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达布察克镇往事

赵琳2020-07-26 09:22:24
达布察克镇往事(非虚构)
 
作者:赵琳
 
祖父和草场
 
这些年,祖父总喜欢一个人去草场。
他每月去一次,每次回来都捋着花白的胡子,望着回来的路,笑呵呵地说,牧场的草又长高了,真好!真美!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的草场并未有多少草,长得只比我的手掌高一些,很多地方准确来说是沙地,沙丘连绵起伏。洁白的羊群在沙地里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被染成黄褐色。我小时候喜欢做的事是在傍晚将一群羊赶到水泡子里,让它们洗澡,洁白的羊群走在返回围栏的路上,像身穿白色斗篷的僧侣在人间行走。一路上,我都被牧人大婶们的夸赞包围着:这小子每天把羊洗得比那红彤彤的小脸蛋都干净。
祖父给我说,牧人以前会把牛羊赶过山岗。青色连绵的草地,白白的羊群像降落人间的云朵,它们在自由的时间里,忽散忽聚,忽明忽暗,和蓝天里的白云太相似了。祖父坐在山岗,养一只细犬依偎在身边,偶尔摆摆尾巴。
远远望去,在浑圆的夕阳中,金色的光洒在草甸,金色的光洒在羊群里,洒在祖父穿着棉袄的身上。他端详的姿态像一尊雕塑,在青色的草原上透露出一种寂静美,在金色的晚霞中没有一点瑕疵。
这大概是祖父最春风得意的时候,然而这样的场面再也没有出现过。
随着时间的推移,沙化的侵蚀日趋严重,一寸寸绿油油的草地消失,一棵棵树木枯萎,一些人搬离牧区,告别了祖辈生活的草原,从此远游他乡。
祖父看着稀疏得不成气候的草场——水瘦,羊瘦,牧羊人越来越少,他眼角挂着浑浊的泪水。我们一家人都知道他是舍不得那片养育祖祖辈辈的草场,和自由洁净的羊群。我也是如此,每一个牧区长大的孩子,都对羊群有着无比的亲切感。羊群入栏时,我站在石凳子上,一头一头地数着,可是每次都会数错。祖父摸着我的脑袋瓜子,他不用数,只抬起头来看一眼就知道今天有没有少羊,少了哪一只?他心里都知道。
我问其间的秘密,祖父庄重地告诉我,草原人不相信羊群会丢失,神会保佑所有草原人和牲畜平安无事。
羊是草原人的生活所寄,一家人的生计几乎都依赖于草场的羊群。八岁时,我家丢失了三头羊。在风雪茫茫的冬天,在白皑皑的积雪中找到白色的羊,就像在大海里捞针一样。我不时地掀起毡房的布帘子往外看,又回过头来忧心地看着祖父,祖父却没有一点担心,他不慌不忙地用帆布包装上白酒、几块熟牛肉,穿着那件羊皮大衣带上我去找山羊爷爷。
山羊爷爷是草原和神灵相通的人,他知道来意后,便在屋子一直念叨个不停。他告诉我们,羊在一处僻静的地方躲避风雪,不用担心,安全得很,天亮后就能找到。他又热情地给我和祖父切了一块羊肉,向祖父的杯子里填满了马奶酒,用火钩子把红彤彤的火炉挑得更旺。
那晚,他和祖父都喝醉了。雪停了,我偷偷地跑出毡房,大雪覆盖下的草场真美,满天的星辰,和草场由近到远相互交映,星星闪烁在夜空,草场安静在眼前,没有任何事物可以破坏这美妙的景色。
第二天回去的时候,经过积雪中的草场。草场旁边有一间小木屋,像在草原上一个静止的黑点,显得格外孤独。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祖父走过去,推开破旧的木门,祖父看见三只羊依偎在一起,它们和人一样抱成一团取暖,嘴里还嚼着干草。
从此以后,我相信每片草场都有神灵的护佑。人是如此,牲畜亦是如此。
但是,我们在不久之后就要离开这片热爱的土地了。
祖父一辈子生活在草场,他在搬离牧区,前往移民区的前一夜,和邻居山羊爷爷喝了很多酒,两人红着脸颊,有些摇晃地站在毡房外面谈起即将告别牧人自由的自然生活,眼神中充满伤感。山羊爷爷去年就不再牧羊了,他年纪大,腿脚不便;两个儿子都在牧区外打工,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山羊爷爷每次到我家,说草场的沙化又严重了,像推土机一样——以前,这里的沙地还不到百亩,现在却已经有几千亩了。
沙漠如同摆脱不了的恶魔,草原留不住人了。很多人转向城市,转向新的生活方式,牧人不再是牧人,而是做起别的工作。他们每年回到牧区,看着沙化的草场,有人掩面而泣,有人惋惜长叹,有人怀念过往的游牧生活。而很多人,担心在沙化中,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于是,在沙化严重的形势下,达布察克镇境内实行治理沙化政策,草场实行轮牧、禁牧。好多天然的草场,甚至荒沙滩都被人承包,牛羊圈养,并根据“为养而种”的要求,牧人下马开辟了水浇地,在水浇地上种植牧草,牲畜草料解决了。
我家在搬迁区也有自己的水浇地,牛羊实行现代化养殖,集中建立了牧业合作社,曾经的草场种植了很多草、沙柳。
祖父不习惯搬迁区的生活,他内心渴望重新回到自由的游牧生活,时间长了,他接受了移民区里的生活。在新区,他说屋子里的沙子少了,听说原先荒芜的草场沙柳成荫、牧草旺盛,多年不见的野鸡、红狐重新回到熟悉的草原。
那几年间,祖父常常要去草场看看,每次回来都捋着花白的胡子,望着回来的路,笑呵呵地说,牧场的草又长高了,真好!真美!他给父亲打电话,要父亲回来在草场种草种树。
父亲在外地很多年了,一直嚷嚷着要回来,这次终于决定回来了。
他说,草场是草原人的生命之所,蓝色的天空,青色的草地,人和羊需要,神也需要。
他就在草场做一个养护员,守护这片草原。
话还没说完,父亲就笑了起来;祖父也笑了,我们全家人都笑了。
 
