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岁寒青牛

白庚胜2019-07-19 07:21:52
 
白庚胜

岁寒青牛
 
作者:白庚胜
 
  阔别多年后,又一次回到生我养我的团山村。虽然大多人去物非,四面青山却依然如故。故乡,这里有我的祖坟,更有我儿时的记忆——岁寒青牛。
 
  青牛是我少年时被派养的一头黄牛。名字虽为青牛,其色并不青,只因它满身朱红却毛尖浅黑而被母亲方便称之而已。其实,在“改名”之前,它的乳名叫“朱红”。
 
  青牛入户是在我长至十岁那年。那时,姐姐刚刚出嫁,兄长被生产队指派去城里务工,父亲已经去世三年,家里便只剩下母亲与我以及青牛,活脱脱一幅“岁寒三友图”。
 
  正在饥饿、孤独、苦冷而渴望着温饱、亲情、友谊之际,有一天母亲告诉我,生产队里又要给我家派养一头黄牛,理由是我们原先被派养的老黄牛“巴实”已经死去两年,还得继续为队上尽饲养牲畜之责。所谓派养,就是指派饲养,也就是饲养权归你家,所有权属集体,而这个集体就是当时最小的生产单位——生产队。那时候,农村的一切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其分配权掌握在生产队干部手中,所派养到各户的牲畜,一般为母马、公黄牛、水牛,而公马与母牛集中饲养:前者资驮运之需,后者作生育之用。谁都知道,养马比养水牛划算,养水牛又比养黄牛强,因为黄牛都用作耕牛,除了在每年“洗牛脚节”时被洗洗脚、喂一顿稀饭之外,别无任何特权。对于养主,只有那点牛粪能转换成些微公分作补助,没有其他利益可言。水牛虽也充作耕牛并干最重的活儿,但分到的草料又多又好,造粪能力自然最强,转换到的工分相应最多,还能供其主人自由骑乘。马匹则绝无驮运耕作之苦,每天吃的是稻草、蚕豆等上等饲料,不像黄牛那样只靠啃麦秸、玉米秆等为生,所下的小马驹在“三月龙王会”“七月物资交流会”被出卖后,主人还能获得一笔不菲的奖励。最令我难以忍受的,还是那些养马人家的孩子们平时去放牧或去参加各种“批斗会”时,总是骑着马匹在我身边绝尘而去,弄得我一身灰土。
 
  于是,为了改变命运,我也要养马,并早已开始在养马人家的马厩旁物色对象,幻想着出现一匹“三多神”坐骑般的神驹:它目光如电,鬃毛似箭,耳比雪峰,尾若长风,嘶鸣雷动,飞奔能无涧不跨,冲锋即荡涤群魔,还能将逝者的亡魂驮回祖界……然而,我却无权养马,我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这是因为我的整个家族几乎处在被“半专政”的处境,不准参加政治活动,不得入党、入团、参军、参工,自然也就失去了养马的权利。母亲见我难过,故意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已经物色好了一头牯牛,保证你满意,不再像刚死的‘巴实’那样可怜巴巴。”经母亲这一说,“巴实”的形象又浮现在我眼前,它瘦骨嶙峋,两排牙齿参差不齐,肚子和屁股上总沾满稀稀拉拉的牛粪,还脾气古怪,绝不让我去动它身上的一根毫毛。它留给我的印象,除了被鞭打耕耘之外,永远是躺在厩里啃干草、反刍、拉屎、撒尿。

  对母亲的话将信将疑,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我刚合上眼,就被一阵杂乱的叫喊声惊醒。循声急匆匆跑过去,只见村中几个壮汉正推搡着一头牯牛朝我家牛厩移动。不用说,这就是那个即将与我朝夕相处的“小冤家”了。定睛一看,它全然不似“巴实”苍老、干瘦、丑陋,而是充满活力、长得很帅:个头适中、五短身板、四肢齐整、腰围合度,肩胛上还赫然高耸着一座罗锅大小的驼峰;皮毛则以朱红为底色,以浅黑为顶尖,颇有“晚岚含黛烟”的感觉。再打量它的头部,它宽额巨目、眼睑灰黑、睫毛修长,双唇圆厚且细白绒毛间生长有一撮撮黑须,就像冬天雪原上稀疏的杉树林;又阔又长的耳朵不时转动,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尾巴缓缓拍打着背上的蚊蝇;一对犄角更是底圆腰粗顶尖,宛如一对弯月对称相向,甚是英气逼人。不用说,我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小伙伴。它也对我眯眯眼,仿佛在向我打招呼:我们会成为好兄弟的,走着瞧吧!
 
