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母亲的青稞父亲的酒(外两篇)

褚兰德2020-09-08 12:28:53
母亲的青稞父亲的酒外两篇) 
 
作者:褚兰德
 
  高原,是我和青稞共同的家园,青稞离我并不遥远,我深深爱着它,就像爱我的父亲母亲一样爱得深沉。

  一
 
  青稞淡泊纯粹,历史悠久,但我毫不掩饰且万分羞愧地说,被饱满的青稞喂养大的我,对青稞的历史却知之甚少。到今天为止,我都未曾翻阅过与它有关的档案,以至于我现在想为青稞写点粗文浅字时,不知该从何处下笔。

  幼时,我对青稞充满了好奇:是谁从哪里带来了第一粒青稞种子,让它在贫瘠的高原上落地生根的呢?我问在田间劳作的母亲,母亲抬头试去额上的汗珠,望着一垄垄青稞对我说:很久很久以前,是老祖先带来的哩!或者说:是神仙从天空中撒下来的嘞!于是,我面对着广袤的青稞地,就开始发挥自由的想象:也许,青稞是跟随着祖先的足迹,栉风沐雨,一路西迁,最终选择在这宁静辽远的高原安了家;亦或,是上天为了拯救那些饱受苦难,流离失所的泱泱民众,让哪位仙人从天上播撒青稞种粒,辽远的西部瞬间遍地青翠,天下粮仓丰实,从此人们安居乐业。我常常端详手心里的一粒青稞:它修长的腹沟宛若嘴唇,却总是固执地抿着,仿佛一开口就会道出天机。青稞,从远古走来,从遥远的故事中走来,世世代代相互轮回,生生不息。

  耐寒,耐旱,耐碱,耐贫瘠,早熟,这就是青稞的特性。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农区,青稞是主要的粮食作物,青稞和它的种植者相依为命。是青稞选择了种植者?还是种植者选择了青稞?不论怎样,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每一粒青稞都坚毅,实在,保持了弥足珍贵的纯净,就像每一位高原人一样,它们与他们,无与伦比,生命早已融为一体。
 
  二
 
  生长在长冬无夏,春秋相连的高原上,青稞有着其它植物所没有的特质与毅力。春寒料峭之时,粒粒青稞种子开始舞动着小小的身姿,从勤劳的播种者手中脱洒而出,它们舞向高山,舞向田野,舞进了土壤。

  当我们还未来得及目睹它舞进土壤时那优雅的舞姿和温婉的回眸,青稞却已在我们殷殷的期待中,在高原雨雪的浸润下,不知不觉间它悄悄转了身,以倔犟顽强的独有姿态展示在人们面前,让那些守护者们充满了无限惊喜,庄稼人的所有期待和希望也由此开始。

  青稞从干涸的盐碱地里冒出孱弱的幼苗开始,就承受着恶劣环境对它的考验。顶风冒雪,不论季节怎样无情鞭打,它都会含笑人生。

  莲出淤泥不染,鹰生断崖不伤。简单朴素的青稞,虽根植贫瘠的旷野,但依旧梦想蓝天,那片片生机勃发的翠叶,向着太阳的方向生长。

  高原的四月,乍暖还寒,小草们才刚从土里探出头来,野花儿也还未曾开放,而青稞却已经用它独特的生命之绿给大地山河带来片片生机。庄稼,青稞,是田野生生不息的惦念。

  青稞虽小,但它却是一个进取的生命。只要庄稼汉们在田地里一投足一弯腰,一低头一滴汗,它便能茁壮。青稞也从不会辜负农人们的期望,几乎是在“玩命”生长,跟高原短暂的无霜期赛跑,努力向蓝天拔节,再拔节,在一百多天的生命期限里,完成母子相续的整个轮回。

  在我们嘻哈打闹的不经意间,八月瓦蓝的天空下,青稞挺直了坚韧的身躯,摇曳着沉甸甸的果实,尽情释放积淀已久的情怀,在高原的长风漫卷里图腾。徜徉在一望无际的青稞地里,轻风伴着牧歌,目光越过青稞朦胧的脸庞,一些杂念随风吹散,那金灿灿的青稞,无边无际的青稞地啊,让我的心绪如此平静,旷达!

  大地枯荣有序,山野色彩分明。在阵阵“花儿”的悠扬声中,在农人埋首朝拜的镰刀声中,青稞氤氲的香气弥散在天地间,金黄色的颗粒错落了人们曾经淡然而深沉的记忆,也寄托了人们对未来日子的无限期望。在季节深处,在田间地头,在农人们端起的茶碗里,一季繁华一转眼就成了另一种意境,青稞的生命开始又一次的沉潜与升华。
 
  三
 
  青稞坚毅刚强,即便弯腰低头,那也是向土地致以谦卑与质朴;青稞沉默孤独,那也是秉持它固有的内敛与含蓄。在我看来,每一垄成熟的青稞,更像是一位钟灵毓秀的高原女子,端庄而灵动;每一粒挺立在高原疾风中的青稞,都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母亲,坚强而柔情。

