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瘾者

罗建森2019-04-08 18:25:27

瘾者
 
战争不是突然打响的,在很久以前就现了端倪。
举一个最普通的例子:上个月我在外省,在一个十字路口旁的三轮车上挑莲子,期间遇到城管来巡街。摊主也不慌忙,朝城管卑微地躬了躬腰,满脸都是心照不宣的笑容。城管戴着一副大墨镜,原本就窄小的脸盘被遮住大半,看起来既滑稽又不怒自威,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的关节在摆放莲子的铁板上快速地敲了敲:
“快点把摊子收了听到没有,收了赶紧走!”
摊主急忙回答“是是是”,手里却并没有要收摊的动作表示。城管走出去几步,又转过头来,怪声怪气地说:
“哎,早上拿来的那几盒确实不错。”
摊主满脸堆笑,“过奖”“哪里”“慢走”之类的话说了一堆。然后城管继续巡他的街,摊主继续摆他的摊,刚才的例行公事也就是例行公事,没什么实际效果。
但现在不一样了。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大概十点来钟,我出门去买铁板烧,发现三个摊子都不见了,只有横七竖八的竹签和皱巴巴的卫生纸在地上打着转。街上刮着凉风,我上半身只穿了件短袖,冷得直打哆嗦。就在我转过身要回去的当儿,三辆铁板烧的三轮车排成一字,从一个巷道里拐了出来,招牌下面的灯还黑着,推车的人左顾右盼,缩头缩脑。我问其中一个:
“刚才城管来了?”
“可不是!差点被收了摊子。”
“哎,以前不是只赶不收吗?”
“谁知道怎么回事儿!大概就是几个星期以前吧,突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见摊就收,骑上车就走,好说歹说都没用。”
“直接骑走?干嘛,罚款?”
“是啊!罚了款,车子还要在他们那儿扣一星期。卖得不好罚500,卖得好了罚1000。”
另一个人接过话茬:
“罚款也就算了,问题是一扣一星期,车上的东西都坏掉了,只能扔了再买。被这么抓一次,少说也要亏2000。”
顿了顿,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都被抓了两次了。腿慢。”
我咂咂舌头,问他:
“那你还摆?”
他立马提高了嗓门儿:
“摆,为什么不摆?他敢抓我就敢摆!”
我点点头,附和道:
“是啊,不摆咱们吃什么?”
如果你看了新闻,你就会知道,播音员已经用她标准的普通话播报过了这个情况:所有岗位上的工作人员都越来越敬业,工作效率显著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有了更可靠的保障,这是一件可喜的大事儿。当然了,电视上的话只能信一半,剩下的那一半是他们不能播,也不屑于播的。
有左就有右,有光就有黑,这是没错的。当警察、城管、检察官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行政人员兢兢业业时,他们的对立面——罪犯、商贩、流浪汉、刺儿头,同样也兢兢业业。所谓“正经”的工作者越是正经,他们的对手就越是坚定。新闻中的“工作效率”稳步提升时,犯罪率也在逐步上升,城市的治安先转好后转坏,之后越来越坏。所有的人似乎都偏执起来,执著于自己目前的行当,以超乎以往的热情和毅力开拓着各自的事业。
但是,一般的普通人并没有察觉到这种趋势。那些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员也没有察觉到;也有可能他们早就察觉到了,毕竟他们手眼通天,但表面上装出毫不知情的样子,暗地里已经采取了行动。后来的情况也证实了这一点。而至于我,我为什么可以察觉到这种微小而源源不断的致命的变化?——我是个精神恍惚、反应迟钝的人,属于普通人里的下等,永远跟不上别人的节拍,也难以适应身边飞速的变化。我的穿着永远比别人落后三到五年的潮流,头发是一成不变的寸头,胡子倒是一直刮,眼镜是半框的金属眼镜而不是时尚的黑框镜。不过你别说,有段时间人们中间开始流行“书生气的痞子风”,我的扮相倒是刚好合适,一度被认为站在了潮流的尖端,但也仅仅持续了一两个季度,之后又成为了人们嘲笑的对象。
我无意去改变我的现状,也不想绞尽脑汁去追赶别人的脚步。我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笨拙,落后,模糊,混乱,这就是我对自己为人处世的评价。当然,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更加敏锐地感觉到危机的出现。因为我不像别人,拥有快速适应的能力;我有属于我自己的频率,属于我自己的步伐。这个世界奔跑得再快,说到底也是有规律的,只要有规律,我就不会迷失。当我的脚步被打乱的时候,我立即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改变了。
果然,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效率提升”的负面影响越来越明显,社会矛盾开始激化,每个人都变得固执而不可救药,守卫着自己的价值观,与他人展开一场恶战。商贩认为自己的摊点是谋生的手段,是全部生活的所在,必须要做下去;城管认为市容市貌不容污抹,所有的摊点都是制造垃圾的罪魁祸首,必须取缔;罪犯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去实施犯罪,就应该去犯罪;警察认为所有的罪犯都伤害了个人和社会,都罪大恶极,都应该杀无赦;医生认为救死扶伤是天职,疯狂地做实验、搞科研、开发新药,狂热的劲头让病人提心吊胆;病人认为生病也是自己的权利,拒绝医生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胡乱试验一些用途不明的药剂;各国政要之间吵得不可开交,谁都认为自己是为本国利益而战;甚至于清洁工,为了能有更多机会发扬舍己为人的美德,常常为了争夺一块区域而大打出手。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社会变得极端疯狂。每一种社会关系都分化成了两个极端,包括父母子女,翻脸断亲的事情也数不胜数。到最后,没有陷入疯狂的人只剩下两类:政府派出的调查人员(他们的领导者也已经深陷在漩涡里了),还有我这种跟不上节奏的人。
调查人员没有疯,这很好理解。他们更早地发现了端倪,受指派去调查研究,从始至终都置身局外,当情况越来越严重的时候,他们良好的职业素养促使他们达成了共识,就是要拯救人类脱离疯狂。他们的心志坚定,既不拖泥带水,也不刚愎自用。他们动用自己手头的资源和全部的学识,昼夜不停地研究,希望能找到它的成因和解决方案。而至于我,前面说过了,正是因为跟不上节奏,所以幸运地发现了异象,比其他人更早地拥有了警戒意识和自我克制意识。当然了,并不是所有像我这样步伐缓慢的人都察觉到了异常的状况;我们中的大多数因为散漫惯了,根本无心去留意周围,即便发生了变化也不会知道。和其他人一样,他们也陷入了极端的境地,深信自己四处飘荡无所事事的生活方式才是最自由最舒适的,看不起其他忙忙碌碌工作的人群,并且大肆宣扬自己的理念。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没办法在世上生存了。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陷入偏执,最后包括我的亲人,都变得不可理喻。但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是我立场不坚定,是根名副其实的墙头草,懦弱而无能。全世界好像只有我是不正常的。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有别的人可以像我一样克制偏执,我感觉自己身处一个陌生至极的星球,星球上没有玫瑰,只有泥泞的硬刺。我一度想到了死亡。
但命运总是爱开玩笑;就在我爬上了八十层高的贸易大厦,准备一跃而下的时候,我看到了云端的宫殿,那是一座城堡,迷蒙在层层云雾里。从我看到它的一瞬间起,就知道它不是海市蜃楼,因为我看到了硕大的机器正在运转,发出雷鸣一般的响声,一只大磨盘在匀速转动,看不见的物质顺着千万条管道倾泻而下,组合成一场无形的大雨,浇透了每个泥潭里的疯人。这场景令人咋舌却又真实可感,绝不是我这等凡夫俗子的幻想能编造出的,也不是自然的蜃楼能显现出的。
我的一双儿女这个时候从顶楼的天窗爬了上来,一步一步接近我,朝我不客气地喊道:
“哎,老东西,你要干嘛,要跳楼?你可不能死,你死了,就没有人帮我们交学费了,也没人给我们零花钱了!”
