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母子间的礼物

高云峰 2021-04-09 11:24:07
母子间的礼物
 
作者:高云峰
 
  词典里说,礼物就是取悦对方的东西。我给母亲赠送了什么礼物?母亲给我赠送了什么礼物?想来想去离不开吃。
 
  一
 
  我记得第一次送母亲的礼物是面包。
 
  1976年的冬天,我的老家陕西省神木县食品公司开始做面包,之前食品公司卖的最高档最好吃的食品是饼干。我猜食品公司的经理和我一样,一定是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否则怎么会想起派人到北京学习做面包?我看过的书,只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里反复说面包长面包短。
 
  为了让更多的人买到面包,也可能是想让面包降临神木有仪式感,首次发售面包,日子选择在星期天。
 
  这一天,我起了个大早,摸出藏在枕头套里的五角纸币,趁宿舍里的同学们还在睡懒觉,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决计把书里的面包买到手里。
 
  早晨的太阳已经照在了街道上,青砖地面反射着清冷的光。虽然穿着棉袄棉裤,但没有衬衣也没有线裤,冷风从裤脚直达小腹,双手使劲掖紧棉袄,算是保住了上身。脚上穿着一双黄胶鞋,走在冰冷的街上,仿佛赤脚走在冰面上。
 
  跑步,啪嗒,啪嗒,冬日清晨的寒风里,一个抱着肚子、佝着身子的少年,为了面包,跑向位于南大街的食品公司。
 
  去早了,店门紧闭,阒无一人。只好用同样的姿势又跑回学校。门房的马蹄表还不到八点,在门房和老石大爷待了不到十分钟,怕误了买面包,又以同样的姿势跑向食品公司。
 
  离开也就半小时,买面包的长队就排到了邮电局门口,少说也有五六十人。难道这些人也都是看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不然会对面包这么感兴趣。
 
  北方的冬天,看不见的寒风像小刀在你的脸上刮,人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站在队尾,不到十分钟,也跟着瑟瑟发抖。为了取暖,人们开始原地小跑,一队人蜿蜒起伏,脚步散乱地向着紧闭的窗口前进。
 
  我另有秘诀,心里默默向保尔·柯察金学习,用钢铁般的意志战胜寒冷。
 
  学习了十几回保尔,面包发售终于开始了,每人限售四个,每个面包一两粮票五分钱。
 
  离窗口还隔着十多个人,面包的香味浓郁地吸进鼻腔,清鼻涕都被挤了回去。这股从未体验过的味道有一种膨胀的力量,仿佛要把我从地面上抬升,不仅大脑被冲得晕晕乎乎,整个人也晕晕乎乎。
 
  四个面包用一张麻纸包着,捧在手里热乎乎的,我贪婪地使劲地吸面包的香味,让我孤陋寡闻的味觉先接受一番洗礼!
 
  边走边吸,不知不觉走到了大楼洞,大楼洞也是一个十字街,到哪里去吃?一直向北就走回了学校,宿舍里有二十多位同学,四个面包够谁吃?向西是西门河滩,枪毙死囚犯的地方,不适合吃这么好的东西。向东拐到东街,抬头看见“东皇锡福”四个大字,被冬日的阳光涂上一层金黄,忽然觉得这个“锡”字写错了,不应该是“赐”吗?难道这个字错了六百年就没人发现?管它是“锡福”还是“赐福”,我先把上帝赐给我抑或是“锡给我”的面包品尝了再说。
 
  我背靠在墙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面包的麻纸,面包原本是金黄的,太阳的照射下更加金黄,四个圆圆的面包挤在一起,拼成正方形,转过来转过去,我不知该在哪一个上下嘴,哪一个上也舍不得下嘴。在其中一个的底角上,掰下一小块放在嘴里。面包软软的、绵绵的,到口腔就化了,被早已等不及的唾液裹挟进肚里,似乎食道都没有经过。第二块,才品尝出了甜、酥,有一丝丝香蕉水的滋味。第三块,没有放进口腔,食指和拇指捏着,用舌尖慢慢舔舐,最大限度延长美味停留的时间,让记忆把这从未体验过的味道留存。
 
