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诗

不存在的女子

陆健2020-04-07 10:11:56
不存在的女子
              
作者:陆 健 
 
 
北方的白桦林
 
北方的白桦林
阳光涂抹的白桦林
有没有一个红裙子
在你的斜线上奔跑
调皮的,象一只火红的狐狸
狐狸已不是狡猾的动物了
人们在公园中用铁栅栏
养它、爱它
据说也是要保护它的
 
可那山上的火的精灵
不知道恨,只怕铁的器具
就象要给姑娘一个
在黑发的夜里藏着
她的如花的香唇
那不凋的花和歌声
那火红的狐狸
就象姑娘容易受惊
既想着又有点怕爱情

1991、1、4.
  
夏天

一个人朝这里跑来
一个人带着夏天朝这里
跑来。美丽的颜色
在运动中变幻为其它
美丽的颜色。以前人们
从不注意花和它的绿叶
的重量,不注意枝条的坚忍
美丽这个词用的太多
也已经厚重吃力
她跑来,可是为什么愈来愈远
就像在梦里在希望中
 
1991、1、4.

情歌

属于我的那团雪
是另一个人洁白的衣衫
象月光把辉彩已覆满大地
剩余的少许
遂成了天上最亮的一轮
 
银灰的影子一闪
又不见了,白桦树
白天在人群中毫无异样
夜晚退守自己钟爱的山峦
因为一个梦境于此徘徊
 
她的笑声投出飞鸟
她的抽泣在土壤里扎根
她从不召回那些鸽子
空中日见稀疏的鸽子
她也从不仅仅为自己伤悲

1991、1、4.
 
我的心情

让我在离她很远的
地方书写
使自己成为事件的旁观者
使一天成为飞翔
成为睫毛覆盖的夜晚无声
 
让爱人和她的两只乳房
完美无缺的睡眠
我静卧在它们的光芒中
 
把一个字逼出水面
世俗的手指不敢触动

1991、1、18.
 
春天

春天,我呼唤一声
声音低了怕你听不到
音量大了怕把你的决心惊走
 
我所见到的一切
花叶朝阳的部位
它可爱的阴影,都比
我柔和的目光更具温情
 
鸟儿最鲜艳、美的
骇人心魄的翎毛对着
我驻足的地面,这一瞬
超过所有人的一生
 
十指如莲,翻动在
适宜它生长的时日
似什么都不采撷
明显地都拥有巨大财富

191、1、18.
 
最美的……

最美的鲜花
让季节一层层褪去
远远的想象晕眩
四周躺倒歌声
 
芬芳使天使感觉负重
目光不敢再来
 
时间停止了它的奔跑
多少事凋残
坦露你的红色部分
 
一个早晨,仿佛亲手缔造
让我投身你的美丽之中

1991、1、22.
 
与女友散步郊外

风衣的每一个扣子都紧紧的
下摆的米黄色还是飘起来
 
完全是无意,假如
走到另一片田野
也是无意,谁说
 
人不会飞只是飞得
有些笨拙,这才是人的飞
的妙处,如
 
女友脸上的几粒雀斑
正向眼睛上攀缘
它大约也没别的道理可讲
 
空空的旷野又一位女郎
在雪上走一派春光
春光春光像引起我的悲伤
 
她倒真是在飞,周围的
树叶全绿了,花也开了
红纱巾告诉我太阳
在她胸口蕴藏激情
她的被时光焚烧的双手
使被触抚的事物发出光芒
 
我向她迎去我知道
这完美的实在不该
为我所有,女友的呼唤像
 
被摘下的耳环落在雪地上
让我离她近些春天就真地
会来我就真地会写诗
 
她消失了然后我发现身边的
女友也跑得很远了,在雪地上
我只好重新去想她的雀斑

1991、1、23.
 
女人

愿意在你的激流中淹死
愿意在你的山上慢慢倒下去
我仰视着你逐渐散开而不呼救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爱我
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爱我这样长久
我已经是幸福的了
世上有谁比我更为幸福
 
以致从此不敢侈谈爱情
我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我那男子的刚毅
树木折断了大风
辰光肩披碎片的快意
河流头颅撞上石崖
以粉碎自己为目的
 
我想说,以前我生活于它之下的也
是天空
也有季节,我想说
你为什么不是个普通的女人
使我心神俱安
无论想起或忘却

1991、4、20.
 
错误

我常想:如果是她
将有怎样的——结局
 
离太阳太近的人顾不上
为太阳写诗,红衬衫飞扬
 
我常常想:如果是她
我们会不会——如此
 
她又是谁呢?谁?
 