  青牛进家的时候,家乡村村赤贫、人人被裹挟于动乱,甚至殃及了家禽家畜。按平均主义的分配原则,我们村在交足高额公余粮之后,每人每天仅能分到一斤毛粮,更遑论为禽畜提供充足的饲料了。赶上那时周边地区出现武装械斗,交通阻断,还曾一度导致食盐、布匹、发碱、发粉、茶叶、酒、糖等供应中断,人、畜、禽都处在极端困难的生存状态中。比如,我家就连着三年年猪患瘟病死亡,令我们“三年不知肉味”。我那可怜的外甥哪里知道,那时他的母亲、我的姐姐怀孕后回娘家保胎,也要靠我每日下河捕鱼捉蛙,或是上树掏鸟窝,或是逮老鼠捣蜂巢改善营养。这虽锻炼了我的生存能力,却也让我满身遍布蛇咬、虫叮、蜂蜇的疤痕。青牛正是这样迎来与我同甘苦共患难的艰涩日子。
 
  见我特别喜欢这头牯牛,母亲自然喜上眉梢,把早晚放牛、割草,平时为它梳理、洗浴的活计都放心交给我,并传授养牛放牛的各种禁忌:田间地头不许它损坏庄稼,路上遇其他人牵牛赶马通过必须礼让,不能牵牛通过挂有妇女裙衩衣裤的地方……而她自己则包揽了生产队里的所有派工及全部家务,日复一日地赶在鸡叫前起身去远山砍柴,入睡前封火、关门,还要忍受全家族受歧视、我舅舅被打成“地方民族主义分子”而带来的精神压抑。为了尽可能减轻她的负担与压力,我上学之外总是想尽办法帮她扫地、做饭、打猪草,每天早晚放牛于田头地尾山麓河边,同时一遍遍背诵《毛主席语录》、“老三篇”、“老五篇”,或者跟着村头的高音喇叭学唱八个现代京剧样板戏,以弥补学校教育荒废的遗憾。青牛乐此不疲,与我形影不离。我也学会了静心观察青牛的习性。原来,青牛吃草总是先用鼻子辨别草卉的种类、柔刚、气味,然后再长出一口气扫清草叶上的灰尘,赶走隐藏的虫、蝶、蛇、蛙,紧接着伸出又宽又大的舌头,收割机般将草卉尽收口中。对于那些低矮的嫩草,青牛只用唇齿配合轻轻舔食,绝不伤害根部。那些被我割回的青草,则只供青牛晚间食用,故而每天早晨醒来,我见到的常常是草尽篮空,而青牛懒懒地躺在厩里悠然反刍。
 
  时间一天天过去,苦难的生活并没有停止它前移的步伐,青牛则在连连迈过“三关”中逐渐成长,这“三关”就是穿鼻、改名、驯耕。
 
  所谓“穿鼻”,在纳西语中称为“聂满区”。具体指穿鼻结绳,即牛在长到一定阶段时,人们在试图正式使用其畜力之前,要用锥子或其他尖锐之器穿透它鼻孔间的肉壁,再套上一个直径约两寸的绳环,供连接绳索牵引之用。无论多么凶猛的牛,只要被“穿鼻”,就会被人们轻而易举地控制在手。这一关,在青牛进家后不久就完成了。对于从此可以随意控制、驾驭青牛,我感到心满意足,而对它从此失去自由,我则黯然神伤,有着说不尽的同情与悲悯。

