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俯拾黄花

邓高如2021-02-08 12:00:08
俯拾黄花
——电视连续剧《跨过鸭绿江》观后补遗
 
作者:邓高如
 
  吾乃解放军原63军后人也!
 
  当年因工作需要,中道调往成都军区机关工作。曾研军史,久做文案,并参与军区部队一些重要工作的完成。满腹卫国志,一腔铁血情,蕴怀久矣!
 
  近观央视所播电视连续剧《跨过鸭绿江》后,我心潮澎湃,彻夜难眠,过去采访时收集到的、或与老首长、老同志们相处时得到的那些与该剧相关的珍闻轶事,又浮现眼前。我俯身拾起这些久违了的战地黄花,献给已故的先烈和首长,献给生存在美好生活中的人们……
 
  铮铮铁骨 
 
  我1969年底入伍后分配到驻山西忻县(现改名为忻州)的63军188师直属通信营通信连当战士,我们连担负着师部的有线通信和收发值勤等项任务,偶从机关干部的私下交谈中得知,老军长傅崇碧还关押狱中。尽管此时国家军队都处于“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的险恶环境中,但背地里还是有为所谓 “杨余傅事件”鸣不平、 为老军长评功摆好的声音。有人还说,老军长就是你们四川“通南巴”的人,人称“白袍小将”,帅着哩。我想,那不就是三国中的赵子龙么?
 
  直到1977年我在北京军区大礼堂听报告,才亲眼目睹了老军长(1974年平反,时任北京军区副司令员兼北京军区卫戍区司令员,后升任军区政委)的风采。此时他虽年过花甲,但依然面皮白净,精神矍铄,一口标准的四川普通话非常好听。
 
  就在前一年,总政组织部和人民出版社要联合出版《战斗英雄的故事》,军里安排我师林章青同志与我共同采写《铁原阻击》报告文学。我们赴东北,去西南,全国各地采访了不少参战的老首长、老同志,因而得知老军长的许多英雄故事和博大情怀。
 
  铁原阻击战打得异常惨烈。63军是在突破临津江、强渡北汉江后,奉命转身回撤至铁原时,突然接到命令就地投入这场战斗的。
 
  由于战场形势的急变,我军处境危如累卵,60多万志愿军主力眼看就会被联合国军包围吃掉,面对如此危机,毛主席也感慨道:铁原若失,我军休矣!然而撤至这里的63军已是疲惫之师、饥饿之师,有的战士已经三天三夜无食可进了。
 
  战斗打响后,敌军凭借强大兵力和优势装备大举进攻,我军在25公里的防御战线上以血肉之躯与敌搏斗。美军天上飞机轮番轰炸,地面坦克横冲直撞,密集炮火山呼海啸,志愿军阵地如火燃烧,可老军长指挥镇定自若,数万官兵浴血奋战,不少阵地昼失夜收,反复争夺,就是不让敌人前进一步。战至最后,全军几乎所有的兵员都投上去了,机关干部、通信员、炊事员以及老军长的贴身警卫员也全部上了前线。189师蔡长元师长(四川省宣汉县人,1933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55年授予少将军衔)前来要兵,老军长答道:我随你上。因手里已无一兵一卒可调。激战13天后任务完成,老军长体重减轻了13公斤,因饥饿疲劳和重伤,被人用担架抬下阵地,昏睡4天4夜醒来,第一句话是“我要兵”。前来看望他的彭德怀司令员说:我给你两万,如何?一周后,两万新兵补齐。63军续赴开城再战。
 
  据志愿军单方面统计,在这场战斗中,63军共毙、伤和俘获美、英、韩军21580人。自己重伤和阵亡不下两万余人。我所在的188师563团,战前1600多人,战后仅剩266人。189师566团一连,战前近200人,战后仅只剩杨恩起一人,而且身上多处负伤,上台领奖时,他举起包着绷带的右臂敬礼,全场哭声一片。
 
  惜哉!可能因篇幅原因,电视剧《跨过鸭绿江》对188师着墨不多。我40多年前了解到并从军史中得到证实的情况是,其中564团在坚守内外加高地时,炸开了上游水库,使美军重装甲部队陷于一片泥沼之中,有效迟滞了敌军的进程。而563团更是打得异常出色,其中八连在连长郭恩志的带领下,连队坚守阵地6天6夜,打退美开国骑兵第一师一个加强团的13次进攻,仅以伤亡16人的代价,毙伤敌军800余人。战至最后,郭恩志带领全连官兵从敌人防御最薄弱的崖坡跳下,星夜返回驻地。郭荣立特等功,被志愿军总部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 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二级自由独立勋章。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郭恩志任188师副师长,我在师政治部宣传科任职,多次随他下部队检查指导工作。1975年夏,郭恩志带师政治部高炳强科长和我一起到驻忻县泡池的564团七连当兵盈月,与战士们同吃同住同训练,我多次听他讲铁原阻击的故事,他学着老军长给188师师长张英辉(江西省兴国县长冈乡人,1930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下达命令时那几句川普原话:“老张呀,若是守不住你那段防线,你就别活了,提头来见!”可惜郭老英雄已去世多年,但魏巍笔下《东方》中主人公郭祥的形象(他的原型)却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情怀似海
 
