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苦难的终结,抑或是开始

刘月新2019-11-04 05:49:47
苦难的终结,抑或是开始

作者:刘月新
 

 
儿啊,你这一走就是俩多月,打电话你关机,问你弟弟妹妹,都说你忙,工地上离不开,我就骂你没心没肺不知娘的心,谁承想你得了这病。儿啊,你要非走不可的话,娘就陪着你一块走吧!
上次回家起坟,看你又黑又瘦,见风就倒,都把娘给吓死了。让你赶快到医院看看,可你一去不回。这80多天我是咋过来的,整天提心吊胆,脑袋胀得像个斗。他们越说没事我就越不往好处想,一闭眼不是梦见你出车祸,就是梦见你遭人打,心鞧鞧着都快碎了。都说打灾,打灾,那是你有病托梦给娘呢。儿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不能说走就走不管不顾,好歹看着娘这把糟烂骨头入了土啊!
你说啥?开这么慢行不行?行啊师傅,你开吧。
我可怜的儿!娘把你生下来你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小时候家里人多日子穷,生病了,打勺面黏粥,烧个面布节就哄得你嘎嘎乐。你是老大,吃苦受累受委屈的都是你。人家孩子放了学去洗澡去疯玩,你就得去打猪草,放羊,拾柴禾。平时逮个家雀蚂蚱知了猴,挖个蛹子,烧了给你弟弟吃给你妹妹吃,自个连尝都舍不得尝。娘看着就心疼。娘就盼着你早一天娶上媳妇,能清清静静过个舒心日子。苦命的儿啊,你倒是娶了媳妇,可还是没过上好日子。你干着临时工,还供你弟弟妹妹上学,连块手表、新自行车都舍不得买。为了这个大家,你受了多少委屈,治了多少难,娘心里明镜似的,是这个家把你给拖累了。你媳妇生病住院,一次一次的开刀,反反复复就是十多年;婧婧小时候得那怪病,休学住院又是两年多。花钱治难,张八个跟头跟谁去说?不都是难你自个吗,我的儿!
俺儿要强,总想翻身过好日子,可是心强命不随哩。你辞了工作去跑车,本还没上来就蹚上事故,赔个精光还拉下一腚饥荒。和人搭伙养牛,你说是同学,靠得住;你说养奶牛能赚大钱,好日子就要来了。你也盼着,娘也盼着,哪想才两年多,人家带着钱带着车跑了,剩下你来收拾烂摊子。这两年又跑到外地去包啥工程。你怕娘挂心,有啥难事回到家也不说,都憋在心里。儿啊,你的病都是累出来,都是给憋屈出来的啊!
这是到哪里啦?医院?这就上电梯啦?
天哪,这哪里是电梯,这就是个鬼门关!这竖起来的道不就是个棺材盒子吗?要是哪天把我儿放在这么个黢黑不透气的盒子里,不憋屈坏了啊!儿啊,说啥也不让你走,只要娘有一口气,娘就让你活下去,花多少钱咱也不怕,娘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你的病。病好了跟娘回家种地,咱再也不干啥工程了。婧婧刚成了家,妍妍还没毕业,她们都不能没有爹啊!老天爷,是我造了孽就来惩罚我,让我走吧,别让我儿子来顶债,他还小,好日子才开头,这个家不能没有他啊!
这是到了哪里?咋有这么大的雪,还有这么大的风,铺天盖地的,咋不见枣树哩?树上的家雀都跑哪里去了?房屋呢?这么高的山,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儿啊,你在哪里?这可不是人待的地界,要把你给冻坏的,赶快跟着娘回家。在家里,有娘吃的一口,就有俺儿吃的一口。儿啊,听娘一句劝吧,别再傻犟了,权当疼娘,你在外边娘实在是牵肠挂肚放不下啊!
呜,呜,呜… …
我这是在哪里啊?你们咋都在这儿。医生?这么多医生围着我干啥?我醒了?我睡着了吗?
儿啊,娘后悔啊!娘不该那么早就放你出去闯荡,一个人在外面不知冷暖饥饱,糟蹋坏了身子。谁不想好哩,可世道艰难,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干大事有干大事的难处,大钱不是人人都能挣得了。穷过富过都是过,平平安安就好,团团圆圆娘就知足。我的儿啊,娘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个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你知道吗?我的冤家!
医生,我求你快救救俺儿,他得了重病。求你快给他治治吧!
 

 
娘啊,不让您来您非要来。您要是有个好歹,我这个逆子是罪上加罪啊!
娘,您生了我们7个,拼命把我们拉扯大,累得浑身都是病。您也是70岁的人了,每天除了下地干活还得伺候我爸。像您这个年纪,在村里哪还有自己种地的。娘,是儿不孝,是儿无能,让您吃苦受罪了。唉!想想真是愧得慌!
平时看您这么操心受累,我也心疼,可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我是又悔又恨又愧又燥啊娘!我总以为您还年轻,以后的日子长着哩,不想一下子成了这样。我盼着老天开眼,让我闯过这一关。如果能,我一定听您的话,好好孝敬您和我爸,把您们接到城里,让您们享福。
娘,这几天有些事在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搅得我不得安宁。黑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人活在世上,有多少钱才算富裕?人首先要求个心安;做啥事也不能等,尤其是对亲人。连续几年了,每年都想接您和我爸来城里过年,享享天伦之乐,我知道您们也盼着这一天,可是一次都没有实现。您和我爸都有病,我没有给您们到医院好好做个检查,住院调理调理,为这我都恨死了自己。再就是买空调的事。前年,我说给您装上空调,您横竖不让买,说怕那风太硬。我知道,您是怕我花钱。一想到夏天您从地里回来,热得没处躲没处藏的,我就揪心… …我后悔从北京回来后没回家守着您住几天。唉!世上啥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要是能重新活一回的话,我再不会这样活了!
娘,我要是闯不过这一关,那也是命。您千万别太难过,就当没有我这个儿。我是个混蛋畜生窝囊废,我是您的冤家对头讨债鬼。让我早死早了,来世还当您的儿。弟弟妹妹都成家立业了,婧婧妍妍也开始懂事,就让她们替我尽孝吧。我给您磕头了娘!
娘,这些天我是天天想您啊,连做梦都是和您在一起。想您又怕见到您。您能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吗?娘——
 

