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寻找二弟

无为2019-08-16 01:53:08
寻找二弟 
 
作者:无为
    

 
我有个二弟,这是确信无疑的。不能确定的是,二弟现在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
二弟留给我最清晰的印象,是他那张婴儿的面孔。脸蛋白白嫩嫩,额头布满胎毛,眼珠子又黑又大,几乎装满眼眶。我从小就认为二弟是长这个模样的。后来当我看到别人家的婴儿也是长这个样儿时,我总会说,这娃长得太像我二弟了。再后来我渐渐长大,才意识到婴儿其实都长这样子。我为此很失望,也恨自己没记住二弟后来的长相。
记住他这张白嫩的婴儿脸,是在小时候一个天气温暖、阳光明媚的秋日里,我抱着他坐在大门口的涝坝边上的时候。记忆中身边是打谷场,堆有沉甸甸黄澄澄的谷穗,涝坝里装着很满的雨水,涝坝边上有棵绿茵茵的杏树。我属龙,六四年农历十一月生,二弟属鸡,当时大约是四十天的婴儿。这么推算,那时候应该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我的年龄大约是四岁九个月。我曾经读过一位《易经》专家的文章,说人只能记住五岁后的事情,能记住五岁之前事情的都是天生才俊,这位易学家失算了。
不足五岁的我,抱着刚出满月不久的二弟,在我的故乡陇东地区,这叫做虱子抱卵蛋,有些勉强和硬撑着的意思。那时候,二弟之上已经有了我和大妹大弟,母亲刚出月子,拖着一堆连爬带滚的儿女,没法参加生产队劳动,就待家里侍弄半亩自留地里的庄稼,我的虱子抱卵蛋,能腾出她的一双手来。模糊的记忆里,我怀中的二弟,多是闭着眼睛睡觉,如果睁开眼睛哭闹或拉屎尿的时候,母亲才会走过来伸手揽走他。那年的秋末雨水很少,阳光灿烂,天气温暖如春。
一天午后,天空有大雁南飞。我又一次蹲坐在涝坝边上的杏树下,怀里抱着二弟乘荫凉。那天父亲似乎也在家,隐隐约约记得他和母亲的身影在谷场上晃动。二弟在我怀里突然不安分了,咧着嘴巴哭叫,一只小手冲涝坝里摇晃。我可能以为是二弟想要涝坝里水面上跳动的一只水蚂蚱,就要给他去抓。手刚一松,二弟就从我的怀里滑落出去,滚进了涝坝里。记忆中残存的是以下这样几个碎片,父亲的两条长腿飞似地从我的眼前晃过,一只大手像抓一只落水的鸡似地,从涝坝里把二弟提了出来,之后我的屁股上就感受到了重重的巴掌,我的哭声就淹没了那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听着我家又哭又喊的,不远处的山坡上给生产队收割粮食的几个女人,都很惊恐地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抱着我的二弟说:“这娃左眼下有个滴泪痣的,男左女右,命不太好啊,怪不得这么小就遭这么大的祸。”我母亲听了立刻就又哭泣起来。还是我二伯母会说话,她斜倚在我家门框上,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说:“滴泪痣只要不往大哩长就没事儿。这娃大难过去了,必有后福的。”我母亲就不哭了。究竟会有啥后福,我也想不出来。
不久二弟就被陌生人抱走了。
当时天气似乎很冷,我穿着单薄的衣衫,身子在明媚的阳光里不停地哆嗦。二弟好像还不能走路,算起来这应该是他溺水涝坝后翻过年的初春。