小女儿尖叫道:
“你答应买给我的那套衣服还没兑现呐!”
她说的是哪套衣服,我已经不记得了。我答应了他们好多东西。很多是被迫的,不情愿的,但又不得不;他们是我的孩子,他们的要求我应该无条件服从,很多时候我都是这样来安慰自己的。我转过身冲他们放声大笑:
“你们放心,在你们榨干我最后一滴血以前,我不会死的!好了,回去吧。”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前,一个念头就已经击中了我。那座城堡就是一切极端的源泉,一切偏执的生长地。一股英雄陌路的孤独感涌上心头,那么多能人勇士都被冲昏了头脑,偏偏是我这么一个小人物,一个拖沓的普通人,找到了问题的根本所在。我该怎么做?去摧毁那座看起来遥不可及的城堡,还世界一个和平?
我觉得自己头都大了。
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是我那个疯老婆。她听说我要跳楼自杀,连忙打发两个孩子去全城最高的建筑,也就是那栋贸易大厦上找我。看见我进了门,冲上来就是左右开弓一顿收拾:
“妈的,你去寻死,我怎么办?什么都不留给我,让我去喝西北风啊?本来一家人就过得惨兮兮的,你还要添堵,我告诉你,尽管去死好了,你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不过说好了,家当都给我,你有种去死就啥都别要!等你死了,我就再找个男人!”
我本来不想和她计较的,忍一忍也就算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顿时无名火起,瞪圆了眼睛问她:
“你刚才说什么?最后一句!”
“我说,等你死了,我就再找个男人!”
“我X你妈!”
我一巴掌甩到她脸上,女人的脸瞬间又红又肿,血从嘴角洇了出来。人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下,说出来的东西都是最想要的:她一直想让我死,一直想找别的男人。
我整了整因为用力过猛皱了起来的衣服,用我这辈子最大的嗓门对她吼道:
“走就走,东西都给你,老子不稀罕!”
我故作潇洒地开了门,昂首挺胸往外走,冷不丁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跤,摔了个人仰马翻。两个孩子在房间里尖声尖气地笑,我没有回头,故作镇静爬起来,腆着涨红的脸,狼狈地跑下了楼。
你能想象我作为一只净身出户的丧家之犬,有多痛苦和沮丧吗?好吧,其实也不算净身出户,我身上的这件夹克还是我那疯老婆买给我的结婚纪念日礼物,用她自己的工资。那个时候还处于正常的年代。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庸碌的大街上,到处是追逐和混战,吵闹声和打杀声不绝于耳。社会的秩序混乱了,国家机器陷入瘫痪,没有法律和道理可言,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对的。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们的老房子也已经易手,亲戚们各有各的算盘,没有人会收留我。
这是一个深秋的下午,阳光很温和,透过枝桠和屋檐,投下一片片金黄的色泽和浓郁的阴影。不得不说,景色很美,建筑物依旧井井有条,街道四通八达,天空干净澄澈,远处的山也显得柔和婀娜。要是放在往日,这绝对是不容错过的秋游的好天气,人们在公园里和河堤上散步,彼此微笑致意,说不出的闲适。而现在,在这样美好的情境下,警察枪击罪犯,城管追逐商贩,大人殴打小孩,姐妹撕咬兄弟。好像是无数个慢镜头,无限延伸,你越不想看,它越是缓慢清晰。
看到撒得满地都是的苹果、香蕉、葡萄、榴莲、糖炒栗子、臭豆腐、铁板烧和烧鸡烧鹅,我突然想起来自己中午没吃饭,紧跟着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虽然我扔下别的东西出来了,但身上还带着一个皮夹子,里面的现金够我吃上一段时间。不远处就是一家面包店,招牌很晃眼,估计不是什么便宜货。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别的饭馆或者便利超市,看来只能是它了。比起外面随时会被打翻的小摊来,它也更安全些。
面包的价钱果然涨价了,和其他日常必需品一样。营业者都认为自己靠这个吃饭,那么提高些价格来改善自己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好在店家还算老实,涨价不算很多。我也没有和他讨价还价,店家为了坚守自己所认定的道理是会义无反顾翻脸的。他不在乎少你一个顾客。我拿了两个法棍,付过账,转身出了店门。
我站在店门口,拔棍四顾,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走。我想要去寻找那个城堡,去探寻它的内部,去毁掉那个大磨盘,拆了所有乱七八糟的管道,把那一片罪恶之源夷为平地。可是,城堡在天上,要上天,根本不可能。没有梯子也没有宇宙飞船,就算我一直走到死,那座城堡也只是躲在云层里,坏笑着看我死亡。
就在这时,一个乞丐敲着他的破碗,一瘸一拐地从我眼前走过,看到我手里的面包,又退了回来,把他那脏兮兮的骨节嶙峋的手伸在我眼前,抬起他那变形扭曲的脸,语气生硬地说:
“把面包给我。”
我一愣,问他为什么。
“因为我是乞丐。”
“啊,你是乞丐就要给你啊?凭啥?”
