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安格尔大宫女

苏二花2019-08-16 01:59:04

安格尔大宫女


作者:苏二花



我二哥撬起门槛下的大青石板时,我们院儿对面文化馆的饭店开业了。遽然而起的鞭炮惊扰了宿在边靖楼上的麻燕,成千上万的麻燕被惊起,绕楼而飞,密密匝匝,遮天蔽日。
边靖楼在县城中央,文化馆在边靖楼下,我们院儿在文化馆对面。
鞭炮响起的时候,我站到我们院儿,穿过幽深而窄长的门洞,把目光放在鞭炮硝烟之后的饭店门头上。这个新开业的饭店与县城所有的饭店都不同,它没有招牌,唯一的标志,就是门头上用胶泥糊上去的一个女人身体。
得承认,那真的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虽然是用屎黄的胶泥糊上去的,手法之拙劣,用心之随意,让人怀疑那根本就是一坨屎。但那一坨屎却有着分明夸张的长发,和胸前两个球形的凸起,以及,丰腴过度的臀部和修长过头的大腿,无论从哪一点论,你都得承认,那门头上横陈的着的,的确是个女人。如果你承认那是泥塑的话。
这屎黄女人,一时成了县城最大的看点,几乎所有路过的人,都要再三举目。只顾着看女人,就没有用来看路的眼睛,一时间,县城很多人都撞了。自行车与自行车撞了,自行车与驴车撞了,自行车与人撞了,人与驴撞了,人与自行车撞了,人与人撞了,驴与驴,撞了。
我是站在我们院儿里,看着这泥塑一点一点成型的。
那一天,正对着我们院儿的文化馆,破天荒地卸下了厚重的门板与窗板。巨大的玻璃橱窗突然暴露出来,水映天蓝一般,把隔着一条马路的我们院儿照亮。我站在我们院儿中,眼睛好大一会儿才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明亮。我看到,一个男的,站在文化馆水映蓝天的巨大玻璃窗下。
我目瞪口呆!
我该怎样形容这个男的呢?真的,我该怎样形容这个男子呢?虽然隔着一条马路,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我依然把他看得真切。
他站在那里,笑着。他只是站在那里,笑着,就足够我目瞪口呆了。他穿电视剧里那样的西装,我说的电视剧,是香港电视剧,就是那种肩膀处有垫肩,前襟打着硬衬,上宽下窄的西装。他中分头发,是香港电视剧里才有的那种,准确说,是香港明星郭富城的那种。他在吸烟,他用手指夹烟,不是用常见的食指和中指那样夹,而是用大拇指和食指夹,看上去痞痞的,这让他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帅。他是那样的,不停地调换支地的双腿,时不时甩甩头发,这使他漂浮,如滹沱河上一支摇曳的蒲苇。他还不时用手指往后梳理一下头发,像电视里卖洗发水的港台明星那样。他笑,白牙齿就像闪了一道电。
我五内俱焚!
我说一下我吧,我十三岁,身体起了变化,我已经知道了男人和女人区别,也知道了人之所以能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这令我浑身酸疼。同时酸疼的,还有我一切不明就里的、对这个世界的脆弱感知:天上飘着的云,水缸里倒映着的天;书上一段意味含混的文字,录音机里意有所指的一段歌词;花朵上的蜜蜂,公鸡踩上母鸡的背,公狗和母狗链在一起。所有我能看到的,我都能把它们和一些无法启齿的隐秘事情联系起来,从而产生无限联想。
我断定,我是个不洁的女孩儿。
我站在我们院儿中,目光穿过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看着这个男的。没有人知道我此刻的酸疼是有如何的剧烈,我的眼睛里从来没有放进过这样的一个男的,他和我所有见过的男的都不一样。我想上天一定是出错了。
然而,我对上天要犯的错一无所知,马上,上天就让我领教了什么叫一错再错——从那个水映蓝天的玻璃门里,又走出一个男的。
又,走出一个男的。
那是怎样的,又一个男的啊,我能跟你说清楚吗?他穿着一件毛衣。是那样的一件毛衣,在手肘处打着补丁。我说的补丁,不是种地大爷打着的补丁,而是电视剧里,大岛茂的衣服上打着的那种补丁。我说的电视剧,是日本电视剧《血疑》。就是那种非但一点不寒掺,反有说不出的时尚和,诱人的补丁。
他怎么能那样?他往那里一站,我在我们院儿里,木了。
我说过我是个十三岁的不洁女孩了。我的不洁,来自我对自异性的不良感知,这不良包括内心的波折以及身体上微妙的变化,这令我深感羞耻。
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隔着一条马路,我的不洁,让我灵敏地捕捉到不是一个而是两个的、足以令我深感羞耻的男的,我身体一紧。我跳了起来,像个受惊的兔子,一跳三尺高。我被自己的弹跳吓着了,我急忙跑回家。
家里,我二哥正在地窨里寻宝。
我朝地窨里看去,我二哥手持蜡烛,正在地窨里仔细摸索每一块砖。我二哥说,只要有一块活动着的砖,就有可能藏着一个富可敌国的宝藏。我问二哥,你找到宝藏了没?
我突然响起的说话声,惊着了二哥,他在窨里抬头看上面的我,说并没有。他的声音有点沮丧,但依旧保持着对宝藏昂扬的追求,他说,会找到。
地窨里,我二哥手持蜡烛,一寸一寸摸索着砖壁。我无意二哥的宝藏,我只感受着我的酸疼。那样的两个男的,我该和哪一个结婚?无论和哪一个,另一个都会成为我毕生不能愈合的伤口吧。
结婚?我偷笑了一笑。
我的笑恰被仰起头的二哥看到。在二哥手里的烛光映照下,我的笑因为意味不明而增添了略带神秘的沧桑,与我的年龄不符,显得波诡云谲。我二哥问:小树,你怎么了?
