里有几十个鱼贩子打了摊子卖鱼似的。贾发财慢慢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眼睛凑在二指宽的门缝上往外瞧,然后他面如土色了。
“起风了,”贾发财砸吧了一下嘴,“妈的,沙子挺大。”
贾发财吩咐下去,上好酒好肉给他请来的客人吃一顿,不管远近,这些乡贤大户还是都挺买皇军面子的。终于,众人推举出一个脸颊上长满了红毛的代表,睁着弱视眼看着眼前的贾发财,嗑嗑巴巴地问了一下募捐的数目。贾发财冷笑一声,说,“不要钱,要东西。”
吃完饭,各家各户摊派下来的数目有了,张大掌柜负责种树苗子,李大老板负责镐锹,王大地主负责一个月的伙食,包括箩筐、鞋帽、水桶、马车等等均有所认领,不认领也不行。浑黄的天空像塌了个无底大坑,风卷着沙尘见缝就钻,贾发财要留各位捐主住一夜,等天晴了再回,这些人哪还有心思住呐,纷纷借口家里事多,一一走了。
“太君,怎样?”贾发财问远山真二。
“知道的。”远山真二说。
杀县的初春季节,整整刮了一个月的大风,到处是灰头土脸的东西,不管人还是牲口,就是不下雨。反正每天遮天蔽日,连前线交战的各股部队都默契地歇了火,远山真二还接收了几十名从前线撤下来的伤病员,本来说等伤病好了再上前线杀敌,都被远山真二以种种理由截留下来了,种树缺人手,远山真二真是铁了心的。
“扛了三个年头的步枪,这下无缘啦!”伤病员都这样说话。
谷雨第一天,天罕见地晴了,清风阵阵,雨一点也没下,但这丝毫不影响远山真二的好心情。远山真二换了新装,带了几百人到城东南十里的地方正式开始种树,那些痊愈情况不错的伤病员,都荷枪实弹放了警戒哨,虽说各路土匪已经被剿得吓破了苦胆,但南军和八路军游击队又壮大了力量,不得不防。种树之前,远山真二兴致勃勃作了一番简短但饱含深情的讲话,无非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那一套,然后话锋一转,说:
“杀县每逢冬末初春之际,降雪甚少天气奇冷,狂风卷沙平地压尘,草原多被覆盖,农田为之板结,牲畜遭受冻饿而致死者颇多,都是皇军治下良民,因此,远山真二不才,一方面派员多赴各处募集赈款,一方面在本县募捐,筹的这些款项将全部用于种树治沙,贵国古人早就说过,孟春之月,盛德在木,意思说春季植树是积最大的德,这多好啊……”
远山真二说完,人群中有人带头鼓掌,远山真二微笑着,亲自抓起有人递过来的一把锹头,走到一个一米见方的坑前,里面已经栽了一株胳膊粗的油松,远山真二铲了土填坑,贾发财也抓了锹铲了土填坑,不一会儿,一株树算是种好了。又有人给远山真二递了一桶清水,远山真二挥袖擦了一把眉头的汗,把嘴凑到水上啜了一口,微微一笑,扳倒桶,水浇到坑里。
“贾桑,”远山真二又用袖口擦了一把眉头的汗,“记住了,这片林子的第一棵树是我种的。”
“哈伊!”贾发财以最舒服的姿势给远山真二敬了一个礼。
接下来几百人开始动手了,镐头铁锹龙飞凤舞,号子喊得震天响,因为是第一天,人们可能还有点兴奋,都干劲十足,足足栽下了一千多棵油松。中午和傍晚都吃了带荤腥的菜汤,窝头也是随便拿,工地上到处传颂着远山真二的善名。