  对于我的母亲,青稞最先给了她一些被灼伤的懵懵记忆。互助县,土家人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那是母亲的出生地。母亲关于故乡的所有记忆,只停留在三岁以前。多年前,面对一个家徒四壁,家人常常衣食无着的贫困家庭,姥姥不得不去富裕人家做“锅头婆”。当她蹲在灶台前饥渴地喝着东家赐的那碗清得映出人影的拌汤时,锅台上那刚出锅的醇香的青稞面干粮让她馋涎欲滴。老人饿得浮肿的脸庞,孩子们饥渴难安的眼神,促使姥姥偷拿了两个青稞面干粮藏在裹襟衣服里,迈着小脚胆战心惊地离开时被东家发现了,堵在大门口打得遍体鳞伤。姥姥痛哭呻吟,姥爷愤怒绝望。灾荒,耻辱及家族的纷扰,终逼姥爷带着姥姥和当时只有三岁的母亲,离开了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风餐露宿,一路向北来到了门源。母亲隐隐记得,离开家乡时正是八月金秋时节,骄阳下牛车缓缓移动,母亲饥饿难耐,姥爷就折下已成熟的青稞,烧熟后吹去麦衣给母亲吃。在母亲的记忆里,这是青稞最早的概念和模样,那把烧青稞也是母亲记忆里最难忘的美食。

  母亲操劳一生,烟火一生,她的生命里,除了土地除了青稞,便再无拥有。

  青稞带给她更多的是希望。

  二月的第一声惊雷响起第一缕春风吹来时,母亲就背起背篼抗起榔头朝土地大步而去,和父亲一起在地里背灰,扬家粪,翻地,打囫积(土块)。二月的大黄风夹裹着黑土,吹得他们都睁不开眼,灰头土脸,收工回家后母亲拍着满身的尘土,笑侃自己成了一只“土老鼠”。身上的尘土还未掸净,父亲又接着背起青稞种子开始播种,母亲施肥。等这一切工序完成过不了几日,来不及卸乏,转眼间青稞已经发芽出土,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便早出晚归,一锄头一锄头在青稞地里除草,一遍除不尽就除两遍,为的只是看到她种的青稞比别人家地里的青稞茁壮茂盛。寒风冽冽或骄阳四射,母亲总是低头弯腰,默默无闻,这也正是母亲一生的写照。

  青稞成熟的八月,父母亲在地里挥汗如雨。一镰又一镰沉甸甸的青稞揽进怀里时,他们灿烂的笑脸在金色的麦芒之上飞舞开花。至今记得他们割田时的细节:在掌心里吐上一口唾沫,将镰刀飞快地轮上两圈再握紧,一弯腰一抬足,右手挥镰左手拢禾,一转眼就揽下一怀青稞。那一起一落有节奏的轻快的动作是我看到的最美的舞姿,而母亲用青稞秆做成一支短小的“咪咪”,教我吹出的第一声民谣,是我今生听到的最优美的音乐了。

  季节交替,寒风起。在父亲驾车赶马的吆喝声中,在母亲扶车小跑的碎步声中,高山田野里的青稞捆子运到了自家的打碾场,摞起了高高的麦摞。伴着噜噜的碌碡声,麦摞变低了,粮仓装满了,母亲新的一轮希望又开始了。

  母亲的忙碌永远停不下来。拾掇磨物磨面,炒麻麦磨炒面。每次忙碌时,我们姐妹几个都会围拢在母亲身旁,帮她捡石子张口袋,或在灶台前添火加柴,期待着那些青稞美食的芳香早一点在嘴里释放。炒熟的麻麦,麦香味四溢,再也掩不住口水,一把一把往衣服口兜里装,直到吃得肚子鼓鼓涨才肯停下。炒面的清香至今弥留在舌尖,那时家里没有酥油,母亲就用过滤好的大油给我们拌炒面,可我总是对大油有一种排斥心理,每次避开母亲,偷偷炼熟一铁勺清油拌炒面,母亲知道后就大声叨叨:瓜丫头,康康里做病哩!意思是清油油性大,对气管不好,但炒面的清香总是让我欲停不能。

  记忆里最香的美食,还是母亲在大铁锅里烙的青稞面油干粮。一把苏打一撮碱面,一层香豆几滴清油,再加上几把青稞干草与牛粪的烧燎烘焙,黑黝黝的木锅盖都捂不住油干粮飘溢的香气。带着油干粮上学,同学们都说我家的青稞面干粮最白最香,后来才知道我家种的青稞是白青稞,白青稞面白,味道香且筋道。

  那时,美美吃一顿青稞面长面是最最奢望的了吧!中午上学前,只要看见母亲将一大把黄毛菜籽晒在花园墙上,就知道晚上会有一顿盛宴。炒上一锅洋芋,炝上一碗自家院里种的韭菜,再配上一碟母亲腌制的酸菜,调上醋和辣子,一家人吃得心满意足,回味无穷。

  悠悠岁月,从母亲勤快娴熟的手中活化出的每一道青稞面美食,抚慰了那些曾经苍白的岁月,也温暖了那些饥馑的光阴。麦索儿、搓鱼儿、八摞饭,这些熟悉的香味里满是人间烟火气息。母亲跪在灶台前,烟熏火燎烧烤出的锟锅馍馍和那一锅底一锅底的油干粮里,裹渗了那份浓浓的母爱,带着这份爱,我们在人生路上不断奋进,以至于到今天,我们的骨子里仍然有一股无穷的力量,自信欢愉地迎接每一个充实美好的明天。

  母亲老了,僵硬的胳膊弯曲的手指再也做不了那一道道美食,但她对土地对青稞的眷恋依然深情。每到夏季,母亲总想到青稞地里走一走看一看,看到那一垄垄长势喜人的青稞,她的脸上就会漾起幸福的微笑。近几年,城镇附近也有一些土地因修路盖房或农民们外出打工等原因而荒置,杂草丛生,母亲看到一片片荒埝地总是心痛地说:“老百姓不种青稞吃啥喝啥?贱看土地总有吃亏的一天,眉棱骨贴一个钱字把人眼遮住咧,拿钱想擦尻子,可拉不出屎来,咋办?”土地是人类生息繁衍的根魂,青稞就是我们生命的初原,母亲的话让我们在大笑间又不断深思。
 