我家在陇东山区一个山湾里的,周边就二三户人家十来口人,日子过得缺吃少穿,狗都难得有叫声,平日里总是静悄悄的。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好多的人,其中有的戴着口罩,有的把口罩塞进衣领里,外面露个白细绳子,后来我才知道,他们都是干部和工人家的人。家里吃了长面,菜盘里有粉条和肉,二弟的黑顶子地主帽被换成了虎头帽,衣服上也有老虎的斑纹,屁股上还有根长长的老虎尾巴,似乎二弟被这些人给弄成了只小老虎。一群人出门时好像还放了一串子鞭炮,震得沟里的崖娃娃(回音)叫唤了好长的时间。二弟被一个戴白帽子的女人抱在怀里,脸还是那张婴儿脸,笑呵呵地吃着手指头。人群走下我家门前的山坡时,送行的就剩我和父亲两人了。母亲站在门前涝坝边上,抱住杏树哇哇大哭。我意识到母亲舍不得二弟,就抓住抱我二弟的那个女人的手不放,父亲不知为何,也扯住我的另一只手不放。我开始哭闹着说我不让二弟走,父亲就把他的铁钳子一样的手指猛地一捏,我的抓着白帽子女人的那只手就松开了。
之后听大人们说,二弟给到了北面镇原县姓李的人家了。
 

 
接下来好几年的日子里,我时常听到父母嘴里念叨说:“把碎娃给到了一个工人家。”他们说的碎娃就是我的二弟。“碎”在我们陇东方言里是小的意思,碎娃意思就是最小的娃娃,是对刚生下来的婴儿的爱称,也是还没确定正式的乳名前普遍采用的临时称呼。二弟在父母没来得及起好乳名时给了人家,碎娃这个称呼,就成了我们一家人心里他的正式名字了。说起把二弟给了一户工人家,母亲总是眼泪汪汪的。父亲却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自豪。父亲的自豪大概有两层意思:一是工人能挣工资,自己的一个儿子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二是工人是公家的人,从此以后在公家的人家里有了自己人,就跟朝廷里有人差不了多少。
有一年过年,我们家里突然来了个不认识的亲戚,工人打扮的四十多岁的男人,父亲说是碎娃他爸。这对于我们山沟里这样一户穷人家来说,无疑是贵客临门。父母激动得一遍遍地让我们喊“表父”,我们也没白叫,都拿到了几粒糖果和花生。这位表父是下午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来的,听他说是翻山越岭没少受累。住了一夜,第二天中午离开了我家。期间聊天我们才知道,他叫李为学,在青海西宁市当建筑工人,也是过年才能回到镇原县李家庄的家里,和老婆娃娃团聚十来天。至于二弟碎娃的近况,他拿了一张黑白照片给我们看,上面是一个骑在木马背上的小娃娃,脸蛋又白又胖,看着跟棉花团子似的。母亲端详完照片,偷偷地给父亲说:“那颗痣没有往大哩长。”听这位表父说,自从二弟进了他家门,牛奶和饭里边的肉臊子就没断过,白面馍馍放开吃,他老婆不下地劳动挣工分,专带碎娃的,家里养了只奶羊供二弟奶水。听得我们把口水都快咽满了肚子。他带来了一帆布提包油饼,估计有十多个,是准备给我父亲三兄弟家的礼物。按我们陇东乡下规矩,客人走时才能打开包放下礼物,这把我们兄妹几个给馋坏了,都有意无意地往那个帆布包跟前遛达,没少让父亲警告和吓唬。我大弟胆子大,老想对那个包下手,被母亲单锁在一个窑洞里一夜,屎尿都没送出门来。表父离开的时候,是我推着自行车送他上的塬。分手时他伸手摸了我的头,往我衣兜里塞了两块水果糖。
他走后我家就热闹了。弟妹们都长大了些,能七嘴八舌和争争吵吵了。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是,二弟碎娃现在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用的什么,我们用尽了所有能够联想和想象到的,包括在生产队大场里看过的两场电影里面,国民党特务家里的生活画面。
“为什么不把我送人去?”
我们兄妹都争相问父母这个问题。   
母亲说:“人家没儿才抱养别人家的娃,哪能轮到你们?”