错误,人的一生的试题
是否一直在演算
错误,加错误
 
或许我也无可原谅
你教会了我,怎么
爱一个女人
却不给我作男人的时间

1991、4、20.
 
我又见到了你

一、

你渐渐融入眼角的鱼纹
小指上,距离又算什么呢
空气——无可救药的海洋
 
如果不是你教会了我爱
一个男子,专心致志地
东张西望,他淹没在远方
 
他自残在
对具体时间的钟爱里
 
那迢遥之外的微明
迷惑与造就了他
是你的辉光使他远走他乡
 
二、

如果我肯把自己
的一条臂膀置入烈火
世界就变小了
 
就能看见菩提树枝乱走
就能看见,佛和
神道和明日,起伏在有无中
 
就能在女性的
体上飞游永不停留
 
爱在星辰之下
在自由之下
在一个夜晚的长长尾音
 


崇高的爱是死亡的婢女
那高不可攀的黑色
 
它的确太丰满而自若
太珍贵,透明到没有
投错了世纪
 
把它赐予一个男子引导
他尝试毁灭,给他以机缘
 
他在痛苦的驿站上挥舞旗帜
用雪武装自己
他战战兢兢,不知不觉中
把一种伟大的事物
变成一个遍体鳞伤的妇人
 
四、

他累了
这人间的爱,风情万种
他的羽毛只好出汗。他累了
 
使她退走,在风的
作用下退走,使她
 
的五官淡化为
一种极致,使他惊奇
使他觉得自身的可耻
 
他曾坚守了多少个日夜
的睫毛,夜是色彩的哭声
蛰伏在她的美丽下面
 
他的触摸改变了她
他的远离恢复了她
使她找回了自己的美丽在云端

1991、4、22.
 
一个世纪过去

背后的夕阳
是过去的爱人
高悬而硕大
走得很慢
 
别回头,一回头会
坠落。这条路还长
 
那合包在一起的手
已不见骨节与掌纹
那夕阳已哭红
 
那落日会在大地上燃烧
那晚霞挥别
 
那挥别会黯淡熄灭
在夜里,静静的
那片天空依旧站在那儿
不肯走

1991、4、25.
 
我们还不大习惯

我们还不大习惯
像一对朋友在此对坐
这世界太熟悉,让人放心
 
我们都不会受到侵害
也不说话,听寂静深处的琴声
 
我们正向无限漫延开去
很久,如同休息了一会儿

1991、4、27.
 
最好的女人

最好的女人,不该为我所有
最好的女人,永在距离之中
太近了,一个女人
像另一个女人,我没见过
带着奇怪的神情
 
必须把她打捞出来
半夜我被爱情碰痛
追到院子里有风吹起
在云间,围绕月亮而坐
一男,一女,一个孩子
竟也像是人间的生活。泪水
 
抓住我似乎过时的脸
如同遗露了更多

1991、4、27.
 
一个人的时候

一个人的时候,没别的
洗了脏衣服
就带着周末去郊外
早年我常常巴望着城里的郊外
 
两只麻雀好像是我
见过的那些,它们不叫玛丽
也不叫约翰。它们上下地飞
口含我钟爱的汉字
 
面对亲切的田野
我不知所措,以前我忙些什么
为什么亲人遥远
为什么我在家乡像个客人
 
我要像草垛那样
一点一点地睡着
一粒麦子掉在我脸上

1991、4、27.
 
少女

从一枚果实里长出的少女
梦魇压迫太久的少女
一匹枣红的马儿迎面跑来
忽略了背景,不低头俯察道路
草木之对我已成为庄稼
 
把那么多迷蒙的注视
挥霍在村边树林的少女
遥远落日使她心疼的少女
好些事情总也想不明白
一个个野菌子长大成人
 
少女,你空空的篮子走回家去

1991、5、6.
 
爱情

爱情,人群中过于分散的爱情
使乡村变得奢侈的爱情
杜鹃的话语变的可疑
的爱情,啼血已是昨日
 
爱情,闪烁不定的爱情
奔跑而不露脚踝
字面带些腐朽的气息
端坐于危崖之上
 
在海洋中否定着水
千张面的爱情
在睡眠中也会翩翩舞动
鸣响的内部有金属
 
我不知道它如何被杀伤
她就更换了人称
让拥抱它的人作凶手
被最后一只落花击痛

1991、5、7.
 
