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吼春

杨瑛2021-07-14 09:27:09
吼春
 
作者:杨瑛
 
 
  我第一次听《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是在火车上,一个农民工,没有座,倚着他半旧的行李坐在硬座车厢的过道上,手里拿着一个音量大音质粗劣的手机,一遍一遍地放着这首歌。
 
  之后我百度到了这首歌。回想着火车上听到的版本,是在陕北老船工李思命编创的陕北民歌基础上演变出的漫瀚调,演唱的人是奇附林。
 
  奇附林出生在准格尔旗大路镇小滩子村。小滩子村在晋陕蒙交界的黄河岸边,西边是一望无际的毛乌素沙漠,东南是连绵起伏的黄土高坡。这里的人们过着寻常的紧接地气的百姓生活,传承下来独特的歌种和文化。
 
  漫瀚调是蒙古族短调民歌和晋陕地区汉民们“信天游”“山曲”和“二人台”的镶嵌和杂糅,又融合了准格尔乡音土语。准格尔旗蒙汉杂居,沙丘、沙梁、沙漠遍布,漫瀚调的“漫瀚”二字,是蒙古语“芒赫”的译音,意为“沙丘”“沙梁”“沙漠”。这里的人以地貌为自己的歌种命名,是中国文化的自然而然与合和之道。
 
  我第一次听奇附林的现场演唱,是二○一五年腊八,我跟随四十多名文艺工作者去清水河县和托克托县。
 
  到清水河县的时候是零下二十六度。演出场地是村里的一个土梁上临时搭起的舞台。最后上台的是奇附林,他唱的是漫瀚调《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
 
  你—知—道,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
  几十几道弯弯里有几十几只船,
  几十几只船上有几十几根竿,
  几十几个艄公把那船来扳。
  ……
 
  一嗓子出来,风都停了一下。屋檐上的雪掉下来一块。
 
  书法家们正一字排开写春联,写到“春回大地”,奇附林一声吼,他们停顿了片刻,赞叹一句,这声音!
 
一曲唱完,观众的巴掌拍得停不下来。奇附林又唱了一曲《大河畔上栽柳树》。
 
  腊七腊八正在三九,是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过了腊八就是年”,西方人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在最冰天雪地的日子里开始迎接春节的序曲,大约这正是中国的哲学。
 
  到托克托县的第一场演出在一个剧场。舞台与后台之间有一条长长的过道,像黄河的一道湾。奇附林站在过道里,手里拿着准备好的伴奏的U盘,像个初次登台的小学生。
 
  他十来岁放羊,把羊放在山坡上,一个人站在黄河岸边就唱上了。他一唱歌星光一样闪耀,土坷垃一样朴实。一唱已是五十年。奇附林长得不俊朗,长年在外劳作,他的脸像西北风吹出的风蚀地貌,使人感受到原始的热情。
 
  他说,他的歌是从锄头里刨出来的歌。
 
  电视台来采访,遇到奇附林正扛着锄头从玉米地出来,边走边唱《北京喇嘛》:
 
  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来眊亲亲你。
  半个月我跑了十五回呀十五回,
  就因为眊你,我跑成了个罗圈腿。
 
  回水湾湾上千层层冰,千层层冰,
  十遭遭我眊你啊呀九遭遭空。
  ……
 
  他唱给爱情,唱给他的黄河,他的田地,他赶着的马车和他放的羊。“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奇附林是这片山河里有闲心的主人,他唱得地老天荒,风也唱雨也唱下雪也唱,唱得风起雪落。
 
  有一次天下雪,听歌的人不肯走,喝一杯酒,唱一首歌,人越聚越多,能唱的也跟着唱,就这样摆酒唱了一夜,从星星出来唱到星星落了,从看着第一片雪花落下来唱到雪半尺深。
   
  舞台上又传来《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一场演出又到了压轴的这一曲,演员们挤在过道上等待着一会儿的谢幕。化妆间一下子变得空旷,像一个在黄河岸边吼出的回声。
 
  从清水河县去托克托县的路上,我们路过了一段黄河。“九曲黄河万里沙”,圣洁的雪山水被强劲的西北风刮进了黄土高坡的土与沙,黄河是一条泥沙俱下的河流。冬天的黄河水在泥沙面上结出冰,黄河的冰不温顺,我好像看到了冰的燃烧和咆哮,它们在严冬里变幻出沙面上的浮雕,一层层冰与沙和土混合在一起,如烈马在西北风里无所畏惧地奔跑。
 
  奇附林的漫瀚调,是二十四节气里的“惊蛰”,春雷从大地上滚动。
 
  “你知道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冻住的黄河被吼开了一条流淌的缝,阴霾的天被吼开了一条晴朗的缝。黄土高坡上的风被这声音震得掉了个头,西北风变成了东南风。春天来了。
 
  刊于《草原》2016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杨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7届高研班学员。《草原》杂志散文编辑。2004年出版小说集《城市森林的等待》,2017年出版散文集《河流》。作品散见《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刊,多篇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转载。散文《你好,机器》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散文年选。曾获第九届、第十一届内蒙古文学创作“索龙嘎”奖,2019年获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编辑奖。
 
作者:杨瑛
来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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