 
吃过早饭,家在农村的母亲,听说弟弟来接她,拔下输液的针头爬上车就往医院赶,那里有她病重的儿子。两天前,当弟弟告诉她儿子患了重症相当危险时,不祥的预感终于得到证实,她还是趴下了。一夜之间头发白半,人横竖都缩了水。
来到医院,母亲从一楼电梯终于升到了十楼。在一般人看来,一楼到十楼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可对于这位满身疾病身心疲惫的母亲来说,则不啻于上了一次天,下了一次地狱。她感觉着腾云驾雾,脑袋搬家,她找不到自个了。当她从电梯的椅子上着站起、走出,正想坐进轮椅时,突然昏厥了过去… …
快要见到儿子了,她的心也碎了。
母亲睁眼环顾四周,像是刚从地狱回到人间,感觉有一股寒气逼来,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感到极度空虚,从没有过的孤独和凄凉。她在极力的回想,努力的调整自己,用心做着见儿的准备。人在别无选择的时候,退而求其次也是欣慰的。
10点26分,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母亲让人推着径直来到儿子跟前。他们脑袋紧挨着脑袋,儿子高,母亲低。母亲是什么时候习惯从低处往高处看儿子的呢?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你——您——他们惊愣着,傻呆着。对这份唐突的陌生,两人都在本能地拒绝着。病魔的威力可真大,80多天,足以让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瘦成枯柴,变成木偶;牵挂,似一把魔力的刀,索命的钩,能揭皮抽筋,两个多月,也足以使高大要强的母亲变成一棵垂下头的朽高粱。他们心里一定都在翻江倒海!但都没有开口。娘俩明白,是江也好,是海也好,一旦决堤就没了收救,双双被淹,全家受伤。
母亲抚摸着儿子扎着针头的手,轻轻的,柔柔的,像在抚慰一个大哭了一场才渐渐睡去的婴儿。从手背到手腕,再到胳膊,然后停留在紫茄子般浮肿的手背上。她的心一定在滴血,灵魂也可能出窍了。都说人有6个魂,有主睡觉的,有主吃饭的,有主说话的,有主干活的,有主前世的,有主今生的。人丢了魂并不可怕,要是6个魂全都丢了,这个人也就气数已尽了。此时她的一个魂似乎在哭泣:儿啊,你刚生下来时粉嘟嘟的,像一团红肉;小手胖乎乎的,手腕上还有两道印哩,可眼下你的手成了蜂窝。娘不在身边,让儿遭罪了。
母亲瞅着脱换人形的儿子,手摩挲着颤抖着。有一肚子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屋子里沉闷极了,似有一股瘴气在滋生升腾。不知从何说也得说,不打破这沉闷,毒气就会蔓延,屋子就会爆炸。好一会儿,还是母亲开了口。她轻轻嗔怪道,我的傻儿,光知道干活,也不知道爱惜身子。她的声调柔和舒缓,春意融融。话一出口,好似凌空劈开了一道缝,屋里空气一下子走动起来。
要是听娘的话,早到医院来看看,不早就好啦?非要拖,拖,拖。话到这里,母亲一下子打住。可能觉得说重了,自己先心疼起儿子来。都说当什么也别当娘,当了娘的女人就炼狱一般,时时把自己架在火上烤,还要背负着儿女的罪责匍匐前行,直至自己颓靡,倒下。目前的这位母亲便是。
儿啊,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眼下治病国家给报销,不管啥病,有好医生好药好机器,医院都能给治好。
此时的儿子,血脉偾张,身体里残存的那点液体沸腾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没有成功;至爱深情也提醒他不可冲动。他用尽全力又把沸点升高,把血管向外扩开了一些。他怕那热血灼伤了母亲。
他用目光迎住母亲的目光,神态是那样的安详。
真是的。要是听您的话,早治早好,现在就不用躺在这里受罪了。儿子似乎很乖很坦诚。他的声音细若游丝,但母亲却听得真切。她是用心在听!
其实那次从老家回城以后,儿子听了母亲的话,到D市做了检查,结果令他大感意外,继而万念俱灰——肝硬化,怀疑有肿块占位。在北京,连续两次检查,尽管结果还没有出来(妹妹把片子藏了),但他心里大体有了数。他对妹妹们说,如果是癌症,我就不回家了,去新疆,去西藏,到不见人烟的山上去,默默死掉算了。这话吓着了妹妹们,也吓着了他自己。最后,他没有去新疆也没有去西藏,而是悄悄回到D市的工地,在那间属于他的屋子里,像一只受伤的豹子躲起疗伤。由在那座城市工作的四妹陪伴着,他度过了脱胎换骨的20天。
今天,面对羸弱无助的母亲,他是那样的孤苦无奈,任凭母亲的心在自己面前受刑般挣扎、煎熬。此时此刻,他似乎才明白了“母亲”这个词的全部含义,似乎懂得了“炼狱”的真正滋味。也正是因为苦难的母亲,他才苟延残喘留了下来。佛说,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受难。他的难还没有受尽,是不能随随便便去死的。死,也是一种罪过,特别是面对生他养他的父母亲。这是他20天“疗伤”悟出的心得。
他向外倾了倾身子,一只手轻轻放到母亲的手上。说,娘,您说说我爸,以后别那么爱生气,您们俩也别再吵架。要小心别感冒,您冬天最怕冷,我爸的肺气肿又那么严重,一感冒麻烦就大了。暗流的澎湃涌动,翻卷到面上来,竟是这般的温柔平静!
儿啊,眼下你任谁也别挂,人们都好,就是得自个爱惜身子。快治好了病,咱回家过年。
一句“回家过年”,像一把毒钢针,同时刺倒满屋的人——今年的这年,还能像往年一样过吗?
这是元旦前的日子,尽管天气是晴朗的,可阳光的温度被恶魔悉数吸走,感觉出奇的冷。
儿子自嘲地笑了笑。说,这些天人们都在劝我,我也想通了,健康最要紧。娘,这回治好了病,我再也不拼命了。
儿子说的是真心话。人啊,往往到失去了什么的时候,才感觉到它的珍贵。儿子在忏悔。
母亲听后也笑了。说,是哩,有啥也不如有个好身板。你看娘这个糟烂身子,干啥啥不中用,吃啥啥不香甜……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她意识到了什么。
母亲低头沉默了一会,说,儿啊,你想通了就好。
我想通了娘。儿子像个听话的孩子,眼盯着母亲,赎罪般静静地听她唠叨。他清楚得很,这样的时日对他来说已经不多。
此时的母与子,说话都十分的小心,今天的话在别人听来多像是戏里的台词,可还是每每碰瓷。天下又有几人,此时此刻能做到游刃有余从容应对呢?唉!今世是母子,前世必定是冤家!
儿子被母亲的到来感染了情绪。他似乎忘记了疼痛和不妙,生的欲望蓦地升腾,像火苗一般。母亲在孩子眼里是无所不能的,是神。她在给儿子输送着能量。他的眼里有亮光在闪,身子向母亲这边又倾了倾。此时老天真该睁大眼睛,看看这对依恋的母子!
母亲看似那样的放松。她用那双粗糙皴裂的手,开始抚摸、丈量儿子的每一寸肌肤了。从手背,到手腕,到胳膊,再到腿,到脚。从儿子一出生,母亲就不停地用手、用眼、用心来抚摸他的全身,像阳光沐浴一般,儿子的体温,儿子的气味,闭了眼都清清楚楚;儿子长大以后,用手抚摸的机会少了,用心抚摸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
儿啊,要听医生的话,多吃饭,想吃啥就叫她们给做,人胖起来病也就好了。母亲一字一顿,生怕儿子听不清。她是怕自己心乱听不清吧?
母亲瞅瞅儿子,又瞅瞅周围的人,征求意见似的笑笑说,俺儿还是胖了好看。她眼前浮现的,定是儿子胖起来的英俊模样。
见娘笑,儿子也笑了,在场的人都笑了。
这位可怜的母亲只说对了一半。人的愿望总是好的,连灰姑娘都想成为白天鹅,但事实却常常不能如愿。能胖起来当然是好,可你有所不知,儿子得的这病,根本就不能多吃。
那微笑在母亲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待慢慢收起,她的手又开始了在儿子身上的游走。这游走,就像是一次世纪漫游!她要用手牢牢记住儿子的每一寸肌肤。其实,她是在重新复制一次,儿子时刻都在自己的心里装着呢。这时,她的手游到了儿子高高隆起的腹部。她遇到了一座大山!这山突兀、险峻、白雪皑皑,来得毫无理由。这个随便自然的动作,看似漫不经心,还是把人们吓了一跳,最警觉的是儿子:被子下面的秘密是要瞒住母亲的。儿子闭了眼,脸上有一丝痛楚掠过。母亲没有去冒险爬山,她的手轻轻移开,眼睛并没有去看儿子的脸。
当母亲怀揣着儿子时,那隆起的腹部是自豪的,骄傲的,甚至是动人的,因为那里孕育的是新的生命;儿子的腹部不合时宜地强行隆起,是耻辱的,丑陋的,同时又是悲哀的,因为那里孕育着的是罪恶!
母亲没有爬山,她把它移来背在了自个身上。此时的儿子并没有感到轻松。他的目光黯淡下去,身子缩短了不少,蜷在那里,似乎很累很累。人生的加减法,有时并不像小学生课本里的那么简单,1+1并不就等于2,有可能是3,是4;同样的,1-1也并不就等于0,有时可能是2,是5。这是人生的悖论。有时你倾其一生也算不明白。
护士第二次走进病房,为他输上球蛋白。雪白黏稠如母乳般的液体流进输液管,一会儿就要融入他的血脉。
母亲盯住那液体好一阵发怔。然后说,儿啊,要听医生的话,赶快治好病。娘在家里等着你!
她把眼睛转向别处,用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胳膊。
好吧娘。儿子乖得像只猫。
始终在场的我,此时分明听到轰隆一声,一面墙在母亲的心头坍塌;同时,另一面墙也在儿子的心头轰然倒掉了。连在母子心头的那根线呢?扯着这头,也扯着那头,揪的两颗心都生疼。
母亲被孩子们推着,从儿子身边缓缓绕过,慢慢向门口走去。她心里明白,只要跨出这个门,差不多就等于跟儿子阴阳两隔。快到门口时,她突然用手抓住了空床的边缘,停了停。她想停下来吗?室内空气骤然凝固,人们惊慌失措。
刚强的母亲,在抓住床边的一刹那,又松开了,前后不过几秒钟。松了手的母亲抬起头,眼睛向外,平静地出了病房的门。出了房门的母亲,把安慰留给了儿子,把魂也留在了儿子身边。此时的儿子,目光始终追随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在门口消失。儿子的魂也跟随母亲悄悄溜出了门。魂也懂得血脉相连!
此刻,走廊的电子表显示时间是10点34分。母亲进出病房,前后用了8分钟。
出了病房的门才不过十来米,母亲就四肢瘫痪六魂出窍,她被那座山压垮了:满脸动容,欲哭无泪,抽搐不止。她再次昏厥了过去。
这一天,是儿子住进医院的第15天。
儿子以为瞒过了母亲,带着享受了母爱的巨大满足昏睡过去。这位母亲,经过医护人员好一阵的手忙脚乱,抢救过来后也住进医院,病房恰巧就在儿子的隔壁。这不是有意,是命运使然!
老天也有两眼昏花的时候。
3天以后,母亲坚决地要求回家。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留不住儿子了。同时她也想清楚了,即便是心跟了儿子去,她这皮囊暂时也不能散架。儿子走了,这个家还得由她来支撑;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她,这里面有属于她的,也有属于儿子的。儿子没了,他的事就成了她的事。谁让他们是母子呢!
都说死在外面的晚辈不能回家,要直接进坟。这位母亲决定,如果儿子真有那么一天,就让他进家。儿子不进娘的家进谁的家?这里本来就是他的家。就算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儿子守着儿子,又能够守几天看几天呢?
夜里,不知是在梦中还是醒着,她看见一脸阳光的儿子轻轻走进屋来,微笑着对她说,娘,我走了。母亲见了儿子又是高兴又是不舍,嗔怪道,你看你,刚来了就要走。你坐着,我给你摊鸡蛋饼去。这是儿子平时最喜欢吃的饭。她满心欢喜地摇过来,探身想拉儿一把,没拉住,一急一激灵。她完全清醒了。望一眼窗外漆黑无边的夜,似有一口硕大无朋的锅,正向她扣过来,扣过来。她的心这回真的被挤空了,脑袋也空了。一个深深的足以撑破皮囊的无声呼唤从她心底呼啸而出——我的儿啊!
她对特地从医院赶回陪伴她的女儿说,三儿啊,快起来吧,拾掇拾掇,你哥他就要回家来了。
儿子住进医院的第19天,凌晨,在经历了殊死较量、激烈搏斗和痛苦挣扎后,他选择了与病魔同归于尽!
母亲终究不是神,自个生养的孩子到底让魔鬼给纠缠了去。
儿子的苦难结束了,母亲的苦难则刚刚开始!
那位母亲是爱人的大姐,母亲的儿子是他的外甥。
 
