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白驹过隙

程远2020-07-06 09:36:27
白驹过隙
 
作者:程远
 
玻璃
 
 
这真是一种最为常见的东东,玻璃。
但小时候,未必。
我说的小时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那时候的窗户、镜子、相框、一些家具上都镶有玻璃,但依然是稀缺之物。不然,在学校操场踢球时无意中打碎了一块教室窗玻璃,老师就不会逼迫学生回家要钱赔付了。然后,再挨家长一顿揍。
这是真事,很多男孩子都经历过。
但我今天,似乎不是说这个。
粮站前白房紧挨着火车道,过火车道,去南山的路旁,有一个水泡子,据说是附近居民经常在那里挖土盖房子,天长日久,地下水渗出而形成的。土是不能再挖了,但可以把家中的鸭鹅赶来游泳,吃水中的小鱼小虾。泡子边也逐渐成了垃圾场,破东烂西堆起老高。
你猜对了。我就是那个经常来水泡边放鸭牧鹅,顺便在垃圾堆里寻找宝物的男孩。
弹弓子,玻璃球,轱辘圈,洋钉子,洋火柴,旧书刊,甚至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都捡到过。但这些,也并没有怎样打动我。让我倍感激动的是,一天,我居然捡到了一块5mm厚的玻璃。虽然只有书本那样大,却是标准的长方形——这一定是谁家在割大块玻璃的时候,剩下的一小块,比如茶几上的玻璃,就通常用这种厚的5个米毛的(嗯,关于玻璃的厚度,我们都愿意说几个米毛的,而不说几毫米)。这种厚玻璃,周边都是墨绿色的,阳光下闪着宝石样的光泽。
将玻璃拿回家里,我立即翻出那个珍藏已久的日记本,里面印有一张周恩来总理的彩色相片,浓眉大眼,略带微笑的脸庞,让人感到无比亲切。这张照片比玻璃板略小一点,于是剪下。用一片果子(糕点)盒上的纸板和玻璃一起,把总理相片夹在中间,再去仓房找来一根铁丝,用钳子弯成一个托架,放在地桌最明显的位置。
这是1976年春天的事情,周总理去世不久。
记忆中,我好像只捡到过这么一块厚玻璃,更多的是那种常见的3个米毛的薄玻璃。易碎,周边也无墨绿。这种玻璃通常是谁家安装橱柜门,或是窗户剩下的。通常也不是那么规则,但依然有它们的用处,比如在房前屋后,我们这些孩子经常会在地上挖几个土坑,将捕捉到的昆虫,蚂蚱,蜈蚣,蛐蛐,蚯蚓,蜻蜓,蝴蝶等等,放在坑里,然后盖上玻璃,看它们在里面如何挣扎。有时,善心发现,也会在玻璃一角留出一丝缝隙,丢进一些更小的虫子,或是米粒。有了食物,这些陷于困境的家伙就会一时忘却危险,舞之蹈之起来,尤其蚯蚓,极尽消遁之能事。而最为壮观的,是在几个相距不远的坑中,因为挖有通道,它们就会往来穿梭,仿佛住进了豪华别墅一样,过起了家家。
但蝴蝶是飞不过去的。蝴蝶只能委曲求全,任由美丽的翅膀不停地扑腾。
往往这时,女孩子们就受不了了,她们会把玻璃掀开,放出蝴蝶。甚至把其它小动物们也放出来,而将采撷的鲜花置于坑中,谓之:花窖。
以上所述,该算是童年的趣事了。
及长,便进一步发现了有关玻璃的妙处。
那时矿山小镇,一些办公场所非常流行悬挂毛主席像,有铁皮的,也有木制的,但更多的是纸质印刷品。如果房间足够大,比如工人俱乐部,食堂,商店,会议室,悬挂马恩列斯毛一套五张的彩色大幅画像,不仅需要木框,还要镶嵌玻璃,以示威严、庄重和长久。父亲的班上就挂有这样一套伟人像。那时,居民家中的正墙上也都贴(或图钉按)有毛主席像,毛主席逝世后,在他旁边又贴上华主席像。一次父亲值班,我去他单位给他送饭。临走时,父亲说你把这两个相框带回家吧!我一看,是两个空相框,与他班上墙壁上悬挂的一样大。父亲说,这是他们剩下的两个,让我回家把墙上的毛主席、华主席像揭下来,装在相框里。这让我好生惊喜——这可是两块大玻璃啊!尽管3个米毛的。
1976年,毛主席逝世,下乡知识青年开始返城,二哥便是其中之一。找不到工作,他就到学校木工房拜师学艺,久之,终于成为一个不仅能做课桌板凳的木匠,还学会了打家具,拉玻璃。工装上衣兜里,永远别着两样东西:铅笔和玻璃刀。交人啊!吱吱几下,啪的一声,再大再厚的玻璃也会如愿以偿地成为谁家的窗玻璃、柜门玻璃、茶几玻璃,成为镜子,成为鱼缸。根据需要,有时还会拉出圆形、椭圆形的,甚是妖娆。二哥不仅把我们家里缺角、裂纹的门窗玻璃,在寒冬来临之前及时换掉,还给家里打了地桌、炕桌、衣柜、被柜、橱柜等等,当然有的也要镶上玻璃。这时,我已经开始学习绘画,二哥就鼓励我在他打的家具木板、玻璃上画。没有一次成形的把握,就先在纸上打草稿,最后再把玻璃压在上面描摹。几番下来,花鸟鱼虫,梅兰竹菊,日月山川,竟也有模有样栩栩如生起来。其时,出一种毛玻璃,半明半暗,用来画鱼儿和水草效果极好,也不用再画水了。
二哥说,毛玻璃贵呢,且不好买。不过有一种办法:用磨砂石或精钢砂沾水打磨,就会把明玻璃变暗,变糙,变灰。但费时间。
鲁迅先生说,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了。咱不工作,咱磨玻璃。功夫不负有心人,磨后的玻璃不仅有一种朦胧之美,而且落笔涩而不滑,如遇上好的宣纸。若干年后,二哥说,有一次我挤油画颜料,因为长时间不用,管口已经塞住,我以为油挤油会出来。结果旁逸斜出,弄了一手。还说,我不应该把画扔了,应该坚持下去。
二哥说的扔了,是我后来不画画了,有些可惜的意思。
 