“就因为我是乞丐!乞讨是我的职业,是我的出路,你不能不尊重我生存的权利,我要了,你就必须给!”
我在心里琢磨,妈的,他从哪里学来的这套说辞,有板有眼的,还挺横。我清了清嗓子,镇定地对他说:
“我尊重你的权利了,那谁来尊重我的权利?这是我的东西,我要吃它,没有它我就会面临饿死的危险。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我把面包卖给你,你付钱给我。”
这下乞丐愣了,问我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的东西,关乎我生命的东西,我有权处理它。如果你不答应,那就算了,我们谁也不干涉谁,各走各道。”
乞丐歪着头想了想,最后认同了我的道理,同意和我做交易。我卖出了比面包店贵一倍的价格,轻而易举地赚了一笔小钱。在乞丐从身上的破布口袋里摸钱的时候,我问他:
“哎,我说,你既然有钱,干嘛不进店去买啊?”
乞丐倒也没什么忌讳,随口答道:
“哦,他们嫌我脏。不让我进去。”
我点点头,说:
“嗯,各有各的道理,也怨不得谁。当然了,还是他们的错多一些。”
我和乞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此要告别,突然冲过来六个穿制服的人,看不清是哪个单位的,一把扭住我的手腕,其中一个人呲着牙说:
“小子,我们观察你很久了,低买高卖,投机倒把,挺有心机的,嗯?”
“不是,你们听我解释……”
“闭嘴!”
一个高个子男人威严地吼了一声,震得我浑身一颤,不敢再做声。看见我老实了,男人又开口说:
“把这个叫花子放了,他是受害者,让他滚吧。至于你……先带回去,好好收拾收拾。”
押着乞丐的人松开了乞丐的胳膊,那个鼠辈连忙鞠了几个九十度的躬,说了好几声“谢谢大爷”,拿着两根法棍,一溜烟地跑了。我的脖子被人往下摁着,上半身都快贴到地上了,只能对着他灰不溜秋的屁股骂一声:
“龟孙子!”
高个子男人看到乞丐走远了,神色缓和了许多,冲着我一挥手:
“带他回去。”
押着我的人减轻了手上的劲道,脖子上的手松了下来,我一下子感觉舒服了很多,直起腰来扭了扭。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没有多问也不敢造次,顺从地在他们的监视下,夹在他们中间往前走。
一行人起先一直在大路上走,大概有个七八公里。一路上有不少小贩再吆喝,也有不少罪行在发生,这些黑衣人一概不搭理,只是一脸严肃地往前走。我更加确定了他们不是警察也不是城管,也不是行政人员;那他们是谁?他们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他们会杀了我吗?一连串的疑问在我头上冒泡,折磨得我要发疯了。跟着一群素不相识的神秘人,前往一个未知的地方,连是生是死都不能确定,换了谁都不可能泰然处之。有好几次,我都壮起胆子想要问个究竟,但一看到他们死人一样的严肃脸,就把一切都咽进肚子里了。毕竟我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人里的下等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能耐,我只配被嘲笑和羞辱。可能你会说,你打老婆,净身出户,这不是能耐?那我只能苦笑着回答你,那就是我的懦弱啊!
我们继续往前走,人烟越来越稀少,眼看就要出城了。看着前面那一大片萧索的树林子,我突然两腿发软,他们拉我来,不会就是要处决我吧!我就像一头待宰的羔羊,温顺地跟随着他们,送自己上路。我越想越急,越想越怕;我甚至都要掉眼泪了,为我即将到来的死亡。我的双膝在抖动,我想要给他们跪下,向他们求饶,放自己一条生路。尽管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可以一试的方法。
我的脚步已经滞缓了,腿已经打弯了;我几乎就要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抱着他们粗壮有力的大腿求饶了。突然,他们转弯了,方向不再是那片树林,而是城市的另一边。我松了口气,同时也瘫倒在地。队伍停了下来,站在我后面的三个人上前来扶我,更准确地说是拎我,把我一把拎了起来。我摆手示意他们我可以自己走,队伍又继续前进了。我想,我这一番表演可算是足够滑稽了,我虽然一无是处浑浑噩噩,但却从来没有做过如此斯文扫地的事情,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笑话自己。可是这六个人依旧是一张死人脸,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有领头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看穿了我的心思,转过头来对我说:
“放心吧,不会让你死的。就快到了。”
我们现在的方向是朝南。南城区是一片老城区,居住着乡下来的贫民和城市里的无业游民。没错,我家也在这里。他们带着我七拐八拐,在一条条巷子里穿行,饶是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也依旧绕得晕头转向。其间经过了我家楼下,我竟然有一种冲上去抱着我老婆痛哭一场的冲动,虽然几个小时前我刚刚给了她一巴掌,还赌气出走了。老婆,有缘再会吧,我心里默默想着,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黑衣人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也不会在乎我为什么流眼泪。他们继续绕来绕去,穿过人们晾晒在巷子里的衣物和食物,踩过乡下人泼在门口的脏水,避开醉汉扔在路中央的横七竖八的酒瓶,最后停在了一扇破旧的门前。这扇门属于一间衰败的平房,而且看起来不像是住人的。它更像一间小库房,存放一些无关紧要的破烂。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领头的高个子男人从裤兜里摸出钥匙,打开门,让我们一个个进去,他排在最后。四下里静悄悄的,平日里吵吵嚷嚷的邻居们都消失了,整条巷子在西沉的暮色里安静得可怕。
房间里没什么家什,只有四张木桌拼成的一张大桌子,围放着六把椅子,靠墙的地方是六张稻草的地铺,简陋而寒酸。六个黑衣人坐在六把椅子上,我战战兢兢地站着。虽然知道自己不会死,但我还是不敢放松警惕。未知的东西太多,我的恐惧已经不够用了。
高个子男人坐在正对着门的那把椅子上,门在他进来时已经顺手锁上了。窗帘大白天也拉得严严实实,窗帘后面是一层铁板,严正有序地钉在窗户上。地面是水泥的,还算平整,悠悠地散着阴冷,墙壁抹过了白石灰,但依然显得肮脏龌龊。屋顶的椽梁上吊着一盏惨白的节能灯,无风自摇,让人发昏。男人看到我站在门口,手脚发颤头冒冷汗,开口说:
“老六,你起来,让他坐下。”
话音刚落,离我最近的一个黑衣人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退到了我身后,把他的座位让了出来。我朝他举了好几躬,才鼓起勇气坐到了那个座位上。不得不说,坐总是比站着要好,我的屁股挨到了椅面,不禁长吁了一口气。他们的椅子都加了海绵。但我还是不敢就此松弛,像一滩泥一样瘫在软绵绵的扶手上;其他的几个人都正襟危坐,或者站,我有什么资格和胆量来享受安逸呢?
