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枕花香望海楼

孙钦军2020-07-09 13:40:38
一枕花香望海楼
孙钦军

      再次回到故乡黄海之滨的望海楼山,登高望远,群山逶迤起伏,茂盛的树林里松风激荡。明月初升时,望海楼山笼罩在似水光华中,如同一位凝目沉思的智者,山下村落里偶尔传来猎犬的叫声,打破了山野间难得的静谧。
      晨曦熹微,朝霞洒满山野,清澈的小河边雪白的芦花摇曳多姿,不时有飞鸟从林间掠过。打量着我从小生活过的地方,绿水青山间回荡着布谷鸟清脆的鸣叫声。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河岸边一簇簇芦苇依水而生,花开如雪,秋风吹来,如波浪起伏。最是平生会心事,芦花千倾月明中。在异乡漂泊的日子里,多少个月圆之夜,这片山水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勾起了我无尽的乡愁。
      望海楼是海滨连绵群山中的最高峰,巍然耸立,气势非凡,四面环山,山山相连,西与鸡公山相连,北依杏花山,山前是一片清澈的湖水。沿着山势陡峭的小路向山顶慢慢行走,路旁长满了松树和栗树,林中时常有野兔窜出。大树下是稠密的松针和落叶,在烽火战争年代,附近的乡亲们都到这里躲避敌人。登上地势和缓起伏如平台一般的望海楼最高处,举目远眺,云海茫茫,日出时可遥遥看到浩瀚大海,故取名望海楼。山顶处有一块平整的巨石,用石块轻轻击打巨石中间,可以听到古朴清脆的声音在山峦间回响,如鬼斧神工的古琴曼妙之声。
      巍峨群山,拔地而地,在望海楼登顶望远,极目远眺四方,心境会豁然开朗。望海楼山谷,清澈的溪水潺潺涌流。厚重的家谱中记载:明初,铁牛庙孙氏自南京梅花山北迁东海,又迁黄海之滨的孙家村,其一支迁居铁牛庙。清康熙年间分支又迁居浔水河右岸,从此繁衍生息于望海楼山下。家谱是一个宗族的宝贵财富,记录着家族的传承历史,承载着先辈们的梦想。望海楼山下的这片热土,是先辈们在颠沛流离的迁徙中最终选择的落脚点,记忆中青砖红瓦的老屋,在风雨洗礼中饱经沧桑。长满青苔的老井,高大粗壮的老树,山腰处的一片片梯田,白发苍苍的老人和蹦蹦跳跳的孩子们。望海楼下的地名,也都寄托着先辈们的美好梦想,充满诗意栖居的美学意蕴,象征着文化昌盛的文疃,充满诗意的杏花村,形容这里山高林密的虎林套,都给人以无限遐想。
      望海楼山下,宽广的浔水河自东向西蜿蜒流去,这条曾经被郦道元写入《水经注》的河流,如一条蓝色的玉带,汇聚了望海楼和甲子山的一道道涓涓细流,在宽敞的山谷盆地飘逸地舒展向远方。文明总是在水边崛起,无数大大小小的村落依河而建,河边大树婆娑,见证着农耕文明因水而兴的浩瀚历史。儿时最爱站在望海楼山腰的巨石上俯瞰浔水河两岸风景,黄昏时袅袅炊烟从村落里升起,在落日余晖中构成一幅温馨动人的图画。
      浔水河两岸的河谷地带,历来是物产丰饶的鱼米之乡,望海楼一带是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近年来,位于浔水河南岸的向国古城遗址,出土了大量珍贵文物,这些文物凝聚着人类数千年前璀璨的文明,也印证了向国的很多传奇故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高林密的望海楼野生动物很多,药草丛生。生活在山下的人们,习惯成自然,都会自幼就养成登山的爱好。我向来认为,登山既是一种爱好,也是心灵的一种阅读方式。有的山,一辈子都不会感到厌倦。从小时候开始,我就无数次去登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望海楼山,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在一次次登高望远的途中,我看到了望海楼山迥然不同的四季风景,这里有色彩斑斓的春花,这里有恬静明亮的秋月,这里有热烈奔放的夏日,这里亦有皑皑冬雪。每个季节的望海楼山,都像是一首亲切隽永的诗,萦绕在我的心头。
      六岁那年,当教师的父亲第一次带我走出望海楼山下的村庄。父亲牵着我的小手,趟过清凉的浔水河,攀爬上顺路去进货的卡车,到高密登上人潮拥挤的绿火车。父亲带着我在北京登上八达岭长城,又乘火车穿过巍峨的山海关,到白山黑水的长白山脚下看望亲戚。第一次跟着父亲远行,在异乡登高望远,让年幼的我看到了更加精彩的世界,也让我有了很多美好的梦想。回到望海楼山下,我在父亲和母亲的鼓励下刻苦读书,考上大学后就离开了望海楼山。
      走出一座山,总会遇到更多的山。我一直保持着自小在望海楼山下生活培养成的登山爱好,去攀登一路上的山峰。异乡漂泊的途中,登高可以慰藉思念故乡的游子。回到故乡登高,又可以想象更广阔的世界。当教师的父亲曾经一再告诫我,登高望远,不是为了让更远的世界看到自己,而是为了看到更遥远的世界。在更远的世界里,有着更多的梦想,登高的路途就是要永葆青春梦想,学会欣赏沿途风景。
      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使看到了再多的世界,心中恋恋不舍的还是故乡的那片山水。就如同在蜿蜒起伏的海岸线沿岸,有无数座临水楼阁取名为望海楼,但令我魂牵梦绕的还是故乡的这座望海楼。外面的世界绵延不绝,心中的思乡情与日滋长。
      翻阅史书,米芾曾经登上长江岸边的望海楼,看浩荡江水滚滚东流,心情激荡,他挥笔写道:云间铁瓮近青天,缥缈飞楼百尺连。三峡江声流笔底,六朝帆影落樽前。几番画角催红日,无事沧州起白烟。忽忆赏心何处是?春风秋月两茫然。米芾一生喜好观览山川之胜,晚年过镇江,因喜爱其江山胜境而定居下来,这首《望海楼》就是他定居镇江后的一首作品。令人遗憾的是,这座望海楼后改名连沧观,名楼的格局气势一下子逊色很多,这座楼阁如今已经不复存在。