  东升的朝阳照着凯歌楼,也照着墙根下被面包陶醉的少年,此时的世界只有太阳、面包和少年。
 
  面包一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我想到了远在老家的母亲,在饥饿和寒冷中挣扎的母亲,只要有一口饭就先让儿女吃的母亲,一定要让她吃到面包,这个她听都没听说过的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三个面包照原样包了起来,寒冷令手僵硬,扎纸绳费了好大的劲。
 
  离放寒假还有一个多月,保存这三个面包真是费尽心思,防暴露、防腐烂、防鼠防虫,虽然“四防”很成功,但面包变得越来越小,不到半个拳头大了。原来面包是个假大空。
 
  寒假回到家里,一家人头凑在一起,看我里三层外三层拆去包裹,露出完全失去水分的面包,面包已经抽抽在一起,皱巴巴的,品相极其难看。我怕母亲失望,赶紧掰下一块塞进她嘴里,希望母亲的脸上露出欣喜异常的表情。
 
  母亲却十分平静地说:“这个东西是好吃,但不能当饭。”说着,把面包掰下半个,递给我说:“去,送给你奶奶,让她尝尝这个稀罕的东西。” 奶奶七十六岁了,满口没有一个牙。
 
  看我愣着不动,母亲说:“活着尝尝,比死了你们到坟头上祭献强百倍。”
 
  我去给奶奶送面包,母亲也去给左邻右舍尝面包。四个面包我吃了一个,弟弟吃了一个,母亲吃了半个,奶奶吃了半个。剩下的一个至少十个人吃了。
 
  二
 
  1979年8月13日上午11时左右,在我的老家陕西省神木县花石崖乡高年文村,乡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挂号信:榆林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当年,陕西省的大学和中专是分开考的,因为家庭的特殊困难,为了保证能够有一碗公家饭吃,我执意不听老师同学的劝告,报考了中专。可是,从填写报考志愿的那一天开始,我的心里就笼罩上隐隐的失落感,仿佛自己暗恋的姑娘就要和别人结婚了。陆续听到平时学习成绩不如自己的同学考上了大学,更是悔恨不迭。
 
  看到自己的通知书,就像收到了恋人的结婚请柬。
 
  我的母亲是目不识丁的农村老太太,她根本不懂大学与中专的区别,我告诉她我考上了能当老师的学校,并且特别强调是公办老师。母亲十分羡慕村里小学的民办老师,常说人家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就把饭吃了,言下之意她的儿子要是能当民办老师就好了。
 
  母亲听到儿子不仅能当老师还是公办的,异常高兴!让我把通知书念给她听:“高云峰同学,你被录取在榆林师范学校,请于10月5日持通知书到学校报到。”
 
  “完了?”听我意兴阑珊地一字一句念完,母亲满脸疑惑,她觉得这么重要的一封信,怎么能这么短!
 
  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通知书,说要让在村里当民办老师的三婶读给她听。去三婶家的路上,她只要遇见人就晃晃手里的信,主动告诉人家:我儿小林(我的乳名)考上公办老师了!
 
  这哪里是去读信,分明是夸喜讯去了。夸了一圈回来已是正午,母亲说这么大的喜事,一定要祝贺一下。我明白母亲的祝贺就是吃一顿好饭。
 
  可是,家里如水洗过一般,每天稀饭能吃饱都是问题,能吃什么好饭?困难难不倒母亲,东家借软米,西家借油,自己家有土豆粉芡,母亲要吃陕北最好的饭:油糕粉汤。
 
  粉芡要变成粉条,软米要变成油糕,工序十分复杂。中午一家人草草喝了点稀饭,全家总动员开始油糕粉汤工程。二哥负责漏粉,我负责把淘好的米在石碓臼里捣成糕面,弟弟担水,母亲总揽全局,脚不停手不闲地忙里忙外。
 