依旧是爱情

曾经山盟海誓的情侣
你们醒来。你们的手
因抚摸而光彩熠熠
手正垂在膝盖一侧
那皮肤上面的骨骼,蔑视
黑暗的白色犹在
那烛光照彻过一个黄昏
那幸福经由你的体温
已化作另一个自己
别为一件小小的事情低头
 
那幽怨如同猎豹口含的
昏厥中的雪兔,你将它追逐
握紧自己的牙齿。雪兔是你
猎豹是你飘着寒意的峰峦
是你,是你把它们分开了

1991、5、7.
 
永远的爱人

永远的爱人,从来不问
问你爱不爱我,在桥的两端
的是一个人,要说只能说
你是河流我是水,它们
波波相叠被粉碎之后仍旧一体
它们分开的时候像一对鱼
像鱼的两只绝望的眼
被阻隔难道它们不在一起
像两座城仅仅由麦田连接
两只羔羊同时垂下头吃草
今日我从高处猛然下降
而你升华光辉四射,一次
相握终于补偿了半生喋血
我的天堂是你瞬间的花篮
爱人啊,上帝的不愠怒是
人间的极境,温暖无双
我永不愿超出这欲念之海
我最后的呼吸是你的名字
这土地之上最钟情的美景
我们的距离中白鸽充满
使受伤的心怀得到安慰
凡有生命的东西俱是赞美之声
又像最严重的荼毒反复进行
我的爱人
世界上竟有一个人如此爱我
死亡怎么能把我夺走
这样的日子魔鬼也会原谅
给自己放假,春天都惊奇
像鱼在山上游,水在燃烧
像失败者坐在胜利者的旗帜上
我的爱人,我波浪翻卷
你如此爱我
使我觉得自己像个罪人

1991、5、8.
 
语言是枪,枪是损毁自己的武器

在一场雨的下面
有多少爱情纷纷然开放或是溃败
又不仅仅是手指葬身于掌纹
 
爱情,敢于说出不爱的人已是勇敢的人
说爱的人是诚实的人
可我们说爱,爱已经生长
已离开它原先的位置
槭树穿着芒果的衣裳
 
只要我们开口就犯错误
语音的落点在旁边的苜蓿上
可我们又不得不说
可我们又不得不说
在蒙蒙雨中

1991、5、17.
 
爱情,不要……

爱情,不要遗弃我
不要遗弃一个为别人
留过血的人,别责怪
由于压在他年龄上的重量
而忧虑过的心,别遗弃
怀疑过你的他的既不年轻
也尚未衰老,他的泪水
和身体一样不肯给邻居看见
 
爱情,别遗弃一个因劳动而
面带倦意的人,别遗弃一个
走了很多路迂回着仍要向你
靠近的人,不要遗弃离你远些
的你的卫士,第二只箭射向你
他不会只中一箭就倒下他的胸膛
爱情,别闭阖你给人温暖
让人由于卑微而惊慌的双眼
别收回你的恩泽你的光
别取去人们相亲相爱的机会
 
我要作一个诚实的人,爱情
别让我绝望,别让我和你
平视着说话,忘却了自己的来历
我要继续仰望你的朴素
别遗弃我们,就像俯察了
我们的平庸与迟钝之后
叹一口气就接着播撒你的
花香,和以往一样
别遗弃人类,我们是带着
遍体疾病与创痛到你面前来的

1991、5、18.
 
云层

云层的双肩耸起
厚厚的难以形容其状的云层
水份大,波诡云谲,云层
有罪恶,有欢悦,在一种
慈悲的襟怀里,恩光赐予它
又抛弃过它,人头
事件们留下擦痕
有大光明,蛇藏鼠偷
负罪感,笋林般的观念
人造的第二物质,和所谓精神
有网络为纷纭的个体输氧
张开的命运之手
人们的肉躯丰满,集合成一片血光
在云间,爱情隐显在花香中
具体,坚硬且复杂,波诡云雩
爱情,分不开的云和水,叫不出
的姓名,让人恐惧又膨胀欲望

1991、5、20.
 
隐约之光

飞起的鱼是分解黑夜的一把刀
飞起的鱼落入深深的海里
原色的海,鱼不停的游
海洋不停的起落呼吸
晨曦临窗安静的海里鱼和鱼

1991、5、22.
 
十三行诗
 
远方的一条河要把你抢走
日日夜夜。那种抢夺
无比温柔,薄云出现
像两个世纪前预谋过的
薄云出现,披在你身上
是太阳一亿年前发出的光
犹如衣领被提起
你小腹上的肌肤倏地一闪
你搏斗的对手狡黠如虚空
一条河,四周变幻锐利的
颜色,闪烁在亲人脸上
你横陈于波涛,泪水被冲洗
好像曾经杀死自己

1991、5、18.
 
