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阿之散文两章

阿之2019-05-07 09:25:44
阿之散文两章

有情世界

 
作者:阿之
 
1
 
林芝的雨季到了,雨不停地下了一星期。天色暗暗的,浓浓的雨雾里,连大街上林立的高楼都在雨雾里飘飘渺渺。这个时候你很难看清楚眼前的世界。如果凭着想象,这个世界是超现实的。
在林芝整整四年了,林芝城最美的时候是在雨后,雨后的浓雾随即也就散开了,显山露水了。雨后的一切景色,在蓝天白云的陪衬下,有点雾里看花,虽不真切,的确美得无法形容。
不知道自己又有多久没有记录心情的感悟了。很想记录,但又不知道怎么去记。天气晴朗的时候,日日为生计奔波,偶尔来了闲情逸致,用笔涂写,不成篇幅,更不是佳品,只好丢弃。每每打开抽屉,看见笔记本静静的幽居在那里,就像是一个痴情人在等待爱人一顾。只有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拿起笔记本翻看,从头至尾(其实还没有尾)。然后,默默的爱惜的合起笔记本,抚摸她深闺落寞的封皮,在心里对她说:其实,我有些事情是不能对你说的,请你原谅!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个养在深闺的文字(散文、游记、小说)呈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还在下雨,只有红色的出租车在大街上鲜艳欲滴的飞驰。平时那些奔驰、什么宝马之类的名牌车都被雨水淋得失了颜色。看不见蓝天,看不到太阳,这没有白云的日子,就像是人类一下子沉没在泥泞的地狱里了。也不是没有让人叫绝的美景,有的!只不过厌倦了雨季的人们忽略了雨天美好的东西。你仔细看大街上五颜六色的雨伞像不象雨中盛开的花朵?这未免俗套。雨也有歇的时候。这个时候,你不要忙着做什么!注意林芝城四周的山峰,便会使你看得发痴、发狂。只见白色的雾像决了堤的水,从天上翻滚而下,侧耳听好像还有奔腾而至的咆哮声,但这白色的雾就是在山腰翻滚着,下不来,上不去。
又下雨了。那惊心动魄的雨雾在雨中一下铺展开来,刚才还能看见的山都隐进了雨雾。满天的大雾又包围了整个林芝城,只能隐隐约约看见近处的高楼。
林芝雨季最让人感动的是那涨起的宽阔的尼洋河。不下雨时的尼洋河水明净而又温柔。下了这么久的雨,尼洋河一改往日的神仙性情,摇身变化成一个泼辣奔放的高原女子,甩动长袖,舞动自己健美的身姿,放开歌喉,像喝多了青稞酒,自由自在,放浪形骸!这个时候,站在尼洋河堤岸上,望着滚滚的河水,你若是游子,就会忍不住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让拘禁在心中的忧伤,河水一般流去。
林芝的雨季是很感人的。尼洋河的水这个时候就像从天空中散不开的浓雾里冲出来的,不可一世,不能阻挡。
 
2
 
因为是礼拜天,下午餐厅里吃饭的人就少了许多。闲着没事做。大厨看看离开饭的时间还早就溜班跑了。卓嘎、德吉还有顿珠大哥他们在门口旁边的草坪上坐着说话。我一个人在餐厅角落的窗下翻阅一本时尚杂志。这本杂志是中午吃饭的人忘在餐桌上的。这时顿珠大哥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走到我面前并神秘的说:“陈老师,刚才卓嘎她们要,我没有给,这是专门给你的!”
什么啊?
“你把手伸开!”
我很自然的伸出右手去接住。万万想不到他放在我手心的竟然是一条绿色的毛毛虫!我扔掉那条虫子,拿毛毛虫的手刹时感觉好像不是我自己的了,浑身也哆嗦着。顿珠大哥也料不到一条毛毛虫会把我吓成这个样子。他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藏族老大哥。
“陈老师!实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他不停的给我道歉。卓嘎和德吉也从外面跑进来。卓嘎狠很的对顿珠吼:“你要是吓着我妈妈(我是她的汉族妈妈),我给你没完!”
事情过去以后,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害怕那么小的虫子。
我就把自己害怕虫子的故事讲给他们听。
三岁那年,夏天麦收。那时是集体劳动。凡是劳动力都要参加劳动的。大人们下地干活,小孩子家只有自己玩耍。可是,大人们又担心小孩去水边或是跑远看不见。大人们就用水壶或是瓶子装满水哄他们拿着,坐在地头的树阴下。有些大一点的还要看护不会走路的弟弟妹妹们。那地头可就是孩子们的天下了。大人们在田间热火朝天的收割,等着他们渴得不行,想起来要喝水了,那水壶里的水也叫孩子喝得差不多了。我是舍不得喝水壶里的水。看着父母和哥哥他们仰着脸喝水的样子,心里面比我自己喝了那些水还舒服。等他们喝过我才喝些。若是哪个大人要求喝水壶了的水,我就有些不情愿。一但别人喝了这水壶了的水,我就不喝了。大队支书的孙子看见别人喝我水壶里的水,他也伸手要。我就不给!因为他太坏了!地头树下的小孩他都欺负。
大人们休息了一会又干活去了。那赶大马车的李老伯把马鞭子甩得啪啪响,那三匹黑骡子拉着装得高高的麦捆从我们面前的路上一趟一趟的来往。那个没有喝上水的坏小子不让其他人与我玩耍。我只好一个人坐在路边树荫下。要是三哥在就好了,可惜他被老师领着在田里拾麦穗。我看见坏小子把另外一个年龄小的孩子的瓶子夺走,把瓶子里的水全部倒在地上做泥巴。两个女孩趁他不主意抱着水罐过来坐到我身边来,又有一个男孩子也走过来。坏小子看见了,他也走过来,眼神坏坏地一个一个扫视着我们。我们都不理睬他。
他突然窜到我的背后,扯开我的衣领把什么东西放进去。我感到那是几条会动的东西,它们沿着我的皮肤在我的身上乱窜。手伸进去抓住一个,那抓在手里的竟然是麦子地里黑黑的多脚虫。当时,我害怕极了,哭的已经不是人声了。大哥飞快的跑过来抱起我。一个小女孩指着跑远的坏小子说:“是他!他刚才也把虫子放进我的脖子!”大哥急忙把我的小褂脱下来,弄掉爬在我身上的虫子,其中就有树上的毛毛虫。后来,坏小子的父母都过来给大哥一个劲的说好话。如果坏小子在跟前,他这顿揍是免不了的。首先我大哥会捏死他!大哥比我大二十多岁,小的时侯,我像个尾巴一样依恋着他。
那一次回去,我不吃不喝,小脸黄黄的,也没有精神,病了整整一个月。把父母和大哥都吓得不轻。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害怕那些渺小的爬虫。拣一棵青菜看见菜叶子上有一条青虫在蠕动,我会像被蝎子蛰了一样连菜都扔了,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秋天收获的季节,我不敢去收割,因为那些玉米棒和豆荚里也有使我害怕的虫子。收获的季节里,我有喜悦也有触目惊心的恐惧。
我对植物上寄生的爬虫的恐惧,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失,人事变迁,甚至传说地球要在宇宙毁灭而消退。甚至潮湿天出现的蜗牛我都心生厌烦。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些?自私得不允许在我生存的空间中有一个讨厌的异类?可是我为什么喜欢鸟儿雀儿,有时还被路边蛇的游离所吸引呢?
过了很多年,我才有点明白,那些让我惧怕的东西,都是在暗处突然袭击了我。
就像一个被强奸的女子这一生都恐惧男人一样,就像一个深陷家暴的女子,既是逃离到异乡,也总被噩梦纠缠那样,对爬虫的恐惧也将伴随我的一生。
在一间老房子租住了六年,房东大婶与我情同母女。那老屋留给我最难忘的记忆,就是黑夜里一只爬虫突然从顶棚上掉落在我的脸上,我正巧醒了,本能地用手抓住它扔在屋地上。手里残留着它身体的潮湿,脸上它爬过的地方热辣辣的难受。我虽然没有看清楚它长得什么样,凭感觉它是有毒的爬虫。我担心它没有死,说不定爬上床再来袭击我的孩子,床上还睡着两个孩子呢!我拉亮灯,穿上拖鞋在地下寻找。它确实没有死,只是受了一点挫折,正在地上翻滚挣扎。我一脚踏上去,不敢动。想它该是死了?抬起脚一看,它还没有死!我又狠狠一脚上去,再看,它还活着!我这会是疯狂了,伸出颤抖的手把它拽成了几段。它无比坚韧,扯开有筷子一般长。它总算死在我的手上!我总算杀死了一条虫子!这勇气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我的孩子安全。然后,我又迅速把虫子的残骸扫起摸黑扔到门外。那一夜,我睁着眼一直到天亮。不久,我就搬离了那间老屋。房东大婶至今不明白我怎么说走就走了。
害怕那些毫无戒备的时候袭击我的肮脏的东西,我可以一脚踩死它们,可以用手指捏死它们,但它留下的阴影永远抹不去。因为它们玷污了我的眼睛和我的心。
 