鬲津河,我对你说
 
嘿,你名字里有个“鬲”字,就真把好端端个庆云县给一分两下,并且是分到两个省?其实,你的大臂一挥,何止是把庆云给分隔,上游的吴桥、宁津,下游的海兴也没能幸免呢。就像原本一个完整的家,突然的变故,让孩子到河这边找爹,到河那边找娘。世上有多少人、事、物都有相似的命运呢。
还好,河之南的新城叫庆云,河之北的老城依然叫庆云。
戊戌年的酷暑季节,河之南的山东庆云县以这个季节般高涨的热情,迎来全国50名著名作家和诗人,共同欢度一个文学盛典——庆云县首届李之仪诗歌节。当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名家,“洞悉”了那个写“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北宋著名词人李之仪就是庆云人之后,又有新发现,山东庆云举办李之仪诗歌节,采风的第一站竟是河北庆云镇。啧啧!世上有好多事,难以预料,实在是奇妙。看来有好戏!有作家这样肯定地说。
一时,鬲津河,河之南,河之北,庆云县,庆云镇,无棣古邑,衙署二堂,庆云文庙,泰山行宫,李之仪,唐枣树,海岛金山寺,这些具有固定意义的名词,像一根根传热棒,把原本炙热的空气搅动得生生冒烟,突突窜火。
当河之北庆云镇年轻的周杰副镇长,在老县衙那棵几百年的槐树下,动情讲述“河之南的山东庆云与河之北的河北庆云,本是同根同族、血肉相连的一家人”时,我发现,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被感染;我,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脚跨两省的代表,更是心潮澎湃,热血涌动。
说起固定、殷实、温暖,能遮风避雨、寄托情感与相思的家,谁能不动容呢?
 