恨十一行

那被爱情的重炮击中
的人将死于爱
那霰弹掠伤的人
有稍少于半生的幸福
和爱情不接壤的人
田里不长草你是
挑不出他的毛病的
有了爱而见不到爱人
他就天天写信,读星星
就把
一个城市的寂寥冲作茶喝夜夜

1991、5、18.
 
春天的胸部

那最高楼层上的光线醒来了
那同时爱着一千个少女的白天
醒来了,它爱着少女又不让
她们吃惊,让她们妩媚
落落大方,成为最鲜艳的动物
当电车——带眼镜的金鱼游曳
的时候,穿泳装的少女
也会顶起池中的水
 
少女们是季风,代表着一个大陆
的气候,天空上的宠物
花、草及所有秀美的植物
不说汉语的生灵是她们的部分
 
她们在春天的胸部,笑声却
侵入夏季很远,她们的魅力
使男人疏离伟大而只想作一个
恋人。谁得到爱,谁的田地
有好的收成,谁得到爱,谁
失去成为阳光的机会不闻永恒
的涛声。难道阳光不是已足够
海洋不是依旧涛声隆隆

1991、5、22.
 
爱的比喻

飞过高空的鹰隼,不用细数
你的羽毛,那最黑的一点
我看到了,爱情
老妪田畴般的面部
距离仇恨很近的爱
那条皱纹
摒弃了哲人的沉思默想
有逼亮人眼的辉煌
压在狂涛上面的那层波涛
爱含在口中
走投无路时的苞蕾怒放
岩石背对阳光的一面,固执
抓紧了植被,花是它的
柔弱的时刻,麋鹿没什么
缘由的跳下山崖的平静
时间的河流与想象

1991、5、22.
 


最好的马
是想作骑手的那匹马
最俊的少年是笛声
 
最美的女子是睡眠
由相思覆盖
幽雅的岁月是疼痛
 
柳林篡改的淡月
永驻古典的宁静
和生殖力同样被保存
的是风
 
是兑现了无数次的爱情
愈褪色就愈沉重
幸福的生活
有梦和诗歌伴随一生

1991、5、24.
 
第二支歌

是季节了:视线越过
被思想压低的峰峦
无间歇地投射
 
一生轻唤是网罗
你的嘴唇是夏天的突出的事物
 
由自然的工笔纹身的蝴蝶
上下翩,带着它们的文化
衬出光阴的饱满欲滴
 
在具体中不追问绝对
螳螂求偶时也不放下
它的镰刀绿色,且锯齿形的
透明膨胀
 
让我想起你柔软的腰肢
在所有的山峰和林丛旁
在高度的影子里
你的柔软的腰肢
通向乳房的芳冽和阴阜的湿润
摆动,我的夏夜
不停地摆动我的夏夜

1991、5、23.
 
记梦

昨天的太阳在不停行走中等我
我伸过头顶的手无意间
碰响了光辉。上古的位置
我的先祖盘腿大坐
他们的杀戮
有贝齿和牛角的婚媾
赤裸裸的爱
和好俅的君子风度
逐渐使人视线模糊
昨天的太阳在持续行走中已经不见

1991、5、23.
 
介绍人和后面那位

来得突然。即使是笑
也让人觉得受了打击
 
很久,客人的颜色
才和家具协调起来
 
我把茶水倒在了自己握茶杯的手上
 
然后开始像大战前的将领
想象中举着烟斗踱步
分不清敌军还是友军
 
介绍人致力修改我的面貌
我拟下令工兵连来执行
把我脖子上的斑疤运走的任务
礼仪当然设置周到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嘛
客人却是武装好了来的
高低的声音盘旋轰炸
我陪着,点头165次
我想用眼睛抽烟

1991、5、25.
 
绿色长椅

绿色长椅上的一对老人
如果不是长椅
他们坐不了这么久
他们靠着长椅的支撑
显然地,他们又支撑着整个黄昏
 
长久地,一动不动
他们的白发一动不动
他们的面容亦有些相像
生命相互熔铸的结果
长久地熔铸
 
人世像表情一样淡然
表情又像天空一般辽远
视野里喧声凋落,季节轮转
使年轻的人忌恨自己的年轻
 
可他,或她,难道
就不曾相互伤害过
难道就不曾有什么
难以原谅的过失?漫长的一生
夕阳正在他们的眼睛里溶化
那夕阳曾溶化了黄金
 
土地漂浮起来,两堆白雪映照
他们兀自坐着
像等待儿子的消息
等待着对方
像等待着自己
的某一个日子,如庆典
像等待着周围世界的消失

1991、5、25.
 