      杭州凤凰山上的望海楼,又被称为艮山楼。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登楼远眺并留下一首《杭州春望》: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凤凰山上的这座望海楼历经岁月的风雨洗礼,目睹一个个王朝更迭,也目睹一个个诗人来了又去。人生际遇跌宕起伏的苏轼,在杭州的望海楼曾罕见地浓笔重墨写下了一组诗词。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苏轼被派往杭州担任州试的监试。院试余暇,苏轼专门到凤凰山上的望海楼上闲坐观景,写下五首诗,意蕴风流,各具情韵。咏江潮:海上涛头一线来,楼前指顾雪成堆。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咏雨电:横风吹雨入楼斜,壮观应须好句夸。雨过潮平江海碧,电光时掣紫金蛇。咏秋风:青山断处塔层层,隔岸人家唤欲应。江上秋风晚来急,为传钟鼓到西兴。咏文人墨客: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咏江景:沙河灯火照山红,歌鼓喧喧笑语中。为问少年心在否,角巾欹侧鬓如蓬。
      从北向南行走,我登上过很多历史悠久的望海楼,这些历经沧桑的楼阁虽然风格各异,但都临水而建,深得文人墨客的喜爱。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千百年来,一位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在这里登高远眺,临风吟哦,在这里折柳送别,举杯高歌。望海楼,已经在无数诗词的浸染中成为一个具有独特魅力的文化地标,成为一个人文丰瞻的艺术符号。当我抚摸着一扇扇色彩斑驳的楼门,这些古老的望海楼便在一首首诗词的映照下发出璀璨的光芒。为问少年心在否。一座座望海楼,见证了多少惊才绝艳的少年一点点在岁月中打磨成了耄耋老者?时光荏苒,多少美好年华被历史的长河卷走,唯有他们留下的这些诗句,和一座座望海楼一起流传千古。
      再登故乡的望海楼山,慈爱的父亲已经长眠于望海楼北山,松风激荡如慈父叮咛细语,让我潸然泪下。在望海楼山腰,柏树成林,牺牲在解放战争中的大爷爷长眠于柏树下,每年清明节,父亲都带我来祭拜,叮嘱我要牢记祖辈的功勋。父亲在望海楼山下亲手建起了一座学校,他经常带我登高望远,登山途中教我吟诵诗词文章。那时,简陋的学校院中大树上挂着一只铜铃,不时响起的清脆的铃声给偏僻的山野村落带来了活力和希望。如今想起那些童年时光,恍若就在昨天。
      秋风飒飒,哀而不伤。举目南望,遥想诗人曾经登上千里之外那座楼阁俯瞰潮水涌浪的情景,令我浮想联翩。古往今来,多少文人墨客心中都曾矗立着一座巍峨耸立的望海楼,在风雨洗礼的人生途中,登高远眺,感受山的厚重和水的灵性。苏轼在望海楼里看茫茫风雨入楼,气势很猛,好像很有一番热闹,转眼间却是雨阑云散,海阔天青,变幻得使人目瞪口呆,这种壮美之景被诗人通过诗词永远留了下来,激励着后人勇敢面对风雨洗礼,在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中快意人生。
      躺在望海楼山顶,手里攥紧一把温热的泥土,松林间花香四溢,这座让我魂牵梦绕的高山,寄托着多少游子的乡愁!如今,山下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已经不复存在,一幢幢老屋夷为平地,但我的脑海里依然是童年时炊烟袅袅的画面,多么希望那些历经沧桑的老屋能够留下来,这些老屋虽然简陋,却是游子漂泊在异乡的精神脐带。
      望海楼山虽然没有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惊艳的诗词,却留下了鬼谷子修行的传说,更是留下了一座座催人奋进的精神丰碑。曾几何时,位于沂蒙山区腹地的望海楼周围是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多少乡亲们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中积劳成疾,这里的人们也养成了山一样的品格和精神。烽火岁月,望海楼山下是115师驻地,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这里是红色火种激情燃烧的土地,山山埋忠骨,岭岭皆丰碑。新中国成立后,在望海楼东面的山脚下,乡亲们一双手、两个肩,一把镐头一张锨,在三山五岭摆战场,以两条河流做文章,成为中国农村整山治水的典范,毛主席欣然批示: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厉家寨是个好例。如今,复兴号高铁从望海楼山下风驰电掣驶过,曾经闭塞的革命老区已进入高铁时代,昔日偏僻的故乡已在现代化的浪潮中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倾听林间松风激荡,俯瞰浔水河两岸风光,我想,老屋虽然已经没了,只要坚守一颗纯净勇敢的少年心,心中永远矗立着一座坚实挺拔的望海楼,永远记住童年时的老屋,心存美好梦想,勇敢面对人生路上的横风斜雨,敢拼敢干,开拓进取,人生何处不是在登高望远的追梦路上。


作者简介:
      孙钦军,笔名宗潭,男,山东人,主要作品有:《天上的额吉》《雪山下的风马旗》《一江清水向东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