领头的那个男人一直都来盯着我看,目光一直没有移开过。我感到浑身不自在,觉得自己身上有个放大镜的焦点,在嘶嘶啦啦地冒烟,已经处在燃烧的边缘了。但我别无他法,只能继续让他盯着看。我再一次对自己的处境产生了怀疑:真的不会死吗?他们到底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我,让我受尽煎熬呢?除了这些问题之外,一个更为本质的问题困扰着我:为什么是我?真的是因为我“投机倒把”吗?
“你不是个一般的普通人。”
男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我把头猛地一抬,正好瞥见他嘴角滑过了一抹浅笑,但稍纵即逝,现在看到的,依旧是张死人脸。
“你不是个一般的普通人。你是普通人里的下等。你没有变成其他人那样,而是很好地逃开了这场灾难。”
“我不懂你的意思……”
“实话告诉你吧,我们是政府派出来的调查员,一年以前就开始隐匿在各行各业里以便收集数据信息了。战争爆发得比我们预想的要快,还没来得及拿出有效方案,我们的人民和领导人就被战争吞噬了。我们拼尽全力研究手头的资料,动用了所有自己掌握的知识,宗教,星象,人体,哲学,慢慢地掌握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我们发现了一座城堡,它就在我们头顶的云层里,它连接着一个磨盘,散播着让人毙命的物质。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了这个地方——通往城堡的门户。我们动用了一些手段,来解除这里的防卫措施,并且把它清理成了无人区,现在绝对安全。”
“等等……你是说,这里的人不见了,是因为你们把他们都‘清理’了?他们都……死掉了?”
“对不起,为了整个社会,我们不得不牺牲一些东西。你不要激动,请听我说完。”
“呼……你继续说。”
“尽管我们清理了这片地方,但我们没办法进入这个通道。我们的对手很强大,我们这些人已经上了他们的黑名单,只要靠近一步,就会灰飞烟灭。但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偶然发现了一些人——就是像你这样的普通人里的下等——他们不受敌人的控制,摆脱了极端的疯狂,因为迟钝,所以幸运。我们花了很大代价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到这里来,告诉他们真相,并且请求他们穿过这扇虚无之门,去接近城堡和磨盘,希望他们能带回来更多的信息。当然了,能摧毁它们再好不过。”
“你们找到了多少人?”
“截止到上个星期,我们已经派进去了二十二个人。你是第二十三个。你离家出走,你买面包,你的隐忍和懦弱,都被我们看在眼里。刚才在路上,你害怕、胆怯、想要下跪求饶,这都让我坚信你是个逃脱了灾难的人。如果是那些疯子,肯定会大叫大嚷起来,说我们侵犯了他们的生存权利。”
听到他说这些,我羞得满脸通红,深深为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羞愧。我觉得自己是个有罪的人,我要赎罪,要忏悔,我几乎就要答应他了。但我在汹涌的感性下面还留着一点理智,我继续问他:
“有多少人回来了?”
男人叹口气,回答说:
“一个都没有。第一个人派进去已经有两个多月了,至今一点音讯也没有。而且,像你这样摆脱控制的人已经越来越难找了。说实话,生还的希望很渺茫。”
“那……门的后面是什么?”
“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门后面是一个混沌的次元,我们也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如果你答应进去,那我也不能保证你的性命。”
“可是你在路上保证过,我不会死啊!”
“是这样没错,我们并没有杀你,也没有伤害你。况且,这项任务是自愿的,我们不会强迫你。如果你不想做,那你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我真的能离开吗?我到底该不该去?之前的二十二个人为什么会答应?他们的话是真是假,他们到底是好是坏?我是个迟钝愚鲁的人,我没办法同时思考这么多问题,我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我真想狠狠地在墙上撞几下,把自己撞晕了,睡个天昏地暗。我紧紧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了我那个疯老婆带着血的脸。好吧,就算她是恨我的,就算她希望我死,但我还是相信,她至少曾经爱过我;至少我是爱着她的。我又看见了我的一双儿女,他们曾经趴在我的背上,争着抢着跟我讲他们从学校听来的小故事。为了他们,为了我自己,我也必须去。人类和我没关系,但我的家庭不能再破碎下去了。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生也好,死也罢,反正在这样的一个社会里,我的存在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就去充一把英雄,去做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等到有朝一日,城堡真的被毁灭了,人类也回归正常了,至少还有这六个人记得我,我的名字应该也能像加加林一样,名垂青史吧。
高个子男人还是紧紧地盯着我,面部紧绷,等着我的答复。我站起身来,颤抖着对他说:
“好吧,我去。”
那扇虚无的门就在高个子男人的身后,他们碰触了某个我看不到的机关,紧闭着的门缓缓打开了。我站在门口往里看,里面黑咕隆咚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我已经没有退缩的机会,也没有退缩的必要了。六个人各自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朝他们点了点头,就伸腿儿迈进了无尽的深渊里。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锁上了,我突然想起来,没有人对我说“祝你好运”或者“一路顺风”。我骂了一声“操”,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继续前行。
里面漆黑一片,一点光亮都没有,看不见四周的情形,也看不见脚下的道路,就像盲人一样,视觉完全失灵。这是一个绝对黑暗的空间。我想,既然看不见路,那就随便走吧,于是开始信步乱走起来。黑暗里完全没有方向感,我由着自己的性子,东走走,西逛逛,大概这么走了一两个小时,终于看见了一点亮光,远远地朝我昭示着它的存在。这下好了,有了方向,我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一点亮光走去。奇怪的是,只要我开始走路,它的位置就会发生偏移,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调整方向,以使它始终保持在我的正前方。令人欣慰的是,我和它之间的距离的确在缩短。
又这么走了好一段时间,我走到了那亮光跟前,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的面前是一个帐篷,两边都是敞开的,应该出入无阻。一个老女人坐在帐篷旁边,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在削什么东西。而那点亮光,就是她头顶的一只梨形灯泡发出的。
老女人听见我的喘息声,头都不抬,一边工作一边问:
“你从哪里来?要干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她就接了自己的茬:
“啊,你是一个被爱情伤透了心的人,你的妻子背叛了你。你被放逐到这片幽暗之地,丧失了方向,充满了沮丧。”
老女人抬起了她白发苍苍的头颅,仔细地端详着我。她的面容慈祥,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看得出来年轻时是个美人,眸子里闪耀着如水的光芒。她说:
“啊,年轻人,你算是来对地方了。我喜爱和钦佩那些视爱情如生命的人。来,你看。”
她走进了帐篷,从一口木箱子里拿出了一朵玫瑰花,递给了我。这朵玫瑰花触感冰凉,摸起来光滑顺手,枝干是棕黑色,花朵是深沉的红色,制作精美,颜色和谐。
“这是件玉雕吗?”