我的几个妹妹就不吭声了。
“为啥不把我给人?”我觉得好事情轮也得先轮到我的头上。
“我们赵家能把大儿子给人?”父亲说得理直气壮,意思我这个长子是将来要顶门立户的。
我虽说是有些遗憾,可听到这话也算是一种安慰。
“那总该轮到我吧?”大弟脑子发育得早,上嘴蜃上还掉着鼻涕,就已经知道维护自己的利益了。
“一个儿不算儿,两个儿才是儿。”父亲说得洋洋自得,意思是他有两个儿子在手上才是双保险。
这样我们兄妹们都泄气了,都学着大人们的口气,哀叹自己命不好,没有运气生在二弟那个位置上。
夜里,我时常能听到父母谈论二弟的彩礼钱的事情。大约是说,二弟碎娃给人时,李家给了八十多块钱的彩礼,脖子上还拴了块银元。钱由父亲掌管着,银元归了母亲。他们说这八十多元顶城里一个老工人两个月的工资,经常悄悄算计这钱怎么开支,有时候还为这事儿吵闹和哭泣。一次父亲执意要让母亲拿出那块银元卖了零用,母亲不肯,说那是她十月怀胎换来的,是她的个念想,为此俩人打了一场恶架,母亲的脸上开了口子流了不少血,头发被揪下来好几绺子。
 

 
最艰难的一九七四年来到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饿过肚子的一段日子。年过后我家装粮食的木柜里就快见底了,二三月份只能吃糜糠,吃周总理指示从河南调运来的定量红薯片,吃得大弟尿不下,妹妹们走不动路。我吃红薯片还莫名地呕吐,能呕出肠子。这个时候,一家人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想法:去一下二弟家,看能不能带回来些油水。
母亲说,说好的十五岁前不能见面,不然娃就认了亲爹妈,现在去了烂面得怎么进人家门。父亲就骂母亲死脑筋,说去了不认咱娃这个儿子,就说是远亲上门不就行了,一家人命都保不住了,还顾啥脸面。这样就商量定由母亲去。家里硬撑着给母亲做了件新上衣,说千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是日子过不下去才上的门。还打算带一筐苜蓿菜,去了就说知道你们日子好,送这个来为取肚子里油腻的。父亲还交待,能多待一天就多待一天,磨蹭到收上新麦了回来更好。回来时一定要带回几个油饼来,就说不是家里没有,而是你们手艺好,做得实在太香了,我们赵家几辈子人,闻都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道。兄妹们听着这事儿了,都要争着跟母亲去,最后父亲决定我和最小的妹妹跟着去,理由是小妹还在吃奶离不开母亲,我人大些有力气,可帮提一篮子苜蓿,回来时可以背油饼和其它的好东西,还能帮母亲在路上打狼打狗。我当时就高兴了,偷偷地拿出自己心爱的红缨枪练刺杀,准备带在路上当武器。红缨枪是在学校里当红小兵演习抓特务用的,由一根木棍雕刻成,枪头刷着银粉,脖子上绑着一绺染成了红色的麻线。我练习时用力过大,一使劲儿枪头戳在土墙上折断了,气得我不吃不喝只是哭泣。父亲看我可怜,就从生产队里弄来了一个木把铁尖的真梭标让我扛在了肩上。怕弟妹们闹着要跟去,我们天没亮就偷偷地出门了。路上没遇着狼狗当道,倒是提一筐苜蓿菜累得我头晕眼花。午后翻过一道深沟时,我实在累,就坐在地上不动了。母亲吓唬说有狼,我说我不怕,我有梭标。母亲抱着小妹先走了刚一会儿,一群老鹰突然飞过来在天空盘旋,这把我吓得当场就夹不住尿了。我听村里人说过,老鹰盘旋的地方,都会有死了的小娃娃被野狗从土里刨出来。我赶紧站起来提着苜蓿扛着梭标追赶母亲。我还向空中张牙舞爪了几下,让鹰们知道我是活着的。天黑时分,我们到了二弟家。