台灯
 
十几平米的老屋,一铺火炕占去一半的位置。屋地逼仄,除却靠墙的一对木箱子,自然就没有多少留白。二哥手拿一把卷尺,左量右量,最后说:嗯,能放下。
二哥是木匠,老屋里的家具,除了那个水曲柳炕柜是他师傅打的外,其余均出自他手。那时,二哥在学校木工房上班。我和三哥、弟弟上学。我们常央求他给打个写字台,省得作业在炕沿上写。二哥说,这点儿地方也放不下写字台啊!挤个地桌还差不多。
地桌是写字台吗?
能在上面写字,就是写字台呗。
半月后,二哥用带车子推回来一个地桌——的确不能叫写字台,因为它只有两个抽屉,两个对开门,不像邻居小胖家的宽阔大气。当然,那是小胖当校长的爸爸的办公桌。二哥打的这个,虽然有点自惭形秽,颜色也不是通常的紫檀,而是刷了亮油的焦黄,榆木花纹都向着一个方向使劲,但放在我家屋地真是再好不过了。
二哥说,柜门上的两块玻璃得画点什么。
这个任务当然是交给我了。泰山日出、桂林烟雨,画起来也不是多难。
有了地桌,写作业、看书,就再不用趴在炕沿或是炕桌(饭桌)上了。招待客人,沏茶倒水也有了安放之处。我的文房四宝,更是理直气壮地置于桌子一端,写不了大字,画不了大画,但比先前的炕桌还是宽余得很。
有一天,三哥说:要是再有一盏台灯就好了。
那很贵吧?我说。
没事,咱自己做。不知从哪里,三哥找来一块有机玻璃板(不厚,3个米毛吧),用格尺和铅笔在上面一阵量、画,然后用锯条沿线拉出两个相同的菱形板,四个长条板,用砂纸将它们的周边打磨光滑,再在菱形板上钻一个小孔。三哥说,你会画,就在那四个长条板上画点儿什么吧,最好是用刀刻出来,白描那种,最后填色——还是画三条吧!正面那条刻字。刻什么呢?当然是周总理的名言: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于是,梅兰竹菊,我选了前三个,多色。字是双钩隶书,纯红。都是反画反写。如此,四个长条板组成一个立柱,两个菱形板中间夹了一张碎花彩纸,做底座,座下四角,垫上四个绿色塑料跳棋。最后,它们都用502胶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一盏台灯的骨架业已完成,剩下的就是灯泡、灯头、灯线和灯罩了。后者,三哥早已用一张白色的薄塑料加细铁丝做成了,前者更是我们每个矿山家庭都能找到的,只需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将那个细细的灯线穿过菱形底盘上的孔眼。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没有一盏台灯怎么能行呢!我们好不欢喜。
现在想来,其实那时也未必就读了多少书。能读到的书毕竟有限。
作为矿工的儿子,那个年代,生活在偏远的小镇,除了上学,更多的时间是用来帮助父母干活,维持生计。打柴,割猪草,放鸭子,伺弄菜园,喂鸡喂鹅,颇有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意思。晚饭,总是要等到天黑才吃。看书、写作业,更是排在最后。