3
 
在炎炎夏日,只要出门,我自然会躲避着骄阳在林荫道上走。走那林荫道的人可不只有我一个人,大人小孩。老人或是年轻人,男人和女人。甚至猫狗都有。日渐高起的高楼大厦使城市里越来越缺少绿色了。建筑上装饰的五彩涂料虽然惹人眼目,但它毕竟是装饰性的涂料。
公园里道是有青山绿水,那可是需要门票才能进得去。去名山大川又没有时间。城里人的眼前除了人工造出的植物园,就只有街道两旁的绿化树了。前些年,这些绿化树是自然的,不但为城市增添自然色彩,还是供人们乘凉消暑。长的太高大的树木往往与三层楼房试比高了。到了夏天忽雷闪电,狂风交加,电线和树枝纠缠,那真是非常危险的情景。于是,那些长得太高的树隔上几年就被环保工人锯去枝杈。修整这些绿化树大部分在春天树木刚发新芽之时。刚发芽的树被齐崭崭锯掉了头,只留下树身或是最多两个树衩。乍看那树木就像断臂的维纳斯,忍不住叫人同情这些树木的遭遇。一两个月以后,行人惊奇的看见那些残缺的树木又发芽了!那芽儿是拼命从树皮里钻出来的。眼看那树上很快乱乱的抽了一身新枝。环保工人又开始修整,毫不留情去掉那些多余的枝叶,只留下两三枝生长着。
那被幸运留下的枝叶长势更快,只一个夏天就有一片树萌了。我心里很是敬佩这些绿化树,人要是有像它们那样旺盛的生命力该多好!
城市里的平坦而宽阔;城市里的树木也像深山里的树木一样往高处长,只是经历不同,就变了样。几多岁月,我看见人行道上的树木不断更换。泡桐树长大了,挖掉,栽上柳树,柳树长高了,挖掉,又在原来的树坑里栽植上小槐树。槐树在那里长得时间最长。道路要加宽了,无论是走到哪个城市,新世纪的道路都要宽敞平坦,宽敞光明的街道又栽上新的树木。这些树木初出茅庐,对大街上的一切都感觉喜欢。放学的儿童经常蹦起来攀折小树的枝桠。这些新生代的绿化树枝叶向下垂着,似垂柳又不是垂柳。伸着它们的手臂希望与行人握手言欢。冬去春来,树叶落了又生。这些姿态各异的绿化树不知不觉的茁壮,远看,像一个个绿色的大蘑菇。
冬天来了,落雪了。雪花拥抱着这些绿化树,那落了绿叶的树枝又开满银白的花。这时,两个淘气的孩子跑过来。一个男孩趁着伙伴不注意,突然摇晃一棵绿化树,树上落下纷纷雪团,雪团又砸在了伙伴身上。于是,他们俩追着跑着,一棵树一棵树挨着摇晃。他们感觉树上落下的雪团像棉花。可不是!冬雪的确是树木的棉衣。我仰着脸欣赏这银装素裹的绿化树,看见有些树变了形的疯长,已经接近电线了。
果不然,春天那些绿化树刚发芽,环保工人就把那些长得太快的树全部锯掉枝杈。我真担心这么小的树木能否成活。我又看见环保工人在锯过的地方嫁接了一根铅笔一样长短的树枝儿。一个老人拄着拐杖站在旁边问嫁接树木的人:“你难道要槐树上结苹果啊?”
嫁接树木的人告诉老人:“大爷!我是让这些树木开鲜花。”
老人摇摇头不相信。槐树就开花哩!三月槐花香。
“我要让这些小树开大朵大朵的红的紫的黄的花哩。”
老人根本就不相信。
“您老瞧着吧!”
不知那位老者看了没有。我天天都在关心着那些绿化树的命运。一个月不到,那些铅笔一样的枝条竟然发芽了!它们真的相继活了!。很明显,这些发芽的枝条不再向上,而是更像垂柳。生长有三个月,树盖就有遮阳伞那么大了。改头换面的树的树叶似乎比过去的树叶大且厚实。没有花开。听说是来年才能开花的。我从小在山沟里生活。我见过深山里的参天大树。
望着繁华都市越来越高耸的楼群;看见城市上空蜘蛛网一样的线路。我知道,城市里这些绿化树绝对不能长高,也不可以长大。这些长不大的绿化树没有了可供乘凉的绿荫。环保工人按时修整着它们,树盖永远那么规矩而精致。远看,就像古典戏里丫鬟手中玩耍飞旋的小手帕。
不知道这些绿化树还会不会做长高长大的梦?
 