第二天人们就干不动了,虽说有远山真二以身作则,还有凶神恶煞的监工,但干了一天才栽下了五百多棵,比第一天差了老远。当然原因很多,比如头一天发了大力第二天没劲儿啦,伙食也不如第一天啦,手里的镐锹不顺手啦,这都好解决,关键树秧子不够了。贾发财问那几个负责供树秧子的老板怎么回事,那几个老板倒一脸诚实,他们说不是不供,买树秧子的钱都付了,树秧子都得从对岸的黄河林场买,那边也一下拿不出这么多的树秧子,只能分批买。
“那怎么办?”远山真二有点急了,“贾桑,这才刚开始就……”
贾发财涨红了脸,他还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也是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个投降过来的小土匪头子说,他有个主意,不知道长官们会不会采纳。
“说吧,”远山真二眨了眨泪眼。
“太君,”小土匪头子恭恭敬敬地说,“杀县这个地方大多是盐碱地,不适合种松树,最好活的是榆树,滴籽成苗,长得快,一年就能长半人高。”
“榆树?”远山真二又眨了眨眼,眼里的沙子被泪水冲出去了。
“对,榆树。”小土匪头子比比划划地说,“榆树只要把榆钱钱撒进土里就别管了,太好活,就是榆树长大了不好看,俗话说,榆木不成材,没法做盖房的椽檩……”
“吆西!”远山真二豁然开朗,打断了小土匪头子的话,“防风固沙就行,不得砍伐盖房,榆树,吆西!”
 
小土匪头子叫张来庆,马上被远山真二提拔为种树的领工长,负责种树的技术指导。
杀县境内的榆树大多长在离城不远的村落里,远山真二让张来庆带路,领了贾发财,考察了十几个村子里的榆树。远山真二发现,杀县这个干瘠之地长成的榆树的确不成材,歪扭疙抽的,幼树还好,树皮平滑,大树就不行了,树皮灰暗还开裂,粗糙得像农民的手,倒是叶子黄绿,像指甲盖大的铜钱,惹人喜爱,怪不得当地人称作榆钱钱。
“太君,”张来庆介绍道,“这榆树啊,阳性树种,耐旱,耐寒,耐瘠薄,越烂的地越好活,根系发达,抗风、保土一绝,不怕盐碱耐干冷,叶子挂尘没得说。”
“吆西,吆西!”远山真二对榆树的兴趣越来越大了。
“太君,”张来庆继续说,“种榆树最省工省时还省钱,四月中榆钱钱由绿变了浅黄色儿时,阴干就能播种,其实不播种也行,撒哪儿就哪儿活。再晚了就不行了,风一刮,榆钱钱就飞了。”
“嗯嗯!”远山真二吩咐贾发财,“掐好时间,到时采摘,别让风刮走了。”
回城的时候,张来庆还爬到树上给远山真二撅了两枝榆钱钱,远山真二像个天真未泯的孩子手里拿着,边走边摘了吃,啧啧称赞好吃。张来庆指着榆钱钱给远山真二说,“太君,这榆钱钱呀,不光好吃,你要是睡不着,尿不下来,吃了它一准管用。”
“唔?”远山真二开始大嚼起来。
回到城里,还没等屁股坐稳,云二秃子给远山真二汇报了两个坏消息,一个是种树的役工偷跑了一半,另一个是过境的皇军辎重遭到了一股八路军游击队的袭击,抢了部分辎重不说,还打死一名皇军。第一个坏消息,对远山真二反倒无所谓了,因为马上要用播撒榆钱钱代替插树秧子,用不着那么多人了,关键是第二个坏消息,他没想到连八路军游击队都坐大了,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八格牙路!”远山真二气得发抖,叫骂声像一星油灯光从两扇门缝中透出来,“剿共!”