  四
 
  质朴丰腴的青稞,眷顾悲悯着世界屋脊之上的每一个生灵,它不仅浸润了高原人的生命,健壮了他们的骨骼,坚韧了高原精神,而且还让憨厚朴实的人们迸发了无穷的灵感,启迪了他们潜在的智慧。青稞酒,这种从高原人骨头里流出来的琼浆玉液,正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它更鲜活了高原人的生命,豁达了性情,于是,青稞酒就成了家乡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甘露。不论是走亲访友还是团圆聚会,人们都会高举酒杯,盛满彼此的热情互敬互让,一杯酒包涵了亲情,友情,深情。假如没有了酒,那就少了一份欢笑,少了一个故事,今后也便少了一份美好的回忆和一份有滋有味的谈资。

  父亲喜欢喝酒,但他独独爱着互助的青稞酒,就像爱着母亲一样,爱了一辈子。

  每次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正在品尝着母亲做的青稞面锟锅馍馍或八摞饭时,父亲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拿出青稞酒,斟满酒盅喜滋滋的与客人对饮起来。那时我特别讨厌父亲喝酒,甚至对父亲邀群友在家高声划拳阔论,对酒当歌手舞足蹈的场面极度反感,每次他们都欢闹到深夜而让母亲都不得休息,为此我耿耿于怀。父亲喝酒的热度越高,我的情绪就越失控,顶撞父亲谩骂客人,但每次父亲都不会生气,手心里倒几滴青稞酒抹在我的发辫上,并对客人们说:我家的害丫头板筋犟着哩!客人们醉着迷离的眼睛,谁还会在乎稚童的忌言,狂欢才是他们的主题。

  暑假里我就是一个牧童,但我并不称职,常常因为和小伙伴们贪玩在青稞地里而把牛儿给跑丢了,当然,跑丢的牛儿是一个叫“新年保”的田管爷给牵回来的。他是村里的一名“五保户”,专门负责看护庄稼。每次将我的牛儿牵回他就大声嚷嚷着向父亲告状,说我家的牛又吃了人家的庄稼,你要好好教育你家犟丫头,每次父亲在他面前也故意生气地大声责备我,并恭敬地给他递上一抖烟,倒上几盅酒。新年保抿完酒眨巴着眼睛走了,躲在草垛里“避难”的我不禁感谢起父亲的酒来,从此也慢慢改变了对父亲喝酒的态度。

  一个深夜,父亲酒后真言:日子苦啊,面朝黄土背朝天,儿女们啥时候成材哩!娃娃们啥时候有个出息嘞!父亲有着我们超乎想象的坚强,决心让他的所有孩子们读书,给我们一个美好的人生。岁月压不垮它的身躯,但七尺男儿也有脆弱的内心,那个艰难困苦的年月,唯有那两盅酒,才可以释放父亲的疲惫与焦灼,唯有青稞酒,让他的精神不夸。

  劳作归来,来不及卸下满身疲乏,父亲就坐在屋檐下,抿一口青稞酒,拿起那把廉价的二胡专注地拉啊拉,从他粗糙的手指下流淌出的一腔曲调,和着青稞酒的清香,诉说着生活的过往,驱走痛苦,抚平忧伤,播撒欢乐。一盅酒,将生活里所有的艰辛与忧愁都过滤成了阵阵清欢。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爱上了青稞酒的芳香,悟了世间情,有了人生梦。

  父亲爱喝酒,但他并不贪酒。年岁大了以后,父亲不胜酒力,但乐观的父亲还是喜欢热闹在喝酒的场合。他说,互助的青稞酒,是粮食的精华,是天赐的玉液,汉子们不喝酒,就缺了骨气少了硬气,没了酒,人就没了灵魂。

  岁月早已淹没了坚强豪情的父亲,端起一杯酒,就会念起父亲曾经给我们带来的那些热闹的喝酒场面,念起父亲品酒时的那份陶醉惬意的神情,那杯醇香的青稞酒啊,就化成了两行思念的热泪!如今,想给父亲再敬一杯互助的青稞酒,但这杯酒我只能敬洒给那片父亲曾经泼洒汗水的高天厚土以及厚土之上的粒粒青稞了。
 
  五
 
  仅有一山之隔,但我从未去过母亲的故乡,互助,一直是我念念的地方。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我想,这是必然。

  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让我欣喜不已。我告诉母亲我要去互助的消息,母亲的眼睛瞬间亮起。互助?母亲重复着我的话语,望着母亲的眼睛,我突然间惴惴不安起来。多少年来,互助,那也是母亲惦念的地方,是母亲做梦都想去的地方。可是,这么多年,我们把母亲对故乡的那份浓浓的乡愁都忽略得一干二净。隐忍了一辈子的母亲,将这份隔空的爱与思念深藏起来,在梦里不知品味了多少次。想起好多年前,父亲打点行装赶着马车,翻山越岭到互助去换青稞种子,顺便帮母亲去寻亲,多日后归来,父亲带来了一壶醇香的互助青稞酒,但带给母亲的只是一份失望。那晚,从不喝酒的母亲喝了两盅父亲带来的青稞酒,默默掩面而泣。