4
 
经营化妆品店的朋友,送给我一瓶高原防晒霜。第一次打开使用,我就闻见一股熟悉的久远的花的香味。这花香使我费想了好一会,才猛然记起这是老家小院里春天泡桐花的香气。这香气甜甜的,腻腻的。桃花开时春天才刚刚醒来,天气乍暖又寒。当椿树和槐树生了嫩芽,这时候,泡桐树的花开了。泡桐树的花没有独花,都是三五成堆的怒放;一群又一群聚在一起,没有绿叶陪衬。花淡紫色,花形似喇叭,全都朝着天吹。把春天送走了,桐花的使命也就结束了。等那喇叭一样的花热热闹闹落了满院,连旧屋灰色的瓦楞上也飞落了许多。忍不住拾起地上一朵泡桐花,不小心就碰掉了钟形的花蒂了,泡桐花的花蒂真像一个钟铃。拔掉了花蒂的泡桐花放在嘴里吹,怎么吹它也不响的。抬头看,树枝上没有落的桐花还在忘形的对着天空吹。在熏人的春风里,树梢上那么多紫色的小喇叭在吹奏一曲似有似无的曲子,而且还似乎吹得震天响。落在地下的桐花我是怎么也吹不响,只有噙花的唇上留着花的甜香。
落了满院的桐花,家家都要打扫。成筐成筐送出去,像花儿丰收了。那个时候,村子里家家的房前屋后,前院后院都种泡桐树。不是因为花多,是因为泡桐树成才迅速,三五年功夫就长成大树了。
母亲出生在旧时大户人家,即使在穷困岁月也改不掉她的那些小情调,她尤其爱花,就是这么大众化的泡桐花,她也舍不得用笤帚扫的,她认为扫到一堆的落花容易被尘土沾污。花落已经够伤心了,更不能再弄脏了它。还有一个最大的原因就是,家有女儿一定要爱惜花的,否则这家的女儿会多病(我小时候本就多病)。所以我们家院子里的落花都是母亲一朵一朵拣的。拣起的桐花不扔掉,都拿去给奶奶喂奶羊了。打我记事起,奶奶就喂着奶羊,有一只奶羊竟跟着奶奶活了六年。那活了六年的奶羊的乳房像布口袋在肚子下面挂着,听奶奶说这只奶羊每天可以挤三四斤的羊奶呢。奶奶喜欢喝羊奶,她还把剩下的羊奶做成奶豆腐,做奶皮子吃。她说羊奶滋养人的很。可不!六十多岁的奶奶一头乌黑的头发,走起路来精神的不亚于年轻人,干起活来赛过壮年男人,没见过她感冒发烧躺在床上生病。她起早贪黑,辛辛苦苦,晚饭总是吃到半夜。最深的印象还有,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听见她大声骂自己的孩子们,特别是小姑经常与奶奶吵架,与我三哥一般大年纪的八叔从小就淘气,他下河逮鱼,上房子揭瓦,今天把别人家门口的小树折了,明天偷了人家的桃子。如果不是别家大人找上门来索赔,就是奶奶发现我八叔把自己的衣服刮破了,反正八叔总是奶奶发火打骂的对象。奶奶也有伤心的时候,她会坐在屋门口闭着眼鼻子一把泪一把,用人们听不懂的诉说发泄着自己的不幸和艰辛。
其实,这个喜欢喝羊奶的奶奶并不是我的亲奶奶。她的岁数才与我的母亲一般大。我的父母从来不叫她一声妈。她也没有用慈爱的目光看过我,她总是忙忙碌碌的。偶尔我会遇到奶奶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热情,冷冷的,感觉我这个孙女儿亏欠她什么似的。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来不把我当做孙女疼爱,难得来了心情,端来煮过的羊奶让我喝,看着我相识吞咽毒药,还把羊奶吐了一地,她不心疼我却可惜我浪费的羊奶。
我也从没有怨恨过这个奶奶。现在回想起来,这印证了一句俗话:没有爱,何来恨?这个奶奶是江南水乡的女子。她说着一半江南口音一半河南口音的话存在在我的记忆里,我熟悉的大人中,都是浓浓的家乡土话,只有奶奶说着南腔北调的话。那时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说人们听不懂的话呢,而且还被村人背后叫“蛮子”。她既然是一个南方人怎么可以接受北方山羊奶的膻味,而且跟着爷爷学会做很多的奶制品,而且在生活中表现出比我母亲这些北方的女人们还要泼辣能干的个性?现在想来才明白,奶奶也是为了生存,适者生存的道理她是无师自通了。虽然说我父母不叫她一声妈,但是心里还是承认这个婆婆的,特别是我爷爷去世以后,她就是我们家里的长辈了。我的父母没有理由不去关心她。
我的记忆中,每年的桐树花开的时节,也是奶奶的奶羊产奶最多的时候。
我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一朵腐朽的花朵,可能是真正美丽的东西是不会腐朽的?
桐花欢欢喜喜开了,热热闹闹落了,落花好似满天的香风,沾到尘土转眼就无影无踪。我的多愁善感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在我到西藏前几年,还听说我的九十多岁的喝羊奶的奶奶还硬朗的健康的活着。听说她还喂着一只奶羊,每天还喝羊奶。回忆老家春天满院的桐花,很自然就想起我的奶奶。亲奶奶我是没有见过的,心里记着的只有这个喝羊奶的奶奶。现在,因为一种味道,忆起这个奶奶,自然想起她南腔北调的口音,心里突然会有点酸楚,有一种与奶奶相同的漂泊感,在陕北生活二十年,我没有完全学会说陕北话,后来又来到了西藏,到如今,若是在拉萨的大街上听见了河南话或者陕西话,我的脚步会不由自主的慢下来。在这有着严重的吸引力的话语里,我知道自己想故乡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不管你的生活如不如意,故乡的情结会越来越厉害。忽然听到一声家乡的方言,忽然品尝到一种难忘的味道,勾起很多回忆,心情就会翻江倒海般的难以平静。虽然奶奶作为长辈从没有爱护过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泡桐花的味道,却使我想得更多的是奶奶和她的吃泡桐花的奶羊来。
那有着桐花香味的粉底霜我很少用。因为再怎么也找不回桐花开时的纯真感觉了。就放着吧!想故乡的时候,打开来回味一下桐花浓浓的味道才是醉心的事。
 
5
 
每次从内地回到拉萨,都要生一场病,难受很多天不能恢复。开始我这么想,反正我这半辈子都是病恹恹的,如果有一个月不生病,那才是怪事呢!听有经验的老年人说,人生病是因为身体里正气与邪气在争斗,病毒是邪气入侵,如果治疗不彻底,身体内的病毒还没有完全排除,病毒很可能还要死灰复燃。我每次回到内地也要生病,而且是反反复复好多天。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只要死不了,我都觉着不是什么大病的),人若是娇气起来,手指头上扎进去一点刺,都会让人感觉心神不宁的,更何况身体的某个部位疼痛或者不正常,还要吃药输液。
来看望我的朋友见我如此缠绵病榻,很肯定地说我是中毒了,而且中了人生的蛊毒。
我觉得朋友是宫廷剧看多了,现在社会没有那么多心术不正的人,而且害一个人哪里需要用毒,一个谣言就把我这么一个弱者击倒了。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谁下毒害我干什么?她这么跟我解释:像我这样的人,在内地吸了太多雾霾中的污染颗粒,天天还要饮用被污染的水,一日三餐吃不干净的饭食,到了拉萨,必须要把体内的这些毒排出来,才能继续活下去;我到了内地为什么也要生病呢?道理很简单的嘛!内地环境污染那么严重,我这被青藏高原的大风荡涤得很干净的肉体,突然被内地污浊的雾霾包围,在劫难逃。她还说:“我每年回家过春节,就要便秘,每次都苦不堪言,回到拉萨过一段时间不吃药自然就好了。”
说起这个闺蜜,让人很好笑,她还有回家恐惧症,即使匆匆忙忙回去一星期,脸上也会长满痘,虽然在拉萨总皮肤特别干燥,但很少长痘。
我有点惊讶地笑着问:不会这么严重吧?内地美女帅哥还是满大街都是啊!
她认真的说道:“主要是我们这些人在西藏生活太久,对所处的环境已经具有顽强的免疫力。”
我脑子一时半会被她忽悠得回不过神。嘴里嘟囔:“这是不让回家的节奏。走投无路流浪西藏十几年,如今连后路都要给断了……”
误打误撞来到这里?你真是幸运!朋友说。
其实西藏除了缺氧气,内地有的这里都有。西藏最大的有点就是没有让我们这些异乡人寒心。很多人就是来不了西藏,有的是心理障碍,有的是身体素质的原因。
等到身体恢复正常时,我在内地增长的体重也随着疾病荡然无存。后来我想这体重估摸也是虚的,一定是里面携带着内地的雾霾、污水和苏丹红,或者还有什么激素催长的鸡腿鸡爪,还有地沟油炸制出来的煎饼油条等等。
西藏给来此观光的人们最大的感受就是视野开阔,那山峰那河流那远处白皑皑的雪峰,那明净的天空和爱臭美的云彩。住在这里的人们,闲暇时招呼一声窗外的清风细雨,坐在窗下喝茶聊天;在漫天繁星的夜里,有一颗贪恋尘世的星星,对着凭栏的你,低头说悄悄话,星星一定说的都是天上的事情,你一个凡人最大的享受是聆听。
 