返 场
 
祖父病重的时候,达布察克镇正值深秋,草木枯黄的颜色和黄昏的夕阳很像,从进入达布察克镇的那一刻,父母一路上默默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深秋的草原显得有些荒凉,零散的牛羊像撒在盘子里的几粒豆子,偶尔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偶尔像天空的云朵一样,聚散离合,皆无规律。远处的山峰逐渐降低,草地的高度和天空一样,空旷寂寥,没有一处戈壁滩可以高过草原一株草的高度。一株草在目光中撑起露珠,撑起一片天空的高度。
我们越靠近达布察克镇,越感觉到祖父的时间不多了。祖母多次在电话中强调,祖父的身体开始僵硬,四肢活动困难,手臂颤抖地连勺子都拿不稳,说话也恍惚起来,前几分钟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他越来越感觉到草原的神在召唤他,他相信命运的安排。
回到家中,那匹枣红马在马圈里低沉地啃食草料,有时摆摆尾巴驱赶着蚊蝇。月光像一张巨大的网裹在达布察克镇,窗户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再往那边走,毛乌素沙漠的沙尘就像行军蚁一样,席卷着新修的绿洲和草场,听说那边的人有的已经搬离,有人去了青海,有人去了陕西,有人去了呼和浩特,但更多的人还在毛乌素沙漠的绿洲边,他们和那里的树木战士一样,守望着这片土地,从未想过离开原来的生活和地方。而我们不同,祖父、祖母生活在达布察克镇,我跟随父母在陕西榆林上学,每年假期回到熟悉的地方,童年的回忆和足迹像幻灯片一样掠过眼前。
这些年,家里的羊群数量一直在减少,祖父身体愈来愈差,父亲回家每年都会卖掉一些牛羊,马也不养了,家中只有一匹我小时候骑过的枣红马,它已经暮年,体力不支,跑不了远路。父亲多次想卖掉这匹年迈的马,但祖父不肯,他舍不得这匹像他兄弟的马。
那年,我跟随父母第三次返回牧区。这次和前两次都不同,祖父要走了,他电话中虚弱的声音呼喊着我的乳名。我想到了那条从榆林带回来的土狗豆豆,祖父把它带回来,然后看着它逐渐老去,最后亲手埋在沙湖的沙丘里。我想到了祖父,他会不会也埋在沙丘,那里埋着很多人,有些是祖父的朋友,有些是刚刚和世界告别的陌生人,他们都属于这片牧场,灵魂去不了别的地方。在这里,亲人们经常能梦见他们的音容,放牧时,经过他们睡眠的墓地,经过他们放过牧的草场,以及头顶的太阳、白云、月亮、星空……
祖父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旧棉袄。他凹陷的眼眶中像是安放下一颗黑珍珠,眼珠转动着扫视周围,他看到了我们的到来,却无法说出清晰的言语。祖母说,祖父现在说不了话,山羊爷爷用柴胡、红柳树皮熬制了一点清凉的药汤,他都喝不出来,一勺喂进嘴里的汤汁随着嘴巴张开溢出嘴角,我是没有办法了。我拉着祖父的手,就像小时候被祖父拉着手走过草地,拉我上马,拉我去赶集。手上冰冷的触觉传递我手心,我不断地给祖父搓手,他吃力地晃了晃脑袋,然后眯了一下眼睛,便睡过去了。我以为他走了,祖母慢吞吞地盖好被子,安静地走了出去。
她坐在躺椅上,风从草原的深处吹来,我能嗅到草木枯亡的气息。月亮升到半空,她静静地躺下,仿佛回忆着什么。父亲走出屋子,脸上表情忧郁,他预感到祖父可能过不了这个深秋。他蹲在台阶上,不断地吸烟。母亲守在祖父病床上,她招呼我去看看祖母。