  捣米用的石碓臼是人类新石器时期的代表器物,淘好的米一次捣一碗,一碗至少要举起砸下五六十次石杵,石杵大约有五六公斤重。够一家人吃的糕面至少要捣十碗米,意味着石杵要举高放下五六百次。脱了衬衣脱背心,光着膀子汗水能流到脚后跟,捣了一半,碓臼周围的地就被汗水洒湿了。
 
  太阳落山时分,母亲开始蒸糕,蒸熟了还要和、揉,摊薄切片,然后才能炸。炸糕是点上煤油灯进行的,大约晚上十点钟,一家人终于吃上油糕粉汤。
 
  母亲的高兴、劳碌,更使我万分的羞愧!母亲不懂大学与中专的区别,可是我懂啊。
 
  那一天,我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还母亲一个大学。
 
  三
 
  中师毕业,我分配到神木县教研室工作,母亲也从农村搬到了城里,和我住在教研室的上院8号。
 
  我没有忘记心里给母亲许下的诺言,白天工作,晚上复习,准备工作三年后参加高考,因为当时的政策是工作满三年上大学,可以带薪。
 
  三年的时间里,母亲见证了我的刻苦,每天早上五点以前起床,晚上十二点以后睡觉,雷打不动。看我太辛苦,母亲心疼不过,常常劝我说:“能考上更好,考不上现在的工作就挺好。”其实,以母亲的精明,又是在教研室这样的单位生活,她早已明白大学生与中专生在单位里的地位区别有多大。
 
  1984年夏天,我实现了考上大学的愿望,母亲真是喜出望外,一定要再做油糕粉汤祝贺。可是,母亲与我住在单位宿办合一的不到十平方米的窑洞里,平时吃饭,门口支个小火炉,简单的家常便饭还能凑合,吃油糕粉汤万万做不到。再说住在城里,到街上的食堂买油糕、买粉汤,都很方便,但母亲执意要自己做,催促我去买回油糕粉汤的原料。
 
  我懂母亲的心,她这是唯一能给儿子的礼物。
 
  母亲把要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在屋里准备好,耗费的时间是平常的好几倍。最后一道工序炸油糕,油糕一开炸,满院浓香。单位的同事们闻香赶来,没有碗筷,轮流吃。离家近的,干脆回家取来。东西不够吃,我又下街买了一趟。大家就在院子里站着、蹲着,吃得稀里呼噜,人人都说好吃。
 
  天热、心热,好客的母亲满头晶莹的汗珠,笑颜灿若夏花。
 
  后来,我当了校长,原来只期望儿子当老师,现在居然成了管老师的人,远远超出了母亲的期望,岂能不贺!油糕粉汤一定是少不了的。
 
  再后来,我通过“一推双考”,考上副厅级,安排到一所专科学校任党委书记。母亲不懂级别之类的概念,但我告诉她我的职务相当于大学的校长时,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母亲,额头的皱纹舒展,小眼眯成一条缝,瘪瘪的嘴角撇向两边,雕塑出一个立体的笑容。
 
  我想,如果此时母亲有气力走到厨房,一定会给我做“油糕粉汤”!
  
  2010年,我调到内蒙古师范大学当了副书记,这年,母亲离开我已经三年了!我自己在家里做了一顿油糕粉汤,却一点也吃不出母亲的味道。
 
  自从吃不到母亲做的油糕粉汤,我再没有一点进步,也懒得进步。
 
  刊于《草原》2021年第2期 塞外随笔
 
  作者简介 |  高云峰
 
  思政研究员,硕士生导师。内蒙古师范大学党委副书记。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教育随笔《父母难当》(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省级以上刊物发表散文多篇,《为苦难而生的母亲》获第十二届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创作奖。
 
作者:高云峰
来源: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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