我立刻收起了笑。二哥这一问,令我惭愧。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二哥这个问题,我探下头去,想不出任何词语。好在二哥并没指望我回答,他一手持着蜡烛,另一手一块一块摸索着地窨里的砖块。
我掐了自己一下,下了狠手的那种。疼痛使我清醒。我是个不洁加不良的女孩儿。
但疼痛不能抑制我的脑浆翻滚,我真的是只能和其中一个结婚,但另一个我希望他对我始终不离不弃。这样,会有两个男的为我吃醋。他们之间该有一场决斗,失败的一方会浪迹天涯,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对我刻骨铭心的相思,又回到我身边,我们会微妙而暧昧地相处一生。
是翻滚的脑浆把我带到院儿里的,我站在我们院儿中,我的眼睛穿过幽深而窄长的门洞,放在了水映蓝天的玻璃门前。他们俩,就是那两个男的,还站在那里,都抬着头朝上看。
在看什么?我酸且疼。我抬头看。我看到,我们院儿上方被屋檐切割的四方天空,古老的房檐滴水起着微型的波折,竹节一般的瓦垄泛着黛青的颜色,以及瓦垄的缝隙里一簇蓬勃茂盛的野草。我还看到,探出半个身子的边靖楼,以及边靖楼上巨大的匾额,上面“声闻四达”四个字,愈发粗壮。我还看到,不知疲倦的麻燕,一如既往地绕楼而飞,它们身材娇小灵巧,在空中翻飞时略微带点儿狂妄和恣肆。不远处,比边靖楼略矮的钟楼上,铸钟发出了沉闷的轰鸣。远处,阿育王塔上悬挂的铜铃,在风中铃铃作响。
 

 
我真的是亲眼看着他们两个把屎黄的胶泥一点一点糊在门头上的。我这才知道,那天他们一起仰着头朝上看,看的其实不是天,不是麻燕,更不是边靖楼,他们看的是文化馆的门头,并琢磨着怎样把屎黄的胶泥糊上去。
我站在我们院儿中,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隔着一条马路,亲眼看着他们,把一点一点屎黄的胶泥变成一个女人。
夸张的长发,胸前的球形凸起,丰腴过度的臀部,这不是令我眼热心跳的原因。令我眼热心跳的,是他们两个。他们站在文化馆门头的水泥苫水上,笑着,说着,徒手糊出了一个女人的身体。虽然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虽然隔着一跳马路,我还是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和嬉笑声。
他叫他小易,他叫他黄平。
小易和黄平,站在高高的水泥苫水上,我们院儿幽深而窄长的门洞,框住了这个画面,水映蓝天是他们的底色。他们都是细腰,宽肩,长身。他们笑的时候,都是在晴天里劈过的一道闪电。他们高高站着,凌驾着,统御着,满手满手的胶泥。
小易说,哎呀,变形了,我们该打个底稿才对。
黄平说,是呀,变形了,我们该打个底稿才对。
两人笑。他们笑得很故意,是一种使了坏还得逞的笑,因为站得高,故而声音响亮。水映蓝天的玻璃都受到了震动,水波纹一样一漾一漾起来。
我断定他们两个都在使坏,他们徒手糊一个女人,他们的手在那女人身上游走,在那胸前的凸起处,在那双腿的夹缝处,他们的手,是游在油里的鱼。这才是令我眼热心跳的真正理由。他们,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了。我脸发烧,身体微微颤抖,心里充满没来由的幸福。
小易说,啊呀,腿太长了,嘻嘻。
黄平说,不对,是这俩太大了,哈哈。
黄平的手在一直在女人胸前的球体上,他哈哈大笑着。小易也在笑,但没有笑出声,他含着笑,在高高的水泥苫水上踢了黄平一脚。黄平像后弹去,险些踩空。
好惊险。我的心跟着一个忽悠,像一脚踩空,从高山跌落。
黄平的身体在高处晃了几晃,好像是失去平衡,也好像是故意而为,他就势从高处跳了下来。我大惊失色,文化馆是水泥建筑,比我们院儿里的瓦房高多了。没想到,他双腿着地的刹那,往上一个弹跳,又往前几步大跨,便稳稳地站住。他后退几步,仰头看,大声说:比例不对了,早说了要打个底稿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有如此好的弹跳,像一个怀有绝世武功的奇人,像从金庸小说里走出的大侠。那一刻,我一直怀着仗剑天涯的梦想有了可靠的例证,血红残阳下,我抹去剑上的鲜血飞身上马绝尘而去,也有了可能的走向。
这是安格尔大宫女吗?黄平笑着,朝站在上面的小易说。
站在架子上的小易,努力把自己的上半身往后仰,端详半天,也说,这是安格尔大宫女吗?
两个大笑。
安格尔大宫女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确定,那一定很不寻常,就像小易和黄平。就凭小易和黄平,就算把一坨屎糊在门头上,那也不是寻常的一坨屎。
小易站在上面,甩甩手说,脖子好酸,不想塑了,算了。
黄平站在架子下,笑说,算了就算了。
这就是文化馆门头上,这个屎黄女人的来历以及她形成的过程。我站在我们院儿中,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在这个过程里,我脸上的笑,始终与小易和黄平同步。我为我自己所不齿,但我分明又是欢愉的。
小易从梯子上下来,说明天就把罗安和悦芳叫过来。黄平笑,说叫过来也没用,你还指望她们能干什么活儿。小易笑,说擦擦玻璃墩墩地总是能的。又说,哎哟,忘了把桶提下来了。
桶在苫水上,小易举头望去。黄平说,这好办。他一步就跨到旁边的矮墙上,几个纵身,人就已经上了文化馆的房顶。
啊呀——我一声惊叫。
我的一声惊叫,把我们院儿的人叫了出来。我们院儿的人,看到我之后,又齐齐把头都转向外面。水映天蓝的亮,穿过我们院儿幽深而窄长的门洞,晃了一院儿。我们院儿的人,都对这突然而至的亮,不知所措。
我说的我们院儿里的人,是纪文叔叔、老孙大爷,老李大爷,老樊大爷,还有我爸和我妈。
如你所知,纪文叔叔是县电机厂装电机的工人,老孙大爷是县裁缝铺的裁案师傅,老李大爷呢,是县鞋厂的会计,我爸是县邮电局送信的,我妈是县裁缝铺扎衣裳的机工。老樊大爷,是县印刷厂的保管。
我们站在我们院儿中,穿过幽深而窄长的门洞,讶异无比地看着对面文化馆的门头上,一堆胶泥糊在那里:屎黄,不成比例,拙劣得像开了个玩笑,但就是一眼能看出是个女人。我们院儿的人都目瞪口呆。
你们干啥呢?纪文叔叔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问。
虽然隔着门洞和一条马路,黄平还是一下听到了这一问。他顺着梯子下来。他过了马路。他朝我们院儿走来。那幽深而窄长的门洞,把水映蓝天下的黄平,变成一个黑色的剪影,再由一个黑色的剪影,变成一个穿着果绿色毛衣的、笑吟吟的后生。
三十年后,我依然坚信,我们院儿那条幽深儿窄长的门洞,是一个波粒二象性的存在,它在停驻时间的同时,也穿越和牵引着未来的时空。黄平就是那样,从那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穿越过来,笑吟吟站在我们面前。
他和我们院儿的人都不一样。他站在我们院儿中,站在纪文叔叔,老李大爷,老孙大爷和我爸当中时,他的果绿色毛衫就是来自未来时空的阳光。
我浑身酸疼。
我想逃。
可我纹丝不动。
我们院儿的人,也都被未来的果绿色阳光所照射,一动不动。
他说,我们,我和小易,要开个饭馆儿。
我们院儿的人,都没有说话。
黄平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给我们院儿的人发烟。纪文叔叔拿住了烟,看了看,把烟夹在耳朵上。老李大爷把烟放在嘴里,黄平给他点燃了烟。老李大爷问,开饭馆儿,为啥要把胶泥糊在门头上?