  带着一份渴望也带着母亲的一颗心,我终于踏上了这片热土。那天,小雨绵绵,洗去了岁月落在我心头上的那些厚厚的尘埃。威远镇,俨然已是城市的模样,但并不喧嚣,更多的是一份宁静与古朴,每一个角落都渗透了浓郁的土家文化。独特的土家风情熏陶着的土家人,个个热情而沉稳。而驰名中外的青海互助青稞酒厂,就是这些朴实无华的土家人用智慧和心血捧起的一颗灼灼生辉的高原独秀,从这里流淌出的不仅仅是酒,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世界文化,是人类灵魂的升华,也是人类对青稞对祖先的回馈。氤氲的酒香,使我身体里的血液欢畅起来,我心已醉成仙。

  漫步在酒乡的厚土之上,我知道母亲的村庄离我很近,虽因时间关系我未能达愿,但我想,母亲魂牵梦绕的故乡,与她已隔了八十年多年的时光距离,如今母亲老了,但她的村庄绝对不会是以前的模样,贫困落后已消失在时代的变迁里,欣欣祥和,丰衣足食才是今天农村的名片。村庄安好,亲人安好,母亲便也安好。

  相见不恨晚。那一夜,高举的酒杯斟满彼此的款款深情,在醉酒的歌声里与欢乐干杯,与往事干杯;那一夜,我醉卧在彩虹的故乡,在母亲的怀里安然入睡。
 
  六
 
  高原、青稞、父亲、母亲和我,才是一组最完整的名词。季节轮回交错,一切都那么从容自然,金秋八月,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我会再次与青稞相约,拥一株母亲的青稞入怀,最好,再举起一杯父亲的青稞酒。
 
青青菜园不老情
                      
  一
 
  很多年前,在乡下,老家门前有一大片空地,冬天,这片地是父亲的打碾场,而一到夏季,它就成了母亲心爱的菜园子,里面生长着各种蔬菜,生机盎然。

  春风微佛,大地复苏,土地变得松软了,母亲就开始在园子里忙活了,清理,翻酥,平整,然后她再将整片地一小块一小块的划分开,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半圆形等各种形状互相交错,畦畔叠置得有棱有角。诺大一片地,经过母亲的精心设计,被分配得即均匀又合理。黑黝黝的土地,春雨刷过,就已经嗅到了生命的气息。
 
  到了下种时日,母亲拿出各种蔬菜种子,一边碎碎念一边将那些种子分放在地边上:这是白菜种——,这是萝卜种——,这是——青菜种;那些种子看起来大同小异,纸包上也未做任何标记,可是母亲却能一眼认得准确。哪一块地要种白菜,哪一块地要种萝卜,她心里早已有数。先种菠菜,韭菜,香菜,然后再种白菜呀萝卜的。母亲边下种边对我们讲,不同蔬菜的种子要埋得恰到好处,比如萝卜种要埋深一些,香菜种要埋浅一点等等,太深或太浅都会影响种子发芽生长。分成小块的地种完了,还剩下一大片空地,自然是要种土豆了,其余的边边角角,母亲总少不了要撒一些花种的,芫荽梅,金盏子,九月菊等等。等到夏季,菜园里的各种蔬菜气象万千之时,这些花儿也会竞相开放,各绽风情,给母亲的菜园子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景致。

  种子埋进了土壤,我们就开始天天盼啊盼,盼望着多下几场春雨,盼望着夏季快快到来。从种子发芽到长成能吃的幼菜,也只不过一月之余,可我总觉得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每天我总要逗留在地边上观察期待。当有一天那嫩嫩的芽儿一个接一个地偷偷破土而出时,我惊讶大自然孕育生命的那种无形的力量,满心欢喜。

  母亲对我们说:“我们去菜地里锄锄草吧。”
  我便跟着母亲去菜地里锄草。
  姐姐们说:“我们去园子里施肥吧。”
  
  我便跟着姐姐们到园子中施肥。
  
  幼苗一天天长大了,可以吃了,母亲使唤我说:“你去拔个萝卜来”,或是“你去揪点香菜来”,于是我就欢喜地跑进菜园中去。
  
  我常常在帮母亲锄草时将菜苗锄了下来,我也往往在帮母亲拔萝卜时将根断在土里,或将胡萝卜叶错认成香菜揪了去。我总是帮倒忙,但母亲却从不责备我。
我爱极了这片菜园子。
  
  缤纷的夏季,吸引着人们的不仅仅是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菜,还有母亲种的那些花儿,红黄紫白,你追我赶竞相绽放。早晨当太阳冉冉升起时,那片片菜叶上,花朵上,晶晶的露珠儿滚来滚去,似颗颗珍珠般玲珑剔透;泥土里散发着自然的清香,那蜜蜂儿蝴蝶儿也来了,翩翩起舞,整个菜园清新又富诗意,令人常常徜徉期间,不愿离开。
  
  菜园的景致也总会吸引你到别处去。顺着园边上的那条小路,或左或右,不远处总有大片大片的土地,那里你可以感受更多生命的美好:青稞抽穗了,小麦结子了,土豆开花了;金灿灿的阳光下,母亲的轻莺小调,总是和父亲的草帽一起在麦浪之上飘啊飘。
  
  等到月亮升起时,菜园的景致就完全不一样了。月光似水般倾泻而下,给菜园子镀上了一层银光,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菜。蝴蝶蜜蜂都飞走了,树叶沙沙响,小河哗哗流,蝉鸣蛙叫,在皎洁的月光下,花香扑面来。此时,唯我坐在菜园边上,聆听那优美和谐的田园小夜曲,独享夜的静美,这是难得的静谧时刻,令人陶醉!
 