6
 
立春这天,天气不是很好,冬天的寒冷还没有减退,再加上肆虐的风沙弥漫,遮天蔽日,春天的一切看似处于难产的阵痛之中。
仔细想一想,也就接受这不温柔的初春了。
是春天和冬天交上了劲儿。
而苟延残喘的冬天,无比疯狂地阻止春天的到来。
风还是冷冷的,特别是走在早晨的大街上,一点也感觉不到春天的气息。
只要没什么需要奔波的事,几乎每天都在阳台上消磨时光,看书看得累了,就站起,欣赏一下盆花,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听着窗外风的吼声,心里真有些同情眼前这不清亮的早春了。特别是到了下午,从天上到地下,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体弱多病的初生婴儿,有点不适应这个陌生的天地。如果把这个春天与往年的春天相比,总是不同,不同其实也是一种新生。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有人说,如果想真正认识西藏,最好早来十几年,那个时候的西藏没有大批涌来的内地人,没有蒸蒸日上的高科技,没有与日俱进的时尚,说这话的人的意思是想说明,至少还有原汁原味的东西。那时候到西藏的内地人追求的只是精神上的东西而不是现在的物质上的。
现在的西藏,特别是发展最快的圣城拉萨,某些地方简直比内地还要俗不可耐。相比较偏远的农牧区大自然的静穆,这里简直就是无所适从。每逢旅游季节,游客蜂拥而至,往日平静而又遥远的藏地深处,也成了游客挑战自我和挑战大自然的修炼之地,尽管是大自然的风景,但在这些冲出雾霾的游客的眼里,它是新奇之中的美。根据每个人不同的心情,不同的感受,同是一个风景,却在千变万化。
 
7
 
快有一个星期没有看见蓝天白云。看上去变得柔软的柳枝儿,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尘。气温也不似藏历新年那几日好了。到了下午,风有万丈的脾气,天阴得更厉害,像黄昏提前来临。在屋子里得开着暖气,让人恍惚觉得还在冬天。
阳台上那盆满天星被我收拾了枯枝败叶,只几天绿生生的就发了芽。两盆倒挂金钟可能是去年花开得太繁,累了,入冬就干枯了,花叶和枯枝一起,同归于尽似的。让我看着心里无端难受。藏历新年那天起得早,我突然看见倒挂金钟从枯枝的根部发了几个绿芽儿,这才相信,盆栽的花草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也是要弃旧图新的。于是,我毫不犹豫把枯枝剪掉,把花盆收拾一番,仔细浇了一遍水。还有一盆也枯萎的花,它最早枯萎,叫不上来名字,它浑身长满了刺,开喇叭形的小红花。我曾经从内心深处相信这花虽然凋谢,但是决不会死的。谁知道它提前显现衰败之象。当时并不在意,想是任何生命也有疲惫的时候,疲惫了早些凋零是正常的,等到了来年春天,就是它复苏的时节。
然而,今年的春天这么久了,倒挂金钟的嫩芽已经长得茁壮,而这株带刺的花树还是没有任何生的迹象。这是否预示着一株花草就这么干枯,香魂消褪?
亲眼看到一盆花从枝繁叶茂走向枯萎,再看到连日来灰蒙蒙的天空,心里不知怎么的涌上一些担忧,担忧这迟来的温暖是不是还要扼杀另外一些要在春天里生发的美好的绿色和花呢?用肉眼看不见的美丽也在这个春天不再发芽呢?
今年拉萨的春天也多愁善感起来,阴沉一阵,下几滴雨,五一节了,还是一如既往的样子,弄得我心情恹恹的,根本没心思做什么正事。今天看爱伦.波短篇小说《金甲虫》。只是羡慕外国人,在如此绝境,在荒岛上竟然都有运气好的时候。
 
8
 
前天出去逛了半天,我不是无目的的闲逛,是去转经。我先是去了功德林寺背后的磨盘山关帝庙。
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拉萨磨盘山上有个关帝庙,是当年福康安大帅为他的将士们修建的战神庙。从知道关帝庙,这之间,至少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
关帝庙大门还没有开呢,只是大铁门上的小门开着,拾级而上,一直走到大殿门口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关帝圣殿里出乎意料的冷清,没有点燃的酥油灯,也没有僧人打坐,也没有游人。关帝威严地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他的两边分别站着其他六个贴身将士,其中一个的大将的相貌,竟然与我的某个亲人长相酷似。我整个人处在了他们的注视之中了。他们仿佛在亲切地问我:“你终于来看我们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像是看到了久别的亲人,心里无端泛起酸楚。我取下背包,再取下帽子,恭恭敬敬地跪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向他们拜了拜。毫无疑问,关帝看到我,他也是高兴的,他身边的这几个将士,看到我也是很高兴的。
但是,包括关帝在内,在这一刻,我们却相对无言。
从香案上放的零星的钱可以看出。关帝圣殿说不出的寂寥,待遇与其他藏地寺庙相比空前冷落。不明白的是,距离布达拉这么近,而且就在大路边上,抬腿就进门的,导游们为什么不带着游客到此一游呢?是觉得关帝庙没什么可宣传的,还是庙宇太小没有收益?
跪拜关帝的时候,听见后面什么地方有声音,听不出是什么声音。
拜完关帝神,出了大殿,忍不住好奇,走进一个小门,寻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走到大殿后面。发现后面高台上又是一座殿堂,一个十分整洁的中年男人正从殿堂里走出来,我悄声问他可不可以进去,他做了一个可以进去的手势就匆匆走了。我进了大殿,一个非常年轻的藏族女子正跪在一个喇嘛跟前,喇嘛正在念念有词地给这个女子说着什么。
这个殿堂不大,里面灯火辉煌,中间供奉的神像不但有关帝神,还有格萨尔。
我还看到,跪拜的蒲团旁边放着一个抽签的竹筒。
原来,我刚才听见的有节奏的哗啦啦的声音是有人在求签问卜。
我觉得自己并没什么过于烦心的事情,也没有求签问卜的必要。再想我即是有解不开的烦心事,如果抽了上上签,也就得到一些安慰,如果抽了下下签,心情就会更加烦。我是不上这个圈套的。但我还是取下帽子,恭恭敬敬给格萨尔和关帝神拜了三拜,起身在灯台上放了两块钱,戴上帽子走出来。清早的关帝庙就是这么宁静。连关帝神也是清清爽爽刚洗涑过的样子。
拉萨的寺庙一般都是很热闹的,难得有一个清净之地,这可能是没有转经筒也没有佛祖的寺庙吧。用难得的清净来梳理一下心情,却感觉又添羁绊。
离开关帝庙,又去了布达拉宫,挨个把经筒转了一遍。给那几个坐在经筒下的老人每人一块钱。这些老人可能一早就来了,身边放着一个纸箱子,箱子里放着一些毛票。然后就开始专心收拾经筒上下的油渍,看到有的经筒转着费劲,她们就拿出自己带来的酥油给经筒的转轴上弄上些酥油。她们看去年纪很大了,可能已经转不动经了,所以才给自己找个力所能及又不离开转经道的事情做着。中间给老人钱的时候,可能有点走神,忘记自己数到第几个转经筒。最后一个经筒数了,大概的经筒数目是一千八百九十个经筒。可能不准确,下次再仔细数。
走在拜访神佛的路上,走在热闹的大街上,心里在问自己:这是我么?
魂儿跑出肉体,看着人行道上沉默的自己又问:那是我么?那是我么?那是外表平静内心忧郁的我?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肉体像一滴水,在干渴的人世间的太阳下瞬间功夫就被蒸发了,没有大的用处。
我一直喜欢看别人的文章,特别是那些外国作家的文字。至于自己国家里的作家,总觉得作品太深奥,我不敢看。虽然说对文章文笔能够品析出好坏来,但还是挑选自己可以看懂的,可以接受的,可以使自己觉悟的。所以我这么些年来也只能写自己经历过的或者看到什么比较感人的。看见的不能全写,经历过的也不能全写,如果把自己的不幸事情全写进文字里,自己不是成了遭人唾弃的破烂货了吗?我一定要做个清白的人,而且是清白的女人。不管别人背后怎么闲言碎语议论我,我只要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就可以了。什么该写,什么不可以写,什么时候保持沉默,这一切我都清楚。我不会指桑骂槐,我也没有能力去和哪个斗争,我是个弱者,于是我只有沉默。
沉默是我人生活着的法宝。
 