  老军长傅崇碧,一面是铁骨,一面是柔情。
 
  1935年初,他带领家乡2000多名游击队员长征。经过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多年的争战后,他带走的那批子弟兵已牺牲得所剩无几了。特别是63军入朝参战时,征的大都是成渝两地的四川兵,伤亡又是如此的惨重。每每讲起此事,他就会泪流满面。
 
  60年代初,他因公来到重庆。老战友、成都军区司令员黄新亭陪同并劝他回家乡通江看看,连车辆、土特产品都准备好了,但终未成行。他说,不是我不想回去,一回去,打扰了乡亲们不说,更难为情的是他们若问,你回来了,那我的儿子女儿呢?我的丈夫女婿呢?我怎么回答?     
 
  十多年前,我在四川通江采访,听到县党史办人员讲到此事时,我亦泪流不止。我还得知,到了2001年就是老军长去世的前两年,他估计可能难以回乡了,便让儿子傅欣把终生积存的20万元存款送回家乡,修建了一所希望学校。老军长离乡68年终未回乡,2003年初去世时,家无积蓄,身无长物,惟几件征战多年的军装而已!

  解放军将士情深似海,胸怀如谷。
 
  1983年,成都昆明两军区还未合并,原成都军区只有13和50两个野战军。我刚到机关工作便听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故事:
 
  13军发端于大革命时期的黄麻起义,而50军的前身,则是1948年10月17日,由国民党中将军长曾泽生率领在辽沈战役的长春战场上起义的原国民党滇系第60军。在那个讲出身、拼血统刚过去不久的年代,两军难免有故事发生。
 
  一次,两军刚入伍的新兵在川西某地集训,两个集训队驻地相距不远。13军电影队便前来慰问50军新兵放露天电影。50军热情接待,全体新兵整队入场,附近群众纷纷前来观看这部电影。放影开映后,但见大银幕上闪出片名《兵临城下》。天啦,外行不知道,内行吓一跳!这部由李默然主演的电影,说的正是东野解放军当年运用军事打击和政治压力,策动、逼迫原国民党60军起义的故事。影片中自然有不少不悦、不爽的镜头。兄弟部队放这样一部影片给新兵和老乡们看,居心何在?简直是撕破面子揭老底呀!
 
  问题反映到军区,军区首长给50军领导打电话说明情况(因新兵放映员,不知这段历史,慰问片名事先又未领导审批),消除误解。不料50军领导哈哈一笑说:这算什么事,娃娃们懂不起,让新兵一入伍就了解一下那段历史,也未必是坏事。云淡风轻几句话,冰释前嫌!

  从此我便对50军的历史格外关注:他们原是云南“重九起义”中诞生的一支部队。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慨然离乡参加抗战。经历了徐州会战、台儿庄大捷、武汉会战、南昌会战、长沙会战等战役。1938年3月下旬,日军进犯徐州,4月19日该军奉命开赴鲁南增援,抵达后负责对禹王山一线之敌的防御,竟以巨大伤亡血战27昼夜而阵地巍然不动。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该军又奉命进入越南受降,是唯一一支在海外接受日军投降的国民政府的作战部队。抗战中,冼星海和田汉夫人安娥为激励云南子弟兵英勇抗击日寇,曾共同创作了军歌——《六十军军歌》:
 
  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
  走过了崇山峻岭,
  开到抗敌的战场。
  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
  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
  不能让敌人横行在我们的国土,
  不能任敌机在我们的天空翱翔。
  ……
 
  国民革命60军毅然起义,经过脱胎换骨般的改造,凤凰涅槃般地成为解放军第50军后,又挥师南下,战鄂西、过川东、克成都,功勋卓著。还圆满完成了对国民党军起义部队陈克非兵团以及“范哈儿”袍哥武装的改造任务。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50军作为唯一一支原国民党起义部队首批入朝参战。第三次战役,50军官兵雪夜勇渡临津江,围歼英国皇家坦克营,最先攻入汉城。第四次战役,第50军在汉江两岸经历了50昼夜的阵地防御战,其中18勇士夜袭水原城、浴血东远里、坚守帽落山、血战白云山等战斗,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是公认为的“一支被充分低估了战斗力、却又仗仗打得漂亮的好部队”。这样一支部队,如黄忠、姜维入汉营,谁还能不珍爱有加呢?
 
  然而情况有异。1985年 “百万大裁军”,军委首长和成都军区党委经过反复郑重研究比较、优中选优后,还是决定裁掉这个资历较浅、防务任务不重(驻守成都盆地)的部队,而保留具有红军血脉的川东13军部队。其具体方案是:撤销50军番号,保留所辖149师建制,转隶13集团军;撤销所辖148、150师番号(其中443团移交13集团军38师),分别组建地炮旅、高炮旅,转隶13集团军。这就是说,这个战功赫赫、曾是国共两党雄师劲旅的50军番号将不复存在,只能写入史册了!
 