这时,山羊爷爷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包牛皮纸包裹的草药,他和祖父是多年的老伙计,相识已久,两个人越到晚年越亲切。
这些年,我们远走他乡,留在牧场的人不多了,几乎都是老人和孩童。祖父一心想让父亲留在牧场,哪怕禁牧还草后做个草场养护员也好。父亲一直推辞着,还是山羊爷爷说让年轻人出去见见世界,总比待在牧场要好。牛羊也不多了,没有以前放牧难度大,何况我们两个老家伙还能骑马,年轻时,你我都是降烈马、弯大弓、追狼群的骑手。你是这里学习骑术最好的汉族人,很多,蒙古人都认同你是一位优秀的骑手。现在,我们仍旧不服老,仍旧能骑马牧牛羊。这是三年前的话,他们在这三年里身体每况愈下,没有了年轻时的英雄体魄。人在时间面前,老起来太快了,谁也敌不过岁月摧残的痕迹。
山羊爷爷进屋看了看沉睡的祖父,他告诉父亲,祖父不会一下子离开的,他的命还长,还有几万里路要走,还有三百只羊要牧。他不会离开,只要撑过这个深秋,冬季好好保养,人和草原的牛羊一样,只要到了返场的季节,都会生龙活虎。
父亲第二天雇佣了一辆车,把祖父拉到呼和浩特市的医院再做一次详细的检查,他还有一口气,他还能深情地看着我们吃饭睡觉,我们舍不得他走。
父亲的初衷是希望在医院疗养恢复,到了返场季节再回达布察克镇,他带足了这些年做建筑工的钱,以及家里以前卖掉牛羊的钱,相信这次应该可以帮助祖父撑过深秋和漫长而寒冷的冬季。我过了一周后和母亲乘车到医院,这么远的距离是祖父出过最远的门,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会在汽车上躺着被父亲从达布察克镇带到呼和浩特。他在医院的病床上打点滴,他侧躺着,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话不多但思维清晰。他凹陷的眼窝也有了改观,黑色的眼睛中能看到别人的影子。大夫说是患有心脏病,周围床铺的人都是和祖父一般病情的人,他们由家属陪着,有人治疗痊愈出院,有人还在等待手术,也有人放弃治疗,选择回到家里走完最后一程路。
祖父恢复得不错,他在晚上打听了家里的情况,担心祖母一人在家太累,牛羊需要添加草料和饮水,那匹枣红马也需要人照顾。我知道祖父的担心,他想回去,回到达布察克镇,不想在医院多花钱。我回答,牛羊隔壁邻居帮忙照看,枣红马被山羊爷爷牵走了,他说让枣红马跟他去萨拉乌苏河对岸的牧场,那里有他的儿子和孙子在放牧,水草还未完全枯黄,枣红马一定很喜爱。当天,山羊爷爷吃完午饭,就骑着枣红马离开了,像你们两个老伙计一样,远远地消失在草原深处。
两个月后,祖父回来了。他拄着拐杖站在路口,父亲背着包裹,跟在身后。电话里已经说了,祖父觉得身体恢复得不错就想回来,无论如何再也不住院了。
他回来的晚上,祖母第一次安详地早睡了,没有和往常一样经常半夜还坐在床上,不开灯,披着衣服呆呆地坐着。听母亲说,有时候祖母会坐到天亮,有时候会躺下,但感觉没有睡着。今晚,她睡得最深,反倒是祖父,好像没怎么睡。
第二天,山羊爷爷来了,他骑着枣红马特意回来看望祖父。他指着枣红马说不服老不行,三个小时的路和这老伙计走了七个小时。祖父笑着给他倒了一杯热奶,两个人坐在火塘边煮茶聊天,像是两个月没见,话倒更多了。
第二年春天返场的时候,祖父已经能自由活动了,虽然骑不了马,但可以自己出去晒晒太阳,散散步,或者去草地看看吃草饮水的牛羊。他说,草原人相信命运里有死亡的本质,但不惧怕死亡。在这片草原上,人和牛羊一样,都会经历生老病死,我不过是多看一看草原的野花盛开,牛羊返场。
 