9
 
宅在家,也是没有兴趣太高的事情做,不看书的时候,从楼上阳台往下看去,因为天气的原因,街道上所有的景物都阴晴不定,吞吞吐吐很粘稠的样子,又仿佛小孩子不高兴的样子。中午做饭,下楼去附近的菜市场买青菜。菜市场从买肉的摊位到公共洗手间,永远是污水横流。经过一处水滩儿,差点就一屁股滑下去了。在我后面一个女子不小心踩上去就滑倒了,她躺在地上大声地骂着,她身后的男人扶她起来。那个扶起女子的男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却让我很羡慕那个摔倒的女子,羡慕她跌倒了有人扶她起来,羡慕她可以大声叫骂。
那些到处流淌的污水,厚颜无耻地孤傲地霸占着人们经过的地方。经过的人们要么绕开它们,要么从上面踩过,脏了鞋子。一股干净的水想洗掉脏水,又因为清水的力量不够,于是清水流到脏水跟前,也成了脏水。
菜市场中人声乱乱的,一波盖过一波,有点粗野又有点没事找事。地上的脏水被人踩过来踩过去,静悄悄埋葬着春天的浮躁。
“这几块钱一斤呐?”“好不好吃啊?”“这怎么长成这个模样?”
……
“很便宜啊!”
“烧起来特别好吃!”
“你看多新鲜的菜啊,很好吃的!”
买菜大姐一个劲给我介绍她的菜。嘴里妹妹长妹妹短的叫着。每次不去买她的菜都感觉不好意思。看你几次不去买她的菜,她恨不得把菜白送你也不愿意看见你去买别的菜贩的菜,等到你直奔她的菜摊去,特别是这次买了四五种蔬菜,我基本上是一星期买一次菜,怕天天买菜天天要去菜市场蹚脏水。“菜花甜妈”摸准我买菜的时间了,合适的时候她会狠狠宰我一下,把上一次优惠的都宰回去了。
明知道,到任何一个菜摊上买菜都一样。经验告诉我“菜花甜妈”还是比较厚道的。
现在菜市场卖菜的都送葱了,不多送,小葱和香菜,三两根小葱,两三根香菜。
菜市场里选择是自由的,需要什么心中有数,在杂七杂八的摆放陈列中总能分辨出好坏善恶。菜市场的菜贩子有点娱乐场所小姐们的味道,千方百计讨好客人,夸赞自己质量多么好,卖出去了还不忘谄媚地欢送。我看见污浊的脏水的气氛盘旋在那些绿生生的蔬菜上,怎么也挥之不去。已经达到最高境界,不仅仅是蚀骨,简直是销魂!几个人在跟卖肉的争吵,看着肉岸上红红白白的猪肉,听着那吵架的声音简直让人像在腾云驾雾。卖肉的男人胡子拉碴的真是标准屠夫,卖肉的娘子却是相貌极其温柔的中年女子。
卖肉的娘子虽然温柔漂亮,她手里的刀刃锋利无比,手起刀落,切肉的麻利样子像在切一块豆腐轻松,令我深深折服。
 