黄平说,那是个泥塑。说着,他自己笑了,挠了挠后脑勺。他短暂的羞涩,和浅笑时的慌张,以及挠头时的拘束,使他由一个穿越而来的太阳,落在了实地。老李大爷说,就算是个泥塑,你也该给她穿件衣裳嘛。老李大爷这句笨重的玩笑并不好笑,但我们院儿的人心领神会地笑了,并且很愉悦。黄平也跟着笑,再次挠挠头。老李大爷说,看你这后生,也是个老实娃娃。
泥塑和饭馆儿之间的逻辑,黄平给我们院儿的人解释不清楚,总之,他们是要在我们院儿对面的文化馆,开个饭馆儿。我们是美术学校毕业的,黄平说。他这么一说,我们院儿的人就更糊涂了,我们照样把泥塑、饭馆儿和美术学校之间的逻辑搞不清。
文化馆让你们开这个饭馆儿?老孙大爷问。黄平说,凭啥不让?现在是市场经济,文化馆无非是也说钱,只要交房租,他管我开的是不是饭馆儿。
我们院儿的人,都张大了嘴大了嘴,我们对“市场经济”一无所知。
老实娃娃黄平,一句话把我们院儿的人全都变成了老实人。
 

 
现在有时间来说说我二哥了。我二哥二十三岁,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只要连着两个月不理发,我二哥就能成为一头雄狮。有这样一头头发,我二哥给太和岭口村邮政支局送信的时候,就可以不戴帽子。
我二哥顶着这样一头头发,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地势险拔的雁门关,朔风吹打着他的头发,在他耳边呜呜作响。他能听到风过群山的呼啸,也能听到自己头发在风中一根一根宣布独立,我二哥面对的是海拔1000多米的雁门群山。
雁门关之所以叫雁门关,就是说这是个连大雁都飞不过的地方。山是那样的山,是在青天白日下,依然黑黢黢的山。雁门关的公路,九曲十八盘,像一条从天上随意丢弃下的长带子。我二哥骑着自行车走在这根带子上,像一只蚂蚁爬行在一株盘根错节的大树上。他会很长时间看不到一辆车,会听不到任何来自人类的声音。这样的时候,雁门关的山就可怕起来,黑黢黢怪石凌空,并全部朝前倾,随时随地能全部压下来。
这样的时候,我二哥就会用力踩自行车,把全身的力气都放在脚蹬上。我二哥一头茂密的头发,在这个时候全部都是站立的,这使我二哥看上去很可怕。朔风欺负他,会把他的脸向四面八方扭扯去,这使我二哥看上去很狰狞。
我二哥像一头雄狮,但我二哥却害怕狼,骑自行车走在这样的山路上,我二哥始终觉得有一匹狼就潜伏在路旁,下一刻就能把他撕裂。
我二哥以为自己是刚烈的。我也这样以为。但我二哥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哭了。
我二哥嚎哭的声音,穿刺雁门群山,在雁门关前后百里都空无一人的公路上,豪壮又凄厉。他的嚎哭引发了葬身雁门关孤魂们的共鸣,纷纷应和,那些遍布雁门关荒岭的汉家戍边忠骨,以及那些有宋以来就积累下的曝尸旷野的守关战士白骨,都在我二哥的嚎哭声里,发出悲愤的呜咽。
哭过之后,我二哥就开始在我家地窨里秉着蜡烛,寻找宝藏了。
对于家里有地窨这个事,我爸感到十分好笑。我爸也是送信的,但我爸资历比我二哥老多了,他不用跑山路,就在城里送信。不但我爸,其实知道的人都感到好笑,毕竟,把地窨挖在家里,并不留通气孔,这样的地窨,是连一颗白菜都不能存放的。还是老李大爷说,我们住的这个院儿,解放以前是个票号,知道票号是什么不?就是老以前的银行。老李大爷说,我们住着的这个院儿,前面临街的,也就是大门两翼,是原来票号的门市,就是存兑银子的地方。门市后是伙计或保镖住的宿舍,这就是我们院儿的门洞如此幽深而窄长的缘故。我们的院儿,上下东西厢房原本都住的是票号的掌柜和账房先生,正南房呢,是开会或商议大事用的,住票号里最大的掌柜,有时总票号的东家也来住。我们家,也就是上东厢房,原本是票号的金库。老李大爷说,在解放前,票号每一天流通的银子,都是存放在我家这个地窨里的。
老李大爷还说,其实我们这一片,也就是边靖楼下的马路两旁,在老以前都是商户,是票号连着票号,商铺连着商铺,我们住着的院儿,只是其中一个罢了。为什么边靖楼下有这么多票号和商家,老李大爷也给解释了,他说是因为我们这个县,西通太原,东通北京,北通呼市,地处三岔,。地处三岔,意味着商品和银两要在这里集散。老李大爷说,我们这个县,是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的缓冲地,也是交换地。
老李大爷的最后几句话,让我们失去听下去的耐心,甚至开始怀疑他所说的真实性。如你所知,老李大爷只是个鞋厂的会记,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文化,他知道什么叫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分明是在唬我们。
对老李大爷没文化这个事,从他两个儿子身上就能得出验证。
如你所知,老李大爷的两个儿子,一个因为赌博被关了大牢,一个已然成了小偷。有这样两个儿子的老李大爷,他说的话你能信?另外一个佐证就是,老李大爷自己用毛笔写的对联,笨重到麻燕看了都要翻白肚皮,你就该知道他说什么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的时候,是有多不着边际。反正我爸就从来没听过什么游牧民族或农业民族。
老李大爷极其轻蔑地说,你一个下煤窑的,当然不懂。
没错,我爸在送信之前,的确是阳泉煤矿二矿通风区的一个煤窑工。又如何?我爸有本事调回来,还调到了县邮电局。邮电、铁路、银行,这三大国营单位里的职工,抱的是铁饭碗,这是你一个鞋厂小小会记能比的?
在我爸带着微微笑意的注视下,老李大爷低下了头。他说早以前,边靖楼的对面,也就是我们院儿旁边,还有个洋式大教堂。
这我们就更不相信了,大教堂?开什么玩笑,可着我们一个县,也没有一个是需要上帝的,有个大教堂能干啥?
但我二哥,开始了他的不淡定。他先是秉着蜡烛,下了地窨把每一块砖都摸遍。一无所获之后,他又开始撬我家地上的每一块砖。他对我说,小树,咱们家,在老以前是个存银子的金库,你就不相信咱们家的某个地方有遗留下的金元宝?
我二哥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灼灼,像暗夜里行走着的一只黑猫。我必须相信我二哥,我们这个曾经是金库的家里,一定有个什么地方藏着金元宝。
我二哥说,我要有钱,有很多能让我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钱。
我二哥在我家挖宝藏的时候,我们院儿对面文化馆的饭馆儿,开业了。
那饭馆儿是开业了,可我的心却凉了下来,我发现,小易和黄平,原来都已经结婚了,他们嘴里说的罗安和悦芳,就是他们年轻的妻子。
这对我是个打击。
我站在我们院儿,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看去,小易和黄平,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而被称做是罗安和悦芳的两个女人,站在他们身后,巧笑倩兮。好吧,我承认,罗安和悦芳,也是穿着电视剧里才有的衣裳,对,也是港台电视剧里才有的那种,好了吧。尤其罗安,居然留着清水挂面的发式,神似林青霞。那样的发式,与她高挑的身材十分匹配,也与我梦想中的自己高度吻合。我十三岁,对未来的我充满想象和安排,但黄平的媳妇罗安,照着我梦想中的想象和安排,提前出现在我眼前,这令我悲恸。
令我更加悲恸的,还有我仗剑天涯的梦想。我要与小易或黄平中的一个结婚,然后我们一起骑快马、饮烈酒,一黑一白两匹马,在残阳如血中笑傲江湖。我的一生,绝不在我们这个把天空切割成四方块的院儿里,我的一生,若不在青藏高原的最高山峰上,就一定是在内蒙古草原的风吹草低处,总之,必须是高远和辽阔的。能陪伴我壮阔而豪迈一生的,只能是小易,也可以是黄平,像一切武侠小说里英俊不凡的男主角,有侠骨,有柔肠,有剑胆,有琴心。
可他们居然都已经结婚了,这无疑是给我的梦想戳了一个窟窿,使得这梦想四面透风。我恨他们。
我想,我该和二哥一起,在家里寻找宝藏了。
 

 
寻找宝藏这个事,我二哥不是没有道理。
就在上个月,县城挖开马路两侧埋自来水管道。管道沟深不过两米,挖出不少石头,这些石头都是圆润的大青石,这倒也佐证了我们县城一直被称为石头城的由来。
据说我们县城,解放以后还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保留着自古以来的模样。有城门,有城楼,有瓮城,有城墙,有吊桥,有护城河,而边靖楼,稳坐县城正中央,坐南朝北。我们县城,是用石头垒起来的四方城。
挖出石头,不足为奇,但一镐下去,工人们挖出了陶罐。
陶罐密封着,还用白石灰裹着,大家都不以为是陶罐,还以为就是个白石灰疙瘩,就抛弃在马路边,和石头一样,被踢来踢去。逐渐地,石灰剥落,黑色的陶罐露出。有好奇者用脚踢,三踢两踢,满满一罐子白洋从破损的口子处泄漏出来,白花花,把人眼灼瞎。
白洋被哄抢一空,据说里面还有银元宝。后来又说,还有金元宝。
挖出陶罐和白洋,这事在我们县城不是孤例,这似乎在证明老李大爷说的话,他说我们这个县城是游牧民族和农业民族的交汇处,是商业的中转站,是个商贾云集,物阜民丰的地方。老李大爷还说,我们县的人,不只能吃苦,还有脑子。所以老早以前我们县城里的人走西口,很少以伙计身份回来,但凡回来,不是掌柜就是管家,你看我们县城专门有一条街叫管家巷。老李大爷的这句话,让我们院儿的人都点了头,他总算有说对一次,我们县城的确有一条街叫管家巷。
这一陶罐的白洋,坚定了我二哥在家寻找宝藏的信心,我二哥说小树,我不信金库里没有遗留下一根金条。对,我也不信。可二哥分明已经把地上所有的砖都撬了一遍了,除了发现几处耗子盗洞,我们确实没看到金条。
此时,我二哥恋爱了。
除了我二哥恋爱这件事,还有一件事很值得一提,那就是黄平拉着罗安,穿过我们院儿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站在我们院儿中央。
这一次,我们彻底看清楚了罗安。
她比我们看见的还要漂亮。杏眼,盘脸,圆胳膊,发育得太充分,以至于让我们院儿的叔叔大爷们都张大了嘴,姨姨婶婶们都瞪大了眼。罗安怀孕了,黄平说。我们院儿的人都用眼睛看着这对人儿,像看着自己曾经的理想。
黄平说,罗安怀孕了,想在我们院儿里租个房子住。黄平说,只是暂时住,生产的时候就回老家去生。罗安说,住这里,不耽误饭馆儿的生意。
罗安这一开口,我们院儿的人更加吃惊了,原来罗安是说普通话的。黄平说罗安是河北承德人,是他在美术学校时的同学。
我们院儿,已经有一个说普通话的了,那就是住在二进院儿的孟朝阳。对了,我说过我们院儿,是个二进院儿吗?