  “改名”在青牛的雄性特征越来越明显时进行,其实就是做绝育手术,以达到令其养精蓄锐、身强体壮的目的。“改名”要将牛的两个睾丸割除,纳西语叫“厄骟”或“厄名改”。每个村落都有一两个长于此道的师傅,他们胆大过人勇力无穷。之所以叫“改名”,是因为青牛在此之前只使用乳名,而在此之后就开始使用正式名字,即从“朱红”改称为“青牛”。为青牛改名发生在一个乌云紧压山顶的日子,只见一大群村中壮汉将青牛五花大绑放倒于草坪,“改名”师傅则猛喝几口玉米酒后,走到青牛身后,先是取出一根细麻绳紧紧扎住睾丸根部,然后迅速从骟刀盒中抽出亮晃晃的骟刀向两个圆鼓鼓的睾丸各划一刀,并将其根茎割断。瞬间,那对软乎乎、鲜嫩嫩的肉球被骟牛师取出放入早已置放在一旁的大碗中,然后,师傅复将划开的伤口缝上,并在其上吐一口唾沫,再撒上些灶灰,之后志满意得地站起,一如庄子笔下的庖丁。我恨透了这个年岁半老的邻居,心里直骂他“如此残忍不得好死”,他当晚多了一盘鲜美的下酒菜,而我的青牛却无奈地失去了雄性的根本特征。更不幸的是,青牛在“改名”之后睾囊经月肿胀,母亲只得急令兄长从务工工地赶回来,与我一起带它去三十里外的古城兽医站治疗。我永远忘不了兄长在前面牵引、我在后面跟随,而青牛则用它那无力的四蹄拍打着古城街面五彩石板的往事,那铛铛、铛铛的声音,至今仍敲响在我的心头。
 
  至于纳西语称“厄果”的“驯耕”,乃是一头耕牛安身立命之必须。具体为:沿袭祖传的二牛犁耕古制,一头老牛带一头刚“改名”的新牛学习犁耕。在平地,它们一左一右,共同横扛一根大碗口粗的圆木为轭,并将之两端分别拴在各自的脖颈上;犁轭中点处则以一根“8”字形篾皮为“依治”,也就是挂绳,目的是于此加挂犁辕牵引犁铧向前运动耕耘。山地犁耕,也有单牛单犁的情况,以适应狭小的空间劳作。“驯耕”时,驯耕师一般为两人,前者夹于左右两牛与犁辕之间牵缰绳当“前敌指挥”,后者则手扶犁耙走在两牛后约两米处“殿后”,既要提醒前者控制好方向、力道,又要让受驯耕牛保持相应的步伐、姿势以及相互间的协作。只有当新牛特别顽皮、桀骜不驯时,人们才在犁轭前增加一人对它进行特别牵制。由于不满足于被征服,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不习惯被约束,青牛起初常常被驯耕师抽打得直暴青筋。看着它汗滴蹄下土,特别是于春耕农忙时在田地里泥里来水中去,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当牛做马之苦”,却又无能为力,只好一边抹泪,一边倾听母亲的抚慰与开导:玉不琢不成器。牛和人都一样,不吃苦受累、严格锻炼,怎么能长本领干大事?于是,我对它的关爱也就只好转化为抚爱。我一遍遍用父亲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一把铁质大梳子为它理毛,或是一次次为它拔除一只只大如蚕豆、灌满血浆的大牛虱,还常常把母亲塞给我充饥的红糖、锅边粑粑掰半块与它分享。它的眼中,总含满感激的泪水。
 
  过了这“三关”,青牛逐渐进入精壮之期,不仅身板更加紧凑有力而显得英气勃勃,干起活来脚踏实地,更重要的是当某天我乘它正在一道干河沟里吃草突然一个鹞子翻身骑到它的背上时,它竟像早已准备好了迎接这一天的到来似的丝毫不惊,仅仅颤抖了几下全身的皮毛。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青牛成了我的乘骑,让我洗刷了曾因偷偷乘骑“巴实”而被摔进臭水沟的耻辱,并在那些成天骑着水牛或马匹在我面前逞能的小伙伴面前昂头走过,任凭他们投来一道道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青牛在生理上的成长,伴随着其心性上的成熟。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太阳西斜的傍晚,村里的小伙伴们三三两两打着方方正正的背包,前去参加学校组织的“野营拉练”,荒坡下只剩下我与青牛呆呆地目送他们渐行渐远。正在“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之际,青牛突然伸出又柔又软的长舌舔我的脖颈直到腰背,让我顿时暖流如注。那一夜,我与禁止我参加这次活动的兄长闹别扭,便抱了一大捆干草去厩里与青牛同眠,梦中还见到了母亲讲述过的牛郎。半夜醒来,我是那么悲伤,两行热泪涌流时,不由想到:我是否也有一天会披上牛皮飞身上天,离开这个缺少仁爱悲悯的人间?我也会拥有一个仙女的爱,最后却又被王母娘娘夺走所爱吗?
 