七八千年以前,我脚下的这块土地还是一片茫茫浅海。随着大自然几度沧桑巨变,海水渐渐退去,陆地渐渐增多。到了4000多年前的五帝时期,一条奔腾咆哮的大河——黄河,夹带着大量泥沙,越高山跨高原穿沙漠,一路狂奔怒号来到这里,稍作喘息然后入海。我们的祖先炎黄部落,就从上游沿河东迁,依河而居,生息繁衍,奠定了华夏族的基础。
这块生机盎然的处女地,不仅长出高粱玉米大豆和小麦,也长出了金丝枣树。当然,那些红柳、苇蒲、马绊草,也都欣欣然在这里扎根长叶开花结果,一年一年,生生不息。
黄河也年轻,像条精力充沛、桀骜不驯的龙,在这片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土地上不安分地撒欢折腾。黄河撒欢,黎民遭殃。于是,就出现了禹疏九河的伟大壮举。于是,徒骇、太史、马颊、覆鬴、胡苏、简、洁、钩盘、鬲津九条河,像九条小龙,也像黄河龙的九个力爪,呈扇面蜿蜒在渤海湾畔冀鲁平原上。鬲津河是九河中最长的河。嘿!调皮的黄河看着有趣,就逗你,就鸠占鹊巢把你的河道当成自己的。苍天之下有不听话的人,大地之上也有不安分的河。于是,弱小的鬲津河就有了被黄河覆盖、与黄河重叠的经历。于是,鬲津河也就有了古黄河、老黄河之称。看来,灾难也是财富,黄河丰富了你的阅历,使你沉稳老练、内涵丰富、荣辱不惊。
你身后几公里处有条无棣沟,比你小很多,就从我老家门前流过。我曾经以为是条无名的河,其真实身份让我大吃一惊——当年徐福东渡,走的就是这条河。面对破烂不堪的河流我茫然不解,这么浅的水这么窄的河,那几千童男童女和武工百匠,还有几十条大船,可有瘦身法吗?长大后读史方知,当年的无棣沟波澜壮阔,宽800多米,四条大船能并排前行呢。故乡河啊,我真正意义上的母亲河,原来你也曾浩瀚气魄过!
唐朝诗人刘长卿曾作《夜泊无棣沟》——
无棣何年邑,长城作楚关
河通星宿海,云近马谷山
僧寺白云外,人家绿渚间
晚来潮正满,处处落帆还
唉,往往是这样,好的东西,存在时不知珍惜,待失去了,很难再恢复它的模样。
说起徐福东渡起航地,河两岸的人都津津乐道,言之凿凿,徐福是从鬲津河北岸千童镇登船,从无棣沟入海的。当年徐福领了秦皇命,就在千童镇周围挑选三千童男童女集中训练,作为厚礼去东海寻仙问药。秦始皇要长生不老药心切,就频频到海边登高远眺,最后一次打道回府时死在平原津(今山东平原县城附近,是古黄河的重要渡口)。如若还有疑问,这里的人们会当即搬出许多史证物证来,这一带还完整保存着千童城、无棣沟、开化寺、训童港、秦台、百匠台、老君炉、链船湾、龙骨井等遗址;自汉代以来特别近几十年,这里举办过多次“信子节”,以祭奠那些东渡不归的人。这里与徐福最后栖息地日本佐贺金立山一带,始终保持着频繁文化交流与密切民间往来,为的是祭奠同一个人和他创下的历史性伟绩。
站在无棣沟的桥上向东向西眺望,我看见了波浪中奋力前行的浩荡船队,同时也听到了船上的撕心裂肺与两岸的哭天抢地。鬲津河,你在此流淌了几千年,见证了两岸百姓血雨腥风、披荆斩棘的不易。一些的不朽与文明,往往是与老百姓的苦难和灾难同根并株呢。
河南岸有棵老枣树。她可真老,有1700岁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哄我和妹妹,就从蒲囤里捧出一捧金丝小枣来,说,枣真甜啊,是仙果;枣树通人性,是神树,可不能随便糟蹋。说她家村西有棵老枣树,头遮天盖地,老得皴了皮空了肚,两搂也搂不过来。谁家有个天灾病祸求了她就好,谁吃了那树上的枣就长生不老。皇帝给封名,罗成拴过马,小日本都不敢动她。鬼子据点按在老城里(今河北庆云镇),离她村三里地,鬼子汉奸三天两头去要火头,村南村北的枣树杏树,全成了鬼子据点灶膛里的灰,就是那棵老枣树,任谁也没(木)敢动。
您家在哪里啊?
俺家在河南啊!
河南在哪里啊?
出了咱刘庄往南走18里,有个老庆云,老庆云城南有条河,河南的王古泉就是俺的家。
夏天河里水多,有时都漾出来。如果大水淹了桥,就坐船坐筏子,到庆云城里赶庙会,听戏,走亲戚。
我这才知道,奶奶除了刘庄还有一个家;知道了刘庄之外还有老庆云、鬲津河、王古泉,还有老枣树。
我常陷入遐想,奶奶说的那条河,到底有多宽有多长?那棵老枣树有多粗有多老?18里地到底是多远呢?
七八岁时,俺娘给缠脚,俺说啥也不干,就哭就闹。正赶上蒋介石宋哲元来了,让放脚。稽查队隔一天一趟,挨家挨户查,逮着就罚两块现大洋。你是木(没)看见呐,来的人骑马,两男一女,都打着绑腿穿着军装,可威武啦。他们就住在城后的陈家。我把裹脚捯下来扔到柜缝里,再也木(没)缠脚。奶奶说的城后的“城”,就是指河之北的老庆云。
多少年后,我从老家到山东庆云(河北人称新县或新庆云)读书。周末,骑车走在鬲津河桥上,看着满眼或满或浅、或动或静的河水就想,奶奶从河之南嫁到河之北,我从河之北又到河之南读书,多么奇巧!又是多年后,奶奶从生活了70年的河之北,又回到她的出生地河之南,跟着孙子孙女进了城。
故乡?他乡?有时很难分清其界限。能找到相关联的密码,那你就算是个有故乡的人啦。
 