去后最先见到的是二弟的养母,那个以前戴着白帽子来我家抱走二弟的女人。她认出我母亲后,脸一下子由白变红。伸手接住我手上的苜蓿菜筐子,没提进屋里,而是直接搁到了大门旁边栓着的一只奶羊跟前。我吓得没敢吭声,母亲嘴里唠叨说那筐苜蓿有多好,二弟的养母没说话,伸手指了下奶羊身后长得黑油油的一大片苜蓿,母亲就再不吭声了。二弟已经是一个满院子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了,穿得衣帽整齐的,不像我那么大时还光着屁股。脸蛋还是白得面团似的,眼珠子也黑,就是面相变了,我母亲悄悄给我说,他长得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脖子上挂着银项圈和银锁,名字也由碎娃改成了拴存,大约寄托着他父母的宠爱和不舍。母亲看见后没敢去抱二弟,老远瞅着说:“这娃长得俊,一看就像李家的人。”这是出门时父亲再三叮嘱的一句话,他们家人听了显得很高兴。他的那个叫李为学的养父不在家,有个姐姐名字叫红香,印象中背个书包上初中,比我高出一个头,从来不跟我们说话。家里是新窑新房,洗脸的脸盆搁在一个铁架子上,擦脸的毛巾雪白,不像我们兄妹围着一个瓦罐洗半罐子黑水,抢着拿我母亲的头巾擦脸。刚去我就惹了祸,我误用了红香姐姐的毛巾,她放学回家发现后又哭又闹。第二天我没再错用她的毛巾,她回来后也死活说我用过了,整得她母亲连着给她换了三条新的。母亲也惹了麻烦,她趁给三妹喂奶的机会,哄着给二弟喂了一口奶,还借机细看了一下他左眼下的那颗痣,兴奋地给我说痣没往大哩长,可吃奶的事情让二弟的养母知道了。这还了得,亲娘的奶能接上血脉的,二弟的养母当场就暴跳如雷,我母亲哭着求饶,差点儿下了跪,她的怒气都消不下去,我觉得第二天肯定就让我们滚蛋了。第二天却没见动静,二弟养母的脸上也没了怒气,还变得笑嘻嘻的。原来是二弟看到我擦屁股用土坷垃,夜里在被窝里能闻到屎臭味儿,闹着不和我在一个炕上睡觉。这让他养母觉得自家的条件很优越,足以吸引住儿子,一口奶并没影响到她们母子的亲情。我母亲知道了却很生气,背过人了叹着气给我说:“天生就是人家的儿们,一口奶哪能认回来。”
我想不出什么招数能吸引二弟亲近我。听他养母嘴里唠叨说,家里男人长年不在,尽受人欺负,就悄悄问二弟,村里有没有娃娃欺负过他。二弟说他去生产队里的麦场,路过几家门口,老有娃娃朝他扔土块,有些还追着他屁股后面扔,追来大门口往院里扔,还有人家的狗也扯着绳索冲他汪汪。一听这话我就不由得愤怒起来,提起我的木把铁尖的梭标,拉着弟弟就往门外走。十岁的我已经是个小大人了,虽说身子瘦如麻杆,破裤子短得裤口都快遮不住了膝盖,可走在幼小的二弟前边,还是雄纠纠气昂昂的。我拉着二弟经过那几个门口,娃娃们老远就跑进门里,藏在了门扇后面。胆大些的伸出半颗脑袋,傻傻地瞅着我们。狗们都夹起了尾巴,大气都没敢出一声。二弟自始至终都抱着我一条胳膊,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回来后就悄悄递水果糖给我吃,夜里还拉我跟他一起睡觉。
一天我提着梭标,带二弟去看生产队里打井,路上突然发现路边草丛里有一支圆珠笔。天哪!那个时候,对于我这样一个爱学习的山里穷娃子而言,这无疑是天降宝贝。我没有任何思考,冲过去拾起来就揣进了衣兜里。走了几步,觉得危险,后面有人追来问怎么办,于是很聪明地弯下腰,把圆珠笔塞在了右脚的鞋帮里边。因为兴奋,我忘了瞅二弟的表情。走了没有几步,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问见他圆珠笔没,我说没有见。那人不信,说他在这地方蹲着系过鞋带,我红着脸还是说没见。这时候我二弟出声了,圆乎乎的小手指头往我右脚一指,说:“在鞋里头塞着。”那人一把推倒我,从鞋里找出了那支圆珠笔,用我的鞋冲我屁股打了十多鞋底子,然后扬长而去。
我偷圆珠笔的消息在他们村里传开了,我们再没法待下去了。回家时带没带油饼我也已经忘记,印象中我们回来后的好长时间里,家里再没人提起过二弟。
 
四 
 