  二
 
  面对她心爱的菜园子,母亲从不疲乏。除草,施肥,浇水,驱虫,一样都不能少,她精心侍弄着每一颗菜苗,就好似照顾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般细致入微。母亲用勤快和忙碌让满园生辉。她种下的不仅仅是菜,还有希望。
  “我听见蔬菜们在说话着嘞!”母亲说。
  那是蔬菜成长的声音,它们从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婶子种的菜真多呀!长势真好呀!”
   “这些花儿也是招人的很呐!”
   路过的人们羡慕不已,左邻右舍们站在地边上不停地夸赞。
   “多种点菜是好的,要不然困月里娃娃们没得吃!”
 
  母亲回应,她的心花怒放,她的心满意足,完完全全写在脸上。拔出三两个萝卜或几颗白菜来塞给王奶奶,说你炒着拌着吃一顿晌午(午饭),又揪上一把葱秧或香菜送给张家小媳妇,说你炝着吃两顿黑饭(晚饭)。母亲的心里装着一村子的婆娘娃娃们呀!
  
  红的、绿的、青的、紫的各种新鲜蔬菜,或凉拌,或热炒,在母亲的精心烹饪下,不断丰富在我们的餐桌上,给我们清汤寡水的日子添了色彩。每次用餐,我们一个个吃得头也不抬,你追我赶似的,唏哩哗啦,唏哩哗啦。我们的脸润起来了,母亲的心里也更是畅快得不得了。
  
  秋收的喜悦,让母亲的脚下生了风。父亲扶起了犁铧,甩起了牛鞭,在他响亮的吆喝声中,一埂一埂的土豆,一塄一塄的白菜萝卜,一捆一捆的大葱蒜苗在菜园子里堆成了小山。母亲蹲在地边上认真地挑呀选呀,她的孩子们就像刚出土的土豆一样撒在田地里,拾呀背呀!母亲乐得合不拢嘴。那饱满的土豆萝卜圈进了地窖,脆嫩的白菜胡萝卜腌进了菜缸,成捆的大葱蒜苗放在了南墙根下。经过一秋的忙碌,母亲安心地说:“这个冬天将凑过去了,娃娃们又会长结实一圈哩!”
 
  
 
  多少年,年年如此。冬去春来。
  
  母亲瘦弱的身子,匐在那片厚重的土地之上,用粗糙的双手,在土里埋啊翻啊刨啊;也只有在这时,母亲的心里最踏实。那是她生活的全部指望。
 
   菜园年年依旧。母亲依然用心血和汗水浇灌着每一颗青青菜苗,依然用勤快与执着坚守着属于她的那片乐土。        

  然而,有一天,母亲那颗曾经饱满的心,岁月终把它渐渐给变空落了。她用清脆可人的蔬菜精心喂养的孩子们长大了,一个个披着母亲编织的绿色羽衣飞离了她的身边,飞离了村庄,天南海北,异国他乡,他们融进了喧嚣城市的车水马龙中,忙碌着各自的忙碌。乡下,只留下母亲独守着那片田野。
  
  母亲是孤独的。菜园里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餐桌上缺少了孩子们的声音。母亲常常一个人逗留在菜园一角,静静看,静静想。
  
  母亲离开村庄,离开她心爱的菜园的时候,正是蔬菜花木葱茏时节。母亲坐在菜园的塄坎上,用粗糙的手抹去一把又一把的眼泪,久久不愿离去。近花甲之年的母亲已经流干了汗水,剩下的也只有依依不舍的泪水了。
  
  怎能说走就走呢?土地是她的命根子,菜园子就是她的精神寄托。在这片土地上劳碌了一辈子,农民的根只有扎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壤深处时,她才能汲取足够的养分。那些菜苗,那些花儿,就是她精心哺育的孩子,一位母亲,怎能舍得忍心扔下她的孩子呢?
  
  可是,生活总会发生一些转折,生命里总会有很多牵挂,母亲不得不离开。
 
  四
 
  在小镇一隅,母亲,我们,有了一个新的家。不大的院落中央,用镂空的水泥转块围拢了一个小小的菜园,一方韭菜,两畦萝卜,还有一些花花草草。在这里,乡愁浓郁的母亲找到了一丝宽慰。
 
  曾经有那么几年,来自农村的土家人与城市的生活格格不入,家里生活困顿,母亲在那片单薄的菜园里,依然默默地春种秋收,她的动作已不再麻利不再娴熟,母亲苦苦地撑着,撑着。

   高考落榜,母亲安慰我说:“去给园子里的花儿浇浇水吧!”
   于是,我就去给花儿浇水。
   “帮我去园子里锄锄草吧!”
   于是,我就和母亲一起去锄草。
   母亲的心田是荒凉而苍白的。
   我的心田也是荒凉而苍白的。
   “这双纤弱的手怎能经得起农民的苦哦!”母亲忧心地对我说。
  一辈子,母亲从不觉得自己苦,可是她不忍心让她的孩子继续在土里受苦。
  
  迷茫的心体会不到苦与不苦,只是在那片小小菜园里我又找到了久违的快乐。我是农民的后代,也许我要接过母亲手里的铲儿,像母亲一样,一辈子在土里刨了吧!
 
   多年后的今天,这真是我所奢望的。
  
  菜园依旧青青,小院依旧烟火缭绕。那方韭菜长高了,菠菜长茂盛了,母亲就在电话里急急的告诉我们:“有空吗?大家一起烙菜馍馍吃,要不过几日韭菜就老了!”
  