说了这么多,要想明白河之南、河之北,老庆云、新庆云的来龙去脉,还得从“根”上说起。
庆云是座历史古城。“庆云”即五彩云,古人以为喜庆、祥瑞之气,也作“卿云”。《史记·天官书》曰,“若烟非烟,若云非云,郁郁纷纷,萧索轮囷,是谓卿云。卿云见,喜气也。”舜帝与群臣百工唱和作《卿云歌》,“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多么美妙吉祥的名字。
庆云县境,周属兖州,秦属齐郡,汉属渤海郡,三国时属乐安郡,晋属乐陵国,南北朝属乐陵郡。因为此,我常向人解释,家乡著名特产金丝小枣为何叫响了乐陵而不是庆云。隋开皇六年(586年)设无棣县,县治在今山东庆云县于家店村北,后称西无棣。自始庆云有了自己的县治,就像一家人,终于盖起房子,有了固定住所。据说,新建县治之所以叫无棣县,缘起我家门前的那条无棣沟。史载,无棣古邑城墙周回八里,店铺林立,商贾云集,车水马龙。明洪武六年(1373年),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无棣古邑毁之殆尽。县治遂迁到城西北4公里处鬲津河北岸庆云镇址,易名庆云县,新筑县城。我常愤愤地想,1373年的那场大火,不论是战乱天灾,还是别的原因,都是罪恶之火。八国联军一把火烧了圆明园;还有长沙的天心阁、岳麓书院,无不是被罪恶之火焚毁。为何明丽的阳光下,总是有罪恶潜藏?
新修的庆云县城,规模宏大,建筑气派,功能齐全,风景秀丽,著名的八景——棣城烟雨、鬲河夜泊、龙冈晴岚、雁滩渔歌、东岳晨钟、西山暮笛、杏岸晓云、月沽春涨,被历代文人墨客刘元宰、崔旭、马龙潭等人作诗极尽歌颂,还配了典雅静美的图画。
不论多风光的人物,都是你唱罢了我登台,县城也是。如若不是,好端端一个河之北的庆云县城,为何说迁就迁,非要跨过鬲津河又迁回河之南呢?一纸命令,把个庆云县城南移9公里,在四个自然村的空阔地带安营扎寨。于是,选址,画图,盖房,搬迁,这是1965年。在多年之后,我由那个骑车穿行在鬲津河上的中学生,成了大学生,成了公职人员又进了新庆云县城,听迁县过来的老干部讲当时情景,感慨万千。当年新县的建设管理与发展的艰辛自不必说,一到周末,返家的自行车队伍由南向北,浩浩荡荡,在一条窄路上蜿蜒几里地,相当地壮观。老人说,当时在河之北庆云县城工作的干部,都迁往河之南,成了山东新庆云人,在乡镇工作的依旧留在河北。一个人的归属,一条河就定了乾坤!县城迁走了,县城的底子还在,建制划归河北盐山,降格为一个镇。降格后的庆云镇,一下子由繁华归于平静。老县衙古井旁的青苔,青了绿,绿了黑;庆云文庙古碑下的小草孤独地绿了黄,黄了枯。风光了590多年的老县城,也有个自我疗伤、慢慢适应的过程吧?!
还好,一个声音让我替古城担忧的心境稍稍得以宽慰,也多亏了县城外迁,否则,眼前的这些名胜古迹,或许早在某些当权者手上化为泥土了呢。
鬲津河啊,以你为界,河北、山东就这样隔开了,河北庆云与山东庆云就这样一分两下,干净利索,经纬分明。但是,那些历史的、文化的,亲情的、乡情的,还有千年不变的习俗……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你能隔得开吗?
李之仪诗歌节期间,作家们对听来的一件事唏嘘不已,如今河之北沿河的农民,在河之南的山东庆云境内还有零星责任田。对此,有关方面作过协调,可地的主人依旧坚持。有作家就感慨,你说,老庆云新庆云,都是一个庆云,能分得开吗?
唉!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令作家们惊叹的还有:现如今,河之北有大批人到河之南的庆云县城买房,或上班,或办企业、搞经销、打工、读书、养老……美其名曰:进城。
县城迁走了,县城的根还在,魂还在,文化还在。如今的河之北庆云镇,当年的辉煌与气魄依稀可现。泰山行宫,庆云文庙,衙署二堂,古监狱旧址,古城墙残余,儒林街等名胜古迹,每一处都像一个满腹经纶、洞察世事、饱经风霜的老人,站在那里向世人诉说……就说建于1373年的监狱吧,它是专政者的机器,谁掌权,就乖乖地为谁服务。在监狱旧址前,我分明看到了在此被关押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影,他们或怒,或恨,或羞,或愧——马颊河大罢工的领导人刘格平、胡恒熙、杨德然、胡林晓;大叛徒邢仁甫,伪庆云县长于中孚,大汉奸陈甲林,还乡团头子撒耀林……
这一切,都成了历史。历史,就写在扉页之下,人心之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衙署二堂内有棵古槐,佐证了这里的高古内秀与曾经的显赫尊贵。乾隆四十六年,名将完颜岱携夫人索绰尔来庆云任知县。因勤政廉政、护佑百姓留下了好名声。索绰尔在县衙后院亲手栽下一棵国槐,提醒丈夫要清廉勤政,像国槐一样不为虫蛀,清香于世。因白莲教造反,完颜岱调任河南南阳知府。离任前,百姓洒泪相送,并为其夫妇制衣送伞。如今,这棵古槐高大直立,状如伞盖,青翠欲滴,成了老县衙一道盛景。
河之南也有棵古树,就是奶奶讲的老枣树。因品质不同,其形状也异。这棵被唐太宗封为“唐枣”的古树,树高8米,胸围4米有余,1993年的一场台风,把主枝刮掉,仅存一侧枝,仍枝繁叶茂,叶绿果红。她是鬲津河两岸金丝枣树的鼻祖。
古河两岸的繁荣兴盛,百姓安居乐业,还体现在这里的佛教兴盛上。隋唐时期,这里家家观世音,户户弥陀佛,人心向善,寺院众多,最著名的当属海岛金山寺。在隋朝,九河之一的钩盘河,在河之南的分水镇处分流又合拢,中间形成一个狭长孤岛,延绵数百亩,岛上建寺,取名海岛金山寺。寺院建筑雄伟,气势滂沱,大殿、禅院十几排,僧侣众多,香火鼎旺,有“骑着毛驴关山门”与“日进斗金”之说。传说,唐玄奘就是在这里长大从这里出家的。进入新世纪,齐素萍居士在海岛金山寺旧址上恢复重建寺院,使其成了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
都说人杰地灵,人杰与地灵是相辅相成的。鬲津河两岸的庆云大地上,自古英雄才俊辈出。后唐宰相李愚、北宋工部尚书李之纯、北宋著名词人李之仪、明代尚书王佐、龚威将军马龙潭、同盟会革命女杰崔震华(当时有“南秋瑾,北震华”之称)、哲学家关锋、科学家张炳炎、一门双将军刘存智刘存信……
如今,鬲津河两岸又联起手来,打造冀鲁平原旅游胜地,文化高地。你说,一条鬲津河,你最终隔开了什么?不论是河之南找爹,还是河之北找娘,只要有爹有娘,只要“根”和“魂”在,我们就不是弃儿。
当然,之前的鬲津河,早已改名为漳卫新河。就像古代的西无棣改为庆云县一样,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信子节”——一个“不死”的信念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正常人都明白,至于“希望你在天堂过得更好”“我们来生还做父子、母子、夫妻”的说法,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我疗伤的小把戏。但是,人如果不死,就有生还、回归的希望。民间有个说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见不到人也见不到尸时,怎么幻想、畅想未来都不为过。于是乎,对于那些外出不归的人,他的亲朋,除了望眼欲穿,就是集尽心力亲为之能事,期盼亲人早日回还。
河北盐山千童镇的人们,就用举办“信子节”的方式,呼唤东渡的三千童男童女,还有数千武工百匠回家。起初是一年一次。一代一代人,每年春天的那一天,都聚到无棣沟边呼唤远走他乡的亲人,等啊盼啊,外出的亲人总是不见回来。可怜的孩子,是路太远,你们小胳膊小腿走不动吗?是风大浪急,堵了你们回家的路吗?莫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吧?他们口干舌燥,他们心力憔悴,但是他们永不放弃。有智者想到一个节点,一个甲子年一个轮回,就在人生轮回的节点上把他们招回吧,于是,“信子节”应时而生。
就此我做过专访。声势浩大的群众性祭祀活动,不仅昭示了盐山千童一带人民用血泪凝成的“信子节”在群众中的巨大影响,也昭示了两千多年中,千童百姓时刻没有忘记那些落籍异域他乡的儿女们。老人们一再强调,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不管天灾人祸多么巨大,衣食住行多么艰难,每逢甲子年举办“信子节”,从没间断。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地人又把这个活动缩短了周期,改为五年一次。
“信子节”,一个不死的信念!
千童镇所属县盐山,也是我的家乡。从记事起,就听老人讲徐福东渡,童男童女,秦始皇派人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那时听这些只觉得好玩有趣,悠悠忽忽的,还在脑海里勾勒一幅幅与故事相对应的画面。想象中,那山是高远缥缈的,与天相连的,那海是阔大无边的,汹涌翻滚的,能滚到我的家门口。哪知好玩的故事背后,满含着数千个家庭数千万人的辛酸与凄苦,悲欢与离合呢。打开盐山县地图,我的家偏东,千童镇偏西,东西相隔二三十公里,一条无棣沟把两个点紧紧连在一起。千童镇在战国时叫饶安。公元前209年,在饶安这片富饶安宁的大地上,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事件。当政者为了安抚百姓,改饶安为千童县。后县治移至浮水,废县为镇,解放后还曾改为旧县公社,1993年,改为盐山县千童镇。
这个悲惨离奇的故事伴我长大,可直到在邻省工作后,有机会回家乡参加了一次“信子节”,才算体会了当年这一方人所遭遇的天塌地陷,千童人那种生死离别的撕心裂肺,平民百姓遭践踏遭蹂躏的如蚁命运,一介草民面对皇权发威任性的无可奈何,家乡人期盼亲人归的那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
1997年5月4日,农历三月二十八,河北盐山千童镇举行了一次大型民间祭祀活动——千童信子节。自有活动以来这是第多少次了?站在两千年以后的那个地方,我问苍天,问大地,问河流,问历史,都含含糊糊说不清楚。但有些事是清楚的,譬如,三千童男女随徐福东渡,一去无回;千童人办信子节,规模大,两届间隔时间长;办节是为招引东渡的亲人回家。尽管应群众要求,在1951年和1993年搞过两次,可因它的内容非同一般,这次活动,还是吸引了方圆近百里的十数万人赶来一睹壮观场面。
清晨4点钟,四面八方的人流就开始向千童镇千童祠广场汇集了。
这一天,千童镇晴空万里;这一天,千童镇大街小巷洁净如洗;这一天,千童镇盛装加身,庄严肃穆;这一天,千童镇及五街万人空巷。
千童祠坐西朝东,广场前屹立着6米高的千童碑,由赵朴初先生题写。西面是“望亲台”。“望亲台”底座上竖有28米高的石柱,喻意千童船队东渡时间为三月二十八。顶端有一高两米的老年夫妇石雕像,老人满面愁容,翘首东望,这一望,就望成了永恒。千童祠石狮雄踞,青龙戏珠,金顶红墙,花木扶疏。门楼上方悬挂着程思远题写的牌匾“千童祠”,浑厚苍劲,使门楼越显大气雄浑,古色古香。
离千童祠二里许的无棣沟畔,是信子基地。我们到达时,各文艺团体和信童已全部在预定位置待命。8点钟,开幕仪式结束后,“千童信子节”正式开始。
 