开始上路

无疑
这是世上最好的一首诗
就像现在,我的心情
是人间最美的心情
 
我要到她那里去了
由于距离,宛如另一个国度
她身穿令人未免心惊的白色
在我如火的夏季
 
带着贫穷和无处兑换
的财富,嗓音解除了
饥饿,想起她的朴素
被光华包围,恍惚
在她的身边我沉沉睡去
 
我从不与她谈论
艺术的高贵,人格的伟大
我像个孩子,表达不了自己
 
她永不会和我说起
牺牲是一种崇高的行为
以及饰物和灵魂
我们仿佛消失
在相互的凝视之中
 
没有了历史,没有了故事
甚至
也没有了爱情
 
城市像一朵野花
那么自由,那么矮
也是对它的恭维
 
没什么需要打点
买了车票
我的诗歌就开始上路

1991、6、1.
 
爱你

一个人在夜里
双眼被自身的光芒刺中
我佩戴了三十五年的双眼
光芒,我爱你
如同我曾受到爱情的深深伤害
在一个人的夜
四肢沉入地狱的黑暗
心在天堂的顶峰
光芒四射。天堂的光芒四射
地狱的光芒四射,黑暗与罪恶
沦落、升华、腐烂的火烟
它们的撞击,碎屑纷扬
我的情感回到了新鲜
巨大的虚空中四射光芒

1991、6、7.
 
谛听

没有一条河用爱情为自己命名
纵使它淙淙或汹汹张扬着
这些旋律。纵使它流动
构成河流之网把土地山脉
紧拥在自己的怀抱,如同
我们看到的天空不会
就泰然自若地称自己为天空
 
爱情,我们口中说你的时候
你是不存在的,你在码头上
在一片又一片芦苇中间,泉的
源头,在那里又不在那里
像美丽的羽毛高举在仰望中
在众水之上
 
爱情,在鸟儿欲吐啁啾的刹那
声音一旦形成你已倏忽不见
孔雀尾翎的哪一支
是你的华表?花蕊的传粉未免
稍有功利的意味
 
但谁能把你同肉体的
连接分开?谁能在
生殖的愉悦中摒弃癫狂
你既是癫狂又同时
静观这种忘我的本身
忙碌着甚至不要求
人们给你安排一个座位
 
爱情,你的光普照天边
你细到人们稍稍不慎便逾越
你的境地。很多痛苦
亦因我们对你的执着而产生
如同离你太远的人,空伸着两手
 
多少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老去的
像船上的蓑衣,时光在鱼群中

1991、6、2.
 
节日

二胡声开在白雪之上
 
一阵二胡把小屋煨熟
小屋晕黄,如同蛋糕
妻子成为蛋糕里的人物
 
声音是春节的第一丛花蕾
花蕾,庄稼地中的闲客
有点像古时红船边
惜别的文人,烛光前
遥想家中的幼儿
 
团聚的岁尾年年相似
妻子的眼角漾开少女时池塘
忙碌在火边初潮在两颊
最静是操动弓弦的姿态
 
最深的回忆在低低的檐下
湿湿的是洒给祖先的祭酒
 
我的双脚残疾的父亲
在山坡间安睡,母亲的情人们
默不作声。一推,一拉
松香滴泪远山苍翠
死去的虫鱼在声声里复活
 
我的恬静支颐的妻子
温驯有着圣者的安谧
常摩擦灶台的双乳已入梦魇
我们的节目是琴声的低诉

1991、6、5.
 
花开未开时

尚未伸双臂时的
田野比肩善意的注视
等同善意的注视
谁能从鸟群中分辨出家庭呢
 
天空感觉胸部肿胀
阳光流下奶汁
 
任它的孩子塘里的荷叶
挥霍绿色,让蜻蜓
在上面赛跑
 
让一只蜻蜓摔倒在它上面
如一个诗人的消失

1991、6、8.
 
别离我太远

那个夜晚,你不要
离我太远,窗户打开了
没人推它,又比风的手重。我
 
最欢迎未请自来
的宾客。春天在椅子上
一下子变老、又一下子
年轻那个夜晚在我周围
 
如同头发守卫着年龄
 
说了很多我儿时的事
还有人如何与语法矛盾
那天我的疾病
全到空旷处匍匐,让
黑鹰啄破我的乳名
 
母亲来过,又回到父亲那儿去
和一个闪烁不定的身影
那个夜晚,不走开
在我乏力的臂上纠缠
逐渐成为我的血管
     
1991、6、8.
 