我的故乡草峰塬上,在七九年底完成了土地联产承包,农民的日子开始好转,都能吃饱肚子了。这时候家里又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二弟。话题主要是,现在土地包到了自家,二弟的养母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享清福了,种起地来肯定很狼狈。农民也能进城搞建筑盖高楼了,二弟他爹李为学那样的建筑工人,其实也没啥了不起。我则不停地给父亲提建议,家里盖新房时,一定要盖成砖的,要弄得比二弟家的土坯房子更阔气。其实这时候只是多收了点粮食,也就刚能糊口,人们就已经高兴得忘乎所以了。为了营务好分到手的几十亩田地,三个妹妹都辍学回了家。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可没钱买被褥,母亲无奈舍出了她私藏的,二弟离家时挂在脖子里的那块银元。我拿着去卖给了公社的一个什么部门,而不是银行。银元上的老头儿,肥头大耳,一脸的伪善。收银元的干部用两根手指捏着银元,放在嘴边一遍遍地吹,吹得转起来后,伸到耳朵跟前听,听得觉得没问题了,就递给了我八元钱。
那年暑假期间,有一天刚吃完午饭,山后边相邻庄里的田婶来了我家。田婶的娘家在我二弟的村子上,她每次都能带来让我们盼望的消息。
“你们碎娃他爹死了。”田嫂说。
正在盛饭的母亲听清后,手上的一碗面条连碗落在了锅台上。田婶继续说,李家门口放着好多的大花圈,她老远就能看到,锁呐吹得呜呜咽咽的,她在她娘家的院里听得清清楚楚。听看热闹回来的娃娃说,是不知什么东西给砸死的,下葬时他女人哭得裤腰带都快从胯骨上滑下来了。
“弄不好你们的碎娃得送回来。”
田婶说完叹着气儿回了家。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人几乎都一夜未合眼。因为都对挨饿心有余悸,两个还不懂人事的小妹,一听家里要增加一张吃饭的嘴,就都显出害怕乃至恐惧的神情,仿佛有饿狼很快会冲进家里来。夜里父母一直在说话,旁边窗台上的煤油灯火舌一吐一吐的。他们说,孤儿寡母的肯定过不下去,再嫁人肯定不缺儿子的,咱们的碎娃一定会送回来,没人养活别人家的种的。说刚分完承包地,回来就是个黑户,跟别人家比又得吃少分四五亩田地的亏。弟妹们都辍了学,二弟回来后怎么办呢?母亲叹息说:“享惯福了,细皮嫩肉的,回来了肯定受不了这份儿罪,还是去学堂里先躲几年吧。”父亲说:“把他想得美,在我跟前受了一茬老罪的都在地里抡锄头的。”母亲就不吭声了。其实这时候我的心里很紧张,我怕父亲说我的身材已经长得够高大,回来干农话正好,让二弟去学校再混几年。父亲没这么说,我的心里轻松了不少。再后来,我就听到父亲白天夜里常常叹息,为二弟回来后,家里今后的日子怎么过而犯难。我们家七口人守着两孔窑洞,还是爷爷手上修的。屋里能值几个钱的家当,就是两个窑里靠墙放着的两条木柜,一长一短两件皮祆,再就是锅台上残缺不全的一些锅碗瓢盆,土炕上几床破烂不堪的被褥,蹲在院墙跟上的那几只东倒西歪的水桶粪筐和几条扁担。父亲经常说,我和大弟将来一人一个窑洞,一条木柜 ,一件皮袄,他自己有能力再挖两孔新窑洞和我母亲居住。至于娶媳妇的彩礼嘛,我父亲就更是胸有成竹。三个妹妹一定要嫁到地形平坦的塬上,彩礼自然要低点的。我们家在山里,娶媳妇彩礼肯定高,可不管它彩礼再怎么涨,嫁出三个总能娶回两个来的。二弟将要回来,一下子打乱了父亲的治家计划,他就变得垂头丧气起来,整天无名火发个不停。最小的两个妹妹不懂事,都觉得二弟要回来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狗一汪汪,他们就争着往门外跑,没见门前的山坡上有人拖着小娃娃上来,就都显得很失望。有时候还会故意大喊着吓唬父母说已经到门口了,母亲常常惊慌失措。父亲则沉着冷静,说人刚死了,怎么也得过了三七(二十一天)才会把娃送回来。母亲说,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可能是有些舍不得,毕竟擦屎倒尿地喂了十年了。父亲驳斥他说,寡妇拖两张嘴嫁谁去,她亲生的那个闺女,人家养不养都难说,还能养别人家的闲种?