老女人笑着摇摇头:
“不,这是件骨雕。是用我爱人的大腿骨雕的。你看!”
她指了指帐篷的另一端。我这才发现,帐篷口搭了一条粗铁丝,上面挂着两具骨架。灯光太过昏暗,如果没有人提醒,很难注意得到。我朝地上看了看,地上果然堆放着不少尸骨。我数了数,刚好二十二具。
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一股凉意咕嘟咕嘟往上冒。难道这个老女人也想把我杀掉?她看起来这么苍老软弱,没想到心肠如此恶毒。
老女人还是面带微笑看着我,好像没有注意到我对她产生了怀疑和恐惧。我强装镇定,问她:
“呃……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是说,用他的大腿骨……”
“噢,那是因为我爱他呀!我爱他,爱他爱到了骨子里,我恨不得和他融为一体。我想要占有他,占有他的血,他的肉,他的一切。可是他竟然说我可怕,说我恐怖,不可理喻,要跟我分手!呐,没办法,我只好把他杀了。当然了,我依旧爱他,无可救药。我把他的大腿骨砍下来,用砂纸打磨得无比光滑,削成骨片,拼接出这朵娇艳的花朵来。你看,这样他就永远以他最美的姿态和我在一起啦!”
老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兴奋异常,眼睛里跳跃着火光,热情而危险。我干笑了两声,尽量让她觉得我对她的做法表示了赞许。老女人笑着笑着,突然向我靠了过来,速度之快,容不得我做出反应。眨眼之间,她就贴在我身上了,干瘪的胸脯紧靠着我的胸脯,长满褶皱的脸正对着我的脸。我这才发现,这个老女人竟然和我一样高。她说:
“年轻人,我相信你,你是能体会到爱情的滋味的,对吗?你不用回答也不要拒绝,这是我们的缘分,也是注定的命运。”
我惊奇地看着这个老女人进行意想不到的蜕变:她的发际线开始变得乌黑,皱纹消退了,皮肤也紧致起来,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微张的嘴唇是艳丽的颜色。她的苍老的手变得细腻,干瘪的胸脯也重新充盈,整个人重返了年轻,美得不可方物。一股强大的引力牵拉着我向她吻去,她也正在等待我的粗鄙的一吻。嘴唇和嘴唇紧紧贴合了,女人像一根强力的藤蔓,紧紧地缠绕着我,使劲吮吸着我的舌尖和口腔。身后那个梨形的灯泡闪了两闪,啪地一声熄灭了。世界重新进入了黑暗,我又陷入了失明的境地。
随着光明的消失,所有的热烈和激情也陡然消退了,我突然丧失了全部的欲望,想要挣脱眼前人的怀抱。那个女人也丢失了温度,像一具冰冷的塑像,她依旧和我吻在一起,紧咬着我的舌头不松口。此时的她更像是一条大蟒,想要缠绕挤压我直到断气。我那可怜的疯老婆又出现在了我眼前,这是我在黑暗里能看见的唯一影像。她也已经步入老年了,头发白了不少,眼角和鼻翼的皱纹日渐凸显,乳房下垂,皮肉松动。但是我爱她,已经爱了几十年,未来还会一直爱。我从女人的怀抱里挣脱出两只臂膊,一只手捏紧她的鼻梁,另一只手抓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死命掰开,解救出了我已经红肿的舌头。女人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声响,我甚至感觉到了她冰凉阴冷的蛇信。要弄死她,不是她死我就我亡,她不是人而是一条吃人的蟒蛇!我不停地提醒着自己,双手紧紧扼住她纤细而柔韧的咽喉,一刻也不敢松手。女人的怀抱也越来越紧,勒得我五脏六腑都疼痛不堪,但我依旧同她僵持,完全凭着一点脆弱的意志,和她继续争斗。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身体慢慢松弛了,力气也消失了。她的舌头不再张扬地弹闪,有气无力地耷拉在下嘴唇上。现在的她就像一滩烂泥,被我捧在手上。我把她扔在了地上,黑暗里立马出现了一团白光,刺眼而强烈,并且迅速扩张。我看到亮光是从女人的嘴里喷薄而出的,她已经死透了。白光不停地从她嘴里喷射出来,就像源源不断的烟火,很快就填充了整个黑暗空间。强烈的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我只好闭上眼睛,依旧能感到光芒灼目。
和极端的黑暗一样,在这片极端的光明里,视觉同样处于失灵状态,我看不见路,也失去了方向。我站在原地,想要冷静下来想个对策,但是时间不容我这么做——我的汗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一股铺天盖地的炎热席卷了所有的感官,脚底也灼热难耐,难以长时间站立。不管了,先跑吧!同先前一样,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不知道哪里是东哪里是北,也不知道路在哪里。我的屁股身后就是一片火海,火苗不时地舔舔我的屁股,鞭策我加快速度。
我就这么一直往前跑啊跑,跑了很久,体力已经透支了,依旧再跑。我的速度已经减慢了不少,一方面是因为我跑不动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四周的情况好像改善了很多,感受不到灼热的气流了,光芒也没之前强烈了。温度适宜,光线适宜,我的直觉告诉我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我还没做好睁眼的准备,我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东西。就在我继续往前跑的时候,我摔倒了,像是被一块石头绊倒的。这下我不得不睁眼了,睁开眼以后又是一惊。我此刻置身在一个天然的石洞里,石洞巨大无比,正中是一个圆形的祭坛,穹顶高得难以企及。我就是被通往祭坛的台阶绊倒的。
祭坛不大,也就二十平米见方,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宽阔的水域上,一级级天然的石阶连接着祭坛和水岸。这里没有别的道路,也没有船可以载我渡过无边的水域,我只好沿着石阶朝祭坛走。祭坛上有一个人影,远远地就能看见,我想起刚刚被我掐死的蛇女,不由得心有余悸,暗暗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小心为上。
这次遇见的是一个男人,温文尔雅,谈吐不凡,浑身散发着魅力的光辉,连我这样的糙汉也不禁要为之倾倒了。他正在低头翻阅一本古老的书籍,看见我的到来也不觉得惊讶,坦言告诉我他也是外面那些黑衣人中的一员,是他们安插在敌方的卧底。我感到很疑惑,说:
“可是他们没有跟我说过,他们还有卧底在里面啊……他们说,他们只要靠近这里,就会灰飞烟灭的。”