空中的少女

空中的少女
我听见你灵魂的尖叫
 
空中的少女
你派遣到羊群里的雪白
散发着家乡的气味
 
空中的少女
被你的风洗过的大地的面部
相互看不出敌意
成熟了用不尽的粮食
 
空中的少女
你的轻轻一回首
几个世纪的男子都找到了爱人

1991、6、9.
 
我知道,我不知道

人群中一边走一边笑的
那个人令我感动。他低着头
正因为什么而陶醉
他看着自己内部的欢呼
独自微笑不影响别人
这世界原来能够容纳
一些美丽的事
 
我在街上默默地行
我和他不一样。我不可能
孩童般跳起来
摘头顶的树叶
那么多树叶,这么多行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一次机会
我不知道我喜欢的那片
侧悬的叶子,是不是爱情

1991、6、9.
 
没有爱的日子

没有爱的日子
楼群似争宠的莲花
要跳出水。街道长长
具明显的性别特征
树的汁液唰唰升高
 
没有爱的日子
想起古代饿瘦的妃子
太监托盘中木牌的翻动
老在深宫的桃果
妒死青草稞里的无声脚步
口红双飞
 
一刻流光,多少少女成为妇人
十指黑黑,不知不觉
走进相反的方向。空气跑来跑去
一声蝉鸣是别有用心的
没有爱的日子
是熄灭的燧火高举
看伟大的战争腐烂于四周

1991、6、12.
 
从婚姻想到战争

从婚姻想到战争
想到首尾相衔的太极
想到争夺、占有、腐败
想到中国古代的尾生
卡蒙斯的诗歌
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
 
不好写的正是十四行之后
娜拉的出走
遥远的母系社会
和流淌过短暂时候的杯水主义
 
想起西蒙娜·德·波伏瓦
伟大的女性
眼泪不让心爱的萨特读到
想起女儿国、多妻制
被某位科学家解释为
性具的大炮,火焰曳空
轰炸,或自己断绝了退路
 
或打个平手,然后上床
和平有时从现在开始
用条约及叹息泡大儿女
双方鲜血淋漓
在这个人面前继续暴露自己
 
空空的屋子,一个人
床和厨房,一个人
书斋和笔,一个人
整个社会,整个道德
一个人。暴怒哀伤
然后冰霜满头
 
不然就用向另一个人
倾泄肉体的方式
报复法律的脸面
因为怕自己的丈夫或妻子
 
婚姻,要吃饭的婚姻
要做爱的婚姻
要繁衍要家庭领土完整的婚姻
冒险如打进敌人内部
婚纱礼服那么迷人当初
 
幸福的你将一道甜食将要
端上之前,在情欲的颠峰中
居高不下,在宁馨、足以
抗拒时间的相互关切中
在想望里,在岁月的阴险
用平庸和重复的窥视中孤立
帝王想起以往的上绞刑架
的帝王而发抖,情人因昔日
嫔妃的汪洋或贫穷、无常而神伤
幸福,你这常常被自身否定
的字眼,你这文化的兄弟
没有疆土没有首都的国度
如果我们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那么谁能够守卫你
 
在承载了土地的战车上,爱情
你的品质依旧挺拔
超越于世界最壮观的建筑之上
纵使条条缕缕你的旗帜依旧飘扬
你倒下又苏醒,粉碎而再生
纵使环境污染,灾乱频仍
你依旧开在弹坑边有花朵
的地方,在手执利刃者
眼神黯然的一瞬
 
一种文明覆盖另一种文明
一种范式取代另一种范式
一种堕落取代另一种堕落
人真的由上帝从中间分开
让人们离他远些
顾不上宗教和哲学
对自己产生克服的欲望
寻求、侵占、奴役、羞辱
自己背叛自己?
 
对自己的爱人都不肯信赖
与付出,对自己都怀疑
无论命运还是诗歌都救不了他们
纵使首尾相衔,纵使理性
纵使尾生和白朗宁夫人
美酒和音乐、机器和当代精神
宣传、法令、朋友
纵使山盟海誓与庸常的维护
想起婚姻让人想起了战争

1991、6、16.
 
49首情诗

爱情,你医好了多少
人间的疾病,花应和着
你的呼吁而开,没有你
这夏夜之后春天
再过五百年也不会回来
 
尽管爱情也有点像
人的疾病的一种
尽管你围困过许多
人的眼睛,爱情
我们不能失去的局限
 
我们曾经想飞
就浑身长满了羽毛
但我们想到
我们要爱情,我们想
继续作人类中的一个
我们就让我们身上的羽毛消失

1991、6、24.
 