品茶往事
 
一.女书
 
第一次握笔杆,老父亲就让我练毛笔字,临柳公权、褚遂良的帖子,也不是真有字帖,都是父亲写的,他自己小时候的私塾先生教他的就是这两个帖子。这个月练的是柳公权,下一个月练的就是褚遂良的字体。要我拓写的毛笔字,每一张字帖,父亲都要标上是哪个的字体。
练了一年,我就认得哪种是柳公权的字,哪一种是褚遂良的字,柳褚的字体仔细看还是有区别的,就像是清秀的竹子与婀娜的柳树。我这样比喻柳公权的字与褚遂良的字,父亲听了夸我。也没有好的毛笔,供销社里几分钱毛笔;也没有什么一得阁的墨汁,是供销社卖的几分钱的一瓶墨水。那时候说什么也不能在报纸上练毛笔字,父亲去拿了我大姑父很多练毛笔字的草纸,让我练字。
我家里那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母亲做饭擀面的案板就是我趴着写字的书案了。开始是喜欢的,一直到上小学,我们那个时候的农村是没有什么幼儿园或者学前班,学前教育基本都是有劳家庭教育。虽然因为成分的问题,不能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扬眉吐气,学文习字却要比其他人占了先。可以说,我的书法基础是从小的。十几年持续不间断的都是刘褚这两个字体,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临帖,总是觉得自己的字赶不上帖上的字规矩,而且也没有字帖上的字灵秀。有一段时间很气馁,扔下不写了。在书店买了一本硬笔书法的贴,行书的,练了一年多的硬笔书法。钢笔字明显进步很多。
这时候,我已经是高中生了。每星期班级的板报上的字和画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做。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是个人才,不知道学无止境,不知道人外有人,所以有点傲气。现在回顾学生时代的自我,觉得年少的人很好笑。后来听着一个练书法的长辈,说柳褚的书法太女气。他说书法一旦有女气,就没有凛凛之感,就拿不到台面上,练书法要兼收并用,要广泛。于是,我练了一阵子颜体,还专门去西安碑林读碑文。但是,自我觉得颜真卿的书法,让人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的字像是打仗布阵,眼看着刀枪剑戟一个个冲杀过来,森严壁垒,每个字杀气腾腾,血雨腥风。
我当时有个好朋友叫李娟,她练的是颜体,她住在文化馆里,她是初中都没有毕业就接了母亲的班。文化馆里的人都是会写会画两下子的,所以觉得她得天独厚,只要看到她写颜体,就羡慕得不得了。她身体很不好,那么大个子,瘦得皮包骨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有气无力的样子,加上她苍黄的面容,看上去像是二十七八的多愁善感的大人。但是,连大哥都在我面前夸李娟的毛笔字好。听见大哥夸李娟,我心里不好受,难受的原因当然是,觉得大哥的意思就是说,我的毛笔字不如李娟的好。
有点不甘心呢。
李娟是这几年到了文化馆才练的毛笔字,初中时她还在跟着爸爸学二胡呢。我明知道李娟是初中以后才练书法的。可是为什么人家就比我的书法好了呢?而且颜真卿那充满森严的字有什么好呢?
这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了,无意中在大哥画室的一堆书中翻出几本行书贴,首先就喜欢上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突然觉得行书才是对了自己喜好的。古往今来名帖有几个是楷书,都是行书草书篆书隶书啊。一下子有点茅塞顿开了。你说王羲之怎么会写那么好字啊?这不是天赋,亦不是勤奋,王羲之乃神人也。
当时就是如此幼稚的观点,像进入到一个从来没有到过的风景里,有点眼花缭乱,还带着点盲目崇拜。
人到中年,随着生活的磨练,这才认识到,其实自己的字,缺少的是古人的那份从容与淡定。古人的书法有行云流水的舒畅曼妙,而现代人的字,心态流露于字上,一笔一画全是讨好卖弄,或者吃力地地诉说什么。可是王羲之的行书就不是,其他古人的书法也不是,他只顾他自己的洋洋洒洒,字是他的妻子家人,他是所写字的族长,是一家之主,是军中主帅,所有的字心甘情愿在他的笔下鞍前马后,随着书者的心弦舞蹈。
行书真好!行书可以挥洒自如,楷书是离不开父母的少年,处处拘谨。
草书太狂放,像个疯子像个狂人。
只有行书,是中国书画文化的真功夫,行到水穷,坐看云起,可松可紧,外圆内方。它应该似大海一样浩瀚,似波浪一样壮怀激烈。它应该轻松、平静、清淡、挥洒在浪漫之间。它可以狂,可狂得有度有法,它可以敛,敛得有意无意。
三十几岁了,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书体,就是行书,我在宣纸上宣泄着感情,毫不吝啬。
仔细回想,走出楷书禁锢的过程,其实跟一个人成长的过程中,经历的痛苦挣扎是一样的。就像一个长大了的女子,想要离开父母宠爱,去找寻另一种爱那样。经历过了,看到还有那么多坚持练习楷书的人们,他们一生都在楷书的天地间畅游,就有点喜欢这些楷书的坚持者们。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一次,听一位楷书书法家说,自己很想写几幅行书,但怎么也写不好,于是只好独守楷书了。
书法的事,近几年忽然开了窍。楷书没有什么不好,楷书也很好!什么书体写好了,都好!
但是,写毛笔字心一定要静下来。也可以在室内置一曲使人安静的音乐,焚上一缕袅袅的香。最好是一个人沾墨提笔。我不喜欢人多的书画笔会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我说什么也写不出自己满意的毛笔字,还做不到如入无人之境的境界。毛笔字只适合养在深闺,储蓄在一片安静的天地里。感知得到提笔沾墨的雅致,绝对不能卖弄,稍一卖弄,毛笔字的情趣全失,就俗不可耐了。
 
二.茶里,茶外
 
在那个什么都疯狂的年代,父亲不改自己的逆势性格,企图把我培养成他希望的那种书香闺秀。可惜造化由不得人,美好的事物和愿望,必须要经受风雨的历练。
任何人与事,都是有定数。
认为此生从不曾喜欢的事或者某人,突然有一天你就会接受,无条件的,无来由的,像一剂中药里的药引子,这引子就藏在你的潜意识里,隐藏着,被偶然一些感知散发出来。要不就是直接找门上来,要医治,要扶正你的生活轨迹,要跟你握手言欢。而那些过去曾经追逐的热衷的,总不能如愿的,令你失去信心的,你几十年来情愿“愿者上钩”的事情和情感,却似渣子沉入生活的底处,使你不再留恋。
习惯一个人独处,是习惯了一种安静的生活方式。安静之人一般很少有烦恼。
我是一个不想给别人找麻烦的人,实质上也是不想遇到麻烦。
生活还是有点不是那么规律,与文字打交道人都存在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却能早早就睡了,而且睡得酣畅,一夜无梦。有时候,午夜还精神抖擞,孜孜不倦。天亮了睡意才姗姗而来。若是没有什么事情,趁机睡一觉,这一觉真长,快十一点了才睡醒,起来简单收拾一下,打开电脑。若是一个人,吃饭也不规律,饿得受不了才吃。
我喝茶是老哥“逼迫”的,他认为生活中,是不可缺少茶的味道,而且家里那么多的茶,不能只有他一个人享受。开始是陪他喝功夫茶。
第一次喝功夫茶,看着他收拾茶具,然后烧水。水也是他利用星期天,开车去朵底沟装回来的山泉。我本来觉得,喝茶是很简单的事情,他总是把喝茶当做一种很认真的事情来进行,让我感觉这不是在喝茶,简直是在弄茶,是舞茶,是一种艺术,再配上那么雅致的茶具,那么优雅的斟茶姿势,一小杯,一小杯,从浓到淡,一本正经地仔细的品味。后来,老哥不在家,我一个人也喝功夫茶,全是为了好玩,为了一种心情,主要成分还是一种思念。精致杯子捏在手指间,翘着兰花指,微闭眼睛,鼻子先闻,把悠悠茶香先吸进肺腑,这时,鼻尖都被茶的热气熏得湿漉漉的,然后抿一小口,含在嘴里,口齿留香,品味到此为止,再吞下。喝的次数多了,觉得也不过如此,就随意了很多,不用茶具和茶杯,一个人,一个玻璃杯,看着玻璃杯子里的茶叶在热水中上下挣扎、沉浮、洗礼。把玩够了,像个“无知”的刽子手,茶水也不烫了,大口大口饮用。喝了,才感到真是委屈了好茶。有了这样的教训后,我总是等着老哥有了闲工夫,他亲自做出来的茶,我才品,品茶也品老哥为我的生活带来的那份惬意。
有一段时间,与老哥闹小性子,惹他生气了,再加上他早出晚归忙工作,好久没有喝到他做的功夫茶了。突然就来了喝茶的心情,我把老哥收藏的藏茶找出来煮了一壶,一个人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喝,怎么也喝不出来以往的藏茶味道。第二天决定换茶,拿出金骏眉猛喝,像牛饮。在一旁看不下去的老哥说我这不是品茶,这叫杀茶。
为了满足我品茶的如饥似渴的愿望,他专门用矿泉水烧开,陪我喝功夫茶。
有时候,我骨子里一点也不淑女,在一个适合随意的环境,觉得只要尽兴,就像《红楼梦》的探春,喝醉了酒,然后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醉卧花阴。如果我身边真的有几把扇子放着,说不定我哪一天突然偷喝一口小酒,学着晴雯,也撕扯几把扇子过过附庸风雅的瘾呢。如果是在古代,我会女扮男装去酒肆间恣意潇洒偷来些开心,这都是有可能。
知道茶的各种好,就如知晓了身边亲人的好那样,很想早上起床,沏一杯清茶润一润身心。但是,早晨起来空腹又不宜喝茶,胃受不了,中午忙前忙后,口渴记起喝茶,已经快到吃午饭。饭后睡意袭来,只好拿咖啡提神。
喜欢茶了。
茶就像一幅静心的画,特别是喝新茶。新茶竟然醉人,茶醉人可不是酒醉,那种感觉至今找不出适当的字眼形容。有一次在牧区采风,被雨水阻隔在一个小镇子上,每天交换着饮用的是酥油茶和放了盐巴煮出来的藏茶。不能回拉萨,那个时候最想的,就是要有香醇的铁观音和金骏眉喝就好了。我内心里知道自己想的不是铁观音,是那个陪我喝茶的人。那几天,品茶成了我梦牵魂绕的念想了。
我从没有去过南方,没有去过的地方,在心里其实更诱人。品茶,使我忍不住想象画上的烟雨江南。所以,在我心里,最美的景色莫过于出茶叶的那些地方。家中有很多空的茶叶筒和茶叶罐,上面就有产茶的山坡,采茶的茶女。画中景画中人,仙境里的仙女,带着没有涉及的神秘,给人一种恍惚,一种莫名其妙,一种美好向往。
 