  为稳妥地做好撤编工作,在成都军区万海峰政委的带领下,军区干部部长程功明、军务部部长国联军和王绍枢、庞万军及我等人员组成的工作组,来到了驻川西平原的50军148师进行撤编试点。这是决定50军成千上万名官兵前途命运的大转折啊!我们有多少担心不好讲,有多少应急方案装在心中不好说,还多少次与相关领导和人员逐一谈心解惑……
 
  事后看来,这些举措或许就是杞人忧天式的多余。50军的撤编,从发布命令到各项工作全部结束,从未发生过任何大小事故,数万官兵有条不紊地各归其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动人事迹不胜枚举。
 
  这时,我才想起魏巍在《谁是最可爱的人》中送给志愿军官兵的那段由衷赞美的话:
 
  “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和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和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淳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 ”
 
  尽显风流
 
  志愿军副司令员兼副政治委员邓华在电视剧中多处出现,在志司中是一个仅次于彭总的重要人物。
 
  邓华每次出场,我就想起好友――著名军旅作家吴东峰大校在《开国将军轶事》中对他风流倜傥的描写。
 
  邓华将军,身材修长,面孔白皙,武官文相。祖辈三代书香,幼读私塾,后进学堂,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红军东渡黄河前,毛泽东为一军团诸将领送行,随口吟诗道:“涉远祁连外,来从晋地游。”众将军不知所云,面面相觑。邓华略思片刻曰:“主席是改用李白《渡荆门送别》诗的前两句,为我们送行呢。”随即朗朗背诵全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四平战役结束时,有人见邓华将军乘一马车于雪原中“嗒嗒”而至。他挺立车头,头戴花狐皮帽,身披毛领风衣,面孔慈祥,风度斯文。马车上摆一火盆,一酒坛,一手摇留声机。据传,邓华爱听并喜欢演唱京戏,部队联欢时,曾在京剧《借东风》中饰诸葛亮,《打渔杀家》中饰萧恩。每有出场,必是彩声满堂。
 
  方荣翔,少习京剧,专宗裘派,20岁流落东北卖艺,被国民党驻四平88师京剧队收编。后该师兵败,方荣翔京剧队走投无路。忽一日,门前三马车飞至,言邓华将军接方一家赴宴。是日,邓华任司令员的七纵(即军级编制)成立了以方荣翔为主要演员的京剧团。后该团长期驻守朝鲜慰问演出,归国后集体转业至济南,创建山东省京剧团,后来编演了著名现代京剧《奇袭白虎团》,剧中人物王团长就是由方荣翔扮演的。他那做派、那《趁夜晚出奇兵》的唱段,让我等多少戏迷倾倒!与其说该戏是“旗手”抓出来的,不如说是邓华将军早年就布下阵脚的。
 
  凑巧的是,出生入死的傅崇碧将军也生得面如朗月,体如松桐,丰姿俊秀,风雅可羡!他当年主政北京军区工作时,军区文工团重排的《长征组歌》响彻华夏。文工团还常带歌舞戏曲下部队慰问演出,基层文化生活十分活跃。
 
  1916年,傅崇碧出生四川通江县溪嘴村一个铁匠家里。傅崇碧幼小跟随做教书先生的爷爷习文识字,后爷爷、母亲、奶奶三位亲人相继去世,家庭条件每况愈下,1932年16岁的他随地下党员的老师走上了革命之路。
 
  经过红军队伍的洗礼,傅崇碧能言善讲会写作,宣传鼓动感染力极强,在担任通江县县委书记兼独立团政委时,在家乡先后扩红3万多人。后经长期革命战争和军旅生活的磨砺,他作风坚毅,气质高雅,智勇双全,成为华北部队中著名的儒将。
 
  1949年4月24日,傅崇碧率部攻入太原城,他将阎锡山留下的200多人管弦乐团尽收囊中。在与18兵团政治部主任胡耀邦会师阎锡山的督军府后,二人在此共同举行庆功宴。宴中,他叫来军乐团为官兵们助兴演奏,一时金鼓齐鸣,号乐震天,场面十分壮观,官兵大开眼界,从此我军才有了大型军乐团。1949年10月1日,该团为开国大典作了演奏。此后,她便成为华北军区军乐团和解放军军乐团的前身。
 
  官兵铜打铁铸、将士铁骨柔情、雄师正义风流,人民安康乐业。这就是人民军队本色和宗旨的所归所在,也是今天人民军队重铸军魂、重塑形象后真颜与容光的所现所展!我们为此深感无比欣慰和自豪!
 
  作者简介:
  邓高如,重庆警备区原政治部主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少将,重庆市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冰心散文奖,解放军长征文学奖,连续三屇四川省散文奖,全国报纸副刋一、二等奖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