不存在的女子

不存在的女子
在远方,淑善无双
不存在的女子
在远方,一座安静的小城
嘈杂的声音
天亮之前就已经结束
人们勤劳,关系单纯
当然也是个通火车的地方
 
不存在的女子
常常给我写信
我被她思念
感动得热泪盈眶
她很快就会收拾好行李
来了,绾好美丽的头发
和我一起来到病重的父亲床前
 
不存在的女子
老没有来。是日历不对
她的心已和我难解难分
她活泼、可爱,有时
静静地如同端坐高处
天堂环绕在父亲四周
 
似乎我早已和她
一道生活,美满和谐
生儿育女她抿唇羞涩
太阳就是从我胸中
升起来的,我多么爱她
多相信周围的人们
 
墙壁与街到处光辉
一年里我度过了整整一生
记忆中,确确和她
白头到老了
 
父亲还在床上
我将近三十五岁

1991、7、7.
 
的士高理发店

镀镍的刀剪之声
竟相飞舞
悦人心目的刀剪之声
 
像一种美好的生活
飞快地进行
在速度里涌向完成
 
在短暂的满足中
就要睡着了
在我渴望爱情的时候
一种闪亮的东西
进入我的昏昏沉沉翔游
 
这清脆的响动
并不破坏安静
在我身边巡弋的
厚厚的嘴唇,像自言自语
说今天是七月七日
 
这与安静不合拍的语言
形成之后就消失了
什么也没发生
微闭的眼睛睫毛都不颤动
师傅搅动一个转盘
顾客就怡然地仰倒下去
被湿热的毛巾蒙住面目
 
什么也没发生,历史
什么也没发生,两手空空
今年的夏季掩盖了去年的夏季
前年是不存在的。从来没有
七月七这个日子
 
刀剪的悦耳之声盘旋着
理发的人有着包容天下的心理
谁也不愿被人在脑门上
拍一巴掌,今年夏天
是我渴望爱情的时候

1991、7、8.
 
感谢夏天

感谢夏天
让一个与所有女人
保持同等距离的男人
置身世界的中央
 
感谢夏天
给他的想象
穿透衣饰的想象
既如风自由又不
掀起裙子的下摆
 
既有着又没有
具体的欲望
这时所有道德都站在他这一边
 
这时所有男女都
归于三十五岁
我们或我们仰望的
祖先都经历过一些事情
 
人的每一部位显出庄严
真是难以定义的一个时辰
我们的
腕关节膝关节都
会说出颠扑不灭的真理
 
只要我们懂得
客观的事物不该居为己有,和
我们的责任
 
我们会知道
美丽是时间的伤口
爱人是稻米上的露珠
 
被群众忽略的容颜
把姿色掩藏得更深
狂欢与受难是同一名词
 
修长的
是夏天的一双小腿

1991、7、10.
 
深夜会有奇迹降临

深夜会有奇迹降临
我只能面对半个世界
因为内心的暧昧
背后的事物与我无缘
我无法阻止白日的溃逃
 
假如不是黑夜
那判决的声音仍旧持续
我必将被熟悉的东西所掌握
 
人就这样一点点矮了
我忽然见到死亡的奥妙
那些最高贵的最美的
濒没的艳丽使人心惊
 
黑夜,你提升我
把多年的雪重复在我面前
时间整齐地躺倒
我见到它们依然锐利
它们汲水的姿态动人
 
我见到孩子们逃离了
父母的注视就一下子长大
他们的父母脱离了某种关系
男子英俊,婆姨们
按新的标准自我消耗
每个人的存在
都是对其他人的欢呼
 
大家都说,让我们
重新开始吧
让我们重新开始学习爱情

1991、7、13.
 
我不愿再侈谈

我不愿再侈谈什么爱情
我闭上眼
在冥默中消灭了自己
 
在远方的河边
增加一只不理睬诗歌的鹧鸪
增加一个向青草致意的男人
或者什么都没有
 
石头裸露出河水的一半
让它的阴影坠落
它的光芒飞游至树林顶部
照亮远处的一张笑脸
 
这远处不是刚才的那个远处
它和城市有牵连又有距离
它美化了什么,全出于无意
就像花开在本质的偶然
 
就像我是山下的
一小块泥土
是一只鸟,和它的耐心

1991、7、15.
 
深夜会有奇迹降临

这像在说着
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天上的雨总要落到地上来
她应该是
躲避着人们的眼睛的
熟悉的街道多么陌生
 
假如她能如一支无韵
的歌慢慢行走
我抬头
光明正在城市的上空飞奔
 
把灿灿白花掷向
错落有致的鼾声上
拾起一朵
是我亲爱的人

1991、7、18.
 