最后的时光
 
我们要走了,和很多生活在达布察克镇的人一样,要搬离这片曾经水草丰茂,阳光温暖的牧区。牧区位于沙漠边缘,三十多年前还有河流流过,每年有野鸭露营,狐狸饮水。如今,河流被黄沙覆盖,深陷地表的河床像一个人退了牙齿的牙床,干瘪没落,无人问津。
早年间,人们搬离牧场继续生活,但因沙化严重侵蚀着牧场的一草一木,草地上的草和水源渐渐萎缩,牛羊经常吃不饱。即使它们天天勤奋地啃食天然的粮食,但还是喂不饱小小的胃。
达布察克镇的牧场那边有个沙湾,大概是几十多年前,父亲和当时的几个小伙伴一起玩耍。中途遇到沙暴,风很大,几个小孩子相互搀扶,艰难的走在风中,这是刮大风时,孩子们通常采用的保护方式。那天的风就像神话里的黑龙出世,飞沙走石,眼睛都睁不开,把眼睛睁成一条缝,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着记忆的方向往前走。他们躲进沙湾内避难,沙湾里沙枣茂盛,红柳成荫,苇子长有两人高。孩子们经常在柴湾内捉迷藏,柴湾里的芦苇丛、湖泊、沙枣、黄杨、兔子、狐狸、野鸡……都是常见的动植物。
父亲在沙湾里呆了三个多小时,他们像受惊的羊群,紧紧抓住枣树的枝干,生怕一不小心被风吹跑。他们走出沙湾时,才发现同伴中最小的孩子不见了。他们告知失踪孩子的父母,人们闻讯出动,骑马带狗,相互捎话传信,周围的牧场都开始寻找孩失踪的孩子。祖父不让父亲出去,乖乖地待在家里。
黑话说“黑风刮了半天,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多年后,在一场风沙吹过裸露的沙丘上发现一具孩子的尸骨。失去孩子的父母放声大哭,多好的孩子,那么听话懂事,让人们惋惜。大自然在某些时候冷酷无情,那时,人们还未想过离开故乡。
我长大后,和狗狗经常去沙湾里玩耍,虽然也刮风吹沙,但经过治理的沙湾并未见得吹走谁家孩子。我们在沙湾里面搭建沙堆城堡,仿佛这就是一座王国,每个人都是王国的主人。童年中,难免会做过一些伤天害理的事,比如将壁虎挂在树上,有时候刮风下雨,几天时间就忘记了。为此丢掉性命的蚁虫和小蜥蜴不在少数。唯独夏天有一种东西免于灾难,是发光的萤火虫,它们是做灯笼的火种,和天上的星星一样神秘。我曾捕捉过很多,将它们装进纸糊的灯笼,提着闪闪荧光的小灯笼去隔壁牧场找山羊爷爷说故事,他往往看见一缕荧光照在牧场,准会让那条老黄狗去迎接我。
山羊爷爷的老黄狗通灵,它用嘴叼着灯笼走在身前,我跟在狗后面。月亮正升到高处的顶峰,远远望去,如同一个立起来的半个圆盘上搭着一盏明晃晃的灯。我用拇指和食指将月亮提在手里,以为它就不会落下,但并未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山羊爷爷说,这些草原的生命都是神灵的化身,月亮上住着更大的神灵,只有真正信仰的人仰望星空,才会看到神灵。
他提着我的萤火虫灯笼,然后当面打开笼子,放出这些移动的星星。我跺脚大闹,他只是摸摸我的头,指着天上的星星说,这些光源是神灵的眼睛,只有做善事的人才会被神灵眷顾,一旦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这些眼睛会告诉神灵,让天上的神处罚这些恶人。