  有空的离母亲太远,而待在母亲身边的又在忙碌着自己的生活。其实,我们在电话里收到的,只是母亲心头永远放不下的那份牵挂。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随着城市规划建设的步伐,母亲再一次不得不选择离开小院。她坐在园子的围栏上,泪流满面。母亲的心啊彻底迷茫了!

  我的母亲,对她心爱的菜园子,终于爱到无力了!
       
  楼房狭窄的阳台上,母亲托人捎来了两三个薄膜框,盛了土,撒进几粒油菜种,浇水期待,母亲恬淡的日子融进了寂寞的时光隧道里。
  
  母亲的心越来越大,大得能装下一生的劳怨与艰难;而母亲的菜园却变得越来越小,一直小到她的手掌心里,最终也只能种下一粒孤独和牵念了!
                                  
  菜园总要有人种下去。母亲老了,菜园却永远不老。
  
  在乡下,大姐二姐依然保持着农民的本色,菜园子依然在她们粗糙的手中葱茏着。
  秋收时节,姐姐们把一袋又一袋新鲜蔬菜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她的兄弟姐妹们家里,输送到母亲家里。圆润的土豆,脆嫩的萝卜欢蹦一地,泥土的气息让母亲身体里的血液欢畅地涌流起来。搓搓土豆捋捋青菜,抹抹萝卜闻闻香菜。“真好真好!”母亲喃喃低语,就像一个久别了母亲的孩子,她的眼里有了光彩。
  “我们出去走走吧!”夏季,风和日丽,阳光明媚之日,母亲总会先我们之前发出邀请。我知道母亲想要去的地方。
  姐姐们依然在菜园里忙碌着,母亲站在地边上,深情的目光氤氲在片片起伏的绿田之上,她的眼里有属于她的春天,属于她的回忆,还有深深的爱和牵挂。
  “在农村多好呀,吃着舒坦心里宽展。”这是母亲常说的一句话。
  “这样的菜以后恐怕再也吃不到了!”母亲忧虑。
 
  
 
  匆匆穿梭在城市的街头,每天为一日三餐吃什么而发愁。双脚踏进满街的蔬菜铺子时,面对嫣红紫绿的各种果蔬,我也会像那些挑肥拣瘦的人们一样,站在菜铺门口犹豫半天:“买什么菜呢?”“吃什么好呢?”买回去的很多,吃得香的很少。再怎么烹饪总缺了一股烟火气息,再怎么咀嚼总品不出那种朴素的味道。饱食终日的人们,坐在餐桌旁只是发着空虚的牢骚。
  
  城里的贫乏与喧嚣,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开始怀念我那广袤而宁静的村庄,心向往之。
  
  当我的生活远离了农村,双手远离了那些农具的时候,我就自然地拿起了笔,回忆起那些让人感觉到朴实和亲切的消失了的日子,回忆起母亲的菜园子:我听见了蚂蚱叫,看见了蝴蝶舞,嗅到了花香味;母亲在菜园里不停地忙碌,沿着菜园边上的那条小路,父亲也正披衣散步,那田野的风便微微吹来,我的心头不再是一潭死水。
  
  可是,我的文字是粗糙、荒凉而苍白的。

  青青菜园不老的情,这生——,我的心田上只印下那一片绿了!
 
沙棘果,酸酸甜甜的回忆
  
  那天,路过一片沙棘林,看见满树诱人的沙棘果,完全是偶然。

  已是深秋,沙棘树叶已彻底枯黄,而那被霜打风吹过的红彤彤的沙棘果却依然灿烂在枝头。放眼那一大片火红的沙棘林,与周围萧条凄冷的深秋景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在高原的深秋里,这一片沙棘林,绝对是一副独一无二的景色了。

  也许,这些年我真的只做了一名匆匆的过客。长大后,再也没有亲近过这整片的沙棘林,再也没有看到过这诱人的沙棘果了。我手捂着腹部的伤口,向沙棘林疾步而去,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小妹在后面提起嗓子对我喊,慢点,小心一点。

  沙棘果已成熟得不能碰触了,急急的想揪下几颗放进嘴里,回味一下儿时的快乐,可是却无从下手,不小心被弄烂了的沙棘果,就像小孩子拿在手里玩的水枪一样,那浓浓的沙棘汁喷射而出,溅得满脸满身都是,酸涩独特的果汁味直扑鼻孔,条件反射,哈喇水已咽下去好几口了。

  小妹说,采摘一些沙棘果带回去吧,制成沙棘汁,给母亲止咳嗽。那时母亲经常制沙棘汁给我们止咳嗽呢。

  怎能错过呢?不为别的,只为再次回味体验一下小时候采摘沙棘果的快乐与悠闲,毕竟,在我们丰富多彩的童年生活里,有那么一大片美好的记忆是属于沙棘林的,而沙棘果里更是充满了许多酸酸甜甜的回忆。