对爱情的局部拆解

永远的恩人难以报答
我们心底只好不欢迎他
重要的问题如日高悬
聪明的做法是缄口不语
 
我们如何看到
我们睡眠时的模样
水中的鱼怎么说清
全部的海洋
 
爱情,你这个巫女
人间精神的装潢
无比美妙,无中生有
不理睬否定的假设
 
我们在你的寒冷里取得温暖
使美学变得煞有介事
胜过历史的一切转折
 
爱情,你这砒霜、蜜糖
毁灭英雄与常识
让渺小的人贴近伟大
在我扎根于此的土地上。爱情
右臂中弹的人
往右边倒下去
爱情,你像夜间
院子里冬的一响
兄弟们全都挺起身来

1991、7、18.
 
盲瞳

一个怀抱着爱情的人
一个没有爱人的人
在城市之上
在绿叶的美丽之上
流云下面,城市楼房的顶端
看见自己
看见繁星般的灯火周围
家庭的龃龉或亲密
看见众多的安静与痛楚
没有爱情的人们的不幸
城市像汪洋大水
哗然有声,哗然有声
看见城市比窗户重要
星星比城市重要
星星上居住的另一些
人的群落
人比星星重要
比星星重要的人怀抱爱情的痛苦

1991、7、20.
 
怀抱爱情的人

怀抱爱情的人夜漫长
怀抱爱情又不知所爱是谁
的人像一面没有颜色的旗
飘扬或垂下都不合适
 
怀抱爱情的人看到
时针上的一只手
它对苍老可不负责任
怀抱爱情的人看到爱人
从爱的死亡中升起
面目不清怎么能叫出她的名字

1991、7、22.
 
为比我了不起的人们而作

哲学家和哲学
握手,撞翻的一只杯子
就是爱情
 
谁?谁说的
谁躺在茶叶
或咖啡里说这种话
 
爱情是一队雄壮的兵马
滚滚尘埃里
拖着许多伟大的人物
 
那些眼睛里,除了爱
什么都没留下
除了欠了他们一生一世
的爱情,他们也没什么遗憾

1991、7、25.
 
少女与英雄

簇拥的命运
培根的字迹一般清晰
说不清欢乐还是忧伤
把一群少女变成妇人
 
生动的破坏
整体上展示美感
人的行为纠正神的过失
 
从一个微笑进入今日的光线
该如何忏悔才能面对你
对生命爱得太深
的人难以长寿
古老的英雄,是我的肘部

1991、6、21.
 
我像什么

我像什么
像另一个人
像上天落在地上
的一只手,把握
一些事物
亲近杯子和水
或在每个前半夜不可自拔
空空的亮着灯的房间
什么遗憾?像城里的鸟
见到了乡间的鸟。一个
下腭音?口齿?一枝素馨
吐出的骂人的话?一个
季节的零头追不上相思?
于两个号召中乘凉或喋血
像鞋底的铁钉同时像鱼的欢笑
溺死在美妙的幻觉?
像伟大所惧怕的影子
伤疤内部的光亮?
我像的太多
二十分钟的沉思
及其挣扎在桌边的碎片

1991、6、23.
 
从未谋面的朋友

一只鸟在空中
像叶子,不嫉妒花移寸步
拈走了停留
 
从湛蓝的胸脯上滑过
早已习惯于被如此接受
 
喙含在前方
不同于前一瞬间的前方
颌下的羽毛轻软
 
一只鸟是速度
是灰白色,高高在上的尾翎
鸣叫的声音,是追逐
 
田野中一只鼹鼠的暗示一样
很快会消失的影子
一只鸟不是这只鸟

1991、1、22.
 
我的爱人

你又问了
我的爱人是几个人
谁知道呢
 
第一个迈着小碎步来
像只敏感的雌鹿
把它的白唇埋在落叶里
 
第一个有时突然抬头,她耳后
的黑痣犹为动听
 
第二个是个爱埋怨的小女孩
没人理她就独自生气
一生气就跑去洗我的衣服
最后从盆子里捞出一支钢笔
 
第三个喜欢让世界颠倒
往花盆里种草,盐拌香蕉
给书桌缝裤子是她心血来潮
第四个爱睡懒觉
第五个怕猫
第六个生就一个翘鼻子
把那颗痣吓得
往耳朵后面逃
 
第七个呢,还要问?我的爱人
多得说不尽
可顾不了谁的吃醋忌恨
我要统统地接受她们

1991、5、24.
 
(选自陆健诗集《不存在的女子》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1992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