第二天,云二秃子详细向远山真二报告了八路军游击队的情况,八路军青山支队司令部及其所率部队驻扎在青山深处的崇山峻岭之中,他们的司令叫李老井,手下有四大金刚,不到两年时间,就在杀县各山村建立了动委会、农会、妇救会、游击队、担架队和工组等组织,势力越来越大。
这是决不能容忍的,远山真二已经意识到了一直以来对八路军游击队的不屑一顾大错特错,决定调集杀县重兵扫荡一次。所谓杀县的重兵,宪兵队四十多人是重中之重,东亚同盟军云二秃子四百多人,杀县公署保安科五十多人,保甲自卫团和民练自卫团加起来二百多人,还有讨伐队一百多人,便衣队三十多人,统共八百来人。
此前特务队破了一个游击队在县城里的交通站,抓了一对父子,上了老虎凳、辣椒水和热烙铁等等酷刑,获悉八路军青山支队司令部的指挥部在山里一个叫赵家老院的地方。“吆西!”远山真二大喜,集结部队立即朝赵家老院扑去。
火是在进山的穷边半路接上的。八路军游击队这边早有预防,但日本宪兵队用三挺机枪扫射着掩护交替突进,游击队第一道防线迅速被撕破了,退到了第二道防线。第二道防线是个破烂的村子,有几道易守难攻的土围子,先扑上来的东亚同盟军眨眼间就被撂倒十几个,还打死一个宪兵机枪手。
“八格牙路!”远山真二打得眼球都红了,挥着指挥刀嚎叫,“压机给给!”
贾发财和云二秃子也不甘示弱,举着枪咋咋呼呼让手下的人往上冲。
机枪又泼妇骂街一样嚎了起来,在日本宪兵的带头冲击下,以土围子为屏障的第二道防线又被突破了,游击队四散奔逃,退守到了赵家老院。说是老院,其实是座小山头,一眼看上去贫瘠荒败,上山无路,脚下的杂草老裹着脚,每迈一步先得把扭曲粗韧的杂草除掉,否则羁羁绊绊寸步难行。
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没法布散兵线上山,排队上山冲锋等于给敌人竖了活靶子,尽管游击队武器不行,枪法也不准,但居高临下,又有乱石掩护,就算往下滚石头也能砸死人。远山真二让贾发财和云二秃子各自带队冲了两次,除了扔下几十具尸体一无所获。
“太君,”贾发财喘着粗气说,“这样冲锋不行啊,敌人在高处。”
贾发财说的这些远山真二看到了,他拄着指挥刀“啐”了一口,从望远镜里他看到了敌人的指挥官是个细眼睛厚嘴唇使双枪的大块头。最可气的是,远山真二看到那个强盗模样的指挥官打一枪还灌一口烧酒,那个烧酒皮囊口子上缀了穗子,像红头发似的披散着。
“掷弹筒!”远山真二喊道,“发射瓦斯弹!”
瓦斯弹无一虚发,喷吐着令人窒息的青烟。打到太阳落山时,赵家老院被拿下了,此役,远山真二这边死伤一百多人,八路军游击队全军覆没,数了下,足有二百多人。使双枪的大块头指挥官临死前手里还紧紧握着烧酒皮囊,红头发似的穗子又被血染了一遍。但赵家老院啥都没有,完全就是一座空营,看来,八路军青山支队司令部的指挥部获悉了远山真二的扫荡计划,提前转移了,和他们发生遭遇战的,应该是断后部队。
不管怎么说,此役对八路军青山支队是一个重大打击,远山真二以大获全胜的姿态收兵回城。
回到城里,各队修整,远山真二顾不上喘息,他还是惦记着榆钱钱的事。张来庆向远山真二汇报说,自从传出皇军要播撒榆钱钱的消息以来,各个村的榆钱钱快被村民捋光了。远山真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没弄明白为什么村民要这么干,这么干还是良民吗,张来庆给他解释了,每到春季,这榆钱钱就是穷苦人家粮食,到了秋天,连榆树皮都会扒了,榆树皮磨成粉,掺合面粉玉米粉甚至麸皮里都能吃。
“嗯,”远山真二命令张来庆迅速组织人抢收榆钱钱,“收了就播,能种多少算多少。”
张来庆其实心里明白的,他这是和老百姓口中抢粮食,被戳祖宗十八代脊背免不了的,之前,他故意给老百姓留了几天捋榆钱钱的时间,真的要把老百姓饿急了,那等于把老百姓逼绝路上,让他们铤而走险,那可就不是什么良民了。