其实,我们这一片,一个深院儿挨着一个深院儿,都是二进院儿,甚至三进院儿四进院儿。也许老李大爷是对的,他说这些院儿,曾经都是商户,不是票号,就是商铺,都是前门脸做生意,一进院住掌柜和执事,二进院三进院住家属,四进院五进院是仓房或柴炭米面房,还有厕所鸡圈猪圈之类。
我们院儿是二进院儿,从正南房侧旁的阁楼下穿过,就是二进院。二进院儿里,住着正北房的老樊大爷。他家是前后南北房,即在前院儿他家是正南房,在二进院,他又成了正北房。二进院里还住着照相馆的秀军哥,和北京知青孟朝阳。
孟朝阳是北京知青,和他同时期插队来的北京知青都早已回了北京,只有他留在我们县木器厂,因为他和我们县木器厂里一个大眼睛的姑娘结婚生子了。
孟朝阳说一口脆生生的普通话,和他说话,就像和电视剧里的人说话。同样的一句话,我们院儿的人说出来也就说出来了,他说出来,却带着韵,带着情,带着甜蜜度。
我们都爱孟朝阳,孟朝阳一双眼珠像放在盘子上的两颗玻璃。有这样眼的人,我们县城里的人生不出。他有一双小儿女,一个叫陶陶,一个叫欢欢。听听,陶陶,欢欢,我们县城里人,生个孩子不是叫二柱就是叫二花,再不然连二柱二花这样的名字都懒得起,直接叫二小子和二闺女。陶陶,欢欢,这得多电视剧的名字呀,何况孟朝阳还教他们说普通话。
木器厂早倒塌了,孟朝阳教陶陶和欢欢说普通话,是在为回北京做准备。孟朝阳时刻都在为回北京做准备。
黄平和罗安,就租住在二进院儿的西厢房里了。
罗安的进住,使得我被戳了窟窿四面漏风的理想,彻底破碎。我觉得无论我有多么想和黄平一起笑傲江湖,都无法逾越罗安这个障碍。我没法想象,当我和黄平骑在飞驰的马背上,双剑合璧,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时候,旁边始终伴随着一个孕妇。这令我头痛欲裂,我想我还是自决了吧,再一想,觉得还是一掌劈死黄平吧。
不独理想,现实情况已经发展到我每天晚上上厕所,也成了一个艰难的事情。
如你所知,我们院儿的人想要上厕所,必须穿过二进院儿。长久以来,我们穿过二进院儿的时候,会看到老樊大爷在精心照顾他半身不遂多年的老伴儿,会听到孟朝阳教他一双小儿女说普通话,会看到秀军哥在摆弄他的照相胶片。现在,我们院儿的人,每天晚上上厕所还会听到罗安和黄平的声音,还会看到他两人剪在窗棂上的身影儿。
我很奔溃。我的理想是白马啸西风,是江湖夜雨十年灯,但我在晚上穿过二进院儿的时候,遭遇的却是琐碎和日常。我无法接受,说着普通话的罗安和留着港台明星发式的黄平,居然如我们院儿的人一样,活得如此琐碎和日常,这令他们有了超乎我们的庸常和可恨。他们也在门前放柴和,也把煤炭一块块垛起来,也在门后放一把笤帚,也把一个尿盆扣在墙头。
这些,无一例外摧毁着我有关江湖和浪漫的遐想。我感受到了生活的恶意,它是从琐碎和日常里散发出来的恶气味,在太阳的蒸腾下,无处不在地弥散着,侵蚀着。
二进院儿照例是屋檐切割下的四方块,边靖楼也于波折的屋檐处探出了头,阿育王塔的铜铃也能穿过屋顶上目呲欲裂的脊兽,把声音送进来。
我不能阻挡这溺毙其中的深渊。我想,老李大爷说的对,我们这个院儿的旁边,的确该有个大教堂。


 
我站在我们院儿里,穿过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看着小易在他的饭馆儿忙里忙外的时候,山虎哥拉响了他的小提琴。
山虎哥是裁缝老孙大爷的儿子,却一点不像老孙大爷。老孙大爷是美男子,修长身材,大眼,白脸,他往人群里一站,就看不到别人了。山虎哥二十多岁年纪,矮墩身材,脸和肩膀之间没有过渡,一部络腮胡,一副敦厚相。
老孙大爷对山虎哥从来没有好脸色,山虎哥就离老孙大爷远一些。远得久了,山虎哥就学会了小提琴,没事就拉,也没个师傅教,拉琴如同锯木头。这不怪山虎哥,毕竟我们县城搞音乐的都是吹唢呐和拍大镲的,拉小提琴的,他还真是第一个。
在山虎哥琴声伴奏下,我的眼睛里充满泪水,我为山虎哥呕嘲哳的琴声所感动,我能听出,山虎哥也是一个被困在四方块天空下的侠客,他的理想也是高远和辽阔,他的想象也在白马上驰骋。
我二哥翻起了我们家里的每一块砖时候,恋爱了。那是个雁门村的姑娘,没工作,没户口,遭到我妈的强烈反对。我妈的反对,加快了我二哥翻砖的速度,他说小树,我要有钱,我得有钱。
我二哥恋爱的对象我见过,少白头,溜肩膀,后背宽,能在上面擀面拍黄瓜。我不知道我二哥的审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扭曲的,但我支持我二哥的一切,包括他扭曲了的审美。我说二哥,你赶紧找到宝藏,你要有钱了,你给我买一匹马。
马?我二哥终于把眼睛从砖下移到我脸上,看着我,然后他说,给你买,但不是一匹,是一百匹。
我二哥要给我买一百匹马的话音刚刚落地,就收到了一个好消息——邮电局要给他配一辆送信的摩托车!