  我扯下这枝还望那枝,恨不得变个法子将那些红红的沙棘果统统揽入怀中,可是没摘下几颗,沙棘刺早已把手刺的痛疼,沙棘果依然高高在枝头夺目,我只能望而兴叹。记得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山里的野孩子都熟悉脚下的每一片土地,哪片山洼里有酸瓢,哪座山坡上有沙棘林等等都一清二楚。只要搭伙一钻进沙棘林,不一会儿,我们就会徒手折下很多沙棘枝来,就像猪八戒扛着从铁扇公主那里借来的芭蕉扇那般,把折下的沙棘枝背在背上扛在肩上,大家唱着自编的小曲儿,雄赳赳气昂昂的凯旋而归。回来后大家就躲在离家附近的旮旯角里开始认真地揪沙棘果,把揪下的沙棘果放在盆盆罐罐里,再从家里偷来几把白糖撒上,然后用木棍鼓捣一番,直到那浓浓的沙棘汁形成,来不及放上一会,就抬起盆罐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品尝起来。酸甜的沙棘汁一入口,我们就闭上眼睛,皱紧眉头,用手捂住嘴巴,大家异口同声地“啊——呜——”一声,既酸又甜的快乐,从嘴里一直渗到心里,那是童年最可口的饮料,乐此不彼。
 
  在我们还不知道“沙棘树”这个科学的学名之前,我们对沙棘树一直称“黑刺树”,沙棘果叫“黑刺颗”或“酸蜜颗”。

  老家门前的拐角处有一棵沙棘树,盘虬卧龙,独一无二。

  这棵树自然是父亲栽下的。文化大革命期间,父亲被当做“黑五类”连日批斗,又加上大家族纷扰的是非恩怨,逼得父亲拖儿带女离开老家,从原先居住的村庄举家搬迁到此艰难生活。父亲和母亲在亲朋的帮助下,盖起了两间茅草屋算是定居了下来,这棵沙棘树就是父亲在那个时候栽下的。父亲一生倔犟坚强,对生活永不服输。当年他在门前的墙角处埋下这棵沙棘苗时,对母亲说:我老褚犟着哩,就像这棵黑刺树一样,以后我的娃娃们也要像黑刺树一样顽强。

  父亲说的没错,他就是那棵生命力极强的黑刺树,纵是一生风雨坎坷但终压不垮他的腰身,他也一直用言行影响着他的子女们,面对苦难不畏惧,就像黑刺树一样昂然挺立。
我记事的时候,那棵沙棘树已鳞次栉比,郁郁葱葱,我算不清它已长了多少年,只记得父亲常常在闲暇之余,坐在那棵沙棘树下,悠悠地抽着他的旱烟瓶,给围拢在他周围的一大帮孩子讲关于沙棘树的故事: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当年带着他的铁骑征战沙场时,为了提高军队远程的实力,将一大批奄奄一息的战马抛弃在沙棘林中。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待到成吉思汗带着他剩余的部队凯旋而归,再次路过这一片沙棘林时,那群他曾经遗弃的瘦马不但没有丧生,化为枯骨,反而回复往日体壮时如赴战场的神采奕奕。将士们万万没有想到如此沙棘竟然有让弱马起死回生的作用。于是,成吉思汗下令让战士们采摘许多沙棘果随军携带。果然,将士们服用沙棘后,身强体壮,精神抖擞,作战英勇。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后,下令蒙古人在高原上种下了很多沙棘树,还让蒙古御医用沙棘果研制出了强筋健骨,增强体质的蒙药。

  父亲讲的出神入化,我们听的津津有味。听了这样的故事,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山里娃更是对沙棘果垂涎三尺了。每到秋季沙棘果成熟时,我家门前就热闹非凡,村里的孩子们就想尽一切办法,来采摘那棵沙棘树上红彤彤的沙棘果,有的孩子朝沙棘树抛石头扔土块想把沙棘果砸下来,有的孩子用马莲叶拧了长鞭子来抽打沙棘树枝,有的干脆像猴子一样偷偷爬了上去折摘,有时候甚至连大人们都参与进来了呢。每当这时,我就是这棵沙棘树最骄傲最神气的保护神了,也是对那些采摘沙棘果的孩子们追出撵进,不让他们靠近沙棘树;有时候他们也会和我“和平谈判”,只要不胡乱折下沙棘树枝,只摘树上的沙棘果下来,我也就会答应他们的请求,但条件就是要把他们制成的沙棘汁“进贡”给我喝。
 
  夏天的沙棘树,高大葱郁,密密麻麻的树叶为村子里那些婆姨们编织了一张天然的凉棚。婆姨们拿着针线,一堆堆一堆堆地坐在沙棘树下,边纳着鞋底边家常里短地喘着闲话,女人们一会儿小声嘀咕,李家的怪事张家的趣事,一会儿又浪浪大笑。孩子们在周围玩各种游戏,偶尔也会偷听到女人们的一些野话来,新奇不已。大人们离开了,那片沙棘树阴下就是孩子们的王国,我们又开始悄悄议论起从婆姨们口中听到的趣事来,我们的笑声从树隙间穿过,直飘到蓝天白云里去了。属于我们的故事在沙棘树下演绎着,属于我们的快乐在沙棘树下荡漾着。
 
  回忆里,沙棘树下快乐很多,但一些酸涩的往事也不少。

  庄稼汉们忙完地里最繁重的农活之后,再也不能闲坐在家里了,为了撩干穷光阴,打点行装出门去搞副业。那时唯一挣钱的渠道,就是男人们爬在山沟沟里,凭着一身的力气,打猫眼挖隧道去淘金,很多时候也是以生命为代价的,去淘金的壮年人因隧道坍塌而被埋是常有的事。