  青牛不仅有仁爱之心,还侠肝义胆护主。一次,我骑着青牛去牧放,刚走出村口路过那片空地,便见到一个银白色的乒乓球从眼前飞过。我本能地从牛背上滑下捡球,环视周围寻找它的主人,却不料一只小手已经伸到我鼻下抢球。一打量,才发现他是村中某在外工作的干部的独生子,比我小三岁。本就看不惯其父平时的霸道及对他的溺爱,加上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抢夺,我一气之下将球抛到一边,引得他号啕大哭,在一旁看儿子戏球的其父走过来,不由分说扇了我一个大耳光,打得我两眼直冒金星,脸也肿胀起来,只好拴牛回家去求救。见我一副狼狈相,母亲问明情况,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然后拉着我直往村口狂奔。母亲不能忍受自己从不舍得动过一个指头的儿子遭此侮辱,从而活生生上演了一出纳西族民间游戏“母虎护崽”。她质问还在玩球的那对父子:“你们凭什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娃娃间的事情还犯得着大人掺乎动手吗?我看你连禽兽都不如!”这位父亲只知道那个永远忍气吞声的我的母亲,哪里想到这只猫咪也有变成大老虎的一天,吓得脸色煞白无言以对。青牛也许是饿了,也许是看见我们母子受气而怒了,突然仰起头来“哞——哞——”嗥叫,声如洪雷,吓得那对父子逃之夭夭。母亲紧紧地把我抱在怀中说:“孩子,只怪妈妈太穷了,买不起玩具给你……但妈妈会想办法让你玩得比他们开心。”往后的岁月里,我跟着母亲学会了打秋千、跳绳、打石子、滚铁环、下棋、“母猪下崽”……我的游戏生活一点也不比城里的孩子少。这些游戏开发了我的智力、协调了我的身心,让我学会在生活中既投入竞争又讲求和谐,同时也锻炼了我的体魄。有趣的是,几十年后我担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领导人,并组织成立了中国民间游戏专业委员会,主持、参加过多届国内外玩具展、玩具文化研讨会。成为父亲后,我也尽可能给女儿多买一些图书、画册、磁带、棋类,以及汽车、飞机、积木、拼图等玩具,并让她与小伙伴们一起分享。
 
  青牛平常像一个慈眉善目、温文尔雅的君子,但也有怒目金刚、所向无敌的时候。有一年“比秋膘”,村中的“牛霸王”又一次凭着它的主人是生产队长以及它的庞大体态、十足霸气、罕见力量获得本年度第一名。眉开眼笑的主人,在“牛霸王”获奖后立即解开鼻绳放“虎”归山,让它嬉游于秋野之中。这令其他人家的黄牛、水牛、马、骡子等心惊胆战、急于躲闪,给“牛霸王”提供了极好的耍威风、逞勇武、吸引异性的机会。在得意洋洋征服完其他牲畜后,它一步步走向青牛,一半是来炫耀一半是来挑衅的。青牛先是避让,但“牛霸王”根本不把它当回事,竟然长吐一口口臭气,泰山压顶般逼来。面对如此劲敌,青牛被迫沉着应战,先是以静制动,四足如柱屹立如山,然后收紧脖颈犄角前伸,头与鼻几乎与地面构成一个二十五度许的锐角,也鼻吹长气、双目如炬,斜视着对方一动不动,令“牛霸王”倒吸一口气,不敢往前越半步雷池。对视良久后,“牛霸王”精气渐衰力道渐竭,最终灰溜溜掉头而去。青牛并不陶醉于这一胜利,而是为防备远去的“牛霸王”卷土重来报复挑衅,跑到一道高高的田埂下又喊又叫、秣马厉兵,把一对犄角磨得铮亮铮亮,被它挑开的土块则一串串掀向半空,吓得我躲在一边,眼前幻化出东巴神话中的那头创世神牛:它抵塌居那若罗神山后化生宇宙万物,眼睛变日月,目光变闪电,长舌变彩虹,吼声变雷霆,头颅变苍天,肉身变大地,血脉变江河……一旁的母亲又一次提醒我:做人不可以强凌弱,也不能自甘卑微受气,而要面对任何强敌都不屈不挠。
 