又过了两天,一家人正在院子里打碾谷穗。母亲忽然给父亲说:“这把儿子送回来,又要讨回那八十多元的彩礼钱怎办?”父亲听了当时就愣到了那里。我的心也开始突突乱跳,心想人家会不会讨要那块银元。母亲继续说,养了近十年,米面没少吃,还穿了好衣裳,活了人上人,不要抚养钱已经烧高香了,送来的彩礼哪能不要回去。说现在家里的日子好了些,多吃点菜蔬省几袋子粮食卖了,也差不多能还上那八十多元。一旁的父亲早已听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了。他扯着嗓子红着脸说:“给人当儿不要钱吗——  把他想的美的。”父亲连说了几遍,脸也变成了猪肝,还伸手抓起一把镢头执在手里,冲门口乱晃,意思是送二弟回来的人,谁胆敢讨要彩礼,他就会让他从这个门里站着进来,躺着回去。
三七过了好几天了,没等到二弟碎娃被送回来,却等来了田婶。田婶进门就讨饶,说是她老眼昏花看错了,又听了娃娃们的胡说。不是我的二弟碎娃他养父李文学死了,是李文学的哥哥在公家煤矿上出事死了。又说前一阵子来了新政策,二弟一家母子三口全转了城市户口,都搬到西宁市住楼房当城里人去了。
“别说了——”父亲厉声喝斥她闭嘴。
田婶每次来,我家都会好吃好喝招呼款待她的,这次没理她。
 

 
八五年我二十一岁在部队提了干,这在我们家来说,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这年七月回家探望父母,赶在了夏收时节,乡里学校放假,政府关门,到处都在心急火燎地割麦碾麦,村里显得人多又热闹。我们家已经从深山湾里搬迁到了平坦的塬上,一家人都住上了新窑洞新瓦房。一听我提成了军官,村里老老小小的,都跑到我家来看稀奇。他们抚摸我的军官服,试戴我的大盖帽,我也很自豪地给他们发着带回来的糖果香烟。记忆中那是我们家里最热闹最幸福的时候。
来的客人中有一个我的远房爷爷,我二弟送人家是他做的媒。他看到我有了出息,我们家的光景好了,就很有感慨,指着我父亲说:“你家的碎娃如果在的话,肯定也能当官儿,那可是个好苗子。”说得一屋子的人都愣了,都问我父亲是怎么一回事情。父亲低头沉默不语,母亲和我也都无言以对。客人走后,父亲悄悄问我:“你估计咱们送人的哪个碎娃现在弄啥事情?”我想了想,说:“不到十七岁吧,大概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学的话,有可能接他爹的班当了工人。”问完话没过两天,村里就有传言,说我们家原来穷得很,把儿子都卖给了别人家,现在竟然也上了大学。我回去责备父亲不该乱说,他把眉头一皱,说:“肯定是八九不离十,你辍了学都能提干当军官,他家那么有钱怎么上不了大学?”父亲还鼓动大弟说:“你也是个初中毕业,抓紧弄个民办老师当当,以后找个机会转了正,把我们家的穷根拔完算了。”我母亲听不惯我父亲的那些大话,就给我说:“一家人就你在外边,你去找一下咱们的碎娃,看他到底在干啥,别再叫你爹到处胡诌了。”我很爽快地答应了。
为此我提前离开家几天,计划从平凉返回张掖部队,经过兰州时转车先去西宁。路上思来想去,却顾虑重重,到兰州时竟没下车。我一个小排长,拿着可怜巴叽的一百来元工资,守在张掖这么个小县城里,住着集体宿舍,吃着大食堂,能跟人家西宁市里住楼房的省城人家比吗,去了肯定还是得看人家白眼。说不定二弟的确考上了大学,见了面也会小看我这个哥哥,还是过几年等自己进步了再去吧。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努力往兰州调动工作,努力在大城市找对象,终于在一九九0年调进了省城,过上了有妻有女有房有家的省城人家的幸福生活。这年的秋天,我穿着佩戴有少校军衔的军装,很自信地带着一家人去西宁市找寻二弟碎娃去。为了显得风光些,在市区特意租了一辆当时来说很上档次的桑塔娜轿车。我们按二弟的养父,那个我们叫表父的李为学,口头说给我们的单位“西宁市建筑公司”找寻,吃惊的是竟然找不到。一路问寻,得到的答复是:“西宁市有好几个建筑公司,你找哪个?”原来用这名字的有国营私营股份几个不同单位,最早国营的那一家早倒闭没了影儿,地盘都搞开发盖了高楼,老员工都做鸟兽散了。无奈返回,电告老家的大弟,让去镇原李家庄找寻线索。大弟去了,找寻回来一张二弟碎娃的五寸黑白全身照片,还有一条惊人的消息:二弟前些年已在西宁市溺水身亡。