  二哥和三哥终于熬到学校放暑假了,迫不及待地捆扎好铺盖卷,想跟着村里的大人们去淘金挣点钱,也好下学期开学时不因没钱交学费而辍学。毕竟是两孩子,想着吃不了大人们的苦,村里的男人们有顾虑,推辞着不想带。隔壁憨厚热情的老黑刚好回家给淘金的沙娃们置办一些炒面和干粮,于是母亲去央求老黑,老黑爽快的答应了。老黑带二哥三哥出发时,母亲流着泪将铺盖卷背在了两孩子瘦小的背上送出了巷口,千叮咛万嘱咐。淘金环境艰苦不说,而且危险性极大,母亲不是不知道,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家庭贫困迫于生计,母亲怎会忍心她的孩子们去冒险呢?穷人家的娃娃早当家,二哥三哥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的孩子就像那棵父亲栽下的黑刺树一样坚强,小小年纪替父母分忧,为生计而奔波不停。

  二哥三哥去淘金的那些时日,我几乎是每天都坐在那棵沙棘树下等待,想象着他俩回来时的喜悦。那时条件落后,通讯、交通又不便,一月有余了,得不到他俩的一点消息。每到黄昏,母亲也是徘徊在沙棘树下,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等待着,盼望着,尤其下雨的日子里,母亲更是坐立不安,身披一片塑料,在沙棘树下一站就是半天。快要开学的前一天,傍晚时分,我坐在沙棘树下等,明天就要开学了,二哥三哥该回来了。暮色里,整个村庄都是寂静的,两个瘦小佝偻的身影一晃一晃地出现在巷口,走近我时,我已经几乎认不出两位哥哥了。杂乱的头发已遮了清瘦的脸庞,熏得黑乎乎的脸上只看见大大的眼睛骨碌碌转着,背上沉沉的行囊压弯了身子,鞋尖上的豁口里,大半拇指已裸露在外面,渗了血。等他俩走近我唤着我的乳名时,我没有迎上去,反而扭头便朝反方向跑去,躲到河边的那片小树林里哭啊哭,心中没有了见面时的一点欣喜。我是不忍心看他俩这般蓬头垢面的可怜模样,更害怕回家后听到他俩没能挣到一分钱的忧叹。晚上,在煤油灯下,母亲心痛地为二哥三哥擦拭着脚上的裂口,他俩高兴地给家里人讲发生在淘金场里的许多故事。由于交通不便,再者为了省钱,他俩是背着铺盖卷,天刚蒙蒙亮时出发,走了一百多公里路才到家的。还说这次收获不小,他俩一共挣了一百八十元钱,其中二十元是金掌柜奖励给他俩的,说是这俩孩子机灵,吃苦耐劳。一百八十元,那时对我们那个贫困的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全家欢喜。但二哥三哥冒着生命危险,在山沟沟里摸爬滚打,吃了多少苦出了多少力呢,只有他俩知道。许多年后的今天,二哥三哥在暮色里蹒跚的步伐,黑瘦的脸庞,佝偻的身躯以及流血的脚趾,仍然深深定格在我脑际深处,无论怎样都挥之不去,沙棘树下,记忆永存。
 
  沙棘树被砍倒的那一天,我的整个世界都空了,对父亲心生怨恨。

  那天下午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的拐角处,不见了那棵高大挺拔的沙棘树,只见地上一片凌乱的枝条树叶。父亲亲手砍倒了那棵沙棘树,是因为他那没娘的侄子要盖房,缺了木料,父亲实在没法就砍了那棵沙棘树来接济侄儿。我坐在被砍了的沙棘树桩上,哭了。

  沙棘树被砍后的第三个春天,树桩周围出奇的冒出了一些新芽,慢慢地越长越高。父亲常常背着手在沙棘树旁转悠,有时候抽着烟斗蹲在那儿沉思良久。他在想什么,我不得而知。

  门前没有了沙棘树的树荫,也看不到那诱人的沙棘果了,孩子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了。我们又开始在满山满洼的沙棘林里寻找快乐。

  离老家不远处,有一处很高的沟壑,沟壑两壁长满了沙棘树。一到秋季,红红的沙棘果仍然在诱惑着我们。有一次我和小妹到附近的田地里拔猪草,看到沙棘果时,拔猪草的事儿就抛诸脑后了,又忘情地钻进了那片沙棘林。悬崖上,一棵小小的沙棘树,却是满树的红。为了摘那棵树上的果子,我们俩“精诚合作”,选了一个自认为很不错的愚笨办法,最后导致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掉下了悬崖。幸亏崖下棘林密布,经过从一棵沙棘树滚落到另一棵沙棘树的缓冲,因没有直接摔落在地上而免了一场意外。只要身上不留下明显的伤痕,不到万不得已,我们即便闯了祸也绝不敢告诉家人的。奇怪的是,那次从足足有三层楼房高的悬崖上掉下来,我的身上竟然没留下一丝伤痕,我和小妹自然是对家人隐瞒了。后来的日子里,我越想越害怕,精神萎靡不振,还生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病。在二姐的追问下,小妹说出了实情,母亲说,这丫头是吓丢了伴儿了。按照老家的风俗,我就是受了惊吓与刺激而丢了魂魄。
 
  是的,我的魂魄将永远地丢在故乡的那片沙棘林里去了,我的情絮也永远地缠绕在老家门前的那棵沙棘树上了。那甜蜜而又酸涩的往事也将永远留在我记忆深处,就像沙棘刺一样,时不时的刺痛我的每一根神经,于是,我向我的故乡呼唤,向老家门前的那棵沙棘树呼唤,也向我那孤独游走的灵魂呼唤。
 
  作者简介:

  褚兰德,中学高级音乐教师,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青海省音乐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海北州音乐舞蹈家协会副主席。迄今已创作歌曲多首。曾在《青海湖》《金银滩文学》等刊发表多篇散文作品。现就职于青海省海北州门源县教育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