何为“信子”?何为“信子节”呢?
信子是流传于河北盐山一带一种风情奇特的民间祭祀活动。《盐山县志》记载:“‘信子’,俗称抬阁,它最早出现于汉代。每逢甲子年农历三月二十八举办一次。‘信子’高达12米,有木杆、熟铁棍绑制而成。竖杆的顶端用铁棍、木板搭起空中舞台,台上的童男童女表演出各种造型……”“信子”的含义,有两种理解,一是“虔诚地表示对年幼儿女的怀念”,一是取“信息”“消息”之意。虽略有差异,但都与秦代发生在古饶安千童东渡这一历史事件有着密切关系,中心是古饶安人民对东渡不归的亲人的企盼与祭祀。
《史记》说,“齐人徐市(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史料记载徐福曾先后几次出海,因此就有了徐福启航地的多种说法。盐山人说,他最后一次出海,的的确确是从千童镇前面的无棣沟起航的。皇家从方圆百十多里挑选童男女及合格人选,在千童城集训。从千童城除带走三千童男女,还有武工百匠,航海员,技师,护卫,武士,杂役等几千人,数十条大船。至今千童镇及周围还留有千童城、无棣沟、开化寺、训童港、秦台、百匠台、老君炉、链船湾、龙骨井等遗址。
《史记》记载,徐福最后一次东渡是有计划得到王朝全力支持的大规模行动。由此推测,当时童男女、百工的征招绝非自愿,应带有很大强迫性,无疑使数以千计的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其成员虽非全是盐山人,但都是那一带的平民百姓,给当地人民带来的灾难和痛苦是可想而知的。父母思念被迫离家的儿女,妻儿思念出海不归的丈夫、父亲和兄弟姐妹,那种生死离别的悲痛哀号和对封建统治者的愤怨气恼之情,形成滚滚巨澜遍布饶安城乡。男人无心耕田,女人无力纺织。《汉书•荆伍江息夫传》中记载:“徐福得平原大泽,止王不来。于是百姓悲痛愁思,欲为乱者十室而六……”
历代统治者,都害怕民众的愤怒之火酿成哗变,他们也曾采取多种措施安抚慰藉。在汉高祖五年,距徐福千童东渡仅七年,将饶安改为千童县。东汉末年,佛教刚传入中国不久,就在千童城建开化寺,寺内竖千童碑、置千童殿,以祭祀超度东去不归的亡灵,平民众之愤怒。
思亲之情,大山挡不住,海水割不断。每逢千童被迫出海的这一天——农历三月二十八,千童城及周边群众便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拥到无棣沟畔,面向东方大海,登高远望,呼唤子女的名字。随着时间的推移角色的转换,我越来越能体会到,当人们经过一天天、一年年的声嘶力竭、翘首期盼,仍不见亲人影子时,那种焦灼、失望、揪心,那种愤懑与不甘,简直能堆成火山,能凝成冰川。急不可耐的人们,想起当年徐福训童习船的场景,按照当地孩子“丢了魂”,拿孩子旧衣服在受惊吓处呼唤其名字以魂归肉体的习俗,在当年起航地,用木棒、铁棍绑成高高的微型舞台,让童男女登高呼唤亲人回归故里。他们相信,这个法子灵验,他们的孩子一定能听得见。听见亲人召唤的孩子们,定会循着声音飞奔还家。他们还坚信,即便人没有了,魂还在,人回不了家乡,魂也要回家乡。唉!这就是血脉相连的骨肉亲情,执着倔强,如丝如扣。于是就有了一个约定,每年的三月二十八,当地举办一次庙会。每逢甲子年的这一天,搞大规模祭祀活动,召唤游子魂归故里,转世投生。
60年啊,不长也不短。它在历史的长河中,不过转眼一瞬,但在人生的长河中,却是近了黄昏。
突然记起古诗人的有关诗句,李白在《古风》中写道:“徐福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白居易在《海漫漫,戒求仙也》中则写:“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不见蓬莱不敢归,童男丱女舟中老。”以前读它们,以为就是神话抑或民间传说,还埋怨古人太过消极,这次身临事发地,感受着几千年后千童家乡人那种虔诚的浓浓的纪念氛围,一种疼痛感不可压制地升腾,顿时,又化为满腔的恨。对李白白居易们,也就由衷地生出一种理解与敬意。
 