“哦,这是机密,自然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的。他们对你还不够信任,不论是你的能力还是你的为人。我在这里收集到了不少珍贵的资料,一直在等他们派人来取走。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现在好了,你来了,你站在了我面前,你证明了自己的能力。我完全地信任你。”
这个男人把右手伸进他正在翻阅的那本书里,在里面掏来掏去,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盒子很精致,描画有黑底金丝花纹,看起来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男人把这个盒子递给我,说:
“这个盒子里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的心血,里面有很多关于城堡和磨盘的秘密。你一定要小心保管,务必要把它交到他们手里。你回到岸上,面朝你来时的方向,向右走五十米,正对着你的石壁上有个小把手,你把它拧两下,就会打开一扇门,后边是一条路,可以送你出去。”
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去送,他说:
“上面已经对我有所怀疑了,故意把我安排在这里,就是想考验我是否忠诚,会不会逃走。我得继续隐藏下去,否则就功亏一篑了。这件事情,只能拜托你了。”
我接过那个盒子,一边思索着他的话。听起来有条有理,也没什么漏洞,于是答应了他。我返身回去,重新走过那些台阶,站在岸上,面朝前方,横着往右挪了五十米,看到对面的石壁上果然有一个小把手,我走过去拧了它两圈,面前的石壁当真开了一个豁口,刚好能容得下我侧身进去。我钻进了这条甬道,祭坛上的男人朝我挥了挥手,石壁又咔嚓一声合上了。
甬道里面倒是很宽敞,应该可以并肩走两个人。两边的石墙上燃着蜡烛,微微抖动着光影。我把那个小盒子拿在手里,一边走一边端详,小盒子在烛光下显得古老而神秘,精美的外形让我忍不住一遍遍去抚摸。我想,这趟旅途虽然差点丢了命,但我预想中的要短,这么快就要结束了。正暗自欣喜,转念又想,这其中是不是有猫腻?那个男人给盒子是不是给得太随便了?
我再次端详这个盒子,它看起来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让人忍不住想打开看一看,想知道这么一个精致的盒子里装盛着怎样的秘密。一条链子在盒子的正中,一边连着盒身,另一边是个圆形的球状物。盒盖上有个凹槽,左大右小,链子另一端的圆球可以从左边插进去,然后卡在右边。我努力回想着和那个男人刚才的对话,他似乎并没有说什么不能打开啊打开就世界毁灭了啊一类的话。那我到底该怎么处置它,是自己现在打开看呢,还是带回去给那些研究人员看呢?
一路上,“打开盒子”的想法一直缠绕着我,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强烈。我虽然知道“好奇害死猫”,但我还是不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终于,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的时候,我忍无可忍了,取下了那条链子,又一把掀开了盒子的盖子,想要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遗憾的是,里面什么都没有,空无一物。我瞪大了眼睛往里看,盒子里的确是空的,我没有眼花。我又把盒子翻过来,敲了敲它的底部,听起来是实心的,不像有暗格的样子。就在我抓耳挠腮的时候,眼前的岔路口突然虚晃一下,变成了四个,就在我眨巴眼的功夫,又变成了八个,并且逐渐往我身边扩散,看起来还会无限地分裂下去。我突然明白了,这个盒子就是那个男人的把戏,当我的好奇心达到了极限,驱使我打开它的时候,它的力量就会促使眼前的路口无限分裂,最终把我包围在内,找不到正确的出路,困死在里面。
不容我多想,松手丢下盒子,扭头沿着原路跑了回去。身边不断地出现分岔,一点点侵蚀我所能辨认的方向,搞得我大脑缺氧。等我一口气跑到了石壁跟前,我傻眼了,石壁上根本没有没打开过的痕迹,也没有什么机关可以让我出去。此时我的身边已经全是岔路口了,成百上千,数不清理不明。还是晚了一步,我绝望地想,这下我要死在这里了。啊,还好我没有把盒子带回去;这种极端分裂的力量必定会变化出无数的矛盾来,让我们这些人丧失方向和空间概念,让我们在混沌里绝望地死掉。想到这里,我自我安慰说,算啦,牺牲我一个总比牺牲一片要好。权当我为人类做贡献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感觉屁股一阵剧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硌到了。往屁股下一摸,发现竟然是那个小盒子,上面的链子在下落的时候被我的皮带挂住了。一想到这个小东西害得我要死在这里了,我一时火起,把它狠狠摔在了地上,管它是不是稀罕玩意儿,踩了个稀巴烂。
气得鼻子直喷气的我累得要死,再次靠着石壁坐下,头枕着石墙睡了过去。没有做梦也没有不舒服,睡得很深很沉。睡眠里隐隐约约听到有隆隆的雷声,顿时惊醒了,睁开眼一看,发现甬道的顶端正在崩塌,由远而近,一块块巨石都碎成了齑粉。我吓得魂儿都跑没了,连忙跪在地上,抱住头,紧贴着石墙,嘴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念个不停。灰尘和碎屑扑簌簌地往我头上身上落,整条甬道都在剧烈震动,晃得天昏地暗。我除了紧紧抱住脑袋,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寄希望于命运,让我不要死于非命。
震动停止的时候我已经麻木了,甚至都已经在废墟里睡了一觉。睡醒的我觉得体力好了不少,刨开压在身上的层层废墟,拱出我灰扑扑的脑袋,意外地发现刚才那场震动已经改变了整个石洞的布局,四周的石墙四分五裂,中间的祭坛也坍塌了,原本是水域的地方已经干涸了,无数条裂缝歪歪扭扭地在延伸。那个男人依旧在祭坛上,胸口以下陷进了裂缝,只剩下两只胳膊和脑袋在地面上乱晃。看到我走上了祭坛,这个儒雅稳重的男人开始疯狂地喊叫:
“救我!快救我!把我拉出去,我会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财富?女人?永生?或者我带你去毁掉那座城堡!什么都可以!”