  人们常说任何生命都有灵性、都应得到尊重,但我始终将信将疑,直到有一次青牛“哭灵”,我才对此坚信不疑。那天,我忘了母亲关于不能将牛带入屠宰场地的叮嘱,大大咧咧地骑着青牛经过村边刚刚屠宰过一头菜牛的空地。起先,它压低鼻子闻了闻斑斑血迹,然后突然把我滚落在地,跪下双膝哭喊起来。虽然无泪,但那声音实在是凄凄惨惨戚戚,就像丧了考妣。事实上,它根本不知道被哭者是谁,只是同类相怜罢了,但比起结仇械斗的人,它更令我敬爱。如今想来,青牛当初是否也联想到了自己躲不过的一劫:为人类辛劳一生,最后却被人类以怨报德屠宰美餐?
 
  我怀念我的青牛,并不是说它完美无缺。它也有悄悄偷吃一口田地里的土豆花、豌豆嫩茎、玉米棒子解馋的时候,它也会倔强地不服我拉扯。但是,这些毫不影响我对它的喜爱、我与它的情谊,反而增添了我们交往史上的花絮、我们感情生活的情趣。我虽对青牛也感情深厚尽职尽责,但也曾留下一些遗憾,比如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我决计在东山麓瓦窑边大水坑边用橡皮管汲水为大汗淋淋的青牛冲凉洗澡,却在忙碌半天后倒在树荫下疲劳地睡去,醒来时,已是日落西山的傍晚,我只好拉着寸草未进整整饿了一下午的青牛回家,给它喂些干草了事,不敢正眼看一下母亲。虽然青牛并未怀恨在心,母亲也没有发现我的一再掩饰,但那种内疚终生难以释怀。
 
  正当与青牛的感情日笃一日,我于一九七二年托“教育路线回潮”之福,以全县应届毕业生考分第一的成绩,考进地区师范学校学习,这意味着我毕业后将是一名公办教师,意味着我将离开农业生产生活,从此与我的青牛不再属于一个生命共同体。好在新学校离家仅三十里地,我每周末放学回家,还有机会帮助母亲为青牛垫松毛、喂盐水、理皮毛、掏厩肥,一如往常。而当我后来赴京上大学乃至国外留学之后,我与青牛的联系就彻底断绝,只能在梦里相依泪里相见,只有在给兄长的书信中了解它的近况,期待着他日“归去来兮”时再与它相聚。母亲文盲,青牛无语,兄长给我的关于青牛的信息越来越少,直到最终音讯杳无。
 
  我又回到了故乡,又站在了这片烙满我少年时代爱恨情仇的土地上。我走进院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放下行李去牛厩里看望我的老伙计青牛。青牛,你还记得我吗?青牛,你已经苍老了不少吧?
 
  然而,此时已是牛去厩空,“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年迈的母亲见我一脸的愕然,抹着眼泪说:几年前青牛被生产队卖到了不远处的团上村,后来,随着它门齿脱落、生产队解散、团上村的土地被征用建电化厂、村里人纷纷放下锄犁去务工,青牛最后被村人杀掉吃了……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让我的梦碎了,让我的心碎了,我温馨的田园、我熟稔的山水在我眼前急剧旋转。
 
  此时,让我依稀可见的是:村外,一条柏油马路已经代替了我曾奔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道;院外,一座座洋式小楼正如春笋破土出现在棕榈树下和楸树之间。田间地头所种植的,已经不再是我熟知的小麦、玉米、大麦、水稻,而是改为苹果树、桃树、玫瑰花、牡丹花、郁金香。
 
  啊,我的故乡,除了儿时的记忆,那里已经没有我的青牛,没有我的土墙黑瓦,甚至没有“巴实”和“牛霸王”,再也没有那刺鼻但新鲜的牛粪味……
 
  原载于《人民文学》2019年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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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杂志美编:郭雪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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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白庚胜
  来源: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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