“看,信子过来了。”
在人们的欢呼沸腾声中,只见大道上拥过来黑压压的人流,此时的房上、树上也早已站满了人。朋友说,这届信子节共有四台信子,它们是“饶安征募”、“东渡激浪”、“扶桑授艺”、“望海盼归”,每台信子都赋予它特定的内容。
    “饶安征募”的信子走过来了。大气的四方底座,三面用大红色绸布严实扎起,很像古时的轿子,下面是排列整齐的滚滚车轮;上面竖着高高的桅杆,桅杆上悬挂着大红条幅“饶安征募”,像战船上扬起的帆。在桅杆17米高处的微型舞台上,有5名身着戏装的童男女,在“饶安征募”中扮演着不同角色。
“饶安征募”,说的是秦代方士徐福,奉秦始皇之命在古饶安周围征招童男女、百工、武士的情景。一场惨剧“大幕”,在人们面前徐徐拉开。官吏挥动着鞭子进民家抢童子,百姓纷纷磕头求开恩,家家哭嚎连天,村村悲声不断。一时瘴气弥漫,狼藉一片。父无心耕地,母无意纺织,古饶安遭受了一场空前的劫难。数十艘楼船排列在无棣沟近千米水面上,三千童男女,两千多百工、武士相继登上龙舟,秦始皇亲率百官前来相送,方圆百余里的百姓你搀我扶、哭儿喊女,汇集古黄河畔送别亲人。船上更是童男女撕心裂肺的哀嚎。阴风怒吼,黑云蔽日……
这里的古黄河,是指河北山东两省交界处的古鬲津河,即现在的漳卫新河,是黄河故道。历史上,黄河在下游多次改道,经常在河北、山东、天津、河南之间来回摆动。在我老家刘庄的村边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小河,叫无棣沟,是黄河支脉。当我有一天听说这条不起眼的小河,是当年徐福与三千童男女东渡时走过的河,心里是又自豪又激动又困惑。当时的我不知道徐福是谁,也不知道东渡是去哪里,更困惑眼前这条窄窄的破烂不堪的小河,怎能通过浩浩荡荡的大船队?长大后方知,当年的无棣沟是波澜壮阔的,宽800多米,可并排航行四条大船,上游连着黄河,下游几十里处就是浩瀚的渤海。
这次信子节之后,我在盐山做专访,第一个接受采访的是参加过1951年信子节的“信童”邵长月老人。说起信子节及当年参加信子节的事,老人兴奋无比,如数家珍。说为了筹备信子节,旧县镇(现在的千童镇)在头一年冬天,就成立了由南街、北街、中街等五街村长组成的信子节组委会。成立后首先办的两件事,一是组织十几盘烘炉,打造上信子的铁条。人们把铁瓦反复锻造,这种铁条要求柔韧度高,只能折不能断,要确保十几米高处信童的安全。信子节使用的铁棍,由十几盘烘炉打造了整整一个冬天。二是选拔信童。号召全镇孩子报名,条件是父母双全,品学兼优,五官端正,身体健康,年龄在12岁以下。从报名的200多人中,经反复筛选,选拔了16人,邵长月有幸被选中。春节过后,被选中的信童就集中吃住训练,给予特殊待遇,并经常洗浴。洗浴,是保持信童身心纯洁,以示对神灵的尊重。
老人带着强烈的使命感动情地说,信子节内容多,礼数多,技术性又强,60年搞一次间隔太长,有多少人能经历过两次信子节呐?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丢不得。以前的信子都是36人抬,每台信子两班即72人。抬信子的人从全镇20多个村中选拔,要求年轻力壮,品德良好,大孝子优先录用。一台信子重达几吨,抬信子的人是非常辛苦的。信子在游动时,周围村的志愿者也都愿意抬一抬,以为信子节做点事为荣。老人们说谁为信子节做事,说明这个人不忘祖宗,神灵可祈福于全家。
自古以来,信子表演都是很虔诚很庄重的。在空中祭台上的童男女,在天与地之间再造了一个平台。或手捧焚香,或手提灯笼,或手持佛尘,向着东方召唤亡灵归来。整个祭祀活动从上午卯时(7点)开始,到午时(11点)结束。这一天全城清水泼街,黄土铺路,家家户户洗手净面,早早等候在街旁。外地来客也手提香篮提前到达,等候参加祭奠。参加活动的全体人员,聚集到开化寺,先到千童碑前,再到千童殿内举行开祭仪式。此时寺内僧人击鼓鸣钟诵经文,众人焚香祭拜,然后由寺内列队出发。信子由手持法器、口诵经文的众僧相拥,前有耍武术的人用钢叉、三节鞭开路,鼓乐班吹吹打打相随。街旁观看的人,或手持焚香,或高举祭品,待信子走过,随其后沿街游祭,最后到千童城东城门外无棣沟边,面向东方遥祭。这时鼓乐齐鸣,人们焚香烧纸,呼喊流落他乡的亲人名字,祭祀达到高潮。高潮过后,祭祀人员还要到开化寺,在千童殿前举行收祭礼,方算一届祭奠结束,当地人称为“引魂认祖”。
随着时代变迁,“信子”的内涵与外延不断变化。徐福千童东渡不久,人们坚信孩子们一定能归来,“信子”就包含“盼子速归,坚信归来”的含义。随着时间流逝,出海亲人生还的希望已变得渺茫,“信子”的含义,又变成召唤亲人亡灵回归故里了。
邵长月说,他经历的那次信子节,人山人海,有十几万,北京、天津、济南等大城市也来了好些人。踩塌了几十间房屋,街上井里的水都喝干了,镇上的包子铺、果子铺、点心铺统统卖空。
 
“东渡击浪”的信子过来了。这架信子表达的是,三千童男女随徐福上船后,在大海里与风浪搏斗的情景。
公元前209年农历三月二十八这一天,刚近子时,饶安城内四门的大钟同时敲响,城内城外顿时人声鼎沸。第二遍钟声响过,出海东渡的人都斋戒完毕,换上统一服装,送行的人们也都密密麻麻挤满古黄河两岸,哭声、喊声、嘱托声汇成一片。第三遍钟声响过,已是卯时,礼炮震天,鼓乐齐鸣。徐福身穿朝服,登上龙头大船。随之,童男女及百工等五六千人,也都按事先编排好的队列上了各自的船。他们从无棣沟经黄河驶入渤海。
大海无边无际,浊浪滔天,天空浩瀚无垠,阴云密布,远征的人徐徐前行。
他们劈波逐浪,沿庙岛群岛,过辽东半岛。突然刮起了台风,平静的海面上即刻风急浪腾,船只摇摆颠簸,有两个男童颠入空中,幸亏抓住了桅杆。在徐福指挥下,水手们把船驶入岸边避风,船上抛下石碇石锚。
大风刮了三天三夜,避风的塘堤被风冲塌,有的船只被打坏,有的桅杆被折断,童男女们的哭声在怒风的吼叫声中时断时续。风平浪静之后,他们继续东上,到达济州岛后上岸。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他们又要离岸前行了。趁着涨潮,扬蓬拔锚,渡对马海峡,辗转数月,历尽万般艰辛,在九州北部伊万里登陆,定居瀛洲。
徐福与千童们是否定居瀛洲,这是史学家们考证的事,徐福取不回仙药,那是他与秦始皇之间的事,三千童男女没再回到自己的家没回到亲人身边,是千童一带老百姓天大的事,是他们的大灾难大悲哀。后来我做过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徐福带领船队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每逢遇到大风、海浪抑或大鲨鱼,就命人赶紧扔下一对童男女,立时就化险为夷。我的心鞧鞧着,生疼,醒来后出一身冷汗,心还在疼。这到底是梦还是真?三千童男女真的就这样葬身鱼腹了?那些十来岁的孩子即便是顺利渡过大海,在异国他乡,他们将怎样面对没爹没娘没家的孤独人生?他们的爹娘,盼不回孩子,那种焦灼、悲哀、气恼、愤恨之情向谁发泄?又能向谁发泄?作孽啊!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生不出翅膀,长不出鳍与蹼,只能提着一颗滴血但不甘的心,昂着一颗屈辱但坚实的头,瞪起一双泪水模糊但望穿山川的眼,到亲人离去的地方去呼唤,去嚎啕,去祈祷,去幻想,去打发余生。
 