我好长时间因为此事不去山羊爷爷家里。直到二零零四年假期回来,才去他家。老黄狗已经没有了,代替它住在笼子里的是一条咖啡色的泰迪宠物狗。山羊爷爷不喜欢这天看着长不大的狗,一个牧人怎么能喂养这么一条四肢短小、枯瘦难看的小崽子,跑起来还不如羊崽子跑得快。这是他女儿从上海带回来的狗,山羊爷爷把它关在笼子里。他常说,人有天地,狗有天地,它那么小,这么巴掌大的天地足以。于是,在小泰迪的旁边搭了一个大棚,重新养了一条牧羊犬。有时候,牧羊犬狂吠,小泰迪下得钻进窝里不敢动。
我走的时候,山羊爷爷把小泰迪送给我,我看着小而好养也就带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山羊爷爷又将强壮的牧羊犬也送到我家,随之而来的还有四只羊。他告诉祖父,自己过几天被女儿接到上海治病,多年的腿疾需要动手术才能彻底治好。他脱下毡帽,摸了摸后面的小辫子。他想回到达布察克镇后,再骑骑马,转转牧场。
可是,等他一年后回来的时候,这里牧场生活的人就要搬迁到新村。他那点毡房早就被侄子挪为他用,他住在我们家。祖父每天会和他一起去沙湾,看看那里的变化。回来后,两人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怀念起以前牛羊成群的生活。
他们说,沙湾里布满无人拾取的枯树枝,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像一场战争屠杀后的尸体,相互拥抱,像是每一株树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眼神里流露出对前世的怀念。再也不会有风吹过,是胡杨和沙枣的味道;不会有夜深人静的半夜,静静的河水声入耳;不会有沙湾里饮水的红狐狸、野鸡、兔子,甚至草原鼠也看不到了。
两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坐在屋子里有时发呆,像两具雕塑一样端坐在椅子山,有时相互低声说话,说到兴奋处发出笑声。这样的场景从夏天一直持续到秋天,火塘生火的时候,也是他们要走的时候。
这是他们最后的时光,在第二年,山羊爷爷在上海去世了。这个亲切的山羊爷爷在祖父之前离开了人世,祖父说他没有熬到转场季节,如果在达布察克镇,他即使病重,一息尚存只要挺到转场的时候,就没事了。
山羊爷爷没有来得及回来,最后看一眼达布察克镇的人和物,他信奉草原的神,说来世的光一定会看到这辈子生活的点点滴滴,以及一个人的一生。

原载于《草原》 2020年第七期

作者简介:赵琳,出生于1995年。甘肃陇南人。有作品在《中国作家》《诗刊》《星星》《草堂》《北京文学》《草原》《飞天》等刊物发表。参加《星星》诗刊2018第十一届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获第九届“包商银行杯”一等奖、第三届“诗探索•春泥诗歌奖”提名奖、第六届野草文学奖、第35、36届全国大学生樱花诗歌奖等奖项,诗歌入选多种年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