当我二哥跨上县城第一辆摩托车的时候,如同跨上了一匹汗血宝马。红色漆皮的摩托车反射着金灿灿的阳光,邮绿的报纸兜马鞍一样一左一右披挂着,我二哥轰油门,踩发动,从边靖楼下出发的时候,像一个真正披挂上阵的将军。摩托车巨大的轰鸣声,照样惊起边靖楼上栖息的麻燕,它们张皇失措,漫天飞舞。
我永远不会忘记二哥绝尘而去的一瞬。摩托车猛地窜出,边靖楼似弓弣,贯穿门洞的马路似弓弦,骑着摩托车的我二哥似射出去的箭。我二哥一头茂密的头发猎猎招展。我二哥腰板挺直,在摩托车巨大的轰鸣声中,穿过边靖楼的门洞,向着雁门关出发。
为了能看到远去的二哥,我急忙跑上边靖楼。在边靖楼台基的城垛上,我看不到二哥。我转身往楼上跑。木质楼板在我疾跑的脚下,发着嘎吱的响声。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来自明成化年间的木板,被我疾跑的双脚,擂出现时当下的声响,是有多黄钟大吕。
我看不到我二哥,冲向楼梯,往二楼跑。
我在二楼的勾栏处,向着二哥远去的方向张望,还是没有看到二哥。我再往三楼冲。
在边靖楼“威震三关”的巨大匾额后,我终于看到我二哥骑着摩托的身影。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颓然坐倒。往最高远与最宽阔处去,那该是我的理想。我始终在琢磨这个理想,该和谁来结伴,却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这样的一个理想,其实只能一个人去完成。
我抹着眼泪,建成于明成化年间的边靖楼散发出腐朽的味道,将我紧密包围。
啊——站在边靖楼最高处,我一声长啸。
我没想到,我的一声长啸,被边靖楼砖券洞的台基和三层四檐歇山顶的楼身放大开去,并在清朝嘉庆年间“声闻四达”和“威震山关”两个亚洲第一巨匾的共同作用下,往四周里辐射开去。与边靖楼相对的钟楼,第一个感应了我的啸声,它用金大定年间修建的,二层三檐十字歇山顶的木质结构,回应了我。
钟楼之后的阿育王塔,始建于隋朝,做覆仰莲瓣及重涩混肚与方涩的须弥坐式,它层檐下华丽的砖仿木构斗拱上,悬挂着的铜铃,在我的啊一声中,摇摆起来。
连更远处的滹沱河,也呼应起来,一队大雁哗啦啦起飞,写出一个大大的“人”字。
四街三关,通衢大道,灰转青瓦,鳞次栉比。恢恢边靖楼,泱泱大城池,都被这一声啊揭起了盖子,一时间,整个县城人声鼎沸,风生水起,喧腾无比。
与此同时,老李大爷一个耳刮,打在他孙女李桂花脸上。说,你为什么要偷钱?钱对你很重要吗?
老李大爷发出这一问的时候,正当黄昏,住在边靖楼上的麻燕归巢了。火烧一般的晚霞铺了大半个天空,归巢的麻燕密密匝匝盘旋在边靖楼上。我们院儿被屋檐切割出的四方天空,半边碧蓝,半边火红。“钱对你很重要吗?”我们院儿的人,都在这一问里,沉默了整个黄昏。
老李大爷的孙女李桂花,比我大两岁。老李大爷这一耳刮,让李桂花和他彻底决裂。而山虎哥锯木头的小提琴声,也遭到他妹妹孙小平的强烈抵制。孙小平上高三,马上面临高考,她不允许任何噪音搅乱她高考的决心。老孙大爷急急忙忙办了退休,开了县城里第一家个人裁缝店。老李大爷四处筹钱,四处活动,要为坐牢的大儿子保留下煤矿工人的身份。
我还是站在我们院儿里,穿过幽深儿窄长的门洞,看对面文化馆那屎黄的胶泥女人。我一定要弄明白,安格尔大宫女,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罗安的肚子已经凸显,就不大去饭馆儿里帮忙了,倒是多愿意和我们院儿里的人混在一起。我妈退休了,上了一辈子每天10小时以上的班突然闲下来,让我妈像一辆突然刹车的绿皮火车,身体里到处都是咣当咣当地响。再也不愿意扎衣裳的我妈,支开了麻将桌。自此,我家每天都有10小时以上,被麻将桌的推牌洗牌声笼罩。
我妈的麻将桌子,招来好多人的围观。我们周围的人,好像都是从我妈退休那一刻开始起,再也没有干不完的活儿,再也没有忙不完的事儿,变得史无前例地悠闲。
罗安成了我家的常客,每天都在我妈的麻将桌前吃四条碰五匹暗杠六万。罗安标准的普通话,和她新鲜时尚的衣服,以及白亮发光的皮肤,把我妈的麻将桌不知抬高了多少个档次。
罗安成了我家的常客了,我就和罗安逐渐熟了起来,也就有了进到罗安家里的机会。如同我的理想,罗安家有个大大的梳妆台,梳妆台上,集结着一个由瓶瓶罐罐的组成的军团。有我一直想要的杏仁蜜、霞飞霜、百雀羚香脂膏、麦饭石洗面奶、啤酒洗发水、挂花头油、友谊雪花膏和鹅蛋粉。与理想狭路相逢,我并不是一个勇者,我目光呆滞,面露傻相。
罗安说这些油油粉粉你随便用。她要这么说,我只好让自己对这些油油粉粉表现出满不在乎。我把目光移向别处。事实证明,目光是个惯犯,总在犯错。我目光所到之处,是炕上的被褥。如你所知,我们院儿的人,炕上的被褥都整整齐齐垛着,一垛就是一人高。我们每一家的炕上都是平展展的绿漆布,正中一只拖着硕大尾巴的孔雀昂首挺胸,大块大块的艳色牡丹将它包围,模拟着一种富贵无比和繁华以及。我们在漆布上会客、吃饭、挤虱子,有时也在上面发生战争。这战争是孩子们之间的,也有夫妻们之间的,我们鲜有不在这战争里头破血流气急败坏的。每一家都一样。
罗安这里不一样。她的被褥没有垛起,而是只叠了被子,把褥子平铺在炕上,褥子上面,是粉色团花大床单。没有垛起的褥子,如秘密闯入我的眼中,激发我的想象力,而这想象力显然是不洁加不良的。
不洁加不良的想象力,甚至让我真切看到了罗安和黄平睡在上面时的千姿和百态。我急忙收回目光,我还是个孩子,我不能无耻。
我想我是中了七伤拳,或者是分筋错骨手,再不然就是黯然销魂掌,总之我生命垂危。江湖有风险,我只是没想到我还没有正式闯荡江湖,已然就折戟沉沙。我的目光抱头鼠窜,狼狈不堪。却蓦地刹住。
那是什么!
在墙角,支着一个画架,画架周围,是一些装在框架里的画,更多的则是散落一地的画片。谁画的?我这一问脱口而出。罗安说,黄平啊。他居然会画画儿!罗安一笑,说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本来就是美术学校出来的。
我盯着画架上的画。该是油画吧,众多色彩堆在纸上,纷乱如麻,但还是能看出,那画的是一片树林和树林之下一条伸向未知的道路。我问,谁画的?罗安说,黄平。我多余这一问。
我多余这一问,是因为我被画面震撼到了。那样的一个画面,多种色彩拥挤而杂乱地堆砌着,像是树林,其实也可以说是任何一种别的事物,但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条路。那条路,你看不出它是来时的路还是去时的路,也就看不出它是伸向远方的,还是从远方伸过来的。它曲折,但坚定,是因为用了纯粹的一种色彩,与周围的多色彩堆砌形成对比。
我很快发现,架子上的,画框里的,和地上散落的,或是画树林,或是画建筑,或是画山水,每一幅画面上,都无一例外地,有一条伸向未知的、坚定而纯粹的路。这个发现让我吃惊,我问,为什么?