这张黑白照片邮递到兰州我家时,我一个人关起卧室门,长时间地,细细地做了端祥,没有眼泪,只有叹息。二弟的五官和我的太像了,也是黑粗眉毛国字脸,眼神似乎也是冷中带些忧郁。我从他的眼中瞅出了一种无法抗拒的亲情,我觉得我与照片上的这个人的心是相通的,我相信他就是我的二弟碎娃。与照片同时邮来的是大弟的一封信,大意是说二弟命不好,有安慰我的意思。夜里又细看照片,隐约能看出他左眼下的痣有些变大。我不相信这些东西,可又觉得他的死,与小时候从我的怀里落入涝坝中,存在某种神秘联系。之后好多个失眠的夜晚里,我都是在深深地自责自己。如果早几年去找寻二弟,一家人续上骨肉亲情,或许着能影响和改变他的生命归迹,逃脱噩运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为自己的自私和虚荣深深地忏悔。
 

 
2003年我从部队转业,回故乡探了一次亲。
回家后看到才六十岁的母亲,已经发如霜打,头脑开始变得迟钝,肢体动作也迟缓起来,我意识到她老了。一天她无意中给我讲了一件事情,说是有个小伙子很像以前给了人家的那个碎娃,这几年都从家门前经过,每次都进门歇脚,她都用好吃好喝招待。
“咱们的碎娃左眼下有颗痣的。”我轻声细语地说了这么一句,意在提醒母亲,二弟已经不在人世了,别胡思乱想。
“现在电视上天天广告激光取痣,他家那么有钱,还能留着那个没福气的东西?”
我听后吃了一惊,原来在母亲的心里,还是没有完全认可二弟已经溺水死亡这个事实。可又不好跟她争辩,或者用道理说服她。我怕惹得她更加痛苦和伤感。
春节前夕,家里来电说父亲有病住院,我又一次急匆匆地回了一次老家。说来也巧,进家门正好遇上了母亲招呼那个像二弟的小伙子一家人吃喝。看着还真有些像,只是脸上多了些油滑之气。吃的是臊子面,汤里的辣子油厚得一口吹不透,一群人吃得过瘾,嘴里吸溜个不停。母亲侍候他们很专注,都没意识到我已进门好半天。我问这小伙子籍贯姓名,家住何处,他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骗傻老太太混白饭是不是——”
我肚子里一下子升腾起一股无名之火,拉起脸就喝斥说他开路滚蛋。他没辩解一句,就灰溜溜地带着老小出了门。立在锅台边上的母亲没吭声,发了半天的呆,眼框里滚出一串泪珠。我想安慰她,却不知从何开口。随后对我的长时间冷漠,无疑表明了她对我的冤恨和不满。看来这二弟的事情并没有因为“溺水”而尘埃落定,还得继续寻找下去,不然母亲这辈子是死不了这条心的。
 我转业后选择了自主择业,年年得去青海省军转办报到,去西宁找寻二弟的机遇有如天降神赐。翻过年后,就横下心来继续做这件事情。这次我做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打算在西宁市里转悠它几个月,挨门数户地找,地毯式搜寻一遍也未偿不可。西宁地处高原,春天阴冷异常,又遇着了雨夹雪的天气。办完报到手续后第二天,一大早我撑着伞就出了门,眼前高楼林立的城市,在漫天的雨雪中变成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去了五个西宁市建筑公司,出入了好多家破平房和几十层高的拆迁安置大厦,走访了不少拆迁户住的出租房,见过许多镇原县的老职工,没得到李家庄老工人李为学,或青年工人李拴存,以及他家人的一星半点儿的消息。