我没有搭理他,捡起掉落在一旁的那本古老的书籍,就是他之前从里面掏出盒子的那本。它就躺在祭坛的边缘,沉重的封皮紧紧关闭着。男人还在吱吱呀呀地怪叫,我打开书,把它倒扣在男人的脑袋上。男人挣扎着,两只手抓住书的封皮,试图把它从头上取下来,但无济于事。男人一点点在消失,最后被这本古老的书完全吞噬了。而那本书既没变薄也没变厚,平静地摊放在地上,书脊上的古文字像是在流动,闪烁着一层层的光芒。我把书捡了起来,合上书页,把它丢进了一个裂缝里,它和那个男人一起万劫不复了。
远处的石壁轰地一声巨响,一块巨大的石板倒了下来,露出一个缺口。缺口那边应该就是我要去的下一个地方了,我不禁有些踌躇和惶恐,我不知道这样的考验(或者说灾难)一环套一环,什么时候是个头。但我已经没办法回头了,来时的路已经面目全非。比起待在这个阴冷的地方等死,我更愿意硬着头皮往下走。
缺口那边又是无尽的黑暗,我以为和刚进来的时候一样,道路就隐藏在脚下,怎么跑动都没关系,没有多想就跨了过去,没想到那头是个无底深渊,我来不及退回来就掉了下去。我想,完了,怕是要粉身碎骨了。我在没有尽头的空间里加速下坠,一开始还能思考一些东西,后来连意识都模糊了。一张张脸从眼前晃过,美的,丑的,高大的,猥琐的,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像走马灯一样,围着我团团转。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要被吐出来了,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我在一种极不舒服的状态下陷入了昏迷,只记得自己一直在下坠。
着陆时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像是被一张细密的网给兜住了,就像蹦蹦床,我躺在上面上下弹跃,最终没有继续下坠。网面振动的幅度越来越小,我身下一使劲,从网上蹦了起来,浑身上下立马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疼到了细胞核里。虽然落地时有缓冲,但还是摔得不轻。我一边揉着晕晕乎乎的脑袋,一边尝试稳住身体,观察打量四周,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朵云上。
此时刚好是日出,半轮太阳已经从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所有墨蓝色的云都染上了金黄和橙红。沸腾的溶液四溅在太阳周边,天穹变成了一个瑰丽的世界,数不清的繁花织锦来来回回,朝霞游动在汪洋大海里。如果我身边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我也该是红光满面的。就在我沉浸在这灿烂壮丽的景象里时,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问我:
“请问你是谁,从哪里来,到这里做什么?”
我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顿时呆住了。这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性,面容秀丽笑容温婉,身材比例匀称,乳房和腰肢堪称完美。原来这片云上不止我一个人!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舌头像是打了结,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时候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你在和谁说话?”
说话的是个老人,也是全身赤裸。须发雪白,腰不弯背不驼,一双眼睛闪烁着老年人独有的灵光。也许是因为在天上的缘故,声音传播得更远,我听到他们的声音时,离他们其实并不算近。老人朝我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是地面上来的人吧?也只有你们这些人,才会编织出这些所谓的衣服来,穿在身上。”
我连忙向老人家鞠躬道歉:
“是是是,我是从地上来的,莫名其妙就掉进了这片云,不知道各位仙人住在这里,打扰了打扰了!”
说实在的,我当时真的以为他们是仙人。我从小听过不少有关神仙的故事,即便是成年以后也听说过不少光怪陆离的轶事,深深相信有鬼神仙妖的存在。虽然他们和我脑海中的宽袍长袖的神仙形象不太一样,但我想,赤身裸体生活在云端之上,并且以半透明形式存在的人——没错,他们都是半透明的,隐约看得清他们身后的状况——起码不是一般的凡人。
老人家摆摆手,笑着说:
“咳,地面上到我这里来的人也不少啦,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我们起先也感到惶恐,后来也就习惯了。你不用道歉,来的都是客,我们不会把你当敌人的。来,跟我来。”
女子和老人在前面带路,我跟在他们后面。老人伸手拨开横在眼前的一层层云雾,一个庞大的集体呈现在我眼前:壮年男子,中年妇人,白发老妪,垂髫幼子,一家家一簇簇,或坐或立,彼此也不交谈,就这么走动或者休憩,都是赤身裸体,都是半透明形态。看到我这个“地面人”的到来,他们都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我也赶紧向他们回礼。
老人引我进了他们的聚落,对我说:
“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是遭遇了什么变故,累了的话先坐下歇歇吧。我要先跟你道歉,我们这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如果你饿了或者渴了,那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折腾了一晚上,口干舌燥的,肚子也的确很饿了,正想腆着脸要点吃的喝的,没想到他先说了这么一番话。我不禁好奇地问他:
“哎?这是为什么?”
“其实我们这一支部族也是人,物种和你们一样,只不过你们生活在地上,我们生活在云上。我们看得到你们,你们却看不到我们。不光是这朵云,你看附近的云层,都多多少少地聚集着其他的部族。要说和你们地上的人的区别,一个是我们可以改变体型大小,云多的时候我们体型就大,云小的时候我们体型就小;再一个就是我们没有欲望,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做爱。”
“那这些小孩儿……”
“他们都是无性生殖出来的。每个男人或者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从自己的身体里分离出一小部分,让他们独立生长,就是我们的孩子。”
“哦……那,你们不吃不喝,没有欲望,你们平时都干些什么?我实在没办法想象不吃不喝不睡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老人笑着摇摇头:
“年轻人,你已经看到了,我们的生活就是你所看到的这样。走一走,坐一坐,躺一躺,舒缓心性,压制欲望。这是一种精神境界的自我修养,我们就靠这个来生存。”
“那你们这么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什么作用啊?”