罗安比我还吃惊,说小树你居然能发现这个?他们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果然不一样。
罗安的意思我懂,他们不就说我是个小神经病嘛,但这与我何干?说得好像我能改似的。罗安说,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但从认识他起,他就一直在画路。
罗安说她不知道。我睁大了眼,看着罗安。罗安坐在炕边沿,粉色团花大床单成了她的背景,她和她的背景传递的是一派温情,可是她却迷离了双眼。她说,他是个不能走平路的人,他时时刻刻都在跳,在蹦,在往高的地方蹿,但他一直在画平路。
没有什么是能把他框住的,画框不行,饭店不行,我,也不行。罗安说。
罗安说的对,即使是被画框框着,黄平画上的路,也有着随时溢出的饱胀。
 
我二哥自从骑上摩托车,就不再寻宝。他对我说,小树,你要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大学,去北京。
而我们院儿的北京知青孟朝阳,在那一年特别忙碌。他买了一辆三轮蹦蹦车,接站挣钱。这是我们县城第一次出现接站车。
孟朝阳时刻都在为回北京做准备,他的这个三轮蹦蹦车,被我们院儿的纪文叔叔好一阵嘲笑。纪文叔叔觉得用三轮车接站,是个可笑的事情,他不相信会有人花五块钱坐车,从火车站到县城,明明才只有八里地,走着就能回来,何必花五块钱?
纪文叔叔在县城电机厂上班,每月工资不够养家糊口。但纪文叔叔有一双巧手,会用铁皮做各种小物件,并且做什么像什么。我们院儿里谁家用的鸡毛掸子的插座,烟灰缸,小簸箕,都是他做的。他还会各种修理,无论什么东西坏掉,他都能把它修好。
纪文叔叔最辉煌的,是给春梅姨打造了一只白金手镯。
是纯白金镯子。
工资不够养家糊口的纪文叔叔,在县城电机厂工作,他的工作,是修理电机。开始,他把铜丝往家里带,卖了换菜钱,后来,他瞄准了电机上的那一点儿白金。
那白金真的只是一点儿,但纪文叔叔的巧手,就是有办法把那一点白金抠下来。抠了白金的电机,只能报废。不过这没什么,那么大的一个电机厂,每天总是有各种理由报废着各种电机。不怎么爱说话的纪文叔叔,硬是用了两年的时间,用一点儿一点儿的白金,积攒出一个光灿灿的白金手镯。
当春梅姨戴着手镯在我们院儿晃动的时候,我们院儿的人都没意识到那是白金,毕竟电机厂已经倒塌,毕竟他们家已经很久没有吃一顿有肉的饭了。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春梅姨,而是纪文叔叔和春梅姨的闺女儿二毛姐。二毛姐也是天生就一双巧手,在毛线编织方面尤其有天赋,经她手编织的毛衣,无不针法花俏,款式新颖。只要是经她手编织的,无论是衣服、帽子、茶巾、沙发巾、水杯套,很快就会成为样子,被拿去模仿,继而在县城里流行开来。
其实这也不是我想说的,我想说的,是二毛姐不嫁人这件事。
二毛姐身材娇小,这本身就与我们这个院儿,和我们这个院儿的人,格格不入了,她居然还有洁癖。她用的床单居然一个月洗一次,她用的水杯居然我们都不能碰,她居然一早一晚刷两次牙。这样一个女子,居然还敢说不嫁人?我们都替她愁。
二毛姐说了,不嫁人并不是不想嫁。二毛姐问,我该嫁谁?
全院儿的人都说二毛姐太挑。二毛姐撇嘴。对此我有不同看法。我能看出她在问该嫁谁的时候,眼里流露出过尽千帆的疲倦,和无法成就。
那你也得嫁啊。我们院儿的人都替她着急得很真诚。如你所知,我们院儿的人,和普天下所有的劳动人民一样,是最最善良的人。
二毛姐问:然后呢?像你们一样,把每一天过成同一天?
这话说的,有一天不一样,那肯定是出事了。二毛姐的这一问,让我们院儿的人确定她果然有毛病。
二毛姐不再理我们,低头去编织她的毛线去了。她靠窗户坐着,窗棂处打来的光,把她的脸和手指照成透亮,她的身子在暗处,反倒是被忽略的。我们院儿里的人都替她愁,很真心的。
反正,我的看法与我们院儿里的人不一样,我觉得二毛姐是在用编织技巧建筑她自己的洋式大教堂。
 

 
纪文叔叔开始在街上摆摊,给人修自行车的时候,住在二进院儿的秀军哥,买下了一块宅基地。
这是个惊人的消息,他居然,买宅基地?秀军哥是咋想的。
咋想的?用脑子想的。秀军哥回答我们。秀军哥住的屋子,破烂不堪,但房产所就是不来修。房管所不来修有房管所的理由,你们一季度交5块钱的房费,我们拿什么来修房子?有本事你们用5块钱的房钱自己修。
秀军哥一气之下,就买了一块宅基地,他不要修房子,他要盖房子,不但要盖,还是要盖楼。
盖楼不是说话,你有钱?老樊大爷不无担心地问。老樊大爷一心伺候瘫痪了的老伴,他老伴不会说话不会动,被子里吃,被子里屙,已经十多年了。
问到钱,秀军哥反而笑了,笑得极其轻蔑,也极其狂妄。之前,秀军哥是县城照相馆儿的照相师傅,单位开不出工资了,秀军哥就自己背个照相到处给人照相。几年相照下来,秀军哥手里的照相机换了又换,一次比一次看着大,一次比一次高级。
李旦哥把眼睛凑到秀军哥的照相机上。刚凑过去,李旦哥吓了一跳,他透过照相机的小孔,居然把一千米以外,阿育王塔上长着的一根蒿草看了个纤毫毕现。李旦哥把眼睛撤离照相机,有些傻,想要再看,秀军哥却把相机收珍宝一样收了。谁不知道李旦哥是个小偷啊。
作为老李大爷的二儿子,李旦哥对小偷这个名词,有自己的想法和解释。李旦哥坐在马路牙子上,截住了下学回家的我,问,小树,你们都说我是小偷,可咱们院儿的人,我偷过你们谁?
我看李旦哥,不太明白他想说的到底是什么。我们院儿的人有什么可被他偷的?
我偷的,无非是大街上,每一个不把钱财保存好的小商小贩。李旦哥翻着白眼仁儿,看着站在马路牙子上的我,说这事要看怎么解释了,打个比方。李旦哥把两只手围拢过来,又扩开,我这才发现,他的手指很长。他说,比方说你在水池边,遇到一只鳖,而你手中有网,兜里没钱,你能见鳖不打吗?
李旦哥的手势,比画出的一个大大的问号。我回答不了李旦哥的问题,但我知道一个朴素的真理,你偷,你就是不对的。
李旦哥仰着脸,翻着白眼仁儿看我,半天没说话。之后,他喟然长叹,他说小树,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实际看来,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李旦哥说,我偷,就不能是为了好玩儿?
我盯着李旦哥看,直到他的眼弱下去,躲闪开。他嗫嚅着说,就不能是因为,我真的缺钱?