几天以后,我开始有些绝望,瞅着雨雪中穿城而过的湟水河发起了呆。西宁城里能让人溺水死亡的地方,大概只有这条河流了。我问路人:“以前有没有见过有个小伙子溺水?”他们多摇头说不知道,眼神中能看出怀疑我神经有些问题。在那些雨雪霏霏的日子里,我去了当地的殡仪馆,看了许多贴有年轻小伙子照片的骨灰盒,细细地找寻他们中谁的左眼框下长有黑痣。遗憾的是一无所获。每次回到旅馆时,都是顶一头雨雪。脸上的雨水泪水时常浸入嘴唇里,满口都是淡淡的苦涩。
后来遇上一位老太太,说她认识好些个镇原籍的工人家属,如果能提供姓名,可以帮着打问一下。我只记得二弟的养母戴个白帽子而已,于是打电话试着问看母亲能否记得。母亲知道我在西宁寻找她的碎娃,电话里就开始吟吟哭泣,说她从来就不知道二弟养母的名字。还说她前不久夜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看到一个五六岁的胖男孩儿在她的眼前跑,模样非常像六岁时的碎娃,脖子上戴着好看的项圈和一只银元。这胖男孩儿边跑边回头向她招手微笑,跑了一段路后,大声给她说:“妈,你们别找我了,我早已经托生到这家里了!”说完就跑进了旁边的一个大门。她走过去看,那门是大红色,上面有一大片钉头,伸出两只虎头,嘴里咬着个很大的铁环,门口还蹲着两只闪着金光的狮子。她没去敲那门,而是老远冲它抱拳做揖,嘴里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说完就笑呵呵地转身往回走了。后来梦就醒了。母亲说完后泣不成声,交待让我去找那个大红门和那个光屁股男孩儿,说是找到了她要亲自去西宁看他一次。
于是我见人就问:
 “西宁市里有大红门的人家吗?”
“门上要有铆钉门环。”
“门前要蹲有发光的石狮子。”
得到的回答都是:
“现在城里哪还有这样的大门。”
“走路都放不下脚,哪还能有地方蹲石狮子。”
“虎台一带可能有,都是新修的四合院,不是省级老干部,就是大老板。”
我于是急忙赶往虎台一带。转悠了近一天,的确找到了几户这样的大门,可没见门前蹲有石狮子,更没看到母亲梦中那样的光屁股小男孩儿出入。一次遇着天黑,老远看见一个门前有发光的金狮子,我的心就抑制不住在胸腔里颤抖。走近一看,狮子是用磷粉画在磁砖上的,贴在门口的墙脚处,夜里闪闪发光。我在那里呆立了很久。
后来我每年去西宁报到,都会不由自主地要去虎台一带转悠,这样至今已十年有余了。我曾经想告诉母亲,那只是个荒唐的梦而已,没必要当真,无奈我实在是开不了口。
唉—— 
看来在父母的有生之年,我寻找二弟的脚步是停不下来的了。尽管我明白,那只是追逐一个梦想或幻觉而已。母亲是永远无法放弃她心中残存的那一丝希望的,尽管那希望早已经随西宁城里穿城而过的湟水,飘逝到了黄河,飘逝到了大海,飘逝到了天地的尽头。而我要寻找的是,那曾经沁入自己生命记忆中的岁月,那缥缈悠远的、我们兄弟共同的生命来路。
 
作者:无 为,本名:赵 亮,甘肃平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从军队转业后定居广西北海。1993年起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有百万多万字的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作品》《美文》《天津文学》《飞天》《广西文学》《西北军事文学》等刊物,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周家情事》,获冰心散文奖优秀作品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