“作用很多。这种生活方式可以延长你的寿命,平复你的心性,让你的人格更加完美,部族也更加和谐。”
“我还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你们不穿衣服?你们不需要情感吗?你们这样过不会无聊吗?”
“年轻人,你作为地面上的一员,一时之间不能接受我们的生活方式,我完全能理解。这其中的道理很玄妙,我也无法向你说明。你可以跟随我们来尝试一下,只要你亲身体验过了,就能理解其中的奥秘了。”
“这个……您的意思是,让我也脱光了,和你们一起生活?”
“是啊,你尽管可以来尝试一下。”
“可是我……”
我的眼睛瞥向那个带我进来的女人,她正在微笑着注视我。不光是她,我扫视全场,所有的少女和妇人,都在注视着我。她们都赤身裸体,所有隐秘的部位都暴露无遗,况且她们都完美无缺,让人难免有非分之想。那些男人也看着我,眼神里都是温和,如果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们应该不会收拾我;但我不能,我觉得这是一种亵渎,是对天上的人种的不尊重。
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处,说:
“你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强迫你。我知道对于你们地面上的人来说,这种修行很艰苦,毕竟你们是纵欲惯了的人种,和我们还是不一样的。”
我尴尬地笑了笑,向老人道了谢,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下了。其他人很快就忘了这里还有一个陌生人,各自进行各自的修行,没有人再来理会我。
我坐在云边,俯瞰着脚下大片的土地、城市和乡村,视野里一片模糊。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老人的一番话以后,我不再觉得这个地方的人很神圣,反而觉得他们像一群邪教徒,在进行一种极端的禁欲修行。
啊,极端!这个词语突然被打上了着重号,占据了我大脑的所有空间。我终于明白了过来,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极端的表现。极端的爱情,极端的索取,极端的美好,极端的分裂,极端的光明,极端的黑暗,现在是极端的压抑。一切都是局,都是想致我于死地的局。虽然我反应迟钝,适应环境比别人慢半拍,但我最终还是想到了,还是明白了。我从云上站起来,二话没说,揪住那个老人的头发,一把把他从云上扔了下去。他们是半透明的,也拥有着一部分实体,而且要比我们这些“地上的人类”要轻。我像赶鸭子一样,伸开手臂去驱赶那些赤裸着的骗子,他们一个个惊叫着从云端跳了下去。最后只剩下那个女人,她楚楚可怜地看着我,希望我可以放她一马,她愿意以地上人类的方式来服务我。我吻了吻她的脸颊,告诉她:
“真可惜,我已经有老婆了。”
说罢一脚把她也踹了下去。
至此,这片云上的人类只有我一个了。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下一扇门的开启。我想我已经找到克制敌人的方法了,那就是什么都不要相信。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从早晨站到中午,从中午站到傍晚,从傍晚站到午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又饿又渴又困又冷,燃烧了一天的斗志此刻已经要消耗殆尽了。我坐倒在云上,上下眼皮打着架,身上瑟瑟发抖。我的大脑里一阵阵地轰鸣,乱糟糟的嗡嗡声横冲直撞,没有规律也没有章法。终于我体力不支,倒在了云上,双眼合拢,再也睁不开了。大脑里的那些声音开始出现了变化,它们开始有序地排列组合,最后汇成了一个声音:
“哈,你最终还是失败了。你以为你找到了打败我的窍门?根本不可能,没有人可以打败我。知道你为什么为会死在这里吗?因为你还是陷入了极端,陷入了极端的等待里。那些送你进来的人,那些所谓的研究人员,他们又何尝不是陷入了极端的研究和救援工作,甚至不惜残害别人的性命!告诉你吧,没有人能够逃离我的掌控。每个人都会陷入极端,而极端,就是死亡。”
身下的云忽地一下消散了,我又开始继续向下坠落。我已经没有力气睁眼去看四周的情况了,但我知道自己正在接近地面,因为我闻到了血腥和烟火的气息。这下是真的完了,我既没有看到城堡也没有看到磨盘,我永远都看不到它们了。我也没有办法去告诉那些黑衣人我所遇到的情况,不能为后人提供前车之鉴了。但愿我的死相不要太难看,这是我最后的一个念头。接下来我就陷入了无声无色无嗅的真空里,什么都遗失了。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只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女人守在我的床边。我花了很大的劲儿才认出来,这是我的疯老婆。她戴着一副老花镜,脸上皱纹横生,已经看不出年轻时的样子了。看到我醒了,她激动地大喊大叫起来,全身抖得像筛糠:
“护士!医生!你们快来看呐!快来人呐!他醒了,他醒了!”
我皱了皱眉头,对她低声说:
“臭娘们儿,别大喊大叫的,跟个神经病一样。这可是医院里。”
接下来我意识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为什么在医院里?
经过我老婆和医生的悉心引导,我终于回忆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那天晚上,我出门去买铁板烧,三个摊子刚逃过城管的追查,准备重新开张,没想到城管又杀了一个回马枪,把刚刚接了生意的几个摊子逮了个正着。城管要骑走三轮,摊主不让,我替摊主们打抱不平,上前去替他们争两句道理。其中一个城管脾气太差,恶狠狠地把我推到了一边,我一个踉跄拐到了大马路上,被一辆恰巧路过的尼桑撞了,成了植物人,一躺就是二十年。
老婆给我拿来了镜子,镜子里的我面容沧桑,头发也白透了。胡子和头发因为经常有老婆打理,倒也不显邋遢。我问老婆:
“那几个铁板烧的摊子还在摆吗?”
“在啊,不过早就不是原来的那帮人了。已经是他们的孙子辈儿在管摊子了。”
原本躺在床上的我一听这话,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挣扎着要下床出门。老婆一边拦住我一边焦急地问:
“好端端的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找卖铁板烧的那帮小子。”
“哎呀你找他们干什么?想吃了让老大去给你买啊!”
我想起了那个荒诞不经的梦,想起了一切事故的起源。我攥紧了拳头,用我生平最严肃的语气对她说:
“我必须去劝他们放弃这个营生;世界还在运行,不能毁在他们手里。”
 
作者:罗建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