我在李旦哥的白眼仁里看到真诚,或许还有些许单纯的无辜,像麻燕翻飞时的白肚皮,虽然是一闪而过,但有着专属的轻灵与稳固。李旦说,我的痛苦你们谁知道。
身高一米九,胳膊粗得能在上面跑马的李旦哥,居然还有痛苦?我满脸疑窦地看着李旦哥,莫非,这货也是个用自己的方法,建造着属于自己洋式大教堂的人?
我和李旦哥,一个坐在马路牙子上,一个站在马路牙子上,都不再说话。我们一起,看着孟朝阳开着他的三轮蹦蹦车又去接站;看着来找我妈打麻将的人,进了我们院儿;看着放学回家的孙小平,一边急匆匆走一边背英语单词;看着黄平给觍着大肚子的罗安端回来一盘过油肉;看着春梅姨提出一桶泔水,倒在街道的下水口;看着纪文叔叔把一个车胎翻出来。
我和李旦哥在大街上,穿过我们院儿幽深儿窄长的门洞,看着我们的院儿。我们同时发现,我们的院儿,那么拥挤,那么破旧,像一个旧口袋,因着经年的积累,百物杂乱,百味杂陈。
李旦哥说,我一点儿也不想住在我们院儿里,我不想见我老子娘,我想和我哥一样,去劳改。李旦哥哭了。他突然溢出眼眶的泪让吓到了我。我的李旦哥,身高一米九,胳膊粗得能在上面跑马,他却是爱哭的。
我也哭了。李旦哥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只要能离开这个县城,离开这讨厌的边靖楼,离开我们院儿,让我到哪都行,哪怕是杳无人迹的西藏,哪怕是草浸天边的内蒙。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决绝,却没想到,李旦哥连劳改场都愿意,我输了。
李旦哥抹着眼泪,说小树,我要去挣钱,挣不了钱,我就不回来。
爱哭鬼李旦哥还在说什么,我已经不想听了,他的雄心壮志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的当务之急,是一定要弄明白,安格尔大宫女到底是个,他妈的什么东西。
安格尔大宫女?我二哥藐了一眼糊在文化馆门头上的屎黄女人后,眼里流露出迷茫,又转身去鼓捣他的摩托车。你可以去问黄平,我二哥说。
我才不。我说过我是个不洁加不良的女孩儿,但我没说过我傻。每与理想多说一句话或多接近一步,都是在濒临绝境,我才没那么傻。
我在我们院儿,坐在小马扎上,假装我是在写作业。我双手托腮,隔着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看小易跑进跑出地忙碌。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黄平了,他既不出现在饭店,也不出现在我们的二进院儿。
我不问,但我妈问,我们院儿的人会问:黄平呢,为什么老不见?
罗安的回答总不明朗,黄平去哪儿,她总是说不清。几次下来,她答不清,我们也就不问了。我们,和天下所有的劳动人民都一样,都是天底下最最善良的人。
我双手托腮,隔着我们院儿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看着对面饭店出出进进的小易。久了,我的眼睛让我看出了一些东西。我看出,小易身段风流,姿态飘逸,有着显然的故意,故而有着独特的潇洒,可他,还是把县城里任何一个开饭馆的老马或老刘们的相带了出来。如你所知,老马或老刘们,永远佝着腰,永远谢着顶,永远冒油光,永远把浑身挂满狡黠和市侩。
我被我的看出吓了一跳,慌张地回头,又慌张地四处张望,仿佛我身陷敌营,四周埋伏着兵器与暗箭。还好,这个看见,只是瞬间,站在那里的小易,还有悦芳,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和糊在门头上的安格尔大宫女一样,是我们这个县城最新鲜的异数。
我要相信,他们是不一样的。
我在我们院儿,坐在小马扎上,双手托腮,痴痴地看着小易。我的头顶,是波折起伏的屋檐切割出的四方形天空。太阳从斜上方照射下来,我被晒得暖洋洋,恍惚间,我的身体轻灵起来,如同麻燕,翻飞在碧蓝的天空之下。
我从未如此灵巧。我后背漆黑,却又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属的蓝光。我体态轻盈,双尾如剪。我九十度翻转,倏忽如箭。我张开米黄色的嘴巴,发出短促的啾啾。我随心所欲地裁剪天空,欢畅恣意地点拨河面。我在边靖楼撒了个小欢,又在钟楼上打了个小盹,还在阿育王塔的青铜铃上,拉一泡白色的鸟屎。
我从未如此灵巧。在碧蓝的天空之下巡视着我的城池。以边靖楼为中央,西南街与西北街并立西方,东南街与东北街比肩东方,北关东关西关固守城郭,边靖楼坐北朝南,雄瞰着108国道的畅通与无阻。四街三关的格局,庙堂式的民居瓦房,如鱼鳞,似梳齿,稳稳地托着县城的宏大与繁华。
我从未如此灵巧。在县城里文庙的唐槐上,拣到一根繁茂的树枝,收拢了翅膀,站定了脚跟。从万仞坊到棂星门,从大成殿到崇圣祠,我为这红墙和碧瓦迷醉。我用尖小的喙挠一挠腋下的小刺羽,一声啁啾,身子已在大成殿的八卦攒顶盘桓。阳光与尘埃在三绞灯球六碗,和五绞四碗嵌橄榄球纹的隔扇窗下纷飞狂舞,而八卦攒顶处,正藏有一颗举世罕见的避尘珠。
我从未如此灵巧,我南飞凤凰山,洗浴滹沱水。我北越草垛山,放歌馒头山。我横穿雁门山,驻停李牧祠。雁门紫塞,霜重鼓寒,燕脂凝夜紫,红旗临易水。那是谁?飞箭如蝗处,一骑飞驰而来,服胡服,骑高马,弯弓射冷月。是赵武灵王,他的眼,如勾注山的下弦月,冷凝而苍劲。他之后,蒙恬大将军佣兵十万,裹挟着漫天黄沙动地而来,劲风吹处,他的风发意气遍布太和岭每一道深沟和险壑。
月亮陡然转落,太阳卡在雁门关卡。风潇潇,山后转来了刘邦和他的三十二万大军,他刚刚遭受白登之围,雁门关黑云压城的景致很符合他的心境,他已经拟定好了和亲计策,由此,金戈铁马的历史将绾进女人的千尺愁肠。而飞将军李广,因着坏命数的使然,在这里迷失了方向,他茫然回望,拔剑问天,回应他的,是乱石迷阵,是峰峦叠嶂,是天地间巨大的褶皱,和不绝于耳的鼓角争鸣。
一片片雪花飘然落下,百炼钢里化出绕指柔,驽马猛烈的喷鼻处,析出一抹柔情,“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王昭君怀抱琵琶,清音一曲。她的一袭大红长袍,衬白了万里雪飘。
我是一只麻燕,飞在雁门关,我很轻,我又千钧重负。我体量微小,但我的城池我的关,无不长在我的血脉镌在我的骨髓,我的身体即是我根深蒂固的版图。
 

  
孙小平考上了大学。她让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学还分着本科和专科。考上大本科的孙小平,成了我们院儿的英雄,同时也成了我的压力。我对未来有无数幻想,我想成为一个浪迹天涯的侠客,我想成为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我想成为一个身怀绝技的术士,我想成为一个风华绝代的仕女,我把我未来的可能性都想过了,唯独没想过考大学。孙小平要去的西安,该是一个比青藏高原和内蒙古更精致的去处,孙小平通过考大学,把自己送了出去。
我妈说,你只看到孙小平要去西安,你为什么看不到孙小平是怎么起五更睡半夜的学习?