三.旧书柜
 
去年在外面玩了快一年,回到家里,突然觉得落满灰尘的家具一下子陈旧了,旧的像一位蓬头垢面的没有儿女照顾的老人。也难怪,不但屋子是十几年前装修的屋子,屋子里的家具,有的比房子还年纪大了呢!单说那个旧书柜,和旧书柜里摆放着的那些泛黄的旧书。不但我和老哥沧桑了,连屋子里所有的物件也看上去沧桑了。
不愿意住的地方不整洁,回到家里,我不停歇擦拭洗刷整理。这时,下午的日影照进来。干净的老家俱都泛了光泽,终于让久别的家有点家的感觉了。老哥说当年这套红木家具是他精挑细选的,喜欢得很呢,跟了自己快二十年了,每件老家俱都有故事。特别是那三个书柜,当初抬上楼在楼道的拐角还磕碰了一下。书柜在书房里占了快三分之一的空间,那个漆着黄色漆的更老旧的低矮的书柜里,装满了那个年代才可以装得下的书。有时候半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突然想起某一本书里的一段话或者一个细节,就会来到书房里坐读到天明。岁月悄悄流逝,而书柜里的书是越来越多。
老哥是个喜欢逛书店的人,他对书的情结说实话比我还要深。他甚至把自己第一次参加工作,发的第一个月工资时买的书都还保存着,就放在旧书柜的最下层。从这些排列整齐的七八十年代的书籍的扉页上,还有他写下的购书的城市书店及日期。那些旧书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书页有点泛黄,哦!那些不加雕饰的封面,那些,那些简单的插图,一本旧书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文化,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人和事,甚至,带着那个时候的文艺小情调,带着那个时代的纠缠与顽抗,它们被细心的购书者收藏在书柜里,如今只留下这静默。
一种久远的味道和回忆,就像一个人远去了的青春岁月,虽然没有了,可自有它难以忘怀的美意。我现在想,老哥一定是专门又买了另外这几个红木书柜存放这些旧书的。开始书不多,随着他阅读量的增加,书柜里的书也跟着多起来了。一直觉得书柜追随了像老哥这样爱书的人,真是它的幸运。我见过很多人的书柜,杂乱无序,甚至成了碗柜,摆放什么的都有,我认识的大学教师竟然把小孩的尿不湿玩具什么都摆放在上面了。
还有一位爱好文学的人,过去日子穷,买不起书,后来他做生意发了财,专门弄了一个书房,进去他的书房就像进了书店。他要我想看什么书尽管在书柜上找便是,基本都有。他说的不假,关键是,书柜里有很多书还没有拆封呢。人家没有看的书我怎么好意思拿。他说无所谓,他要等着有空闲才看书呢。那就是说,他现在没有时间看这些书了?后来,我才弄明白,那书房,那书柜,那些陈列的书籍,对于一个生意人来说,只是个附庸风雅的摆设。那些摆在他大书房的书柜里的书落寞而寂寥,就像被情人遗弃了的女子。
盖大哥来电话,让我和老哥礼拜天去他家吃饭。他邀请几次了,主要是我和老哥都是清静之人,而盖大哥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之前推辞不掉,老哥一个人去,这次我必须陪老哥去了。盖大哥上次见面批评我说:“小陈,是不是看不起我这个做大哥的?”语气里表示对我极大的不满。那一天到他家里吃饭,他给我看自己的藏书。盖大哥的书也多,他与老哥皆是爱书读书之人。老哥的书在书柜里中规中矩,就好似他这个人。盖大哥的书柜就像他本人,书挺多的,摆放却不整齐,也没有认真分类,要想找某年代的书,除非把他的藏书挨着找一遍。
盖大哥还有一个老书柜,油漆斑驳,但是木质很好,他说舍不得扔弃,房间地方大,就一直摆着,上边摆放的也是一些旧书。他说现在出版的书籍越来越精装,越来越豪华,越来越高大上,好像人们多么爱读书,但是,书的大小太不规范,随心所欲,想弄多大就多大,旧书柜的格子根本放不进去。有这么多的大部头书,必须有大书柜。整啊,整几个大书柜回来放在书房放书。眼看着这些年出版的书大了厚了很多,有些书只能摆放在书柜顶上,摞起来。不这样放怎么办?买了新书柜必须扔了这几个旧书柜不然房间里全是书柜了。他舍不得,都好好的干嘛要扔呢?不扔旧书柜买回来新书柜没有地方摆置,纠结呢。他还说,如果再过几十年,书本比人还要强大,看书的时候,用千斤顶翻书页,就像现在家里的一只宠物小狗跳到人睡的床上那样,以后的人只能这样看书了。人们听了就笑。他接着继续发表自己的言论:不要看现在的书外形上越来越精装,越来越做大。可是书里面的内容都是些啥呢戏说历史、色情、枪战谍战、床战、穿越等等,什么乱七八糟的?社会如此有秩序,书却是乱了套。
——不经典还能叫书吗?
听着盖大哥这番话,我觉得到他这里吃这一顿饭很值得。
这是快春节的时候了,拉萨的冬天,室内很少用暖气。对于我来说,这样坐着有些微冷,但在他与老哥的谈话里透出来的气氛已经使我忘记寒冷。盖大哥站着抽着烟说着话,时不时的举一下手或者无奈的摆摆手摇摇头;老哥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一边思考一边与盖大哥谈论着。盖大哥的啤酒肚把一件薄毛衣撑得圆鼓鼓的。就这些了,慈眉善目的他说出的话却是老辣。如果把茶形容他和老哥,老哥是一杯飘香的铁观音,盖大哥就是一杯酽酽的普洱。
因为书引发了书柜,因为老书柜引发了新书柜。然后,因为书与书柜这个话题,引发了很多现实中的一些事情。虽然很多事情跟生活并没有多少关系,但是说起来也是怪恼火的。不知道是人们的行动与思维赶不上生活的变化,还是生活实在怪诞,仰或是文化乱了章法?
 