“扶桑授艺”的信子过来了。在高高的微型舞台上,徐福手提药箱,童男女攀高峰采灵芝,为土著人送药治病;百匠技工教当地人种桑养蚕,纺线织布,冶铁制陶,与当地百姓和睦相处,水乳交融。
仰望高空,微型舞台上的信子们,在扮演的角色中忙忙碌碌,气定神闲,我站在坚实的大地上则泪流满面。是谁为你们设计了如此残酷的人生?这样的年龄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啊,哪怕是跟着父母一起经风沐雨,吃糠咽菜,那是人生的本来样子。如今,如今的你们却成了悬壶济世的民族英雄。一张金粉帖子糊到脸上,就注定了你们背井离乡、凄苦孤独的命运。
徐福千童一行,辗转漂泊数日到达日本。当时的日本,土地贫瘠,荒草萋萋,生产力落后,人们吃野果,披树叶,完全不是意想中的仙境。徐福在深深地思考,只有将自己带来的先进技术五谷种子教授给当地人民,与土著民族共同发展生产,和睦相处,才能改变列岛贫困落后的面貌。他们在富士山富士吉田一带传授农耕、纺织、烧陶、冶炼技术,教会当地人采集、利用药材治病。将中国文化传播到日本列岛,促进了日本社会生产力大发展。日本人民感念徐福功绩,尊称他为“农耕神”“医药神”“纺织神”。
赵朴初先生曾有诗云:“徐福乘槎竟不回,三千弟子老蓬莱。至今两岸留佳话,花萼城村第次开。”
日本众议院议员、前首相羽田孜,为这次信子节发来贺辞:“日本和中国自公元前就有友好往来的历史。作为我们家远祖的徐福,在中国的秦代,也就是日本从绳纹到弥生的时代,率领童男童女跨海东渡,给日本带来了技术和文化……”
那位心心念念想不死的秦始皇,为了弄到仙药,派出大批人马,动用国库大量资金,不惜拿三千童男女给海神送礼,这种贼寇魔鬼的勾当给当地百姓带来家破人亡的灾难。不知是多行不义的缘故,还是等得心焦气躁,在徐福千童离岸东渡不久,他就死在返回长安的路上。炎炎烈日下,与臭鱼烂虾放在一起,一路还不敢声张,想不死的梦想成为泡影。“至平原津而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史记》)当初,秦始皇如果知道徐福带领童男女及武工百匠登岛定居不再回来,还不知怎样地暴跳如雷心肺炸裂呢。
一个不大不小的骗局,一出历史闹剧,给千童一带人民带来一场生死离别、天塌地陷的大灾难。
 
“望海盼归”的信子过来了。可以说,这台信子像力爪一样是最抓人心的。信子节举办了两千多年,就是为了把远行的亲人招回家。在亲人日思夜想的期盼里,远行的人是不死的,也不老,走时是什么样,在人们的脑海中永远还是什么样。亲人们坚守这份信念。一年一年,一代一代,为了这份信念,他们什么都可以相信,什么都可以坚持,什么都可以放弃。当年远去的童男女不在了,他们的魂还在,他们的后代还在,他们后代的后代还在。他们的故乡永远在!坚守着这份不死的信念,远去的亲人及他们的灵魂,就永远有家,永远有亲人,就永远不会孤独。
这台信子走过来时,广播里适时飘出了悠扬悲怆、柔情缠绵的“千童信子之歌”——
涛涛黄河卷金波,
一座古城河边落。
秦皇探海募千童,
千童城外泊巨舸。
啊,古黄河,
啊,千童城。
一个惊世的壮举,
多少美丽的传说。
 
千童船队出海去,
顶风斗浪破巨波。
日本列岛授技艺,
华夏文明扶桑播。
啊,古黄河,
啊,千童城。
东渡壮举传千古,
东亚海路千童拓。
 
饶安父母念千童,
三二八日登高坡。
遥望大海祈儿归,
千童信子是寄托。
啊,古黄河,
啊,千童城。
信子、氏子两节应,
中日共吟友谊歌。
 
怎么又出来个“氏子节”?
在盐山采访,曾为徐福千童文化交流与传播几次到过日本的副县长胡丽萍讲,几十年来,盐山与日本之间文化交流频繁。在日本佐贺金立山一带,自古至今传延着50年一次的“氏子节”,同时还有一段关于徐福爱情故事的美丽传说呢。“氏子”,就是信仰同一氏神的人们。氏子节与信子节,有着惊人的相似。日本佐贺金立山山顶上,有一座2000多年的金立神社,社内供奉的神就是徐福。距金立神社不远的另一座庙宇供奉的女神叫阿辰,传说是当地一土著头人的女儿,因为爱恋徐福殉情而死,被奉为阿辰观音。金立神社举办“氏子节”的时间是日历四月二十七至二十九,与千童信子节时间基本相同。届时,信仰徐福的氏子们,抬着徐福神像,从金立山神社上宫走下来,然后抬到五十里外的有明海边,举行浩大的祭祀活动。相传徐福是从有明海登陆的。在有明海边,让徐福遥望西方大海,以解思乡之情。
得了徐福及千童恩泽与教化的人们,当然应该觉得,这些撇家舍业远渡重洋,到异国他乡传播文明的被他们誉为祖先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是可敬可爱的人。
前来千童镇参会的日本徐福会副会长宫下长春在大会上致辞道:“……我们富士吉田市位于日本最美丽的富士山的北麓,那里也是徐福的安息之地。我们把2月8日定为徐福的忌日,并把在那一天举行仪式的传统保留了下来……”
盐山千童镇的“信子节”与日本佐贺金立山的“氏子节”,都是文化符号,都是对徐福千童的有形纪念。
 
十多年前,同一办公楼上一位原籍江苏搞史志的女同事,有一天神秘又正经地对我说,你注意到了吗,这一带——渤海湾畔冀鲁交界处的人都很漂亮,男的女的都是。我听了一惊,然后哑然失笑,何出此言呢?这么一问,她也笑了——你想想啊,徐福当年在附近遴选童男童女,不可能只选三千,有可能选八千,选三万,最后挑选三千带走。那些经过训练后又被淘汰下来的童男童女就在当地落了户,安了家。他们可都是千挑万挑挑出来的美女靓仔,其后代能不漂亮吗?我听后又是一惊,随之被她的奇思妙想给逗乐了。但同时勾起了我的痛。就算她的话是真,如今这些被淘汰下来的童男童女的后代如我们,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东渡不归的童男童女永久的纪念,也似一根针,就像古代六十年一次,后来改为五年一次的信子节一样,直刺秦皇权。 
 
作者简介:
刘月新,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文艺报》《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散文百家》《海燕》《长城》《草原》《芳草》《青岛文学》等文学报刊。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全国首届运河散文金帆奖,第二届“漂母杯”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二等奖,首届齐鲁散文奖,第八届、第十一届河北省散文名作奖一等奖,全国红色散文大赛一等奖等奖项。作品被多次选入《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中国好散文》《好散文1978——2018》《山东作家作品年选》等多种选本。
著有散文集《小鸟闯进我屋里》《栽种光明》,报告文学《陪你远行》,合著《渤海女兵西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