“还有什么名堂,都使出来,狗汉奸!”每到一处,收榆钱钱的张来庆都会被骂得灵魂出窍。
 
榆树不怕旱,最怕地湿,即便在夏季也不能过湿,水多,再加上温度一高,根系就会慢慢腐烂而导致死亡。这样一来,把水车省了,打一眼井就够了,刚开始还发愁役工不够,没想到还跑了一多半,担心剩下的这些老弱病残上不了手,但播种榆钱钱把所有需要操心的地方都免了,这让远山真二松了一口气,贾发财、张来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远山真二是个非常认真的人,很快就熟悉了中国榆树的生长习性,每天早上出过操,不论刮风下雨,他都会准时出现在榆树区,步量有一百来亩,亲手补栽、修剪、浇水、除草,有时忙起来,都不回去休息,饿了,渴了,就在林地边胡乱吃上一口。贾发财一看这哪成啊,太君不计较吃喝他们受不了啊,于是又找了城里几家馆子,让他们送饭,后来,索性饭也不送了,送来了也是凉的,直接把腌制好的肉菜密封在罐子里带到林地上,比如茴香大力丸蚕豆、锯末熏鸡、酱鸭腿、羊血肠、臭豆腐等等,远山真二本来是一个对饮食有点讲究的人,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就是杀县的支那人根本没有烹制新鲜食材能力,任何一个东西,只有腌了、酱了、发霉了、放臭了之后,才会撸起袖子吃个痛快。但现在远山真二不太计较这些了,他已经有了一个饥肠辘辘的肚子,一个习惯了杀县饭菜的胃,就算是最粗糙的吃的,哪怕是俗了吧唧的大瓣蒜,他也会生嚼起来津津有味。
秋天的时候,榆树都长了半人高,一窝一蓬的,风一吹,榆树梢子如水波荡漾。林地的面貌成了杀县一景,连鸟都成群地往来飞。张来庆给远山真二建议,来年还可以种沙枣、花棒、沙拐枣、柠条等沙生植物,这些小树苗窜到了三四米高就能固定流动的沙丘,那时再刮恶风,也掀不起多大的沙尘了。“吆西!”远山真二满脸尘土也阻挡不了他的成就感,他像个孩子似的憧憬未来的杀县就像他的家乡山梨县,满目郁郁葱葱、生机盎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支那人,乱伐木,滥烧山,屡违天良,神鬼共厌天地共谴啊!”远山真二每天把这句话挂在了嘴上。
“对对!太君一针见血!”贾发财、张来庆一干人等只好逢迎附和。
不过,一直让远山真二头疼不已的是八路军游击队,自从上次扫荡了一回,等于捅了马蜂窝,短短沉寂了一阵子,然后就从四面八方冒出无数游击队,他们武装老百姓,组织老百姓,开辟了不少抗日根据地,端了好几个炮楼,尤其是对过境日军辎重多次袭击,为此,远山真二屡遭上司斥责。
还得扫荡剿共,远山真二下决心要端掉八路军青山支队司令部的指挥部。快到年底的时候,特务队再一次获悉八路军青山支队司令部活动的中心地区美岱召,远山真二从河套、包头、归绥三个地方调集了二千多兵力,分4路向美岱召直扑而来,令远山真二气馁的是,这次扑空了,在返回营地的时候,却反遭到了八路军的伏击,十几挺轻重机枪和手榴弹像冰雹似的轰向扫荡队伍,打得远山真二人仰马翻,激战两个钟头就伤亡五百多人,扔下轻机枪九挺长短枪两百多支弹药无数才得以逃脱。逃回城里的第二天,远山真二听说,这回是共产党一个叫贺龙的人派来的天兵,贺龙这个人打仗一直以狠辣著称。
“这个家伙听说以前也是一个土匪,看来,我的牙齿有点老了,啃不动了。”远山真二依然有心情来开玩笑,仿佛要证明他不是一个败将似的。
“放心吧太君,”云二秃子安慰远山真二,“现在南军和八路军摩擦不断,为了抢地盘大打出手,我们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
“唔?”远山真二挠挠头,感觉阴暗的日子快要结束了。