四.盆花
 
阳台上有几种植物。
先说臭海棠。臭海棠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花儿是粉红色,干枯了也挂在上面,浇花时,碰到它了,那花瓣儿还带点粘性的,既是把花瓣弄掉了,花瓣沾过的衣服或者手上还留下甜腻腻的花香。
那盆对对红,每年春天开花总是要有一株开三朵花的,那并蒂莲似的花萼,总是让人惊讶的三朵。还有观音莲,随便放在花盆里,浇上水,它就死不了。到了夏末,它抽出几根长长的枝条,下垂的枝条上开黄花,真的很像观音大士净瓶里的柳枝儿。
欣赏仙人掌的冷峻,仙人掌的冷漠不是装出来的,是那种永远带着刺的拒人于千里的冷漠。
最占地方的是那盆文竹,看着是很有意境,只是每年夏天文竹会长出很多枝蔓,遇到可以缠绕的东西,卷曲的枝蔓趁机缠上去,缠啊,缠啊,都爬上窗户,遮住了很多光线了。想把那些枝蔓弄掉,必须拿剪刀对待。而且文竹的枝干上还长着小小的刺,扎进肉里,挑刺是不容易挑出来的,并且很疼。
有两盆倒挂金钟,不知是品种不一样还是花盆的土质问题,两盆倒挂金钟叶子的形状不一样,一盆的叶子是舒展的,另一盆的叶子却是稍微卷曲而且还肥厚,这盆叶子肥壮的花型仔细看也与另一盆不一样,这个开的花型肥大粗鲁,另一盆的花朵一看就精致俊雅。
从文竹这株植物的生命得出经验,什么生命都有不尽人意之处。
再说另外的三盆花,一盆芦荟,养了好多年了,挨着土的部分已经木质化,头上还在不停的生长,而木质化的根部,只要有生长的空隙,一两天就会生出很多小小的芦荟苗儿。第二盆是门口的马蹄莲,开花时,佛手似的绿叶在那白色杯型花朵的陪衬下,整盆花显得格外素净高雅。第三盆植物不能称作花了,是金边兰,边上锯齿一样,每次浇水都要小心翼翼的。开始羽毛未丰之时,那小锯齿既是碰到也不能伤着皮肤。等到越长越大,就要很谨慎的面对。不小心总是伤了浇花人。去年七月份离开拉萨,那是阳台上的这些花儿正恣意盛开,连花根下偷偷生长的野草都有点让我恋恋不舍。本来是要让秦小妹拿走的,偏偏我们要走的时候,她的女儿从内地过来度暑假。她一连几天也没有过来。也不想催她拿走,万一是她不想拿去养了,不是就勉强人家了?她可能也曾想:要是我们回来是送回来还是自己继续养着呢?一般女人家都是爱养些花草的。就这么等了秦小妹一星期,她也没有过来。走的那一天,是天不亮,我还到阳台上看了看,在街道上路灯昏黄的光影下,几盆植物都像是还睡着。
我知道,即便是我两个月后回到拉萨,这些植物都会枯萎干死的。离开拉萨那几个月,每每想起阳台上的这些植物,我心里就难受。四个月过了,因为编撰的事情,我必须回来一趟,打开家门放下行李,开始,我是不敢来阳台看这些植物的。但最后还是先来到阳台。令我惊讶的发现,芦荟和金边兰还一息尚存!臭海棠还开着花!观音莲只是有点蔫了。我二话不说,赶紧打水给这些活着的花儿浇水,我希望它们还能重现生机。对对红和马蹄莲的叶子就像深秋庄稼地里的枯枝败叶,死得悄无声息。两盆倒挂金钟看上去连神仙也回天乏术了。文竹早已绿色尽失,像野外路边上冬天寒风中摇摆的蒿草。
我在家里呆了快两个月,只要闲了,就去给阳台上的几盆植物浇水。我知道几盆植物是缺水而死的。我回来了,希望它们在我不停的浇灌下重新焕发生机。半个月后,仙人掌看着看着饱满起来,也活了!芦荟最早救活。臭海棠还生出嫩叶来了,观音莲也活了!但是,倒挂金钟没有活过来。对对红也没有动静,马蹄莲也没有。剪去枯枝的文竹也没有抽枝发芽。我给这几盆复活的植物浇水,也给那几盆没有活过来的浇水。我一直认为,几盆植物的死都是我这个养花人的错。只要我在,我就希望它们活过来。到了第二个月,令我惊讶的是,对对红从根部生出两片绿芽来。我把这个激动人心的消息电话里告诉了老哥。老哥也说想不到,想不到植物的生命力这么强。
元旦了,拉萨的天气越来越冷。
每天只要在家里,我几乎都在阳台上坐着看书,喝茶听歌曲。太阳透过玻璃照洒在阳台上,暖洋洋的,特别是到了下午,阳台上的温度至少有十七八度,热得我只穿一件毛衣。但是,我春节要走了,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刚刚复活的植物还将面临死亡。我不知道怎么来面对这些植物了。最后那两天,除了进灶房做点吃的,其余时间我都在阳台上陪着那些嫩生生的植物。一般我总是早上太阳升起来,照到阳台上一半的时候,给植物们浇水。这一天,我又像往常那样,每盆里面都浇了水,到了最后马蹄莲这里,我记起马蹄莲的盆总是渗水,稍微多浇点水就流出来了。我把最后一瓢水都倒在马蹄莲的花盆里,可能是水多冲的,把土上面盖着的枯叶冲到一边,枯叶之下赫然出现两片绿生生的叶子,不用说,马蹄莲也活了。马蹄莲活得真不是时候!我马上离开,马蹄莲还要死。
这次无论如何,我也要让几盆植物活下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几盆植物活着。我急忙给秦小妹打电话。她不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平时,我从不会这么样的。等着她急匆匆的开车过来。我把原因说了,她说太不巧了,自己回家的机票早买好了。
我当时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
走的那天,我几乎是人走了心留在了拉萨家里。
过了春节,已经是二月底了,计划要回拉萨一趟再去北京鲁院报到。可是,千里之外,机票太贵了,再说回来匆匆忙忙也住不了几天。
在鲁院,我养了一盆薄荷草,每次给薄荷草浇水,就想起拉萨家里阳台上的几盆植物,心里就会自责。老哥电话里说自己五月末,决定回拉萨了。已经半年过去了,既是老哥您回去,拉萨阳台上的花也救不活。
老哥说,半年没人管的植物,没有水,哪里能够活着呢。
我说:我想起阳台上的那些花草,心里就难受。
六月,我在北京都穿了裙子。每天晚上九点,躺倒床上我才给老哥通电话。老哥告诉我阳台上的植物,臭海棠活了,观音莲长大了好多,对对红他回来一个月后,活了,还开花了,其中还是有开三朵花的,还有“第三者插足”。
“老哥,那仙人掌和芦荟一定也活着了?”
“当然活着!”
我高兴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原来阳台上的植物们还有活着的!
这太好了!
过了六月,七月十二号我回到了拉萨。进了家门先到阳台上看植物们。植物们个个都像被老哥养的白白胖胖的娃儿,看见我回来了,仿佛都咯咯笑出声来了。
还有好消息。我回来半个月后,马蹄莲也发芽了。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但另一方面我觉得这些花儿并不是为我而开,我已经有负于它们对我的信任。这些花儿是为自己而开放的。
 
作者简介:
 
陈桂芝 。笔名:阿之;曾用笔名:北风 。自由撰稿人。60年代末期出生的人。祖籍:河南孟津,陕西延安黄龙人。现在西藏,西藏作协会员。
 
鲁迅文学院2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
 
2003年后,开始陆续在《延安文学》、《作家》、《读者》、《西藏文学》、《山花》等杂志发表散文游记、小说等作品。
 
著作有:《飘在拉萨》(文集)、《佛国》(文集)、长篇小说《梦魇》、长篇小说《梦聊》(《梦魇》修订本)、长篇小说《你就是我的佛》、中短篇小说集《星月菩提》