我不是一个功课好的学生,但我却深深地迷恋绘画和书法,受三哥的影响,也十分喜爱文学。小镇偏僻,没有专业老师教,就只能自学,好在那时,三哥已经中学毕业到外地工作,每每回来,就会给我带一些书刊。当夜幕降临,劳累了一天的父母进入梦乡的时候,我才能走进自己的一方天地:拧亮台灯,看书,写日记,贴剪报,抄名言警句,临摹字画。那时没有画夹,更没有画架,二哥就给我拼了个方木板,画素描时,我把木板担在地桌边沿,没有维纳斯大卫石膏像,就把瓜果梨桃什么的摆放在桌面上,练习静物写生。也曾临摹过《芥子园画谱》和《徐悲鸿素描》,印象最深的是一本外国人体素描书,里面有很多男女裸体画。这样的书,白天都要放进抽屉的底层,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拿出来看。
这样的夜晚,就有了些神秘感。那盏闪着橘黄色光圈的台灯也愈加显得珍贵。
我们家没有女孩,兄弟五个清一色光杆司令。记忆中,我画过二哥、三哥和弟弟,也画过父亲母亲,但都是速写,用当时的流行语是劳动人民的生活场景。可能也画过小胖的姐姐小莉,不过不是现场速写,而是临摹她一张3寸大的相片,大眼睛、辫子粗又长的那种。画完,不仅小胖小莉说像,邻居们也是一片啧啧称赞。现在想来,当时画的无论素描还是速写,肯定都是不成熟的,更谈不上什么技法。画得像,似乎是唯一的标准。
但有一幅画没有完成,让我久久难忘。
与父亲一道从老家海城来到树基沟矿山工作的老乡,大约十几个,其中关系最为密切的可能就是杨叔了。不过,杨叔家并未安在镇上,而是几十公里外的北三家乡(那时叫公社)。有时下班,赶不上车回家,杨叔就会在我家临时住一晚。逢年过节,杨婶也会带着孩子来我家串门,当然,我们也会去他家。
有一年放暑假,杨婶家的女孩小莉(居然也叫小莉)跟杨婶来我家,她与我三哥同龄,长我4岁,我应该管她叫姐姐。我白天帮家里干活,晚上仍然是拧亮台灯,画画。小莉坐在我身边观看。时间晚了,杨婶就叫她上炕睡觉。炕,她是上去了,但仍然不肯睡,而是趴在枕头上继续看我。其实,屋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地桌上的台灯散发出微弱的光。她哪里能看清我的画呢!待大人们的鼾声起来时,她竟又悄悄的下地,低声说:小弟,你画画我呗!我说,那你得给我照片。她说,不用照片,就画真人。我说不行,照片。
她执拗地不走。我说,你不走,就照片也不给你画。
那好吧!下次来带给你。说完,一条影子闪进了被窝。我的心,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后来的事情如你所知,小莉再没来,我也没有去她家。也没有看到她的照片。
 
(原载《散文百家》2020年第7期)
 
作者简介:

程远,作家,文旅策划人,水墨爱好者。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福建文学》《北方文学》《鸭绿江》《小说林》《草原》《西湖》《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文化报》《解放日报》等全国数十种报刊,部分作品在报纸连载、开设专栏、收入年选或获奖。著有非虚构文本《底层的珍珠》。执编散文随笔集《活着,走着想着》获2016辽宁省首届最美图书奖。现居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