驻扎在杀县境内的郭有三和他的绥远自卫军杀县骑兵支队,不知何时摇身一变又成了国民党骑兵第5纵队,兵强马壮,这郭有三是个怪人,为了争地盘抢物资夺女人,谁都打,不管是日军、伪军还是共军,甚至连土匪都不放过,即使种地的老百姓都到了公开抱怨的地步。这下,反倒减轻了远山真二的压力,或许郭有三对上次攻城惨败还有所忌惮吧,一直没对远山真二形成真正的威胁。
杀县的春天还是老样子,一场接一场的沙尘天直冲云霄又落在地上,但地上七零八落的土坯房岿然不动,远山真二的一百亩刚发芽的榆树林凭着顽强意志毫无惧色地生长着,这意志一直撑到夏天的到来,让大地有了鲜亮的秀色。远山真二的毫无畏葸的刚毅和旺盛的精力令贾发财和张来庆叹服,同时也让他们诧异,这日本鬼子到底发什么神经,他图什么呀,在杀县将一种执拗的意念付诸行动。
“怎么样?”远山真二问他的朋友。
“喏,太君,不赖呀,中日亲善!”贾发财和张来庆越来越会附和了。
“不赖!”远山真二对他们的回答很满意,他学了一句。
秋天的时候,榆树林密密麻麻长得一人高了,影响彼此的生长,得倒栽,一百亩可以倒栽出五百亩来,按挡风墙一行一行排列。这又需要人手,需要镐锹,需要水车,需要七七八八,当然,这都是贾发财下去布置的。为了在地冻之前倒栽完,远山真二忙得每天四脚朝天,有时还会在树林里待一整夜,饿了,嚼一口干粮,渴了,舀一口凉水喝,有一次,累得腰酸腿痛的远山真二踉踉跄跄地走到水桶边俯下身来舀水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头发竟然完全花白了。渐渐地,跟他一起种树的人,看他也不像刚来的那个时候那么凶恶那样丑陋了。日本人也好,中国人也好,常常忙得都不知道自己身居何处。
“你们听到什么消息了吗?”又过了一年,有一天,远山真二突然没头没脑地问贾发财。
“什么消息?咳,消息可多啦!”
“什么消息,咋说的?”远山真二停了手上的活儿,吃惊地问。
“有个从南方回来的亲戚说……他说什么太平洋战场,美国人什么的,反正事情好像很糟糕……”贾发财吞吞吐吐,总是咽话。
“嗯嗯!”远山真二似乎嗅到了极不愉快的气味,他抽搐了一下鼻子。
的确是,消息越来越坏,就像杀县的沙尘暴一样滚滚而来。自1942年6月中途岛战役结束,太平洋战场上日军节节败退,1945年8月6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枚原子弹,3天后又在长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弹,8月8日苏联红军也对日宣战。1945年8月14日正午,裕仁天皇通过广播发表《停战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
昭和二十年八月十六日,国民党骑兵第5纵队司令郭有三先于共产党八路军青山支队抢占杀县,远山真二按上司指示,放下武器,率部投降。
“有什么忏悔的吗?”郭有三趾高气扬地问远山真二。
“我忏悔什么?”
“忏悔你所干过的坏事啊!”郭有三说。
“哦,是是,我忏悔!我忏悔!”
“那,需要我宽恕你么?”郭有三一副救世主的口气。
“嗯嗯……”远山真二身子挪到亮光里,他看着坐在阴影里的郭有三说,“那个,那个……还是让我继续种树吧!”
郭有三一下愣了,他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然后站起身说:“悉听尊便。”
 
原载于《山花》2019年第5期

 
作者:赵卡 
来源:山花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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