我为什么要看孙小平?她干瘪瘪,既没有港台明星般的衣裳,又没有港台明星般的发型,我看她?再说了,考上大学又如何,她照样不知道安格尔大宫女是个什么东西。
我怎么那么烦孙小平?我对李桂花说。
李桂花说,我爸快出狱了。
我对李桂花说,西安比西藏和内蒙古都好。
李桂花说,我要去太原了。
我这才看李桂花,并且长久地吃惊。什么时候,李桂花已经长成了,而且是很漂亮的长成,是浑圆了胳膊,高耸了胸脯,白皙了皮肤的那种。在她面前,我是个丑陋的小鸭子。这加重我的伤势。
你去太原能干吗?我几乎是恶狠狠地说。我对每一个能走出我们院儿的人,都怀有敌意。李桂花说,端盘子,擦桌子,摆凳子,什么不能干啊。李桂花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而是盯着四方天空下,波折起伏的屋檐,那后面,边靖楼又像一个爱打听闲话的翻舌妇,探头探脑。
李桂花的眼睛黑是黑,白是白。
哗啦一声巨响,我和李桂花同时受惊。我们院儿对面的饭馆儿,水映蓝天的玻璃,被人砸碎。饭馆儿橱窗玻璃碎落的时候,乱琼碎玉,摔瓷裂帛。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面的饭馆儿经常被人砸,小易和黄平也经常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随着哗啦一声巨响,我的泪夺眶而出。我一刻再也不想待在我们院儿了,包括我们这个鄙陋的,粗俗的,暴力的,对美好毫无感受心和保留心的县城!
暑假结束后,李元哥回来了,但我们院儿空了很多。李桂花、孙小平、二毛姐、李旦哥、秀军哥,孟朝阳一家,都以各种理由离开了我们院儿。出狱之后的李元哥,比以前矮了很多,像萎缩了的葵花杆。他被大同煤矿开除,好好的工作没了,他得尽快有钱,所以李桂花去太原,走得很顺利。
我开学了,每天都脚步匆匆。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来临。我们院儿对面的饭馆儿,关闭了,小易和悦芳走了,罗安留在了我们院儿。罗安就要生产了,但黄平总是不回家。罗安对我妈说,饭馆儿陪了好多钱,原来说好回河北承德老家生产,现在也没脸回,借着娘家好多钱,还不了。
我妈安慰罗安,但也不禁要问,饭馆儿怎么会赔钱,不是每天都有很多人到你们饭馆儿吃饭吗?罗安说,吃的人越多,我们赔得越多。罗安觍着硕大的肚子,坐在我家的椅子上,一根一根板着手指头地对我妈说,我们炒菜师傅是雇的,服务员是雇的,房是租的,这些都是成本,再加上来饭馆儿吃饭的,多是赊账,资金周转不过来。还有就是我们饭馆儿打了很多架,换了好几次桌椅板凳,这也是成本。罗安说,小易和悦芳说了,一年饭馆儿开下来,我们都赔钱得血本无归。
我妈说不对呀,小易和悦芳在县城都买下房了。罗安受了一惊的样子。我妈意识到嘴多了,赶紧找补说,都是人们瞎说的,不太可能。
罗安看看我妈,却又笑了,说都是人们胡说呢,怎么可能,小易和悦芳买房,我和黄平会不知道?说完,安慰我妈一样,笑了笑。
我妈说也是奇怪了,为什么你们这饭馆儿老是有人打架。罗安说,都是些喝醉的人,说话不好听,丑样百出。罗安说时,低下了头。我们院儿的人都知道,那些架,有一多半都是为罗安和悦芳打的。那些喝酒醉了的人,出的丑样子简直超出想象力,他们或是互相斗殴,或是暴打小易和黄平,全是吃一些不相干的醋,发一些不相干的火,好像那些酒,都是为罗安和悦芳喝下去的。
我妈迟疑着说,或许和你们饭馆儿门头上糊着的女人有关?罗安点点头,说是呢,很多喝酒醉了的人,出丑样子,说我们这饭馆儿本来就个,是个。说普通话的罗安,不好意思说出那个脏字眼儿来。罗安咬了咬下嘴唇说,受过好多人的调戏呢,所以后来我不怎么去饭馆儿帮忙了。
黄平呢,为什么老是不回家?我妈问。
罗安眨巴着眼看我妈,压低声音说,黄平不能走平路。我妈吃了一惊,说你不管他?罗安说,他说他不跑不跳,不蹦不蹿,他就憋得慌,那是他骨头里的东西,连他自己都管不住。
黑夜来临,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过瓦垄,高翘着尾巴,站在了房顶的脊兽上。边靖楼上的麻燕都安睡了,寂静下,显出了重檐角边挂着的一弯蛾眉月。
夜深后,我们院儿隐藏在黑暗里,唯有波折起伏的屋檐,照例切割出深蓝的四方形。睡梦中,我听到了很多声音,但都不那么真实,如远处卷来的浪潮,还没有近前就已经卷去,又如天边刮来的风,凌乱而杂沓。我的梦被这不真实揉得破碎而奇幻,像被打碎的镜子,映照着不同角度和不同层面的影像。遥远处,一个婴儿的啼哭正在努力扎穿黑暗的皮囊。我处在黑暗的皮囊里,像处在一个巨大的牛皮鼓里,我分明听到隆隆的声响,但就是冲不破牛皮的坚韧。
天亮之后我才知道,这一夜发生了很多事。黄平回来了,他刚一进门,来不及和罗安说话,就被从天而降的警察抓住。罗安在惊吓里,生了。
我们这才知道,黄平是“雁门白鞋队”的成员。“雁门白鞋队”,就是几个穿白鞋的歹徒,潜伏在雁门关打劫来往车辆。他们锁定目标之后,会从雁门关的峭崖绝壁上飞身而下,跳到行驶着的车辆上,他们算准了司机在九曲十八盘的公路上不敢猛加油门。他们抢劫钱财和物品,屡屡得手,给雁门关制造了恐怖和非常恶劣的影响。
 
很长时间里,我都站在我们院儿里,隔着我们院儿幽深而窄长的门洞,看对面已经关闭了的饭馆儿。水映天蓝的玻璃,再次被厚重的木板遮挡,就好像它从来没有被开启过,唯有那门头上用屎黄胶泥糊上去的女人,还在辩白着有过的迹象。县城人已经习惯了这屎黄女人,来来往往,都不再举头注目,骑自行车的走自行车道,驴走驴道,人走人道,已经很少再撞。但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在边靖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再不是看上去的那些人。
我隔着我们院儿幽深儿窄长的门洞,看着对面饭馆儿门头上,那个手法拙劣用心随意的屎黄女人。我想起,小易和黄平把它叫做安格尔大宫女。我还想起,黄平从那么高的苫水上跳下来时,良好的弹跳力,以及他只用了几步跨就跃上了文化馆房顶的情景。一直以来,我都有个侠客梦,我梦想自己行走江湖的时候,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羚羊挂角。现在,我为这个梦想感到由衷得耻辱。
 
一场雪,用了一夜,覆盖了整个县城。我起的早,赶去上学,发现街道上空无一人。无人,故而街道上的雪无瑕。我站在完整的街道上,像站在一张没有经过任何书写和涂鸦的白纸上。朝后看,街道宽展挺括,朝前看,雪地无限制地伸出。边靖楼悄然矗立,钟楼默然无声,阿育王塔陷入沉静,四街三关静谧无声,城郭内外,万里雪飘。无暇又完整的县城,我每踏下一个脚印,都如同盖章,宣示着我的势力范围。如此突然,我就拥有了整个县城,像一个三岁小孩儿拥有了万贯家财。我有些懵,抬头看天。雪还在下,以砂糖的形式浇灌我,有着过分的甜蜜。我于这甜蜜里,感受到了无名的悲伤,我为此落下了眼泪。
 
作者:苏二花,山西代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有小说被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